八月十九日 校内审判·第五天(全天休庭)
凉子的模样有些古怪。
对此,藤野刚当然有心理准备。毕竟将今野努律师介绍给辩护方的就是自己,凉子应该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如果凉子要发牢骚,说几句“不公平”“手段卑劣”之类的话,自己也只能全盘接收,谁叫自己偏袒了辩护方呢。
然而,女儿并没有发牢骚。别说指责或抗议,简直连话都不想跟他说。昨天的审议结束后,她的模样就发生了明显变化,眼神和表情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看上去绝不是由于单纯的紧张或激动导致的。
“你听她说过些什么吗?”大清早,趁女儿们还没起床,藤野刚向妻子邦子求助。
“校内审判的事吗?”
“这还用问吗?”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凉子好了。”
“凉子昨晚又通宵了?”
“自从开始组织校内审判,她几乎每天都在开夜车。难道要我一直对她唠叨个没完吗?”
“奇怪了……”藤野刚嘟囔道,“昨天庭审结束得早,可她回来得特别晚。”
凉子一直到天色彻底变黑之后才回的家,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出于父亲对女儿的担忧,藤野刚原本想和她一起回家,所以庭审结束后在操场角落里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女儿出教学楼,便只好先回家。
“从那以后,她就基本没说过话。”
吃晚餐时,凉子也相当心不在焉。吃完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不停地打电话。藤野刚看到电话主机的通话灯一直在闪烁,还颇为担心地看了许久。
邦子脸上露出正在斟酌字句的表情:“是叫‘公诉意见’吧?”
“怎么了?”
“她说该准备了,心里想的全是这个。”
藤野刚觉得应该不止于此。
“你看她脸上,简直像犯人彻底招供后的表情。”
邦子瞪起眼珠子:“不要打这种不吉利的比方。”
藤野刚一连几天都去学校旁听,手头的工作全都推给了同事。今天全天休庭,本该早点去警察署上班,可他还在磨蹭。他总觉得不看到凉子的脸,和她说上几句话,心里就不踏实。
上午八点左右,凉子终于走出房间,径直跑进浴室,不一会儿又用浴巾擦着头发跑了出来,估计是冲了个淋浴。
“哦,早啊。”由于睡眠不足,凉子的眼皮有些发肿。
藤野刚刚想问“你的脸怎么了”,可没等他说出口,翔子和瞳子也都起床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吃过早饭,凉子又跑进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校服。出来时,肩上还背着书包。
“要出去吗?”母亲邦子问道。
“是的,中午会回来。”
“去学校?”
“嗯……”
“一个人出门,没事吗?”
“我陪你去。”说着,藤野刚站了起来。
凉子并未拒绝,对母亲说了声“我走了”,便朝大门走去。
来到门口,凉子蹲下身子换鞋。
“爸爸送你去吧,说不定记者们还在那儿守株待兔。”
“没事,我不去学校。”
“哦,我想也是。”
藤野刚早就听出凉子刚才那个“嗯”是假的。我可是专业的,才没那么好骗。
“你要去哪里?”
凉子把运动鞋的鞋带系得端端正正。
“今天休庭吧?休息一下不好吗?”
“有些事必须做。”
“要去哪里?”
凉子站起身,背对着父亲说:“野田家。”
藤野刚在惊讶的同时,又觉得可以理解:“事到如今,还要和辩护方商议吗?”
凉子的手搭在门把上。
“打算撤诉吗?”
握住门把时,凉子的后背显得有些僵硬:“怎么可能。”
“那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无论凉子多大了,也不管她多么优秀,对藤野刚而言,她依然还是个小孩。然而,这个女孩此刻猛地回过头,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
“我会在明天的法庭上公之于众。”
藤野刚也开始穿鞋:“你等一下,我送你过去。”
“野田又没被媒体盯上,不用那么紧张。”
父女两人一跑到街上,附近一根电线杆背后就跑出一男一女,大概是记者和摄影师。藤野刚搂住女儿的肩膀,将追上来打招呼的一男—女扔在一旁,两人一起坐进一辆正好路过的出租车。
“很近的……”
“这种情况下,需要故意绕点道。”
直接开过去只需支付起步价,然而,他们故意让出租车兜了几个圈子。
“为什么野田没被盯上呢?”
“不知道,或许因为他不起眼吧。”凉子的视线很僵直。
“你们要商议什么?”
没有回答。藤野刚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女儿的反应,见她不想回答,也就不追间了。
“有什么爸爸帮得上忙的吗?”
“没有。”凉子立刻回答后,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还没进入野田家所在的地区,为了谨慎起见,藤野刚叫停了出租车。凉子也默默地跟着下了车。
两人边走边留意周围的动静。走上一条两旁都是外观相似的商品房的大道,凉子指着一栋二层建筑说:“就是那儿。”
这时,一辆小汽车从路的另一头缓缓驶来,放慢速度后停在了野田家门口,副驾驶座位旁的车门打开,神原和彦从车上跳了下来。
—下车,神原便发现了凉子和藤野刚,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这孩子看上去也很累。和凉子不同,尽管他的眼皮也有些肿,却没有倦怠之色,只是单纯的疲劳。他身上的力气似乎全跑光了,就像完成重大任务后突然放下心来。
藤野刚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检方尚未举手投降,审议并未结束,他为什么会感到放心呢?
“早上好!”神原和彦对藤野刚鞠了一躬。野田家的大门打开,野田健一探出头来。他没有向藤野父女寒暄,而是对神原坐的那辆汽车的司机打了个招呼。藤野刚感到十分惊讶。
“爸,你别管了。”凉子快步朝辩护方两人走去,“你还是快点去上班吧。这几天你一直来旁听,工作都推给绀野了吧?”她又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补充道,“不是今野律师,是我认识的那个绀野。”
藤野刚极力装出面无表情的模样,可站在野田家门口的神原和彦却蜷缩起了身子。凉子声音很小,他应该听不到吧?
健一拉了拉神原的胳膊,凉子追上他们,还对汽车司机招呼道:“早上好,河野先生。”
“请进!”健一也向那人招呼道,然后才对藤野刚说,“早上好,对不起。”
需要道歉吗?
那个叫河野的男人下了车。
“车在那里停上三十来分钟应该没事,请吧。”野田健一说完,逃也似的缩回屋子里头去了。头顶上二楼窗户的窗帘被拉开,有个人影晃动一下,窗帘又很快被拉上了。那估计是健一的家人。
三个初中生消失后,路上只剩下藤野和河野两个男人。
“呃……我说……”
这个叫河野的人穿着衬衫,没戴领带、裤子和皮鞋看上去相当值钱,年龄大概五十不到一点。
“你是凉子,不,藤野检察官的父亲吧?”
“是的,我是凉子的父亲。”
“呢……我……”
他拍了拍衬衫和裤子的口袋,慌慌张张地跑回到汽车边,打开驾驶室的门,拿出一件外套。
“名片,名片。”他一阵忙乱,搞得满头大汗,“其实,我是干这个的。”
接过他递上的名片,藤野刚皱起了眉:“调査侦探事务所?”
“是的。说是你藤野先生的同行,好像有点厚颜无耻。”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听凉子说起过。”
藤野刚看看名片,再看看河野的脸,又将视线移到野田家的大门上,问道:“你也要参加凉子他们的商议吗?”
“哦,这个嘛,呃……”河野挠了挠头,汗水从他的脑门上淌了下来。
这时,大门突然打开,凉子现身道:“河野先生,你快点。”催了一声侦探后,凉子又朝自己的父亲发难道:“爸,你别在这儿捣乱了。”
“什么?我捣乱?”
凉子指着父亲说道:“辩护方不是利用过你这个大人了吗?难道我们就不能用一会儿吗?”
就在藤野刚目瞪口呆之际,那个叫河野的侦探挠了挠头,说了声“对不起”,便走进了野田家。
这到底是要干吗呀?
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办公室里,早会结束后,佐佐木礼子呆坐在好多天堆积起的一大堆文件前,极力克制着打哈欠的冲动。
“大清早就这副模样,可不是个好兆头。”
听到庄田警官不无揶揄的招呼,礼子笑了:“唉,大概是热伤风了吧。”
“那是,每天都跑体育馆,能不热伤风吗?”
佐佐木礼子的眼前,摊放着旁听校内审判时记的笔记,以及根据这些笔记开了个头的旁听报告。虽说不能为此影响本职工作,可昨晚她也在写这些材料,还边写边重读以前的内容,不知不觉又几乎干了个通宵。
“快要终审了吧?”庄田警官倒了杯凉茶递给礼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是啊……虽说今天的休庭属于突发事件,但审议的难关应该已经过了。”
到昨天针对被告本人的询问为止,证人询问的阶段接近尾声。重要证言悉数出现,判决的方向基本明确。
为了大出俊次,神原和彦在辩护中使尽浑身解数。现在,礼子对这个长着女孩脸的小个子少年起了敬畏之心。
神原和彦揭示了大出俊次不在场征明成立的可能性,确定校内审判发展的方向。作为辩护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功德圆满了,可他没有满足。他并未将大出俊次塑造成一个纯粹受冤枉的牺牲品。为了证明大出遭人陷害的可能性,他还使出狠招,让大出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个即使遭人陷害也无话可说的坏蛋。这番毫不留情的指责,使他的辩护变得完美无缺,无懈可击。
礼子昨天也去旁听了,还跟随津崎先生一起去探望被救护车接走的三宅树理。即使没见到树理本人,也和尾崎老师交谈过一会儿。
“三宅没事。她很理解今天听到的内容,只是感到震惊而已。”
听到神原辩护人的那些话,坐在旁听席上的树理心头会涌出怎样的感情?她能理解神原这么做的目的吗?能理解神原是为了谁,才如此无情地指责被告吗?
神原是为了你,是为了让你听到这一切,才那样问的。
树理她明白吗?
“佐佐木警官?”
听到喊声,礼子回过神来,慌忙用手擦了擦眼睛,说道:“明天将发表公诉意见,并展开最后的辩论。校方如果能用今天一天时间压制住媒体就好了。”
“办法倒是有一个……”庄田说道。
礼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什么办法?”
“调虎离山。”庄田的嘴角挂上一丝微笑,“要是佐佐木警官愿意做同谋,倒是可以向冈野校长建议一下。”
佐佐木礼子探出身子:“行啊,快说吧。”
“一拍即合,好!”庄田突然一脸严肃,“佐佐木警官,在此之前,我可以确认一件事吗?”
“什么事?”
“在校内审判之前,你认识那个叫神原的辩护人吗?或者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怎么会?”佐佐木礼子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听说他是本地区的,却不是个需要我们去关照的孩子。”
“是啊。”庄田点了点头,“这么说,我的记忆应该没错。”
“怎么了?”
庄田警官犹豫了一下,将脸凑了过来,还压低了声音。礼子见状,不由自主地学起了他的样子。
“大概在八年前,我在赤坂北署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件十分遗憾的事件。”
一个酒精中毒的男人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后被逮捕。他自己受了伤,被警方送到医院后竟然在医院的厕所里上吊自杀了。
“他将抹布撕成条,系在一起后上吊自杀。”庄田警官说。
他的死让人感到某种悲壮的意义:反正是死路一条,自己这样的人不配活在人世间。
“那对夫妇育有一名男孩,当时七岁,出事后被他母亲一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领走了。”
礼子默不作声地看了看庄田警官的脸,问道:“那个男孩的脸长得和神原很像吗?”
“嗯。可是,孩子的脸是会变的,长身体的时期更是如此。”
“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庄田警官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我当时是巡警,此案不是我经办的,但出事的职工宿舍正好在我负责的区域内。”
“到底记不记得那男孩的名字?”
“别人叫他‘小和’……应该就叫‘和彦’吧。”庄田说,“和养父母一起生活后,不只是姓氏,可能连名字也会一起改掉。”
佐佐木礼子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停留在自己的笔记上:“你的意思是,世界太小了?”
“当然不能就此下结论。”
“是啊。”礼子故意加重语气,“再说,跟校内审判也没什么关系。”
是的,没什么关系。无论神原和彦是个怎样的少年,都和他的辩护风格毫不相干。虽然那孩子确实有点与众不同……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佐佐木礼子笑了起来。令她发笑的那个叼着烟头的人,此刻刚好从走廊上经过。
“你在笑什么?”顺着礼子的视线,庄田回头朝走廊上看了看。可是此刻,那个叼着烟头的人已经走远了。
“为了增井望的事,”礼子说,“要说没关系,那也是个没有关系的事件。虽说那也是大出他们闯的祸,可毕竟是两码事。”
“是啊。可那又怎么样?”
“检方知道这件事后,要在法庭上抖落出来,说是为了让陪审团了解被告的暴力倾向,有必要这么做。即使最后并未起到预期的效果,藤野凉子一行也无疑对增井事件的细节了如指掌。”
由于惊讶,庄田警官的眼睛和鼻孔都撑得很大:“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不可思议,对吧?”
“难道,那些孩子不光在搞审判游戏上,连模仿刑事侦査都很厉害?听到点风声,就能立刻找上增井?”
“如果真是这样,动作也太快了吧?”
“难道是你佐佐木警官……”
“开什么玩笑。”
“是啊。要不就是增井方面主动……也不可能啊。”
这次轮到礼子神秘地笑了:“是我们署的什么人泄露出去的。有人为那位可爱的藤野检察官提供炮弹,将增井事件和盘托出了。”
“是名古屋那个老家伙吗?”
礼子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这是我借他的一个大人情,要保密,有朝一日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增井事件就这么私了了,说不定那老家伙心里也窝着火呢。”
“要是这样,我就给他个优惠利息好了。”
“明白了。”庄田警官也神秘一笑,“好吧,我来谈谈我的调虎离山之计。”
有什么东西苏醒了,正在蠢蠢欲动。而这应该也在凉子的预料之外,所以她会作出那样的言行。
然而,藤野刚又能为此做些什么呢?即使女儿刚才明确表示不需要父亲插手,可无论如何,自己总是她的父亲啊。
凉子难道不能稍稍体谅一下父母的心情吗?我并不想横加干预,只是担心罢了。
就在藤野刚独自焦躁不安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要不要去接触一下神原和彦的父母呢?
此次校内审判直接参与者双方的家长,到目前为止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只各自保持距离照看自己的孩子。在初三暑假这个重要的时期,参加这个奇特的课外活动到底是否值得?对这个问题,每一名参与者都和各自的家长商议过,并作出了决定。绝大部分相关人员的家长都热心地前来旁听,藤野刚自己就是其中之一。那么,神原和彦的家长又抱着怎样的态度呢?
大家住得近,査一下电话簿就能知道住址。于是,藤野刚返身回家,打开大门走进起居室,就看到两手抱着衣物的妻子从里头出来,—脸惊讶。
“忘带东西了吗?”
藤野刚没有回答,一声不吭地从电话桌下取出电话簿。
“瞎翻什么呢?”
“你知道神原的住址吗?听凉子说起过吗?”
“你不去上班了?”
藤野刚翻开电话簿。
邦子叹了口气,把洗过的衣物放在餐桌上,将身子靠了上去。
“别这样。”
“怎么样?”
“手足无措成这样,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
藤野刚停下手上的动作,扬起脸看着自己的妻子。
“你就没一点父母心吗?你没看到凉子的模样很反常吗?”不知不觉间,藤野刚的语调变得严厉起来。
“正常也好,反常也罢,除了默默在一旁看着,还能怎么样?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邦子反击道。
“凉子她没去学校。他们聚在野田家,在和辩护方商议。”藤野刚说起之前的见闻,“还拉了个不明来路的私家侦探。”
“那是因为有这个必要,不是吗?有必要,才需要商议。无论和谁在一起,反正是在野田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呢?”
“别这么说话好不好?我今天忙着呢,没工夫跟你吵架。”
为了发泄胸中的闷气,藤野刚故意用力合上电话簿,发出很大的动静。
“其实我也在关心。”邦子两手插入围裙口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可是,我决定不多嘴,因为我相信凉子。”
“你以为我不相信吗?我也相信啊。”
邦子没吭声。藤野刚也不说话了。屋子里只有洗衣机在轰鸣。
“神原的样子也很古怪。”
藤野刚不由得对自己生起气来:我为什么要用这种自我辩解的口吻说话呢?
“我也有点担心那孩子。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投入地参与校内审判呢?我一点也不明白。”
不,不对,并不是完全不明白。正是由于隔着迷雾隐约地看到了原因,自己才为他担心。这与自己对凉子的担心完全不同。
“我跟他交谈时,曾经明确地问过他,他为什么要当大出的辩护人。他回答说——”
“这算什么?他以前和柏木是朋友,却和大出素昧平生。他会有怎样的责任呢?”
越说疑心越重。藤野刚甚至觉得自己是否应该更早、更深入地考虑这个问题?自己以那种方式帮助辩护方,到底对不对?
“没想到,你是个事后这么婆婆妈妈的人。”
被妻子戳到痛处,藤野刚毫不掩饰地生起了闷气。邦子见状反倒微笑起来。
“别笑成这样,我也不想跟你吵架!”
“原来你跟神原见过面啊。”
“怎么,不行吗?”
“你是觉得有必要才跟他见面的吧?我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怎么说都是藤野刚落下风。
“他父母估计也会担心吧?”
离开餐桌后,邦子朝冰箱走去。她拿出冰镇大麦茶,倒了两杯放到餐桌上,然后说道:“这事可别让凉子知道。”
“什么事?”
“神原的母亲跟我打过招呼。那还是前天……”邦子说,“就是不允许旁听的那一天,大概在十点钟左右。”
“你一天都没去旁听过,怎么那天倒……”
“你不是一直去旁听的吗?所以,我觉得我可以免了。分工合作嘛。”
这种事就不要纠缠不清了。
“要说,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正因为知道不能旁听,反倒更加关心起凉子来,于是我去了学校,不过只是在大门口转了转,没多久就回家了,结果看到几个和自己一样在校门口徘徊的家长。”邦子说道,“没一个认识的。要是真理子或井上的父母在,我肯定能马上认出来,因为都见过。”
这时,有一位女性向邦子打招呼。
“她说,‘不好意思,您是藤野凉子的母亲吗?’”
“她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没见我跟凉子长得一模一样吗?”
藤野刚一直认为,宝贝女儿跟自己长得比较像。
“我回答说,‘是啊。’”
我叫神原,是当辩护人的和彦的母亲。
“她恭恭敬敬地对我鞠躬,还说,‘一直受你们照顾,真是过意不去。’”
“仅此而已?”
“嗯。我也回礼说,‘哪里哪里,尽受到你们照顾了。’别的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位母亲给人的印象如何?”
“是一位很有品味的夫人,身材小巧,手里还拿着个包袱。”邦子说道,“这在当下可有点少见。哦,对了,估计是和服,用厚厚的包装纸包着的和服。”
“他们家是做裁缝的吧?”
“说不定是茶道或花道的老师。她是一位高雅的夫人,和蔼可亲。我当时就觉得,我应该跟她合得来。”邦子说道,“虽然我们都到了不会轻易和他人一混就熟的年龄。”
藤野邦子不擅长搭讪陌生人。她根本是个不喜欢社交的人。
因此,从她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倒十分稀罕。不过这样一来,藤野刚便很容易想象那是一位怎样的母亲。既然是养育了神原和彦这样优秀孩子的母亲,妻子会认可她也一点不奇怪。
神原的母亲担心自己的儿子,估计每天都会去旁听。她的担心,说不定比自己和妻子对凉子的担心还要深重几分。
又让人朝坏的方面想象了。
“这事为什么不能对凉子说?”
“不知道,可总觉得还是不说的好。也许是母亲的预感。”说着,邦子又露出浅浅的笑容,“做妈妈的真可悲。”
做爸爸的也可悲。不,不仅是可悲,还痛苦着呢。
“不管怎么说,事到如今,就不要再惊慌失措了,爸爸。快去工作吧。”邦子的眼神突然严厉起来,“老是这么偷懒,当心被人说成‘税金小偷’,公务员。”
“你就别说了。”反击一句后,藤野刚终于笑了起来。
参与校内审判的学生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度过了这个意外获得的休息日。
陪审长竹田和利一大早就跑到自家附近的公园,对着里头仅有的一个破篮架练习投篮,挥洒汗水。面对倾斜的篮架,他接连命中的精彩表演吸引了不少到公园里来游玩的孩子。很快,这些孩子便分成两队,开始篮球比赛。
高矮组合另一方小山田修与一起生活的爷爷下起了将棋。下了好多盘都是孙子获胜,可爷爷不肯轻易罢手,一直要求“再来一局”。
山野纪央在反复犹豫之后,决定约上仓田真理子一同造访浅井家。而向坂行夫总会跟着真理子,结果,他们三人一起受到了浅井敏江的热烈欢迎。
“校内审判的事不能提,对吧?”
“对,还不能对松子和她妈妈说。”
浅井松子的遗像今天依然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以及她们的母亲,四个人一起去市中心的百货商场购物。夏季大减价活动已接近尾声,就在她们辗转于各大商场之间时,路过了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投寄举报信的中央邮政局。教子和弥生没有对自己母亲说什么,只是手挽手紧挨着身体从那里走过。
她们心中暗想:那天,树理和松子大概不会像我们这样亲密无间。
原田仁志来到他从一年级就开始上的升学补习班,与主任讲师谈得十分起劲。“陪审员的保密义务”在他面前明显无效。原田仁志稍事添油加醋地作了详尽汇报,主任讲师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不一会儿,他们的讨论转移到了陪审员制度的优劣得失上。能够与大人交换自己的意见,原田仁志自然十分受用。他也同时在考虑自己向往的高中。
胜木惠子一大早起就无所事事。不想待在闷热的家里弄得自己一身汗味,她扔下要一直睡到夜晚上班前的母亲,悄然跑出公寓。到了街上,她也只能毫无目的地闲逛,结果还是弄得浑身汗臭,还发现自己来到了大出家的旧址。如今,这儿已平整为一块新地。
旁边的大出木材厂还开着工。即使社长被捕,工厂也没有停工,工人们都在干活。有什么好干的?连有没有工资拿都不知道。真是奇怪,这些人就知道干活。
胜木惠子又乱晃了一段路,看到路边的公园里有一个高个子学生在跟一群小鬼吵吵嚷嚷地打篮球,她便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浑身大汗淋漓的竹田陪审长也看到了她,高声向她打了招呼。
“喂,胜木,你打不打篮球?”
还说反正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小鬼们都笑了。
惠子逃也似的跑开了。干吗那么大声地喊我?她有点生气,随后又笑了,接着又对发笑的自己生起气来,最后干脆满脸怒容。
井口充在父亲的陪同下,在医院里做着康复训练。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一旁的父亲脸色沉重,心痛不已。
桥田佑太郎在母亲的店里帮忙。他妹妹坐在吧台一端做她的暑假作业——绘图日记。她画的是正在做营业前准备工作的妈妈和哥哥。
山崎晋吾在空手道武馆接受师父的严格训练,结束后还要坐禅。因为师父训斥说:“你心中尽是杂念,投手举足间全都发散出来,就像静电火花。”为了这个回家后定将筋疲力尽的弟弟,山崎晋吾的姐姐在家里凉好了西瓜。
意外获得的休息日的天空上,飘浮着一片夏末时节的积雨云。
“好厉害的姐姐啊。”
难道这是老师在家访时该说的开场白吗?井上康夫心中暗忖着。
“还很性感嘛。”
“被她听到了,性命难保哦。”
今天依然忙于整理记录的井上康夫穿着t恤和短裤,前来家访的北尾老师则是上身t恤下身运动裤。
“北尾老师,您要穿着这一身去应付媒体吗?”
而且,怎么有点洋洋得意呢?
“我已经卸掉这份差事了。为了这事,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所以不请自来了。”北尾老师站在井上家门口,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说道。
这时,康夫那既厉害又性感的姐姐又来了:“老师,快进来。”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这怎么行?总得喝杯茶吧。”
“哦,那就叨扰了。”
姐姐拿来了一只杯子,连着装有大麦茶的茶缸一起递给了北尾老师,便到里屋去了,临走时还狠狠瞪了康夫一眼。
“老师,‘性骚扰’这个词……”
“今天很安静吧?”
康夫闭上嘴看着北尾老师的脸。
“没有记者找上门,电话也没有响个不停吧?”
一大早多少还有点乱哄哄的,之后倒确实相当安静。
“森内老师的妈妈来学校了,和冈野老师一起开了个记者会。”
这可真是个出人意料的动向。看到康夫一脸惊讶,北尾老师不无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明天将在森内老师的病房里召开记者会,已经得到了院方的许可。”
“森内老师没问题吗?”
“主治医生会陪在一旁。”
要求采访的申请来自四面八方,数量众多,因此决定分几次召开记者会。
“也就是说,明天你们庭审时,森内老师会帮忙拖住媒体。”
这真是个大胆的妙计。北尾老师就是为了这个高兴得口无遮拦,说姐姐“厉害”“性感”的吗?
“这是谁的主意?”
“你又何必多费这个脑筋呢?”
“我可是年级第一。”
“好像是有人向冈野老师提的建议。说是不勉强森内老师,如果她的身体状态允许,这是最好的调虎离山之计。”
有人?是谁?
“津崎先生也会出席记者会。主角一上场,釆访争夺战自然就会平息。从明天起,一切会恢复平静。你们放心地开好校内审判吧。”
“是,”年级第一的俊才回答道。
“就没其他话了吗?多感谢几句嘛。”
“我们会感谢森内老师的。”
事实上,康夫确实非常感动,因为他以前从未觉得森内老师那么有骨气,不禁她刮目相看了。
“还有,就是要好好感谢森内老师的妈妈。”
“好。”北尾老师一口喝干大麦茶,将空杯子塞到康夫手里。井上康夫以为他要回去了,可谁知他换上了一副教训学生的表情。“我说井上,你不觉得昨天藤野回去时的样子有点奇怪吗?”
当然觉得奇怪。聪明绝顶的井上康夫肯定会注意到这一点。
藤野凉子当时的表情,简直像看到了幽灵。连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也有点怪怪的,仿佛他自己变成了幽灵。
更加奇怪的是,神原和彦当时并不在那副模样的野田健一身旁。自从开展校内审判以来,他们两人一直同出同进,就像一对双胞胎。昨天他们却是各自回家的。
明察秋毫的井上康夫——井上法官当时就十分纳闷。
“你跟她联系过吗?”
康夫有过好几次联系藤野凉子的冲动,可每当他拿起电话听筒,最终都作罢了。
“没有,就算有些什么,到了明天不就真相大白了?”
“你一直稳坐钓鱼台嘛。”
“我要是沉不住气,校内审判就维持不下去了。”
“的确没错。”
“老师,你知道大出的情况吗?”
“还活着。”北尾老师笑道,“怎么了?你担心他?”
“毕竟他受到自己的辩护人无情的打击嘛。”
“就算如此,事到如今他总不能逃走吧。他可是爱面子的。”
“这样就好。”井上康夫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森内老师召开记者会的事,要通知大家吗?”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
“明白,谢谢!”井上康夫低头鞠了一躬。
“你姐姐真是个美人。”
“自家人是感觉不到的。”
“我说这话可不是性骚扰,是实话实说。再说,你姐姐又不是我的学生。”北尾老师一辩解,反倒显得心虚了,“走了。明天见。”
北尾老师离开后,那位既厉害又性感的超级大美人姐姐便目露凶光地逼到近前。
井上康夫大惊失色。
无事可做也不想见任何人的大出俊次度过了漫长的一天。
同样无事可做也不想见任何人的三宅树理也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傍晚,藤野凉子来看望树理。门口响起了树理母亲的尖叫声。她好像要赶走藤野凉子。
树理走出自己的房间,下了楼梯。母亲和凉子同时发现了她,纷纷抬起头仰望着她。
“妈妈,你干吗呢?”
“树理,你还没好啊。”
“没事,原本就只是有点贫血罢了。藤野……”树理对凉子招了招手。如果非要跟谁见面,也只有凉子了。
“很快会结束的。”凉子向树理的母亲打了个招呼,便快步上了楼梯。
来到树理的房间,只剩下她们两人时,树理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凉子脸上有水渍,好像不是汗水的痕迹。
她哭过吗?
“身体好点了吗?对不起。我听尾崎老师说,你今天早上出院,所以跑来了。”
“是贫血,现在已经没事了。”
凉子的脸上真的有泪痕。
“明天就要发表公诉意见了。”凉子语速很快,就像随时准备从一头可怕的怪物身边逃走似的,“如果你不觉得厌烦,你妈妈也允许的话,希望你还来旁听。”
树理没有做声。
“对不起,我只顾说自己的意见。不过,你昨天能来旁听,我真的很高兴。”
自己晕倒在法庭上,其他旁听者会怎么想?对于这个问题,树理尽量不去想它。
估计有人会据此察觉到树理就是举报人。而那些原本就有怀疑,或听说过那类传闻的人,会因此更加确信。
反正这种事都无所谓了,管他呢。
是啊,已经无所谓了。无论是谁寄出了举报信,都无所谓了。因为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那么,为什么举报人会是我?我又为什么要把松子也卷进去?
神原和彦为什么要让我出丑?他有什么权力作那样的询问?原本就和他没关系,他又为什么要参与进来?
他为什么就不能对我的事视而不见呢?
事到如今,他何必非要表现出理解我的态度呢?
一切都为时已晚。
“想去的话就会去,到时候再看吧。”
“哦,是吗……”凉子低声应道。
“你来就为了这个?”
“嗯。”
不对。你是想来看看我的脸,对不对?你是想来确认一下,我如今是怎样一副表情,是不是?
树理闹着别扭,脑子里却另有一套想法。
我其实很想与你见面。
是的,我想见你,我有话要对你说,希望你能好好听一听。
可是,面对脸上有泪痕的藤野,这些话我说不出来。
“我没事。至于校内审判有没有问题,我就不清楚了。”
“校内审判没问题。”藤野凉子说,“那么,明天见吧。”
别走——这句话一下子冲到树理的喉咙口。藤野,你听我说。
凉子走了。她回去了。她垂头丧气,步履沉重地走了。
藤野凉子毕竟也是个和我一样的女生。
面对墙壁,树理轻声说道。
清醒过来,身体可以动弹后,树理看了一眼病房厕所里的镜子,便注意到了。
前天,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被捕的垣内美奈绘时,她突然觉得自己认识这张脸。她在什么地方看过这张脸。
昨天,我明白了,那张脸是谁的。
那正是树理的脸。垣内美奈绘的脸和自己的脸一模一样。
那是一张骗子的脸,是一张撒下弥天大谎的恶人的脸。
同时,还是一张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的无比绝望的脸。
休庭之日的太阳落山了,一个对所有人而言都漫长无比的黑夜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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