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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苏丝黄的世界读后感第四章

第四章

        

        我与多丽丝共进午餐的那天是我搬到南国酒店后的第十天,那一天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不寻常的事情。

        那天下午我一直恼怒多丽丝的行为,画出来的画糟到不能再糟,五点钟我就决定收拾东西回去。纽约影院正在放映一部我非常想看的电影,本来我是不会如此奢侈的,可是经过上午那顿令人崩溃的午餐,再花上几港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用石蜡擦了擦手,然后在水池里洗干净。我环顾四周找毛巾,毛巾搭在扶手椅背上,椅子上堆满奇怪的素描和速写。我拿起毛巾擦手,眼睛落在最上面那张炭笔素描上。画上是美玲,我在渡船上遇到的那位自称是处女的女孩。

        我们初次邂逅才过去不到一周的时间,虽然在南国酒店的生活饶有兴趣,可她的身影仍会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她迷人的圆圆小脸儿,她调皮而又天真的表情,她乱跳的马尾辫,还有她及膝的牛仔裤。两天前在码头上,一群人刚从渡船上涌下来,我依稀看到了她的身影。我吃了一惊,内心无限狂喜,朝她冲了过去,却被踏板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等我从地上爬起来,她已经坐上黄包车,打算离去。我不顾小腿的伤痛,跑着追了上去,大声喊她的名字,拉黄包车的苦力回头看我一眼,放慢了脚步。

        “美玲!”我又喊了一声。

        “啊?”黄包车上的女孩探出头来,一脸茫然。她留着刘海儿,口中镶着两颗金牙。我认错人了。

        “真的很抱歉,我以为是另外一个人。”

        “啊?”

        “没什么事了。”

        我转身走开了,她还茫然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真可笑——小腿感觉愈加疼痛,因为我那一跤摔得毫无价值。

        我擦干了手,看着素描上的说明不禁微笑:“是的,处女——就是我。”离开房间后我依然想着她。我把钥匙递给阿唐,他正与电梯操作员聊天。楼下有人要用电梯,疯狂地按铃,铃声一直持续到我们乘电梯下去。我们到了一楼,电梯操作员哐哐当当拉开门。一个水手和一个女孩等在外面,女孩的手还放在门铃按钮上,她又使劲儿戳了几下按钮,表达自己对等待那么久的不满和愤怒。我在这里住了十天,一直没见过她,这也很正常,因为总有女孩因为生病或者有了“固定”的男朋友而离开,会有新的面孔取代她们。虽然当时她很生气,不过看上去还是很漂亮。我走出电梯,经过她的身边时仔细看了她一眼——突然止住了脚步。

        “美玲!”

        一切是那么荒诞不经又不可思议——却不会有错。她就是美玲。虽然她的头发不是扎成马尾辫而是披散在肩上,虽然她穿的是旗袍而不是牛仔裤,可是我确信她就是美玲。

        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呼唤。

        “美玲!”我又叫了一声。

        那个女孩环顾了一圈,茫然地看着我,好像既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她自己的名字。她转身走进电梯,用中文对电梯操作员说了句什么,听上去像是在责备他的怠慢。水手尾随她进了电梯,之后电梯门关上了,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我站在电梯门口,茫然不知所措。我想,要不她就是美玲,不然就是我疯了。我转身出去了。

        我沿着码头慢慢踱着,决定冷静想想。也许我两次都认错人了——可是这次真的不一样,我离她如此之近,我确定她就是美玲。

        那么就有两种可能,可能她最近几天才开始从事这种职业,也就是我们在渡船上见面之后;也可能她在渡船上所说的一切都是她编造出来的。

        可是上周还是处子之身的女孩不可能如此毫无耐心地按电梯门铃,也不会如此着急要到楼上去。而刚才上电梯的那个女孩对一切是如此熟悉,也许闭着眼睛都可以完成所有的流程。所以就排除了第一种可能。

        那么就是她在渡船上所说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了,包括富有的父亲、五处房子、数不尽的汽车、包办的婚姻,一切都是虚构的。

        可是这不可能的啊,我心想,她所说的话里有太多细节让人信服,比如她说她喜欢乘坐电车,如果她是吹嘘空想的话,就会假装鄙视电车。她的话是如此可信,所以她绝不可能说谎。

        那么第二种可能也排除了,也就是刚才那个女孩不会是美玲,我又认错人了。

        好吧,我以后要小心点儿,我告诉自己,不要再这样无故搭讪,不然会坏了自己的名声。想通之后,我就走到轩尼诗道,搭乘电车去了影院。

        从影院出来我徒步走回酒店。我到码头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点钟,很多店铺都还在营业,制衣店传来一阵阵繁忙的缝纫机声,四个戴着套袖的瘦弱年轻人正在光秃秃的电灯泡下工作。隔壁店铺里一个男人正在焊接,焊炬喷出明亮的刺眼白光,映在高达屋顶的金属杂物堆上,留下大片大片的阴影。更远处,红色的霓虹招牌悬挂在灯火通明的门口,里面传来工厂里常有的嘈杂喧闹声,越走近,声音越响,几乎震耳欲聋——这种声音在香港的夜晚经常能听到,是打麻将的声音。我朝里面瞥了一眼,拥挤的房间里烟雾缭绕,白色的麻将牌在硬木桌子上啪啪作响。我继续往前走,喧闹声越来越小。我经过海军裁缝店的玻璃橱窗,喜气洋洋的胖店主坐在门口,身旁的小黑板上用白色的油漆写着“欢迎以下舰队成员光临本店”,下面用粉笔写着三组数字——是停在港口的三艘美国舰队的代号。再过去是几家店铺,然后就看到了南国酒店的蓝色霓虹招牌。我看到明妮·何像只流浪猫一样站在酒吧的门口,我知道她看到我就会说:“哦,罗伯特!你带我进去吧!”这样的请求我每天都能听到好几遍,因为没人陪着,这些女孩不能进酒吧,这样就相当于遵守了法律,即:她们到酒吧不是为了拉客,那么南国酒店就不是妓院。酒吧经理坚持要严格遵守这条规则,还会赶走那些偷偷一个人溜进去的女孩。由于我经常来这家酒吧,就成了她们利用的对象。早上她们会透过玻璃门看我是否在里面,然后轻敲玻璃引起我的注意,我就出去把她们带进来——有时一次会带来六七位。这样她们就不用在门口苦苦等着水手的到来了。

        明妮突然看到我。

        “哦,罗伯特!你带我进去吧!”她的声音如同小猫的哀鸣。

        “好的,明妮。”

        我一走近她就缠住我的胳膊,依偎在我身上,叹口气说:“哦,罗伯特,你真好。”一脸无限的感激与欣慰,因为孤单终于过去,她终于又接触到人类了。我推开门,和明妮一起走进酒吧。里面很拥挤,也很吵,有几个人醉醺醺的。明妮刚看到一张熟脸,就感激地靠近我,亲吻自己的两个指尖,然后贴上我的鼻尖,咯咯笑了笑,走开了。

        我看到吉薇妮与几个美国人坐在一起,于是就在最空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与我同坐的只有一个水手,他俯着身子,脸埋在手臂里。我叫住经过桌旁的服务生,说:“小瓶生力。”

        趴着的水手抬起头,睡眼惺忪。

        “弗雷德?”他努力集中自己的视线。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我说。

        “弗雷德去哪里了?我的伙伴呢?”

        “我不知道,我刚来。”

        “弗雷德是我的同伴,我们亲如兄弟,真的,我和弗雷德。”一个美国水手敲着桌子问:“弗雷德?”

        美国人继续敲着桌子,可是那个水手咕哝了几句,闭上了眼睛,他的脸又趴在了胳膊上。这时我看到了之前进到电梯里的那个女孩,她与一个美国水手坐在隔间的高靠背座椅上,相互调着情。她缠住他的胳膊,拉着他的手,像是给他看手相。现在的她不怎么像美玲,只是圆圆的光洁脸庞和椭圆的黑色眼睛有些相似——也许她也是北方人。我真是可笑,竟然会把她错认为美玲。

        有个女孩从我椅子背后挤过来,是菲菲。

        “嘿,炒饭,你太胖了!”她对我笑着说。炒饭是她给我起的绰号,因为我几乎每顿都吃炒饭。

        “菲菲,那边那个女孩是谁?”我指着那个与美玲有些相似的女孩问她。

        “哪个女孩?苏丝。”

        “哦,她是苏丝啊!”

        “是啊,她刚回来,今天早上她的固定男朋友刚走。做什么,难道你喜欢她?”

        “不是,我只是好奇而已。”

        “如果你想找女朋友,就找我啊。”她咧嘴笑着说。

        “你总是哄我开心,菲菲。”

        “好吧,你上床还为了什么啊?不跟其他人一样做那肮脏的交易吗?”

        “别胡扯了。”

        那么这个女孩叫苏丝,是吉薇妮的姐妹,更确切地说是吉薇妮的偶像,因为曾有两次,很久没有船来港,生意萧条,苏丝帮助她渡过经济难关:苏丝是这里最受欢迎的女孩之一,赚的钱要比吉薇妮多两三倍。吉薇妮很崇拜她,经常在我面前夸赞她。她一直盼着苏丝赶紧回来,好介绍我们认识,可是苏丝已经离开两周了,一心一意地陪着她的男朋友,因为她男朋友的船正在维修。

        这个时候吉薇妮正好过来找我,她在趴着的水手旁边坐了下来,根本没有注意到水手的呻吟声,因为她实在是太兴奋了。

        “我的好姐妹回来了,”她说,“你知道的,苏丝,她回来了。”

        “是啊,就在那边,我见过她了。”我说。

        “你还没跟她说过话吧?”她一副急切的样子。

        “哦,还没有。”

        她舒了一口气,开心地笑了:她是如此期盼着介绍我们两个认识,好向我们夸耀彼此。“你觉得她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我又望了她一眼,那个美国水手突然被猛烈的激情攫住,正使劲儿地把她按在角落里亲吻,而她漫不经心地挣扎着,似乎觉得一切很无聊。我只能看到她不断蹬踢的腿和开衩裙中露出的大腿。我笑着对吉薇妮说:“呵呵,至少她的腿很漂亮。”

        “她当然是了!她那么可爱!我介绍你们认识后你就知道了!”

        一身黑色西装的酒吧经理一瘸一拐地急匆匆朝他们走去。在酒吧必须遵守礼仪,他们两人的行为几乎要违反规矩了。他轻轻点了一下水手的肩膀,提心吊胆地微笑着,他知道这些水手很容易动怒,所以转而斥责苏丝,对她摇摇手指以示警告。苏丝告诫了水手,而他挥舞着疲惫的大手,朝天花板扬了扬头,似乎在说:“哦,好吧,反正我们马上就到楼上去。”经理满意地退下了。苏丝似乎有些厌烦,啪地打开包,开始擦拭自己的脸。水手靠过去亲吻她的脖颈,她不耐烦地把他推开了。

        “你不觉得她是这个酒吧里最漂亮的女孩吗?”

        “哦,我不知道……”

        “她是个有脾气的人,”吉薇妮骄傲地说,然后咯咯地笑了,“她曾朝一个水手扔过啤酒瓶,他可是个非常粗野的人,所以苏丝可是很勇敢的啊。”

        “她扔中了吗?”

        “扔中了,喏,就砸在额头上。他昏过去十分钟呢。”

        “他醒来后说了什么?”

        “他让经理打电话给警察,经理假装打了,其实他的手指挡着,根本打不出电话的,因为他也很喜欢苏丝。”

        “她男朋友走了,她是不是很伤心?”

        “哦,是啊,当然了。她说其实他也不是很好,可她就是很伤心。”

        “如果他不好的话,她为什么还会伤心呢?”

        “能有个固定的男朋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即使他人不是很好。她不喜欢回到酒吧来,你知道她今天早上跟我说什么吗?她说:‘吉薇妮,你知道我有多恨短时服务吗?我真希望能有法律禁止它!’”

        “我今天下午看到她上楼的时候很不耐烦,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说。我看着向我们走来的苏丝和美国水手,她站起来就又像美玲了,我又开始不确定了。然后我发现她比美玲要高,要高很多。她走在前面,在桌子之间穿梭。她看上去很厌烦,似乎完全忘了跟在身后的美国水手。

        “可是你今天下午不是没跟她说话吗?”吉薇妮问。

        “不完全是,”我说,“只说了一个词。我把她错认为在渡船上遇到的一个女孩了。”

        “结果发现她不是,对吧?”

        “是啊,差得远了,”我笑着说,“渡船上的那个女孩是个非常特——”

        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这时苏丝正好经过蒂芙的桌旁,她从服务台上抽出一根吸管,神不知鬼不觉地快速插到了正在滔滔不绝讲话的蒂芙头上,然后转身调皮地咯咯笑了。

        这正是美玲的笑声,她看着我嗑瓜子的时候就是这么咯咯笑的,她在码头上说再见的时候就是这么咯咯笑的。

        她就是美玲。

        我已经确信无疑了,苏丝就是美玲。

        “吉薇妮,她的真名是什么?”我问道,虽然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苏丝黄。”

        “我是说她的中文名字。”

        “黄美玲。”

        啊,是了,黄美玲,那个父亲不许她跟水手讲话的女孩。我早就应该猜到的,这就是她对好女孩的首要印象,就是她们不跟水手讲话。

        吉薇妮一直看着他们走出酒吧,去了酒店大堂。

        “哎呀,真可惜,他们要上楼去了。”她说,“不过没关系,她下来了我再介绍你们认识。我猜她这次只是个短时服务。”

        我想着自己那幅美玲的素描,她眼睛里带着无比的天真,指着自己说:“是的,处女——就是我。”而如今她却上楼为水手提供短时服务,我不禁笑了出来。

        吉薇妮奇怪地看着我。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吉薇妮,只是我觉得自己真是愚蠢到家了。我以前竟然一直觉得自己能看穿人们的灵魂,还引以为傲!”

        “我觉得你很能理解别人啊。”

        “我总是轻信别人,”我笑着说,“你要是告诉我你是蒋介石女士,我也会相信的。这就是我的问题——别人告诉我什么,我就信什么。”

        

        而事实上,那天晚上苏丝黄,也就是黄美玲,一直没有再出现,第二天早上我也一直没见到她。直到午饭时分她来到酒吧,穿着那天在渡船上所穿的衣服,绿色的斜纹牛仔裤,扎着马尾辫。我猜想这应该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公然挑衅。

        她漫步走过我的桌旁,假装没有看到我。

        “苏丝!”

        她没有注意,继续往前走。可是她的行为透露着古怪,几分钟后她又独自踱了过来。

        “你介意我坐下来吗?”

        “当然不介意,苏丝。”

        她的态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之前一直觉得西方人普遍认为中国人难以捉摸是很荒谬的错觉,其实很多中国人的表情都很活泼而丰富,可是现在苏丝真的是令人难以捉摸。不过她的眼睛出卖了她刻意伪装的漫不经心,我从中看出她正在深刻而认真地思考。

        “你住在这家酒店吗?”她用一种非常礼貌的语调问。

        “是的。”

        “几楼?”

        “三楼。”

        “房间号是多少?”

        “三一六。”

        “我知道,是角落里的那个房间,”她点点头,“你喜欢住在这里吗?”

        “非常喜欢。”

        “你要住多久?”

        她一直这样礼貌地问我一些生活琐事,问了好几分钟,然后突然转变了话题。

        “好吧,”她大胆地、直直地看着我,“你都知道了吧?我在船上说的话都是骗你的。”

        她突然不再用询问生活琐事做托词,而是直截了当地坦白,真的是把我吓到了,不过很快我就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她心里有事的时候一般会有一套标准的流程:首先是五分钟的预备,然后突然直接大胆地盯着你,直率地宣布自己内心的想法。她会坚定地盯着你好几分钟,我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直视别人的人。这也是她不易被欺骗的原因之一。

        “哦,没关系的,苏丝,”我说,“我也经常说谎。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编造那些谎言吗?”

        “你要是不愿意说,可以不用说的。”

        “我愿意说,”她的眼睛平直地看着我,“你去过电影院吗?”

        “电影院?去过,经常去。”

        “如果有一天你去电影院看了一部电影,男主人公很有钱,长得英俊潇洒,开着豪华的汽车,有个漂亮的女朋友。他们来到山里,一切美极了,到处都是白雪,他们非常高兴。那么,你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相信我看到的一切,”我说,“我相信,并欣赏。”

        “那好,不过你知道这个男主人公一直在假装,你可能从报纸上得知他其实很不幸福,刚与妻子离婚。你也知道这部电影是别人编造出来的,你知道这不过是个故事,如同一出中国戏曲。你相信,但你又不相信。”

        “你说得很对,苏丝。”

        “所以有时候我自己在脑海里编故事,我自己会相信,同时也不相信。”

        接着她详细地解释了一番,清醒得让我吃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实中的她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从事肮脏交易的坏女孩,为社会所唾弃,一辈子都不可能会结婚。而她希望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一个良家富小姐,保留着处子之身,会有一段美好的婚姻。她在陌生人面前扮演自己梦想的样子,让别人相信自己的故事,她自己就可以信以为真,相信到足以描述真实的细节,比如喜欢乘坐电车的富家女,如同相信电影一般相信自己的故事。相信,而又不相信。

        “可是你又不像我,做这么肮脏的工作,”她解释完之后又说道,“我想你不会明白的。”

        “我当然明白,苏丝。”

        “不,”她突然又退缩了,似乎很后悔告诉我这些,看上去充满敌意,“我不信。你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我知道你是上流社会的人,你永远不会明白的。”

        “可是每个人都会为了自己而编造故事的,苏丝。”我说,“我们都会在某些事情上自欺欺人,只是很多人不会像你这样诚实,敢于承认罢了。”

        她用眼角机灵而戒备地瞥了我一眼,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一个上层社会的幸运儿居高临下地对一个聪明伶俐的码头妓女说:哦,不错的女孩,其中有几个真的很不错!

        太糟糕了!

        而她却捕捉到了。这个有着温润脸庞、顽皮天真的苏丝——美玲,她是如此敏锐,竟然完完全全地捕捉到了。

        “不,”她摇摇头,“你永远不会明白。”

        “好吧,大概是吧,苏丝。无论如何,我们一起吃午餐吧。”

        “不要。”

        我笑了,说:“这次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你走,我已经吸取教训了。”

        她猜疑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要邀请我?”

        “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很喜欢你吧。”

        “不是。你骗人。”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你?”

        “你喜欢的是美玲,你喜欢的是船上的那个纯洁的女孩。而我是苏丝,干着肮脏的工作,跟水手上楼。”

        “不管你是谁,你都会饿的啊。”我说,“来吧,我们吃什么呢?”

        而她却不肯罢休,一定要在我面前揭开自己的伤疤,她说:“你知道我干这行多久了吗?六年——我从十七岁就开始做了。”

        “这么说来你今年二十三岁了,你看起来真不像二十三岁,苏丝。”

        “六年了,我跟男人做爱有六年了。”她用了做爱这个词,让她的话听起来更加悲凉。

        “六年肯定有很多男人,我很好奇一共有多少个?”

        “我不知道,我没数过,大概有两千个吧。”

        “我的天啊,这么多!”我笑了。

        “你笑什么?”

        “你要知道,真是太可笑了,苏丝。我的意思是,你对我说你还是处女,我竟然相信了,而现在你却告诉我,你跟两千个男人做过爱!”

        “也许有三千,或者四千。”

        “我只能说女人真应该像你一样,因为你看起来真的很美。也许是中国人的肤色本来就好,看看你,皮肤真是光滑,很漂亮!”

        “是的,光滑,可是你看不到里面有多肮脏。”

        “哦,不要提这个了,苏丝!我想尝试之前没吃过的菜,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我不知道,我要走了。”

        “苏丝,坐下。”

        “不,我还要去工作,我要去做爱。你去找美玲吧,去找个处女吧。”

        她走开了,坐到了一个刚到酒吧的美国黑人水手身边。

        

        第二天晚上十点钟,我房间的电话响了。

        “喂,你好,我是莫莉。”

        “谁?”

        “莫莉。”话筒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和音乐声,听起来像是楼下的酒吧,但是我不记得南国酒店里有叫莫莉的女孩。电话那头的人继续说:“什么,难道你已经把我给忘了?上周你还来找我呢!”

        “肯定不是我。”

        “就是你!做爱做了一整夜!”

        “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你做过,你就是忘了!你个花心大蝴蝶!到处招惹女孩!”接着就传来一串愉悦的笑声,然后是一阵哐哐当当的声响,是电话的听筒落地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哐哐当当,听筒又被捡了起来。

        “喂,我是吉薇妮,”电话里传来吉薇妮熟悉的声音,“刚才是苏丝,你听出来了吗?我们刚刚是跟你开个玩笑。”

        “呵呵,我很开心,”我笑着说,“我还以为苏丝再也不理我了呢。”

        “哦,当然不会了,我已经跟她说了,你是个非常好的人,又不高傲。她为昨天的事情感到很不好意思,现在她想见你。”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微弱,好像是听筒被抢走了。

        “喂,”是刚才第一个声音,充满了顽皮和愉快,“你现在在干什么?”

        “什么也没做。”

        “那好,我上去找你。”

        二十分钟后,她出现在我的门口,已经没有了电话里的顽皮和兴高采烈,可是还是假装心情愉悦,在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虚张声势地东看西看,不停地问“这个是做什么用的”或“这个多少钱”。她穿着丝绸旗袍,高高的领子紧贴着脖颈,虽然很时髦,却不适合她,对她来说这件衣服过于成熟,我还是觉得马尾辫和牛仔裤更贴合她的风格。她脸上涂了太多的脂粉,我估计她刚才特意打扮了一番,才会这么晚过来。我很不舒服地猜想她的目的是不是要勾引我。

        我倒了两杯茶,我们端着茶来到阳台上,靠着护栏眺望海港上的灯光。她一直沉默着。我们看着两艘渡船像两条发光的毛毛虫一样慢慢地爬向对方,鼻子越来越近,然后贴在一起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毛毛虫,接着这条长长的毛毛虫渐渐地缩短缩短,缩到只有一条那么长,之后又重新变长变长,突然从中间断为两截,朝着相反的方向爬去。我们把目光转到太平山顶,辨认哪个移动的亮光才是从山顶下来的电车。沿着山坡一路向下,密密的灯光如同首饰盒里的宝石倾洒而出形成瀑布。再往下就是香港岛,是闪闪发光的宝石堆,四周环绕着绿宝石、红宝石和蓝宝石,是水边的霓虹。

        “我要走了。”苏丝说。

        “可是你才刚来。”

        “我要去工作,你知道的。也许今天晚上能接两个短时服务。”她又开始夸大其词。

        “那你为什么还上来见我,苏丝?”我疑惑地问。

        她耸耸肩,推诿道:“没有原因。我只是有时会厌倦那家酒吧,里面太多烟气,让我很头痛。”她离开阳台,走到房间中间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眼睛落在我的床下面,问:“那是什么?是留声机吗?”

        “不是的,是磁带录音机。”是我花了很少的钱租来练习中文的,可惜很少用,逐渐荒废了。

        “是做什么用的?”

        “哦,录音机跟留声机差不多,只是你录进去的是你自己的声音。”

        她没有听懂我的话,漠然地点点头,失去了兴趣。不过我觉得也许可以用录音机来打破僵局,就把录音机从床下拖了出来,打开盖子,连接梳妆台上的麦克风,启动开关,绿色的灯开始不断地闪动,我切换到“录音”那一挡,磁带开始转动。

        “我知道了,”苏丝说,“是电影,你是在录电影。”

        “不是,这不是电影。”

        “我要走了。”

        “稍微等一下。”

        我让她说说去看电影的事情,说了一两分钟,然后翻转磁带,切换到“放音”。我倒带倒得太多,所以一开始放出来的是一连串奇怪的噪音,听上去像是模仿农场动物的声音,却模仿得很不像。苏丝根本听不出来这是我在练习难懂的中文发音。噪音突然停止了,录音机里传来一阵咔嗒声,接着便响起了苏丝的声音:“我知道了,是电影,你是在录电影。”

        一声奇怪的叹息,然后停顿了片刻。当你回放录音的时候,听到这种停顿你就会想,我当时到底在做什么呢。然后是我的声音,说:“不是,这不是电影。”

        “我要走了。”苏丝的声音又响起。

        苏丝茫然地盯着录音机,扬声器把我们的声音扭曲了,她一时没有听出来。

        “电台?”她问。

        “不是的,苏丝。这是我们的声音。”

        我指了指麦克风,她曾在电影中多次见过麦克风,立马就明白了,回过头来凌厉地扫视了一下录音机。

        “是的,我经常去,”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去过罗克西、王子、美琪、纽约,每家影院我都去过。”

        她很吃惊。

        “是我吗?”她问,“这是我吗?”

        “是的。”

        她难以置信地听着,没什么比初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更难以置信的了,这个声音如此陌生,然而就是这个陌生的声音跟随了自己一辈子,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真相。她咯咯地笑了,开始高兴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声音停止了。

        “完了?”她急切地问我。

        “如果你想听,可以再放一遍。”

        “好,再放一遍。”

        我重置了磁带,我们的对话又重新展开了。苏丝坐在床边,紧紧抱着枕头,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咯咯地傻笑。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大笑了起来,瘫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录音播放完了,她从枕头上抬起头,红扑扑的脸上挂满欢乐。

        “再放一遍!”

        “苏丝,我们重新录吧。你会唱歌吗?”

        “会啊,我会唱北京歌曲、上海歌曲,很多很多。”

        她一下子认真起来,要求自己先单独排练一下,就跑到阳台上,还把门关上了,以免我在房间里听到。十分钟后她又回到房间来。

        “我给你唱一首北京民歌,”她宣布说,“这首歌说的是白云小伙儿爱上了白云姑娘,可是白云姑娘却说:‘你不够好,你的心不够善良。我要找一个心地善良的男孩子。’白云小伙儿很伤心,就哭了起来,泪水化作雨水洒在大地上,所有的雨都是白云流下的泪水。地上坐着位老爷爷,饥肠辘辘,因为他的田里没有水,土地干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庄稼都死了。老爷爷看到雨水落了下来,高兴地笑了。这时白云姑娘对白云小伙儿说:‘你做了件好事,也许你不是我想的那么坏。’所以最后他们结婚了。”

        第一次对着麦克风唱歌她很紧张,回放的时候她挑剔地歪着脑袋,说:“不好,我重新唱一遍。”

        第二遍她唱得很欢快,声音滑稽而高亢,唱着单音节的中文歌曲。她听了回放,觉得发挥了自己的最佳水平,然后就马上对录音机失去了兴趣。不过录音机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僵局已被打破。

        我们喝着茶聊天。

        “哪天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房间,”她坐在床边,两腿荡来荡去,“那你就能见到我的孩子了。”

        “你的孩子?”

        “是啊,非常漂亮的孩子。”

        “可是苏丝,别开玩笑了!”我笑着说,“不是你亲生的吧?”

        “是啊,我亲生的孩子。是个混血儿。”

        “孩子的父亲是谁,苏丝?”

        “是我的男朋友,一个英国警察。只是后来他去了婆罗洲,再也没有回来。”

        “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长得非常好看,马上就一岁了。我非常喜欢他。”

        “我相信你很喜欢他。”

        “是啊,其他女孩不喜欢混血孩子,她们总是把孩子送人。可是我喜欢我的孩子,我不会把他送人的。”

        “你出来工作的时候谁来照顾他呢?”

        “保姆。哦,对了,我要给她好多钱呢,给保姆。”她看上去有些担心,“只是我的孩子经常咳嗽,咳咳咳!咳咳咳!你觉得是不是保姆把他放在风口了?”

        “我不知道,苏丝。”

        “我想肯定是这样的,她肯定把孩子放在风口了。”

        不久我按铃要了一壶新茶,阿唐端着一个新茶壶进来了,他换掉垫子上的旧茶壶时,我看到苏丝偷偷地用眼角扫了我一眼,似乎在揣测我是否能接受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阿唐离开房间,关上了门。苏丝又天马行空地聊了一两分钟,突然就停下来,平直地盯着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你的房间吗?”

        “我不知道,苏丝。”

        “那我就告诉你吧。今天晚上我跟一个水手上楼来,完了就下去了,在大堂里分手。我回到酒吧,又有一个水手拉着我的胳膊说:‘啧啧啧,漂亮小妞!来坐在我的腿上。’我坐在他的腿上,他说:‘啧啧啧,短时服务多少钱?’我说:‘一百港币。’”

        “价格可真高啊!”

        “是啊,很高,所以他说:‘见鬼去吧。’很好,我从他大腿上下来,走到吉薇妮那里坐了下来。她问我:‘苏丝,你怎么了?你不开心吗?’我说:‘是的,不开心。’我告诉她,我不喜欢那个‘啧啧啧’的水手,我也不喜欢短时服务,我希望有个固定的男朋友,就像上周一样,每天都是同一个人。然后吉薇妮说:‘苏丝,你知道吗?我觉得罗伯特喜欢你,我觉得他很喜欢你。’我们开始笑,然后给你打了电话。我来到楼上,心里很害怕。”

        “你为什么害怕呢,苏丝?”

        “我心想:‘这个罗伯特,他是个大人物,重要人物。他的头发梳得很漂亮,他的睡衣很漂亮,他的一切都是好的。他不会需要一个肮脏的啧啧啧女孩。’我想逃跑,然后你开始播放录音机,我笑了,不再觉得害怕了。”

        “也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啧啧啧女孩了?”

        “不,我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啧啧啧女孩,只是我想:‘如果他喜欢我,很好。如果他不喜欢我,那就什么都不做。’好吧,你喜欢我吗?”

        “我非常喜欢你,苏丝。”

        “那你希望我做你的固定女朋友吗?”

        我笑了,说:“如果我想找女朋友,我一定会找你。可是我负担不起。”

        “我会给你算很便宜的,一个月六百港币。”

        “可是苏丝,六百是很大一笔钱了!”

        “我会很努力的,你随时需要我随时过来,也不再跟其他男朋友在一起。”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付不起。”

        她思索了一番,掰着手指算了算,说:“好吧,我给你算五百港币。”

        “苏丝,实话跟你说吧,”我说,“我根本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很穷,每个月总共只有六百港币维持生计。”

        她盯着我说:“六百?一个月?”

        “是的,一个月。”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包括房间?一日三餐?所有的一切?”

        “包括一切。”

        “那可真不好。”

        “不好。”

        “不好。”她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地抠着指甲。一分钟过去了,她突然抬头说:“好吧。你希望我今晚留下吗?”

        “苏丝,我一个晚上也付不起。”我还没从与多丽丝共进午餐的经济危机中恢复过来。

        “我喜欢你,”她说,“你是个好人,我不收你的钱。”

        “苏丝,你真是太好了,”我说,“我也希望你能陪我,可是这只会让我陷入痛苦的深渊,因为到了明天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跟其他水手一起上楼,我会受不了的。”

        “那我走了。”

        她起身,我把她送到门口。

        “你不会再去酒吧了吧,苏丝?”我说。

        “不去了。”

        “那你去哪里?”

        “回家,去看我的孩子。我很担心他的咳嗽。”

        她沿着走廊朝电梯口走去,电梯门咔咔嚓嚓打开了,蒂芙从里面出来,伸手到包里找就诊卡。她后面跟着一个水手,站在那里等着阿唐检查蒂芙的就诊卡并在账簿子上做记录。水手看着走近的苏丝,嘴上叼着香烟,眼睛眯着上下打量苏丝的身材,然后又跟蒂芙做了一下比较,估摸着是否苏丝更适合自己。苏丝走进电梯,门在她身后咔咔嚓嚓地关上了,水手回过身来跟蒂芙一起走了过来。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听到蒂芙和水手穿过走廊进了对面的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但是他们低沉的讲话声还是通过门缝、通风口传了过来。我按下磁带录音机,苏丝尖尖的声音开始唱起了中文歌。

        “白云小伙儿很伤心,就哭了起来,泪水化作雨水洒在大地上,所有的雨都是白云流下的泪水……所以最后他们结婚了。”

        我躺在床上,很高兴她没有回到酒吧去,当然以后我要慢慢习惯她去酒吧,可是我很高兴她今晚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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