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苏丝严格遵守游戏规则。她用行动证实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她曾说如果自己尊敬一个男人,连做梦都不会欺骗他。而现在她尊敬本,我知道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她的忠诚——至少她的忠贞可以确保自己的孩子能进香港最好的学校接受教育,然后到剑桥进修三年,接着就可以担当好莱坞电影的男主角。
而打屁股这件事就成了她生命中最为骄傲的事情之一了。在这个临水的世界里,客人之间相互分享女孩,并推荐给自己的朋友(“老兄,你选蒂芙一定不会错,她会让你真正感到骄傲……”),而一个嫉妒你跟别人在一起而想要你对他保持忠贞的男朋友,一个为此而愿意屈尊开车来到南国酒店、假扮警察、驱逐水手,又把你放在膝盖上打屁股的男朋友,就是白马王子、加里·库珀与万金油产业继承人三者合一的浪漫化身。
而如今苏丝会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一直没睡着,总在想本。我想啊,‘如果我睡着了,有可能会梦到他,也有可能梦不到他,所以我最好醒着,这样就能时时刻刻想他了’。”或者她会说:“我在想我是不是爱上他了?你觉得呢,罗伯特?你觉得我是不是爱上他了?”
“当然是了,你已经为他神魂颠倒了。”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满意地加上一句,“而且我恨他的妻子!我非常恨那个女人,所以我一定是爱上他了。”
她甚至还根据本的只言片语就断定总有一天本会与伊丽莎白离婚然后娶她。她问了我无数个关于伦敦的问题,这样有一天本带她到英国,她才不至于因为一无所知而让他蒙羞。
“苏丝,我觉得这件事没有多大可能。”我告诉她。如今我已经克服了自己内心的妒忌,也不愿让自己抱有任何奢望,免得自己失望、沮丧。
“可是本已经答应我了,他经常对我说:‘苏丝,我要让你看看伦敦。你这样带有中国特色的皮肤在伦敦会显得更漂亮!是的,有一天我会带你去,让你看看那里的一切,我们会结婚,就在——’我忘了什么地方了,就是某一座著名的宏伟的旧式教堂,女王就在那里举行的婚礼。”
“威斯敏斯特教堂?”
“是的,威斯敏斯特教堂!他说:‘我们会把你当作中国公主。’”
我相信这些话不过是本酒足饭饱之余,懒懒地躺在中国小旅馆的床上随口说说而已,他并未想到她会当真。我对苏丝说,本想要离婚怕是非常艰难。而她却欢快地回答说:“哦,不必担心,本认识香港所有的大人物,他只要去找头号英国长官说:‘早上好,总督先生,我的妻子很不好,我想要离婚。’然后头号长官就会说:‘很好,我会叫人处理这件事,我们两个一起去吃午餐如何?’”她现在对那本伦敦摄影集爱不释手,她指着一幅伦敦塔守卫的照片说:“看看这个男人,多胖啊!我到了伦敦一定要对他说:‘嘿,你太胖了,你吃太多了!’”她的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突然眼神从书上收回来,惊叫一声“哎呦”,装作很痛的样子。
“天啊,苏丝!怎么了?”
“那个守卫刚才对我说:‘你太无礼了!’然后用长枪刺了我一下!”
苏丝依然每天都来看我,不过她乖乖地不再去酒吧了。尽管她曾经多次恳求本废除这项严苛的禁令,因为不去酒吧她就失去了许多与姐妹八卦的乐趣,却被本严正拒绝了。不过,为了防止她晚上再搞出什么恶作剧,本允许她到中环的一家新舞厅工作。这家舞厅的客人既有中国人也有欧洲人,而且工作还算体面,因为并没有强制要求女孩提供舞厅之外的服务。苏丝酷爱跳舞,几乎每个晚上都会过去,赚上十到二十港币,自己也很开心。如果她被包下,与客人一起出去吃晚餐,就会赚得更多些。不过她接受晚餐邀请前都会说明,除了吃饭之外不会提供其他的服务,而且她也不会让客人开车送她回家。她已经从过去的经验中学到,与其到时候费尽口舌解释你说到就要做到,还不如自己乘坐电车来得方便。
这家舞厅名叫阿斯托利亚。正是苏丝在阿斯托利亚舞厅工作期间,发生了一件让我遗恨终生的事情——让罗德尼·特斯勒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或者说是进入了我的生活,因为苏丝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本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故事的开端与本的故事如出一辙,源于苏丝深夜的一通电话,这次是从市中心的一家餐厅打来的,她被带往这家餐厅共进晚餐。我推断她这位客人不好摆脱,尽管她此前已经很明确地警告过他。他开始变得讨厌,而她已经看不到他身上的优点,除了他很聪明、很有品位,而且对绘画怀有狂热的兴趣。这些都是在晚餐期间获悉的,那时她正好提到我。苏丝觉得他应该是个画家,不过她不确定。他恳求苏丝无论如何都要带他来见我,让他看看我的作品。如果我同意苏丝会很开心,因为这样她就能摆脱这个人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含糊地说:“好吧,带他过来吧。”挂断电话后我的内心掠过一丝不安。在那之前除了阿唐、苏丝和少数几位女孩与水手,没有其他人见过我的南国画作,他们的赞誉之词让我很高兴,而对于他们的负面评价我也很容易忽略——“毕竟,他们都是门外汉,根本不懂。”我急匆匆浏览了一遍自己所有的画作。几分钟之前我还能毫不费力地发现其中的优点,甚至相信其中一两幅达到了艺术成就的最高峰。然而现在,以一个吹毛求疵的陌生人的眼光来看,我所有的自信轰然倒塌,内心的恐惧将我所有作品都扭曲为毫无意义的胡乱涂鸦。
我悲摧地想,天啊,真不该答应让他过来。我匆忙将其中最差的几幅画藏起来,剩下的按照最好的展示顺序排好,还特意制造出随意摆放的混乱状态,来掩饰自己紧张兮兮的前期准备。
二十分钟后,敲门声响起,苏丝带着一个年轻人进来了,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留着平头,显然是个美国人。他穿着华达呢西装,价值不菲却采用低调的英式裁剪,里面是一件真丝衬衫,口袋上绣着英文字母,领结打得整整齐齐,脚上是一双绒面革皮鞋。
他向我伸出手,脸上带着迷人而直率的男孩子气的笑容:“很高兴认识你,鲍勃。我想他们都叫你鲍勃,对吗?”
他的手很柔软,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戴着黄金的印章戒指。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美式鼻音。然而我想,即使不是他的口音和发型,我还是能轻而易举地猜到他的国籍,他敏捷的握手方式和温和的笑容都仿佛在宣称:“我是美国人,我为此感到骄傲。你不是在跟我一个人握手,而是在跟整个美国握手,跟帝国大厦、全美电视网、通用汽车和美国民主宪法握手。”
他的率真消除了我内心的不安,我很快就对他产生了好感。我不明白为何苏丝此前会那样诋毁他。
“一般别人不叫我鲍勃,”我笑着说,“不过你这么叫我也不介意。”
“那我希望你也不要介意我把你错称为瑞德?”
“瑞德?”
“是这样的,鲍勃,我以前有个同学跟你同姓,他叫瑞德·洛马克斯。听说你姓洛马克斯,我就不禁把你当成瑞德了。不过我想,你要是认识他或许不介意我把你们两个混淆,因为他是个非常好的人,非常非常好的人。这么说来,我觉得你们两个还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呢。”
“我真是受宠若惊。”
“你真该听听苏丝是如何夸你的,之前我还怀疑她是不是你聘请的宣传代理人,现在见到你才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我真是这么想的,瑞德。”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恼怒地弹着手指,然后又咧嘴笑着对我说:“瑞德,你不要掺和进来,听到了没?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大好人,不过现在我和鲍勃有事要谈。事实上我们很合得来,我有种感觉,我和鲍勃会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
他的这出舞台剧让我感到些许的困惑,我以为他是故意叫我瑞德的。不过我很快就抛诸脑后了,因为他开始称赞我的房间和拥有全景视野的阳台,他如此真挚而热情的欣赏让我觉得美国人是世界上最讨人喜欢的来客。我觉得他很有魅力。他说自己住在香港最昂贵的六国酒店,可他对那个地方感到很厌烦,因为几天前他到达香港的时候,这家酒店的客房已经被预订一空,他只能去住套房。他烦恼的倒不是高昂的价格,而是宽大的空间。住在这么大的套房里,他觉得很孤独,几乎迷失了方向。那些仿古家具和镀金器具若是在巴黎的里兹大饭店是最好不过的,而在这里却是他最不想要的东西。是的,在香港你想要的是氛围——就像现在这个地方。他对我的房间很着迷。
他说:“鲍勃,我能去一下洗手间吗?都是因为吃饭的时候喝的那些茶,直接就下去了。”
“不好意思,我没有独立的洗手间。”我抱歉地说。
“不是吧,鲍勃!我宁愿拿六国酒店的独立洗手间来换你房间的风景,再赠送你一座镀金钟表。”
我带他出去,沿着走廊走到洗手间,解释说他可以选择中式厕所或西式厕所,不过中式的更卫生些。然后我关上门,回去找苏丝。我对她说:“可是他人很不错啊,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不愿跟他上床他就生气了,说了一些可怕的话。”
“就是刚才那个家伙?我很吃惊。”
“他生气的时候很可怕,我都吓坏了。”
“那你先悄悄走吧,我来对付他。”
苏丝建议我不要惹恼他,只需要解释说她只是回去看看孩子,马上就会回来,然后她再打电话过来说她回不来了,因为孩子病了。我觉得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不过没有时间跟她争辩,所以就答应了,把她打发走了。一分钟后罗德尼回来了,说:“喂,我们另一位朋友去哪里了?”
我解释说她半个小时就会回来,让他随便看看,不必拘束。他感激地笑了笑,如此友善、如此温暖,我几乎为欺骗他而感到羞愧。
“你真是太好了,鲍勃。我觉得你真的很好客、很友善,现今你的这两大美好品质很让人感激。”
“为何是‘现今’?”我问道。
“实话实说,如今美国股市很低迷。尤其是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实行新的对华政策,蒋介石击沉英国船只,再加上美国一贯对共产主义的恐慌。不过鲍勃,你要知道我们还是个年轻的国度,我们仍有许多东西要学习。而就外交而言,与你们英国相比,我们美国真的很笨拙。”
“我们也是从笨拙一步步走来的。”我回答,我对他的好感一分一秒地增长。
“你们英国人就是如此谦逊。鲍勃,你的画作呢?我非常非常期待看到你的作品。”
他说自己并不是画家,却对画画有着高于一切的热爱。这份热爱来自家庭的影响,他的母亲拥有一批纽约最好的艺术收藏品。实际上他正打算从意大利给她带一两件小艺术品回去,他这次环球旅行的终点站正是意大利。“我母亲是米特福特家族的一员,她的父亲在纽约成立了米特福特,没过几年他就过世了,现在米特福特由我舅舅经营。”他看到我一脸茫然,就笑着说,“你不知道米特福特吗?好吧,我想你从未去过纽约,因为它在纽约几乎是一家公共机构。实际上纽约还有一则关于此事的笑话,说每个经过米特福特的美国画家都会脱帽致敬,因为它曾让其中的很多人走上自立的道路。”
“米特福特是什么?画廊吗?”
“起初是家画廊,不过现在也出版艺术书籍,还经营一家代理公司,就像作家代理公司或演员经纪公司一样。你应该让他们来帮你处理这些作品,鲍勃。”
“你还是先看看画再说吧。”
“如果衣柜旁边那个光线柔和的画室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真是欢喜无比。”
我将自己的画一幅一幅地放在画架上让他看,感觉是在将自己的灵魂袒露给他,而他确实在非常热情地欣赏。他显然对绘画懂得不少,使用一些我不知其意的词语,还将我与那些我闻所未闻的画家相提并论。不过他的评价颇具洞察力,使得他的赞誉之词很有分量,我听了心花怒放。
“不过鲍勃,我必须承认,”他说,“就现代绘画而言,我更偏爱抽象派,常常觉得那些具象派作品很呆板,早已过时了。然而你的作品却一点儿也不死板,反而透出勃勃生机。比如这幅,这些女孩和这个水手,他们是如此的鲜活,我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心声!更为重要的是,我也能听到你的心声!”他力劝我选几幅作品送到米特福特,还说会给他舅舅写信推荐我。
“不过你要明白,我不能保证什么,鲍勃。你要知道,他们的态度都很商业化,他们只关心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不过我觉得你的作品一定会让他们震惊,否则我就会很奇怪……”他突然停顿下来,因为这时电话响了。他看到我起身接电话,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喂,是我,苏丝!”听筒在我耳边颤动。苏丝总是对着电话大喊,好像不相信声音能传过来一样,“那个男人还在你那里吗?”
我赶紧把听筒紧紧贴在耳边,以防罗德尼听到。她的声音刺穿我的耳膜,我感到剧烈地疼痛,我真担心会不会因此留下终身伤害。我草草咕哝了几句,假装听到她儿子生病的消息感到很遗憾,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罗德尼立刻问:“是苏丝打来的吧?”
我转身面向他,一时间被他的变化吓呆了。他僵硬地站在那里,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拉得紧紧的,如同一只守候在兔子洞口的猎狗。血液涌上他的脸,他看上去不再年轻,而是像个中年人,眼中闪烁着怒火。
“是的,是她,她来电话说……”我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好吧,我猜也猜得到,”他的声音透着死一般的容忍和抑制,“我猜得到,鲍勃。她不回来了,是不是?”
“是的,她非常抱歉,她的孩子生病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扯淡。”
“我知道她的孩子一直咳嗽,她为此担心很长时间了。”
“我说扯淡,鲍勃。”
我们盯着对方。他眼中红色的怒火让他看上去如同一只危险的疯狗,我终于明白了为何苏丝会说她被吓到了。他继续用努力克制的语调说:“这不过是她耍的卑劣伎俩,鲍勃,极其极其卑劣的伎俩。我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她的,如果你能告诉我她住在哪里,我将非常感激。”
“罗德尼,你真的不能……”
“我刚才问了你个问题,鲍勃。或许你没听到,那我就再重复一遍,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她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撒谎说。
“那好,鲍勃,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我还以为今天晚上我交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我还想尽力回报他。可是现在看来我错了,你根本不是我的朋友,你对我心存不满,不然不会不告诉我她住在什么地方。”
“我对你没什么不满。”
“那就不要对我撒谎,鲍勃。她住在什么地方?”
“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我的再次拒绝终于让他失控了,他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因怨恨而变得扭曲。他对着我一阵谩骂,指责说我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就讨厌他,只不过因为他有利用价值才对他和颜悦色。抗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我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大约五分钟后暴风雨终于过去了。然后他跌坐在椅子上,把脸埋在双手里,自怨自艾地啜泣起来。
“对不起,鲍勃,”他哭着说,“唉,天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那么渴望能跟你成为朋友,可是现在一切都被我搞砸了,都被我毁了。你就鄙视我吧。”
我保证说绝没有鄙视他,他很快就振奋起来,五分钟后他就恢复成最初的样子,一脸男孩般迷人的笑容,仿佛此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他说:“鲍勃,你真是个大好人,我非常非常喜欢你。那我想问你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如何?认真回想,我走进房门的那一刻,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如何?”
我回答说:“哦,从你的平头我就猜出你是美国人,我还想作为一个美国人,你的衣着打扮算是比较平实素雅的,我是说,你没有系领带什么的。”
“继续说。”
“所以,我觉得你很迷人、很友善,也很自信……”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鲍勃,你是说自信?”
“是的,非常自信。你问我能否叫我鲍勃,你告诉我有个跟我同姓的家伙,等等,都显得很自信。”
他一副欣慰的样子,好像我的这番话正是他想听到的:“鲍勃,你能这么说真是非常非常有趣,因为若是两年前,如果我到这样的房间来见一个陌生人,我会害怕得无法开口,而且,算了,也没人会注意我的裤子。实际上,我一进到你的房间就有种要被执行死刑的感觉。所以现在你明白了吧,你说觉得我很自信对我的意义有多大。我觉得这是你的真实想法。我现在要告诉你个秘密,在过来的的士上,我一直在想是称呼你为洛马克斯先生还是罗伯特,或者是直接叫你鲍勃,还特意准备了那个同姓的小故事。”
“这个故事是真的,对吧?你确实有个同学姓洛马克斯的吧?”
“今天晚上之前,我从没遇到过任何一个姓洛马克斯的人。”看到我惊愕的表情,他满意地笑了,说,“这个小点子是从一个美国人身上学来的。他是个非常非常成功的人,起初不过是个普通的推销员,他告诉我他的成功源于一个小小的破冰恶作剧。如果他遇到一个潜在客户,就会对那个家伙说自己认识一个跟他同姓的人,名叫瑞德,然后故意将这个家伙错叫为瑞德。这么一来,他们的关系就变得如同老朋友一样融洽,而他就顺利地做成了买卖。”
我说:“好吧,我竟然相信了。”
“而且我问你能否去一下洗手间,你真的以为我要去吗?”
“我真的以为你要去。”
“其实不然,我根本不想去洗手间,我这么问只是因为以前我特别害怕告诉陌生人我想去洗手间,我会一直憋着,直到实在憋不住。而现在我只是想证明自己可以做到。每次证明自己之后,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地为约翰·霍华德·索尔特博士祈祷。”
“他是什么人?”
“鲍勃,约翰·霍华德·索尔特博士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他住在纽约,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见见他,因为他是我最最尊敬和钦佩的人。”
约翰·霍华德·索尔特博士是一位精神分析学家,过去两年中,罗德尼每周有五天都要到索尔特博士那里接受五十分钟的精神分析治疗。后来索尔特给了他一个建议——其实分析师从来不会主动提出建议,不过索尔特的建议至少让罗德尼决定出去看看——他建议说若是罗德尼继续待在家里,他母亲强烈的占有欲会继续对他造成不良的影响,那么治疗就不可能完全成功。在精神分析过程中,索尔特也鼓励他多和异性接触,不要刻意抑制正常的定期性释放。因此罗德尼为自己开了一剂环球旅行的药方,这剂药方的治疗效果包括挣脱母亲的束缚以及从各种肤色的女性那里寻求性刺激。
如今他已经旅行了两个月,香港是他旅行的第三站,此前他到过夏威夷和日本。在前两个地方,他不仅寻找到足够的刺激,而且还得到了罗德尼所谓的“释放”。
然而,征服再多的女人(不如说是购买,因为大部分都是花钱买到的)也无法解决他最根本的自卑问题。他渴望女人爱慕自己,却觉得自己没人爱,也不值得去爱。如果哪个女孩表现出喜欢他的意思,他就会觉得这个女孩有问题,进而取消她继续交往的资格。似乎他倔强地想要证明自己是为人不齿的。而今晚苏丝的表现正中他的下怀。他曾听闻如果舞女喜欢你,就会跟你回家,而苏丝却拒绝了他,显然是对他的一种轻视。这种轻视对他而言既是伤害也是满足。
这种不快的心境显然让罗德尼陷入了悲痛,而我听他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却无动于衷。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毕竟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远比肉体上的病痛更值得同情。与感染肺结核或癌症相比,一个人更容易罹患精神疾病。我努力让自己心生同情,却始终没有成功。
于是我便明白了,因为他的话里总有些什么听上去并不可靠。他描述自己复杂的心理时带有太多分析性的关怀和饶有兴趣的说辞,而我意识到自己无法相信他的这些话,我怀疑这些不过是他的小道具,好让自己显得更有趣。这个小道具就是他的自伤自怜,好博得他人的同情,进而赢得朋友,影响人们——可惜在我身上并不见效。我不再相信两年前他是自己口中描述的那个受惊的小男孩,我不再相信他对同姓故事和洗手间事件的解释。我肯定这些都不过是他表演的舞台剧,其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如他所说的那样,只不过是想激起我的兴趣和同情。我甚至觉得他有可能真的需要上洗手间,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之后顺便用这个小插曲来满足自己自伤自怜的需求——这样的理论给我带来某种恶毒的乐趣。
当然,这一切都不过说明他真的是神经质——不过是另外一种神经质。我怀疑这种神经质首要的问题是他们太有钱,根本不需要工作。作为一个穷鬼,想到财富会带来这么大的不幸,我觉得很欣慰。
我以为罗德尼会明显看出我对他并未产生同情,而事实上他根本没看出来,因为最后他起身离开的时候,非常热情地握了握我的手,感谢我无上的耐心和理解,还发誓说我是他多年来交到的最好的朋友。他的态度是如此真诚,我又开始喜欢他了,为自己如此错看他感到羞愧。直到最后,我们站在门口道别,他说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
“鲍勃,我觉得我要从六国酒店搬到你这里来,”他说,“当然,前提是你没意见。”
在这之前我曾隐隐约约猜测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可是我却没有做任何的防备,只能悻悻地结结巴巴地说我没什么意见。“哦,天哪,我当然没意见,我真高兴你要搬过来。只不过,哦,我这个人喜欢埋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且……”
“鲍勃,你无须担心此事,”他打断我说,“因为我知道对于画家来说,独处是非常非常宝贵的,我会对你的房间避而远之的。”
“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我稍微壮了壮胆说,“作为酒店唯一的房客,我有一项特权……”
“我知道,我从苏丝那里听说了,对于酒吧里每个女孩来说,你就是她们的耶稣。”他露出迷人的笑容,“你无须担心我会抢了你的特权,因为不会有人把我错当为耶稣的。”
他的话让人听了不太舒服,却一语中的。虽然他将我比作耶稣过于滑稽,不争的事实是我爱惜自己在女孩们中的地位,不希望有人将之“抢走”。我想要继续独享她们的尊敬,我憎恶有人跟我竞争。
我一下子泄了气,如同被扎破的轮胎:“其实,如果你想搬过来,就搬过来吧。”
“谢谢你,鲍勃,你真是太大度了。我想我们会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的。”
次日早晨他就搬了过来,跟我同一楼层,只隔了一个房间。九点钟的时候他一切安顿完毕。我心想,没想到他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神经质的人,动作却这么敏捷。
后来的事实证明,罗德尼的出现,并没有对我在南国酒店的地位带来任何影响,不过有很多人都惊讶于我选择朋友的口味。那些女孩很善于判断一个人的品性,每次都让我佩服不已,她们一眼就看穿了罗德尼:她们断定他是个骗子,远不能相信。然而,考虑到他惊人的财富,她们表面上对他很和善,一直用半眯的小眼睛看着他,除了身体什么也不会交给他。她们戏称他为“花心大蝴蝶”,这间酒吧从未出现过他这般飘忽不定的人。他堪称花心蝴蝶之王,他自称蝴蝶,一旦与某个女孩睡过后就会对她失去兴趣,对此他从不掩饰,还声称这是“我的小怪癖”。
他拥有令人震惊的性能力,跟他在一起过的女孩都声称他的床上功夫非凡,不久他就被大家幽默地当作一种尺度来评判其他男人,也成就了无数的笑话。他无趣地追求性爱,如同其他男人不屈不挠地追求事业一样,仿佛有义务一定要完成某项工作,不管这是否与自己或他人的意愿背道而驰。而他还会一本正经地谈论自己的性生活,如同白领在办公室谈论工作一般肆无忌惮。他对性伴侣几乎没有年龄、身材和体型的要求,他只追求新奇。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几乎睡遍了南国酒店所有愿意跟他上床的女孩,甚至包括年纪不小的莉莉·卢和戴无框眼镜的多丽丝。不管怎样,她们两个都成功完成了交易,而可怜的吉薇妮半个小时后就被他赶出了房间,据他此后对我描述是因为她“缺乏想象力,还是一副懒骨头”,之后他又打电话从酒吧召唤另一个女孩上去。
总体而言他对女孩们还算大方,但时不时他会突发急性吝啬病,为小小五毛钱斤斤计较,乱发脾气,指责女孩们想要剥削他,还发誓说再也不会碰这些唯利是图的臭婊子。这种情况下,他还会谴责服务生故意少找他钱。而如果恰好我跟他在一起,账单来之前他就会找借口消失。他的吝啬病总会毫无征兆地发作,很快就成为女孩之间广为流传的笑话,她们说从他进到酒吧的那一刻就能看出今天是不是他的吝啬日:据她们说吝啬日他的脸会瘪瘪的,看上去很冰冷。
只有两个女孩拒绝跟罗德尼上楼。其中之一是周三露露,她拒绝是因为她要坚守自己的原则,鉴于罗德尼已经跟自己的几个姐妹有来往,她若再跟他有任何关系就很不道德。另外一个便是明妮·何,她只是因为极其讨厌他,这让人很诧异,因为明妮通常会不加选择地朝男人献媚,之前我从未见她不喜欢哪个人。然而她却连与罗德尼说话都忍受不了,而他一旦在她的桌前坐下,她就会立马石化,如同一只被催眠的兔子等待蛇的攻击。
这两个女孩被大家称为“良知抗拒者”,却让罗德尼一直苦恼不已。他没完没了地跟我讨论这两个女孩,对她们苦思冥想,后来还积极制造各种花招,试图粉碎她们的抵抗。有一次他在另外的楼层开了房间,然后想尽办法传话给明妮,说她的一个水手老相好正在那里等她。毫无戒备的明妮及时赶到楼上,经过一分钟的石化她终于解冻了,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多情的小猫咪体内住着个母老虎,她挠破他的脸后逃脱了。
事后罗德尼对我解释说,他在大街上被一个喝醉的水手袭击,脸上的抓痕就是那个水手留下的。其实这种说法本身就很牵强,而且无论如何他也应该明白,真相总会传到我的耳中。然而一连几天他总是固执地重复同一个滑稽的故事,每次都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仿佛添加更多细节就能让这件事情变成真的一般。他甚至还坚持要我跟他一起去亲眼看看事件的确切发生地,有一次他还指着一辆经过的黄包车,说里面坐着的水手就是那天袭击他的人。
“好吧,那边就有一位警察,”我说,“为何不让警察逮捕他?”
“我又没有证人,他会抵赖的。”
我还没笨到直率地表露自己的怀疑,因为接下来就会是这样一幅感人场面:他会激烈地指责我对友谊的不忠和背叛,甚至还会痛哭流涕。到最后为了息事宁人我只能选择相信他的话。
如果两个良知抗拒者是罗德尼的肉中刺的话,苏丝无疑是他的眼中钉。如今我从未单独见过她。罗德尼用尽手段骗我答应他,不管苏丝什么时候来看我,我都要告诉他。既然已经答应他了,不遵守的话我心里还会有小小的歉意。然而他从不给我产生歉意的机会,因为他总能辨认出苏丝的脚步声,每次苏丝刚走到走廊,还没进我的房间,他就会闪电般从房间冲出来。如果当时他房间正好有女孩,也阻止不了他:苏丝在他心中是第一位的,他会毫无顾忌地抛下别的女孩,急匆匆加入我们。他对苏丝着了迷,声称自己疯狂地爱上了她,还说自他离开美国以来遇到那么多女孩中,苏丝是唯一一个不适用他的“小怪癖”的。他称她为“我的女神”。
罗德尼搬到南国酒店大约一个月后的某个晚上,苏丝十点钟左右来到我的房间,关上门的时候她一脸厌恶。
“怎么了,苏丝?”
“我刚看到花心蝴蝶带着一个站街女进了房间。”
对于那些不喜欢的人,苏丝总不愿提到他们的名字,比如贝蒂·刘,她总是称之为“那个广州女孩”,而罗德尼则被她叫作“那个花心蝴蝶”。她之所以知道那个女孩是站街女,是因为她穿着棉布睡衣,这种衣服是为舞女和吧女所不齿的。其实这绝不是罗德尼第一次召唤站街女,因为他已经用尽了南国酒店的所有资源,而他对下层女孩有种特别的偏好,所以比起舞厅他更倾向于到大街上寻找猎物。不过这倒是苏丝第一次见到。
她抖了一下,说:“呃,他真龌龊!”
就在这个时候,罗德尼进来了,他假装被苏丝的美丽所倾倒,跪在她的脚边亲吻她的手——他每次进来都会上演这样的舞台剧。
“我的女神!”
苏丝轻蔑地抽回手,说:“你还是回到站街女那里去吧。”
“什么站街女?”
“就是你房间里的那个女孩。你不要让站街女等太久,她们还要去接待那些从码头回来的苦力。”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站街女。”
苏丝不再理他,开始跟我聊天。很快她就提到第二天她不需要午餐期间赴约,因为本中午有个商务午餐。为了博得苏丝的好感,罗德尼约她去野餐和游泳,他会提供租车和盒装午餐。
苏丝起初拒绝了他,后来终于同意了,前提是我要跟他们一起去。我考虑到手头的工作,迟疑了一会儿后就同意了。然而,苏丝刚起身回家,罗德尼就故弄玄虚地说他想借明天的机会向苏丝提一些要求,所以祈求我明天早上临出发前能主动退出,这样他就能单独跟苏丝相处。我拒绝参与他的诡计,他就大吵大闹,到最后我只好妥协:我会跟他们一起野餐,午饭后我会借口自己需要独处提前离开,给他们至少半个小时的独处时间。就这样我终于获得了安宁,他终于肯让我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一辆豪华的别克停在南国酒店门口等待我们的欢快之旅。汽车头灯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经过打磨的车身如镜子一般璀璨,映出小爱丽丝和莉莉·卢惊异的脸庞,她们正在马路边等着被带进酒吧。
一身制服的中国司机打开汽车后门,我们坐了进去——不,不是坐,是漂浮着——车垫真是太软了。我们挥手离开,汽车便稳稳地沿着曲折而陡峭的道路驶去。我们穿过太平山的山腰,然后开始下坡驶向岛屿的南岸。我们经过浅水湾的大饭店、白色的现代别墅和公寓、拥挤的海滩、中国百万富翁建造的英式城堡,最后来到了一处迷人的小海滩。
苏丝非常喜欢游泳,她换上泳衣,第一个冲进大海,我们也都跟着她下去。她游啊,泼水啊,笑啊,可是她所有的欢乐都只是对我,似乎根本没注意到罗德尼的存在。我们使劲儿朝对方身上泼水,最后笑得没有力气继续。这时罗德尼不顾自己被冷落的狼狈样子,勇敢地喊道:“来啊,我来陪你玩会儿。”然后捧了一把水朝苏丝撩过去。
苏丝突然不笑了,冷冷地看着他说:“怎么回事?你想淹死我还是怎的?”然后转身背朝他,笑嘻嘻地跟我继续玩起来。
罗德尼表现出往日没有的韧性,他不愿就此放弃。我们在阳光明媚的沙滩上躺下享受日光浴的时候,他跪在苏丝面前,又开始戏剧性的表演,这次是亲吻她粉嫩的脚。
“我美丽的女神!我为你而倾倒!”
苏丝轻蔑地扫了他一眼,收回双脚,缩在他够不到的地方,然后别过脸去,仿佛已经忘记他的存在,留着罗德尼傻傻地跪在那里。曾有那么一刻我真怕他会哭起来。我觉得他很可怜,所以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们享用他精心准备的豪华冷餐的时候,我不懈地努力寻找话题,好让苏丝意识到他的存在。而她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敌意,午餐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自然而热情地跟他讲话了。我觉得是时候履行我和罗德尼之间的约定了,所以就站了起来。
“我去方便一下。”我说着便朝岩礁走去。
我在岩礁堆里找了个舒适的地方躺下来,很快就在海水涨涨落落中打起了瞌睡。潮水淹没岩石中的缝隙发出咕嘟嘟的声音,退去的时候也发出很响的声音,我被潮水来来回回的声响惊醒,看了看手表,已经过去三刻钟了。我决定宽大地履行我们的合约,就又躺了十五分钟才起身回去。
我见到苏丝的时候她正在岩石间爬来爬去到处找我。看到我她愤慨地训斥说:“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就这么走掉了,留我一个人跟那个花心蝴蝶在一起?我非常生气。不要笑!我是认真的!”
“我非常抱歉,苏丝。可是他真的希望能跟你单独相处。”
“是啊,可是你知道他有什么目的吗?他想带我去……曼谷在什么地方?”
“泰国。”
“是的,泰国,他想带我去泰国。他每个月给我三千港币。”她不再生气,转而咯咯笑了起来,“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跟我说,给你三千港币,是现在本给你的三倍。”
我盯着她,问:“苏丝,你没接受吧?”
“接受?”她露出厌恶的表情,“我呸!你觉得我会接受他这样的花心蝴蝶并跟他一起走吗?”
“苏丝,我真高兴你没有接受,刚才我还真给吓到了。你走了我会很想你的。”
“我才不会跟那个人走呢,哪怕给我一万港币。我告诉他:‘你为何不带那个站街女去,好让她歇歇,不用再天天接待苦力了。’”
我想苏丝的拒绝肯定会引发罗德尼的脾气:他祈求她,流下眼泪,然后终于爆发了,骂她是个骗子、忘恩负义,是专供水手玩弄的肮脏妓女。他的眼中充满危险的光芒,她肯定被吓坏了,赶紧逃出来,开始找我。现在她觉得罗德尼肯定怒气冲冲地独自乘车离去,把我们抛弃在这里。
然而,我们爬过最后一块岩石却看到他依然躺在海滩上。我们走过去,他站了起来,咧嘴笑了笑,如军人一般站在苏丝面前,然后行了个军礼。
“收到特斯勒中尉的报告,他想道歉,说他为自己跟女神讲话的方式感到非常非常抱歉。我想他刚才太过心痛,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呢。这样可以了吗?您原谅他了吗?点头一下代表‘不’,点头两下代表‘是’。”苏丝茫然地耸耸肩表示同意,他接着说:“我觉得挺好。如果特斯勒这个家伙再这样跟您说话,只需要告诉我,看我不扭断他的脖子。”
我想缓和一下气氛,就说:“不过在提供午餐方面特斯勒中尉确实值得我们骄傲,绝对是一场胜利。”
罗德尼没有接我的话,而是转向苏丝说:“要不要再去游泳?”我疑惑地盯着他,一时间不明白他是不是故意冷落我,而他却一直回避不看我的眼睛。我突然意识到,自从我们重新碰面以来他还未看我一眼。
我笑了笑,说:“哦,亲爱的,我是不是被遗忘了?”罗德尼继续别过脸去,假装没有听到我的话。我接着说:“哦,别装蒜了,罗德尼。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他瞥了我一眼,眼神呆滞而疏远,回答说:“我倒没听说。”然后转过脸对着苏丝,努力展开自然的微笑,说:“现在走吧,我想再看你穿上泳衣,我不妨告诉你,我觉得你穿上特别特别漂亮。”
一个小时后,我们坐在回程的别克车里,他继续无视我。苏丝坐在我们两个中间,他滔滔不绝地讲话,试图吸引她所有的注意力。苏丝几乎没听他在说什么,她没有说话,而是在沉思,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很快她打断了他的话,对我说:“今天晚上我要去看算命先生,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罗德尼马上说:“当然,我们晚上一起去,真是太好了。”
苏丝没理他,继续对我说:“我觉得我应该去找那个藏传佛教高僧,虽然路很远,不过他会说上海话。湾仔的算命先生都不会说上海话,弄明白卦语非常重要,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然后就是非常滑稽的三角对话,我和罗德尼分别跟苏丝讲话,彼此之间却无交流,罗德尼对我说的话从不接茬,除非苏丝转达过去。不过最后我们还是达成一致,我们先送苏丝回湾仔,让她回家看看孩子,然后她来南国酒店跟我们会合,最后我们三人一起去看算命先生。
苏丝住的地方街道太窄,汽车无法通行,我们就把她放在轩尼诗道上离家最近的地方,之后我和罗德尼一路沉默回到酒店。在南国酒店的电梯里我们依然保持沉默,然后分手回到各自的房间。我知道罗德尼不会长时间压抑自己的不满,所以等待着事情的发生。
我没有等太久。五分钟后有人敲门,阿唐走进来,满脸不安和疑惑,好像怀疑自己被拿来寻开心了。他递给我一封信,说:“先生,是您的朋友让我送来的。”
他站在那里一脸好奇地看着我打开信封,里面躺着一张字条,字条上是罗德尼整齐而古板的蝇头小字,大写字母夸张地卷着,如同泥金装饰手抄本一样。他的字写在纸张的正中心,形成一个四张邮票大小的方形。
根据此前在车上的安排,我是否可以单独带苏丝去看算命先生,而你不再继续故意干涉,破坏我们的快乐?
我不禁笑了,告诉阿唐稍等片刻。我在下面写道:
不,不可以,你这个愚蠢的大白痴!
我把信交给困惑的阿唐,十分钟后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另一封密封的信,沮丧和好奇在他的脸上写满痛苦,看上去真的很可怜。我抽出一张新的信纸,上面写着:
那么我能否请你回忆一下我过去对你的许多友谊善举(而你根本未曾想过要做出报答),帮个忙退出竞争?
我是否能再请你下次出言不逊时,把信装在信封里,以免被酒店的服务员看到?
我在下面回信道:
我拒绝退出竞争,因为这是我和苏丝之前就约定好的。我也拒绝再写什么字条,因为首先,这很幼稚;其次,可怜的阿唐,他的皮拖鞋都快被磨破了。
另外,没有出言不逊,所以不装信封。
我把字条递给阿唐,他犹豫了一下,问:“先生,恕我多嘴,您是不是跟您的朋友吵架了?”
我笑着说:“我想是的,阿唐。”
“先生,你们为什么吵架呢?”
“哦,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也不清楚为什么。”
阿唐拿着信走了,不过现在脸上的表情很坚决,几乎有些神圣,仿佛他被赋予了和平使者的光荣使命,不把我们的关系调解好他就不眠不休。然而,他一定大失所望,因为罗德尼一定是免了他的职,所以他也没有回到我的房间。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又响起了敲门声,这次进来的是罗德尼自己。
他关上门,僵直地站在那里,说:“好吧,鲍勃,我决定放下自尊,祈求你的可怜。鲍勃,告诉你实话吧,我爱那个女孩,我深深、深深地爱上她了,鲍勃,这让我……哦,天哪,如果你能明白……如果你能明白我有多么不幸……”然后他哭了起来。
他的眼泪总能软化我的心,我准备等他收住眼泪就告诉他,我一点儿也不关心算命先生,所以我一定会退出竞争。然而还不等机会降临,他在泪眼模糊中突然暴怒起来,不住地疯狂辱骂我。就在他狂风暴雨般的辱骂声中,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海滩上犯下了滔天大错:我厚着脸皮坐他租来的汽车,吃他买来的午餐,却还一再让苏丝跟他翻脸。我使用的卑鄙伎俩包括告诉苏丝——他声称偷听到我窃窃私语——他经常召唤站街女;午餐期间用尽各种手段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看他一眼;还特意选择最混乱的时候走开。
我疲倦地说:“罗德尼,你也知道这些都是废话。你跟苏丝根本没有可能,所以你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好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被你搞得筋疲力尽。你去找别人吵架吧。”
此后的半个小时我备受折磨,他的脸因怨恨而变得丑陋、扭曲,不住口地对我抨击谩骂,他可怖地堵在门口,不给我任何逃跑的机会。直到最后,他的狂怒自行消退了,他建议我即刻起程到伦敦、维也纳或者纽约去,而且还建议我去看精神分析师。罗德尼的结论是,他自己内心极其安定,而我却十分神经质。最近每次争吵后,他总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还说我热切期盼争吵的到来,因为这样我就能得以释放。五分钟后我们握手言和,双方同意按照原定计划三人一起去看算命先生。就在我们握手言和的时候,苏丝过来了。
别克车依然等在外面,我们再次爬进了后座。罗德尼这次表现得很好,苏丝一视同仁地跟我们两个聊着天。一切进行得很顺利,直到我们穿过香港的商业中心来到西区,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再熟悉不过的紧张气氛。
我看了一眼罗德尼,确定无疑,他坐在那里,每一块肌肉都再次紧绷起来,脸上浮现出熟悉的紧张而固执的表情。我正在疑惑到底是什么惹怒了他,他向前倾身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命令他停下来。司机放慢车速,寻找可以停靠的地方,然而道路两旁停满了汽车,没有一个空位。
“我说停车!”罗德尼怒气冲冲地喊道。
“怎么了?”苏丝跟我一样茫然,“发生什么事情了?”
罗德尼没有理她。司机顺从地将汽车停在马路中央,阻断了后面的车辆,漠然地坐在那里等着。
罗德尼下车狠狠地摔上门,他走到司机的窗口,掏出钱包。
“把这两个人拉到他们想去的地方,然后你就可以走了。”他说。
他递给司机一些钱,然后回来把头伸进后座的车窗,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充满怨恨,他的眼睛闪烁着憎恶的光芒,他的手在车窗上不停地发抖。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不是吗?”他说,“这就是你们一整天都在想的事情,就想摆脱我?那好,我希望你们现在高兴了。天哪,尽管想到我已经……”
他突然咬着嘴唇,闭上了眼睛,仿佛难以忍受突然袭来的自哀自怜。他很快掉头朝马路对面走去,完全无视来来往往的车辆,然后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我和苏丝面面相觑,我说:“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苏丝?他怎么突然这么伤心?”
“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明明对他挺好的。”
我们后面的汽车愤怒地按着喇叭,司机漠然地点燃一支香烟。我告诉他继续往前开,他不慌不忙地丢掉火柴,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启动了汽车。
“我刚才对他很友好,”苏丝说,“你没看见吗?”她现在觉得很是愤愤不平,因为那么多好心都浪费了,“何况他还叫过站街女!我能跟他说话就很不错了,更不用说还对他这么友好。”
“我们说话的时候你没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吧?”
“没有,我一直没碰你。”
我们仔细回忆了刚才的对话,并没有发现任何冒犯罗德尼的地方,我们觉得一定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或者只是他的坏脾气自动爆发了,就像车轮的某个点,他的情绪在一圈又一圈的轮回中爆发了。我只是担心,他那么心烦意乱,会不会做出什么绝望的事情,比如自杀什么的。我对苏丝说了自己的担心,她摇着头说:“不会的,他不会自杀的,至少今天不会。”
“他这种人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好让我们感到抱歉,”我说,“可你为何这么肯定他不会?”
“我就知道,我看得出来。”
她确信无疑地告诉我,她的第六感非常准。如同盲人敏锐的嗅觉弥补了他们的视力缺陷,苏丝的第六感弥补了她的文化不足。她经常灵光闪现,虽然这些灵光什么时候闪现不可预测,也没有规律可循,但是每次闪现的时候都非常准,我不得不对此抱有绝对的信任。
“好吧,那就谢天谢地了,”我说,“我们就不需要为他担心了。”我朝窗外看了一眼,我们已经来到了香港最古老的区域,大海和山坡之间的空地足足有三百英尺宽,短短的街道一直通往码头。我远远瞥见往来香港和葡萄牙殖民地澳门之间的佛山号轮船,舢板的桅杆如同森林般在水面摇动。我问:“我们快到了吧,苏丝?”
“是的,快了。”
“顺便问一下,你为什么要去看算命先生?”我知道她心里要是没有问题,是绝对不会去算命的。
“我只是想问他一些事情,”她闪烁其词地回答道,然后又说,“之后我再告诉你。”
“那好吧,苏丝。”
“司机,停车!我们要走过去——在山上。”
我们打发了司机,然后走上一条窄窄的小巷,小巷里挤满了大排档和行人,蜿蜒向前不断升高,最后消失在半山腰的别墅间。头顶的竹竿上晾满了衣服,我们像是走在隧道里。每走几步便有一段台阶,台阶越来越陡峭,我们慢慢地往上爬,与四个苦力抬着的轿子保持同步。轿子里坐着一个矮小的中国老女人,摇着一把廉价的纸扇子。我们拐进一个交叉路口,穿过一家菜市场,经过一片空地,第一眼望去这片空地似乎是个垃圾堆,再看一眼觉得是个巨大的养兔场,垃圾堆里到处是兔子的洞穴,第三眼才发现这是个住人的大杂院。事实证明的确是个大杂院,到处是破麻布袋、腐旧木材和压扁的罐子搭建的小棚屋。路上挤满了人,过了垃圾场便是一栋栋的住宅,我们拐了进去。我跟着苏丝沿水泥铺就的楼梯而上,楼梯上到处是垃圾和痰渍。整座建筑充斥着说话声、孩子的哭声和麻将的碰撞声。我们穿过一段黑暗的狭窄水泥走道,苏丝敲了敲门。
一个蓝蓝的光头出现在门口,光头下是友善的微笑,门后飘来饭菜的香气。门又敞开了些,露出算命先生饭渍斑斑的橘黄色僧袍,僧袍已经褪色,下端破旧不堪,拖在地板上。他跟我们握握手,邀请我们进去,咧嘴笑着,用上海方言跟苏丝聊着天。他本身是上海人,冒充藏族人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职业声望。
房间用麻布袋隔开,后面传来家人的低语,听上去人数不少,他一定事先告诫他们保持安静。后面还飘来油脂的香气,与线香焚烧的气味混合起来刺激着我们的嗅觉。线香如同烟花一样插在破旧的罐头盒里,盒子里装满沙土,放在算命先生廉价的小桌子上。旁边放着一本破旧的皇历、一串藏传佛教念珠和一片龟壳。桌子放在小隔间的角落里,其余的空间都被一张巨大的黑色木质靠背长椅占满,长椅雕刻精巧,镶嵌着象牙。算命先生让我坐在长椅上,让苏丝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而他自己则坐在桌后的木箱子上。他把一副角质架眼镜架在耳朵上,算命就此开始。
算命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整个过程肃穆而庄严,任何传统的占卜方法都没有遗漏。算命先生仔细查了查天宫图,还查阅了皇历;他看了看苏丝的手相,还摸了摸她头上的突起;他看着苏丝摇签筒,直到有一根签掉在地板上,然后查看这只签上的编码;他让苏丝将两片香蕉形状的木板掷在桌上,然后检查这两个木片的宿命位置。
我坐在那张平座直背的长椅上越来越不舒服,不舒服程度如同复利曲线一般爬升。我在平直的木椅上扭来扭去,突然发现有人在窥视我:有个孩子透过帆布帘子上的洞看着我。我直直地看过去,孩子的眼睛羞怯地躲开了。我把眼睛移开,不久我用余光看到那双眼睛又回来了。我再次迎上目光,眼睛又消失了。这个游戏持续了将近十五分钟,让我稍微从木椅的酷刑中分散些注意力。苏丝从椅子上转过身来的时候,我们还在玩着这捉迷藏游戏。
“好了,完事了!”
她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显然这次算卦很成功。她打开包付了算命先生五港币。他笑着把我们送到门口,我在门口猛然转身,最后朝那个小洞眨眨眼,洞后的眼睛竟然也朝我眨眨眼。我们走下痰迹斑斑的楼梯,来到大街上。苏丝满脸喜悦,却一直沉默不语,她独自品尝着快乐。我们走过垃圾场,穿过菜市场。道路上遍布被人踩过的白菜叶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蔬菜腐烂味儿。
苏丝说:“我要去英国了。”
“什么?你说什么,苏丝?”
“我要去英国了,”她兴高采烈地说,“三年之内。”
“我的老天,苏丝!你是认真的吗?”
“是啊,算命先生刚才告诉我的。本会带我去,他会在香港跟他的妻子离婚,然后带我去英国。”
“好吧,真是太好了!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是啊,我还一直担心呢,担心本会跟我断绝关系。”她解释说,最近本经常取消他们的午餐约会,说是有商务午餐,而她对此越来越怀疑。她害怕他不再爱自己,她甚至开始怀疑本是否有了其他中国女孩。她非常担心,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样的情况已经有将近两周了。
我说:“可是苏丝,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好意思,我怕丢脸。”
“苏丝,这也太荒谬了,你竟然怕在我面前丢脸!”
“如果真是这样,那真的是太丢脸了,我会杀了自己的。不过现在好了,他还爱我。算命先生说有四个好兆头。”她兴奋地喊道,“是的,四个!他告诉我:‘其实我只需要一个兆头,可是却有四个。第一个是你的天宫图,第二个是你的手相,第三个是你摇落的签。然后你掷下的那两片木板又说,是的,我们同意。所以共有四个兆头说明你的男朋友还爱你!’”
“好吧,怪不得你这么兴奋。”
“他还说有两个好兆头表明我会去英国,不过他不确定是不是三年,他说有可能是两年半,也可能是三年半。”
我们沿台阶而下。天近黄昏,大部分晾晒的衣服已经收起来了,光光的竹竿直直地横在头顶。更远处的狭窄巷子将原来的行人驱赶到宽阔的街道上,电车咔嗒咔嗒驶过,城市的喧闹声朝我们涌来,听上去如同忙碌的工厂。
苏丝说:“在英国我应该穿什么衣服呢?你觉得是穿中式的好呢,还是西式的好呢?”
“苏丝,你以后有的是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我说,“三年的时间很长。”
“不,很快就过去了。你觉得我应该穿什么呢,罗伯特?”
“我觉得你应该坚持穿中式服装,你肯定能在伦敦引起轰动。”
“是的,”她点点头,“我也觉得中式的好。”
最后一丝日光散尽,我们走完所有的台阶后天已经黑了。大路两边的霓虹灯明明暗暗,闪烁出红的、绿的、白的、粉的、蓝的颜色。它们好像在说:不必为夕阳西下而伤感,太阳只会煞风景,现在它终于避开了,我们才可以开心起来,享受黑夜的狂欢。
一辆电车驶来,咔咔嗒嗒地发出火花。我们爬到上层车厢,电车摇摇晃晃在拥挤的人行道和林立的霓虹灯之间穿行。电车驶进中环昏暗的街道,那里一片寂静,已经进入了夜晚的安眠。过了中环便是湾仔,电车再次驶进灯光里、霓虹灯里、蜂拥的人群里。
“今天晚上我不想去舞厅了,”苏丝说,“我实在太高兴了。”
“那我们找个地方吃晚饭吧。”
“好啊,那我们去那家北京餐厅吧,”她咯咯笑着说,“就是本打我屁股后我们去的那个地方。”
到了餐厅她要求坐到上次坐过的位子上,这样就觉得离本很近。整个进餐过程她不停地讨论着本,讨论着去英国的事情。快乐让她容光焕发,美丽极了。可是我觉得她很遥远,她的梦幻世界我无法进入,仿佛有一层玻璃横亘在我们中间。晚餐结束后我问她是否想让我跟她一起走回家,她说:“只要你愿意,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走回家。”她根本不在意是单程还是往返。
“不,我的意思是我还会回去的。”我说。
“好吧,晚安,罗伯特。今天晚上我会睡个好觉的!”
“嗯,好好睡吧,苏丝。”
我沿着街道踱到水边。路边的摊位上点着煤油灯,散发出白炽的光。我在一个水果摊旁停了下来,一串串荔枝挂在木头柱子和托梁上。年幼的时候,大人会给我荔枝罐头作为奖励,直到来了香港后我才吃到新鲜的荔枝。荔枝汁水很多,堪比上好的温室葡萄。小摊贩摘下一串荔枝,称了称,放到纸袋里。我从袋子里拣了一颗散落的荔枝,边走边闻。六七辆黄包车从我身边经过,车上坐着一伙水手。我转过临水的街角,看到他们停在南国酒店门口,正在付钱给车夫。他们进了酒吧,我走过酒吧门口,从酒店大门进了大堂。我站在那里等电梯下来,心里想着罗德尼,希望苏丝猜得对,他不要自杀。我希望他不要割腕,也不要悬梁自尽。
这时电梯下来了,电梯门哐哐当当开了,里面站着罗德尼。
他快步出来,低着头,根本没看路,而是直接朝我走来,几乎撞落我手中的纸袋,几颗荔枝滚落到地板上。
他赶紧道歉说:“真是不好意思……”他看到是我,便没有说下去。他的眼睛充满敌意,变得呆滞又疏远,他拒绝认出我来,装作根本没看到我,迅速转身走了。他穿过推拉门进了酒吧。
我兀自微笑着,好吧,至少比发现他挂在梁上好多了。虽然他让人头疼,但我还是不愿他自缢身亡。我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件好事。
我捡起地上的荔枝,进了电梯。电梯操作工拉了一下绳子,我们便慢悠悠地上升,经过每一层楼的时候电梯便会发出神秘的哐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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