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鲁拉受公爵委派到佛罗伦萨来采购洛伦佐·美第奇收藏的珍本书籍,他像平时一样,住在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的家里,这是他的好友,二人都是古董爱好者。这位学识渊博的历史学家从米兰来的途中在客栈里偶然认识了乔万尼·贝特拉菲奥,梅鲁拉借口需要一名好的抄写员,而乔万尼能写一手漂亮和工整的字,便把他也带到奇普里亚诺家来了。
当乔万尼走进房间的时候,梅鲁拉正在仔细研究一本破烂不堪的书,这本书很像教堂用的圣礼书或者圣诗选。他用湿海绵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薄薄的羊皮纸,这是一种非常柔软的羊皮纸,是用爱尔兰羊羔死胎的皮制成的——有些字行用泡沫岩擦拭,用刀刃刮和用磨光器打磨,然后拿到亮处再仔细察看。
“亲爱的!”他喃喃地说,陶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呶,出来吧,可怜的,出来见见世面吧……是呀,有多么长,多么漂亮!”
他用两个指头弹了一下,然后把秃顶的头抬起来,脸有些浮肿,布满细小的活跃的皱纹,鼻子红里发青,两只铅灰色的小眼睛充满生气和永不安宁的欢快。身旁窗台上,放着一只陶罐和杯子。学者斟了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哼哼一声,想要继续埋头工作,可是这时发现了乔万尼。
“你好,小和尚!”老人开玩笑地欢迎他——因为乔万尼谦虚朴实而把他叫作小和尚,“我想念你了。你跑到哪儿去了?怕是谈上恋爱了吧?恋爱不是罪过。我也不白白地浪费时间。这种有趣的玩意儿,你大概有生以来还没见到过。愿意让我拿给你看看吗?或者不愿意——你还得泄露出去。我从犹太古董商那里买的,很便宜——是在废物堆里面发现的。呶,只好如此,只能给你一个人看看!”
他用手招呼他:
“到这儿来,到这儿来,离光亮近一些!”
他指着书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锐角形的教会体字母。这是一些教会的颂歌、祈祷词和圣诗,还配有笨拙的歌唱用曲谱。
然后,他拿起书来,翻到另一个地方,把书举到光亮处,跟他的眼睛一样齐——于是乔万尼发现,被梅鲁拉刮掉教会字母的地方,出现了另外一种,几乎是很难看得出来的文字,这是一些古代文字,没有颜色,只是划在羊皮纸上的痕迹——不是字母,而只有早就消失了的字母的阴魂,很不清晰,若隐若现。
“怎么?看见啦?你可看见啦?”梅鲁拉得意扬扬地重复着,“你瞧,多么可爱!我跟你说过,小和尚,有趣的玩意儿!”
“这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
“我自己也还不清楚。看样子好像是古希腊诗歌精品集的片段。也许是尚不为世人所知的古希腊缪斯的新宝库。假如不是我,它就不会重见天日!就会以颂歌和忏悔圣诗的形式放在那里,直到世界的末日……”
于是梅鲁拉向他解释说,中世纪有个僧侣,抄写教会文献时想要利用贵重的羊皮纸,便把古代异教的诗歌刮掉,在上面写了新的。
太阳没有把雨幕撕碎,只有玫瑰色夕照的余晖洒进室内,在这余晖中,深深的划迹,使这古代字母的幽灵更加分明了。
“你看,你看,死人从坟墓中走出来了!”梅鲁拉兴奋地重复着,“看样子是奥林波斯诸神的颂歌。你瞧,前几行可以读出来。”
他给他从希腊文翻译过来:
光荣属于巴克科斯,他头戴晶莹的葡萄花环,光荣属于你,日行万里的福波斯,
你生着美丽的卷发,但你是恐怖之神,
“你惧怕维纳斯,小和尚,可是你瞧,这是维纳斯颂歌!只是难于分辨清……”
光荣属于你,金光灿灿的母亲阿佛罗狄忒,
诗中断了,消失在教会文字下面。
乔万尼把书放下,字母的形迹变得暗淡了,划痕模糊了,沉没在平整发黄的羊皮纸里了——幽灵隐没了。只能清晰地看见修道院圣礼书粗大的黑色字母和笨拙的弯弯曲曲的忏悔圣诗的曲谱:
“上帝呀,你听我的祈祷,你听我说。我痛苦地呻吟并且感到不安:我的心在颤抖,死亡的恐怖向我袭来。”
玫瑰色的余晖熄灭了,室内黑暗了。梅鲁拉从陶罐里斟了两杯葡萄酒,自己喝了一杯,让交谈者喝另一杯。
“来,老弟,祝我健康!Vinum super omnia bonum diligamus!(让我们喜欢葡萄酒超过一切好事!)”
乔万尼谢绝了。
“那好——上帝保佑你。那么我就为你干杯。可是你怎么了,小和尚,你今天怎么不高兴,这么灰心丧气?是不是那个圣徒安东尼奥又用预言恫吓你了?别理会它,乔万尼,唾弃它!这些伪君子真可恶,总胡诌八扯!你说实话,你跟安东尼奥谈过吗?”
“谈过。”
“谈什么了?”
“谈了反基督和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
“这就是了!你只是念念不忘列奥纳多。他让你着魔了,是吗?你听着,老弟,抛弃这种糊涂念头吧。你继续给我当秘书吧——我会让你出人头地:教会你拉丁文,让你当上法学家、演说家或者宫廷诗人——你将发财致富,同时名扬天下。绘画算是什么玩意儿?哲学家塞内加就曾把它叫作手艺,认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不值得干。你瞧瞧那些画家——全都是不学无术的人,愚昧无知……”
“我听说,”乔万尼反驳道,“列奥纳多先生——是位伟大的学者。”
“学者?才不会呢!他连拉丁文都不会阅读,把西塞罗跟昆体良混为一谈,至于希腊文,连见都没有见到过。这就是所谓学者!真是开玩笑!”
“据说,”贝特拉菲奥没有退让,“他发明了一些奇妙的机器,他还考察自然界……”
“机器,自然界!呶,老弟,你要是这样,就不会有远大前程。我的《拉丁文精粹》一书搜集了两千多个新的优美句子。你可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给机器装配几个奇妙的小轮子,观察鸟儿在空中如何飞翔,野地的青草如何生长——这并不是科学,而是娱乐,是哄小孩子的游戏!”
老人沉默片刻,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抓起交谈者的手,傲慢地小声说:
“你听我说,乔万尼,你要牢牢地记住,我们的老师是古希腊人和罗马人。他们做了我们在世界上所能做的一切。我们只需要追随他们和效仿他们。因为经书上说得好:学生不能高过先生。”
他嘬了一口葡萄酒,直接盯着乔万尼的眼睛,面带狡黠的微笑,突然间,绵软的皱纹舒展开了,变成了开朗的笑容:
“哎,青春呀,青春!我看着你,小和尚,真羡慕。春天绽开的花蕾——这就是你!葡萄酒不喝,逃避女人。文静,恭顺。可是内里却有个小鬼。我已经把你看透了。你等着吧,亲爱的,小鬼会跑到外面来的。你自己闷闷不乐,可是跟你在一起却很开心。你现在,乔万尼,就跟这本书一样。你瞧——上面是忏悔的圣诗,可是下面却是阿佛罗狄忒颂歌!”
“天黑了,乔尔乔先生。该点灯了吧?”
“等等——没关系。我喜欢在黑暗中聊天,回忆青年时代……”
他的舌头发硬了,话语不连贯了。
“我了解,亲爱的朋友,”他继续说,“你在看着我,心里想:喝多了,老家伙,在胡说八道。可是我这里也有东西!”
他志得意满地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秃头顶。
“我不喜欢吹牛——可是你哪怕是问问那些知识浅薄的人,他们会告诉你,在拉丁语文学方面,未必有什么人能超过梅鲁拉。是谁发现了马提雅尔?”他更加陶醉了,继续说,“是谁读懂了蒂布尔季诺大门废墟上的铭文?有时你爬得很高,头晕目眩,脚下的石头脱落下来——你刚好抓住树枝,才没有摔下去。你整天在烈日的暴晒之下痛苦难熬,研究这些古代的铭文,把它抄录下来。一些过路的好心肠的庄稼人哈哈大笑着说:‘看哪,姑娘们,那里有一只鹌鹑——你瞧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傻瓜,也许是在寻宝吧!’你跟他们说上几句好话,他们就走了——你又开始工作了。在石头塌落了的地方,在常春藤和黑刺李的下面——那里只有两个词:Gloria Romanorum。”
他仿佛是在倾听这两个早已无声无息的字眼儿的声音,又庄严而低沉地重复道:
“Gloria Romanorum!罗马人的光荣!唉,有什么可回忆的——反正是一去不复返了。”
他把手一挥,举起酒杯,用嘶哑的声音吟唱起轻佻的祝酒歌来:
弟兄们,我们为巴克科斯而唱:
他咳嗽起来,没完没了。
房间里已经黑了。乔万尼费了很大劲才看清交谈者的脸。
雨下得更猛了,可以听到雨水从排水管流到水坑里的哗哗声。
“就是这样,小和尚,”梅鲁拉舌头僵硬了,他嘟哝着说,“哦,我说什么啦?我的妻子是个大美人……不,不是这个。对了,对了……你记得这句诗:tu regere imperio populos,Romao(罗马人,可记得你曾统治各国人民)。你听,这是巨人。是宇宙的主宰!”
他说话的声音在颤抖。乔万尼觉得乔尔乔先生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不错,是巨人!可是如今——说来惭愧……就拿我们米兰公爵洛多维科·摩罗来说吧。当然,我拿他的俸禄,像提图斯·李维一样,把庞培和恺撒与胆小的兔子和暴发户相提并论。可是在心里,乔万尼,在我心里……”
他长期在宫廷任职,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怀疑地看了看门,是否有人在偷听,然后向交谈者俯下身去,伏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
“在老梅鲁拉的心里,对自由的热爱还没有熄灭,而且永远也不会熄灭。你可不要对任何人说。当今是个丑恶的时代。从来没有这么坏过。现在的人算是什么人——看着都恶心:腐朽,离开地面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又把鼻子翘得老高,想跟古人平起平坐!你想想,有什么根据,有什么可高兴的?我有个朋友从希腊来信说:在希俄斯岛上,修道院的洗衣女工不久前的一天在海边上洗衣服,发现了一个真正的古代神祇,长着鱼尾巴的特里同,还有鳍,浑身是鳞。这些傻瓜吓坏了。她们想——是鬼,便都跑了。后来看见他年老体衰,可能是生病了,趴在沙滩上,觉得冷,长满鳞片的绿色脊背朝着上面晒太阳。头是灰色的,眼睛混浊不清,像哺乳的婴儿一样。这些可恶的女人鼓起勇气,念着基督教祈祷词,把他包围起来,用杵来打他。把这个古代的神祇当成狗来打,打得半死,波塞冬的这个子孙也许是海洋大力神中的最后一个了!”
老人沉默了,悲哀地垂下头,腮上滚动着泪珠,这是醉酒者为海中怪物流下的可怜的泪水。
仆人送来了灯,关上护窗板。异教的幽灵消失了。
召唤吃晚饭。可是梅鲁拉酒已经喝得够多了,不得不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上床去。
贝特拉菲奥这天夜里很久没能睡着,听着乔尔乔先生安详的鼾声,心里想着近来最吸引他的人——列奥纳多·达·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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