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由于太阳已经垂到了地平线上,反正苏珊·勃德的住宅外貌显得大不一样了。雪松呈现出银灰色,树皮一路卷曲上去,在奶娃眼里简直像是一头古代猛犸象的粗腿。这时他注意到,那两根吊着秋千的绳子已经磨损,而尖桩篱笆原来令人觉得那么耀眼和挺拔,现在看来实在已经剥落、掉皮,剩下的只是薄薄一片,甚至还有点向左面倾圮着。通往门廊的蓝色台阶已经褪成水灰色。事实上,整座住宅的样子十分衰微破败。
他举起手来准备敲门,却注意到了门铃。他拉了铃,苏珊·勃德打开了门。
“又来问好啦。”他说。
“好啊,”她说,“你倒是说话算话。”
“我还想再和你谈谈,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是关于兴的事。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啦。”她从门口闪开,屋里飘出了又一炉烤姜饼的香气。他们还是坐在起居室里——他坐在灰面圈椅中,而她这次则坐在沙发上。在住宅里没见朗小姐。
“我知道你并不清楚兴和谁结的婚或者到底结没结婚,不过我在琢磨——”
“我当然知道她和谁结的婚,就是说他们俩果真结了婚的话。她嫁的是吉克,一个她母亲照看大的黑孩子。”
奶娃感到不解。一到他面前,所有的人都在变。“可是昨天你说谁也没听说她走后的消息。”
“确实没人听说过。不过他们知道她是和谁一起走的。”
“吉克吗?”
“是吉克。黑人吉克。像煤一样黑。”
“在什么地方——他们住在什么地方?波士顿吗?”
“我不知道他们最后在哪里落脚了。北方吧,我猜。我们从来没听到消息。”
“我记得你说过她是到波士顿一家私立学校去的。”
她挥了一下手,来消除原有的整个概念,“我那么说只是因为有她——格蕾斯在场。她太饶舌,这你也知道的。她会闹得满城风雨的。兴本来要去上学倒是真的,不过她后来没去。她同那个黑孩子吉克一起乘一辆双马大车走了。所有的奴隶都集合起来。吉克赶马车。你能想得出来吗?拉走了一大车奴隶?”
“吉克姓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她耸了耸肩,“我认为他没有姓。他是那群飞行的非洲孩子中的一个。如今他们恐怕早都死啦。”
“飞行的非洲孩子?”
“嗯,就是所罗门的孩子。也就是沙理玛的孩子。爸爸说海迪总叫他沙理玛。”
“而海迪是……”
“我的祖母。是兴和我爸爸的母亲。一个印第安女人。吉克的父亲离开他们大伙儿以后,就是她把吉克带大的。她看见了他,就把他带回家,养大了。当时她没有男孩,我父亲克洛威尔是后来才生的。”她俯身向前压低声音说,“海迪没有丈夫。我不愿当着格蕾斯的面说这么多。你不难想象她会拿这些事情怎么编派。你是个生人,这就无所谓了。可格蕾斯……”苏珊·勃德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天花板,“她抱回吉克时,他还是个婴儿,他和兴一起长大,据我猜测,她不是收拾行装去上什么教友派信徒学校,而是和他一起跑了。你知道,黑人和印第安人通婚的很多,不过,有时候嘛,怎么说呢,有些印第安人不喜欢这种事——我指的是结婚。不过,吉克和兴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我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海迪从来没谈过。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是白人,红种人,还是——唉——什么人。兴的全名是兴莹·勃德。我父亲原来叫克洛。后来他才改成克洛威尔·勃德。那是在他脱下他的鹿皮衣以后啦。”她笑了。
“你为什么把所罗门叫作一个飞行的黑人呢?”
“哦,那只不过是一些在这一带流传的古老的民间传说。他们弄到这一带的非洲人中间有些人会飞。有好多人飞回非洲去了。从这地方飞走的那人就是那个所罗门,或者叫沙理玛——我从来说不准哪个是对的。他有好多孩子,这里到处都有。你可能已经注意到这一带所有的人都自称是他的后裔。大概有四十家分布在这山前山后的人说他们自己姓所罗门什么的。我猜想他一定是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她放声笑着,“不过,不管怎么说,不管他是不是精力旺盛,他不见了,丢下了全家。妻子,亲人,其中有差不多二十一个孩子。他们都说他们亲眼见他走的。妻子、孩子都看见了。他们当时都在地里干活儿。他们过去试着在这里种棉花。你能想象吗?在这种山区?当时棉花可是热门。所有的人都种棉花直到后来土地不肥了。我小时候人们还种棉花呢。好啦,还是回到这个叫吉克的男孩的正题上吧。都说他是所罗门原来那二十一个孩子中的一个——他们全都是一母所生的男孩。吉克最小,还是个婴儿。在他飞走时,这个婴儿和他母亲就在他身边。”
“你说‘飞走’,意思是跑掉了,是吧?逃跑了?”
“不,我说的就是飞行。哦,这说法当然很荒唐,你知道,不过根据那故事,他不是跑掉了。他是飞走的。他飞。你知道,像鸟那样飞。有一天就这么在地里站着,朝一个山头跑去,在那儿转了几圈,就离开地面飞到空中了。一直向他来的地方飞回去了。在那边的山谷里有一块两头尖的大石头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他这一飞走简直杀死了他妻子。人们说她一连几天大声尖叫着。离这里不远有一条深谷,他们管它叫‘莱娜峡谷’,有时候你可以在那里听到刮风形成的有趣的声音。人们说那是那女人,所罗门的妻子,在哭泣。她的名字就叫莱娜。他们说她喊啊叫的,完全失去了理智。这样的女人现在很难听说了,过去可是多得很呢——那是一种离开某一个男人就无法生活的女人。要是那男人一走,她们会失去理智,或者死掉或者怎么样。我想这就是爱吧。不过我始终认为那是由她们自己照看孩子的一种尝试,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谈着,其中有闲聊、有故事、有传说、有思考,而奶娃则靠在椅背上倾听着。他的思绪有时赶在她前面,有时落在她后面,有时和她讲的内容刚好合拍;一点一点地,随着她的叙述和他的了解及猜测,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连贯起来了。
兴原来说她打算到一所教友派信徒学校,但却和吉克乘上他那满载被解放的黑奴的大车到波士顿或是什么地方去了。同车的人沿路下去。后来驾车的吉克拐错了一个弯,因为他不识字,结果就在宾夕法尼亚落脚安家了。
“这地方的小孩玩着一种游戏。他们在游戏中唱道:‘吉克是所罗门的独子。’独子。”他望着她,希望她对他打断她的话并不介意。
“嗯,他们唱得不对。他并不是独子。还有二十个哥哥呢。不过他是所罗门唯一想随身带走的儿子。也许歌词真正的意思是这个。他带着他起飞了,可后来把他掉在大房子的门廊附近了。海迪就是在那里发现他的。那时她经常在那儿出入,帮人做肥皂和蜡烛。她不是奴隶,但她一年之中总有某些时间在那所大房子里帮佣。一天她正在熔化牛脂,抬头一看,刚好瞅见那人抱着一个婴儿飞向山脊。他掠过一棵树时离得太近,孩子从手臂中滑脱了,穿过树枝落到了地上。幸亏有树枝挡了几下,婴儿只是摔晕了而没有摔死。海迪跑过去抱起了他。我刚才讲了,她没有男孩,只有一个小女孩,而这个小男孩简直是从天上降到她怀里的。她从来没给这男孩起别的名字,她没敢那样做。她发现这婴儿是莱娜的,可是莱娜已经神志不清了。海迪住的地方离所罗门和别人干活儿的田地挺远。她还尽力让自己的小女孩也远离那地方。你可以想象当这两个孩子跑走时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身边只剩下我父亲了。”
“吉克在离开这个州时有没有去释奴局登记呢?”
“大家都去过。就是说,所有当过奴隶的人都去登记了。不管他们离不离开这个州。不过我们从来没当过奴隶,所以——”
“你跟我讲过这个了。吉克的哥哥们有人也去登记过吗?”
“我说不上。这事情很有些年头了,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日子不好啊。那时候谁要弄清别人是谁,可太不容易了。”
“你已经给了我很多帮助,勃德小姐。我着实感谢。”他当时想问一下她有没有相册。他想看一看兴、克洛威尔,甚至海迪。但他决定不问了。她可能要开口问他问题,而他却不想以一个和吉克一样黑的新找到的亲戚的身份来打扰她。
“看来,那不是你要找的那女人吧,是吗?派拉特?”
“不是,”他说,“不可能是。”他表示要告辞,这时想起了他的表。
“顺便问一声,我上次把表忘在这儿了吧?我想取走。”
“表?”
“对。你的朋友想看看。朗小姐。我递给了她,可我忘了——”奶娃收住了话头。苏珊·勃德大声笑了起来。
“好啦,你可以跟你的表说再见了,麦肯先生。格蕾斯会到全县各处去吃饭,大谈你给了她那块表。”
“什么?”
“嗯,你知道。她倒毫无恶意,只是这地方太平静了。我们很少有客人来访,尤其少见戴着金表、有北方口音的年轻男人。我来替你要回来吧。”
“算啦,别费心啦。”
“那样你就多原谅她吧。这地方生活很枯燥,麦肯先生。世上的事在这里绝对难见。稀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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