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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苏丝黄的世界深度分析第六章

第六章

        

        “苏丝,已经三点了,”我说,“你男朋友怎么办?”

        她耸耸肩说:“我不在乎。”

        “如果他醒来发现你不见了,不会找你麻烦吗?”

        “不会,他已经昏过去了,那个男孩,他做了一次就完事了。”她穿着牛仔裤坐在床上,跷着二郎腿。床边的桌子上是我们吃剩的残羹冷炙,今天晚上太冷了,我们不想到阳台上去吃。“好吧,我告诉你我是怎么被舞厅炒鱿鱼的。”

        “炒鱿鱼?不是吧,苏丝?为什么?”

        “我偷了钱。”

        “天啊,你偷了谁的钱?”

        “哦,很多人的。我偷了所有人的钱。”

        她开始了新生活,同时残酷地丢弃了很多东西,埋葬了她所有的浪漫少女梦。她憎恨男人、鄙视男人,只想要他们的钱。而她成了舞厅里最璀璨的明星,甚至比玉兰还要受欢迎,晚上几乎没回来睡过。很快她就有了几个有钱的老顾客,包括一个年轻的内地纨绔子弟和一个广州餐厅老板。一天晚上,她看到餐厅老板的钱包从床边的上衣口袋里露出来,而他睡得正酣,她就偷了六百港币,藏在鞋子里。

        餐厅老板怀疑钱是她偷的,就不再来找她了。不过很快就有人填补了他的空位,是一位蒋介石政府的前任部长,六十多岁的北京人。从那之后,她只要有机会就会从客人那里偷钱。而奇怪的是,她似乎更在乎偷窃本身,而不是偷了多少钱。如何拿到客人的钱包是她苦思冥想的问题,她会躺在床上一整夜计划各种精细的策略,最后也许会采用冒险而荒谬的方法——直接把偷来的钱随便塞在口袋里,然后忘得一干二净。她经常无意中从自己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一卷钱,不过这些钱给她带来的不过是发现时的一丝快乐,除此之外,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卷纸而已。

        虽然在舞厅她很受男人们的喜爱,但其他女孩却不怎么待见她,第一个原因就是她实在让人讨厌。她到处炫耀,装腔作势,从不把别人看在眼里;她过度打扮,身上挂满首饰,看上去像一棵圣诞树。大家之所以容忍她只是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只有十七岁,很多女孩都知道自己也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后来的一天晚上,她拿了前部长四百港币,这是她一周内第二次把手伸进他的钱包。他没什么证据,不过他放话给舞厅经理,苏丝就被炒了鱿鱼。

        她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另一份工作——这次是在香港岛一家名为“格兰纳达”的舞厅。这里的经历对她以后的生活有很大的影响。她开始动摇,不断有人提醒她即使是十七岁的漂亮姑娘也不能为所欲为。她对昂贵衣服和首饰的热情突然就消散了,正如她突然爱上它们一样。她开始安定下来认真工作,一切变得像是例行公事。

        改变她的还有另外一件事。一天晚上她被一位英国人从舞厅包下来,他叫艾伦·缪尔,在一家化工企业上班,声音柔和,会讲几句中文。去酒店之前他带苏丝去一家餐厅吃晚餐,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今天晚上不想跟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她问。

        “因为你太像个商人了,”他微笑着说,“你根本就不享受整个过程,那我也不会乐在其中。”

        他的声音是如此温柔,却与他所说的话如此不相符,苏丝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其中的侮辱,她的怒火爆发了。她指责他违背了约定,还想骗她的钱。

        “哦,别担心,”他笑着说,“我照样会给你刚才提到的‘礼物’,我们不能白白浪费那么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拿去吧,五十港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愿意付她钱这件事比他拒绝跟她过夜这件事更加令她羞辱,不过她还是暗自得意自己什么都没做照样挣到了钱。然而第二天晚上,他却很奇怪地再次出现在格兰纳达,还邀请她做自己的舞伴,她断然拒绝了。缪尔叫来经理,经理提醒她,舞厅里的员工没有权利对顾客挑挑拣拣。她愤愤地跟缪尔来到舞池中,不过她很快就被他虚伪的温柔声音和滑稽的戏弄激发,怒火再次爆发。她拼命想从他怀里挣脱,他却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挣扎,他抓住她,拖着她穿过不断回旋的人群来到舞池边缘,却迎面撞上了经理,他咧嘴笑了笑。

        “啊,你这家伙,我正要找你呢,”他说,“我要包下这个女孩。”

        当时只有九点钟,也就是说他要付四个小时的钱,三十二港币。苏丝接下了小票,一周结束的时候她可以凭小票领取自己应得的二分之一。可是一走出舞厅的门,她就告诉缪尔她不会再跟他往前走一步。

        “那我就叫警察了,”他说,“我可是为你花了一大笔钱的。”

        “我不在乎。”

        “无论如何,为你自己好,你也得跟我一起吃晚餐。”

        “为什么?”

        “这样你就可以告诉我你有多恨我了。”

        晚餐结束的时候苏丝泪眼汪汪,暗暗希望缪尔今晚能带自己去酒店,因为她突然不可思议地迷上了他。可是他却没有带她去酒店,只是提议第二天一起吃午餐。

        午餐之后他们白天又见过几次面,两人的关系变得很融洽,后来他再次带她去吃晚餐,之后去酒店过夜,苏丝不收他的钱,他最后还是偷偷地把五十港币放进她的包里。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见面了。早上起来缪尔去了洗手间,苏丝看到他的钱包放在梳妆台上。她本能地拿起钱包。“我到底在做什么?”她心想,“我到底在做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陌生人,打开钱包,从里面拿了三百港币。

        不久缪尔就回来了,他扫了一眼钱包,然后装进口袋里。他肯定已经注意到里面钱少了,但什么也没说。他牵起她的手。

        “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开车去浅水湾游泳吧。”

        她说:“我去不了,我很忙。”

        “那你就解放自己嘛,游泳对你有好处的。”

        她最后同意了,之后他们就分开了。她很惊讶到底是什么驱使自己去偷钱,这是她被前一家舞厅开除后第一次偷钱。为什么从艾伦开始下手?她开始为自己的偷盗行为找理由。“想想我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时间,”她对自己说,“他为什么不像其他男人一样付我钱啊?”她觉得他是在无耻地利用自己的好心,于是便开始憎恨他。第二天在浅水湾,苏丝一直很恶劣地对待缪尔,可他却觉得很有趣,所以她更憎恨他了。她把自己对他的看法都告诉了他。

        缪尔笑了,说:“你心里很清楚自己为何对我如此气恼,不是吗?就是因为你从我钱包里拿了钱,可是你拿的每一分钱都是你应得的,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你胡说!我没拿过你的钱!”

        “你确实拿了。我告诉你为什么,不是因为你想要钱,而是因为你想要惩罚我,惩罚男人。你憎恨男人,不是吗?”

        “不是。”

        “是的。我们对你来说都是同一个人的化身,我不知道这个人具体是谁,但是我想应该是第一个诱奸你的男人。”

        她的脸涨得通红。真的很惊奇,她还没时间去想,血液就涌上了她的脸颊。而艾伦正好看到了,不过他转过脸去,假装没有看到。可是她却看到艾伦迅速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脸,她彻底愤怒了。

        “胡说,”她说,“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个善良的漂亮小伙儿,我们深爱着对方。是的,他是好人!好心!不像你!”

        然而几天之后,她的心情平复下来了,他们又开始说话了,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对艾伦讲起了自己的叔叔。她承认艾伦关于她憎恨男人的说法是正确的,她自己也说,用同样的眼光去看所有的男人是相当荒谬的。自那之后,她就对钱包失去了兴趣,再也没有偷过钱。唯一的例外是在南国酒店偷了一个水手的钱,不过是因为他欺骗了她,而且也没有偷太多。

        她与艾伦·缪尔的关系继续发展,她意识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了别人。现在她希望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来买礼物送给他,她想要为他牺牲自己,她不顾一切地想要个孩子。他的所有个性在她眼里都熠熠发光,她甚至开始享受与他做爱。是的,甚至是做爱这种苦差事也变成了一件愉悦的事!确实,每一次都变得更愉悦,每一次艾伦的温柔和体贴都引起她更大的反应,她觉得自己越来越靠近某个闪亮的、诱人的、神秘的巅峰。天亮的时候她终于到达了巅峰,闪电一样耀眼的光芒照耀着天空,大地摇晃着,然后一切陷入黑暗,她不停地下坠、下坠、下坠,坠入无边的黑暗。她感觉到艾伦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却没有听清。过了一会儿她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一定要记住今天这个日子”,他说,“因为今天你正式成为了一个女人。”

        那天是周四。周六见面的时候,缪尔送给她一只金手镯,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缩写字母以及周四那天的日期。第二天是周日,他乘坐一位中国朋友的汽艇出海游泳,结果鲨鱼袭击了他,把他的右腿撕成了碎片。汽艇还没有回到岸上他就死了。

        艾伦·缪尔成了他们国家最好的宣传大使,从此苏丝对英国人产生了偏好。每次有英国人来格兰纳达,她都会主动上去搭讪。艾伦·缪尔死后她被一个警察局的副督察包下,他做事很谨慎,不像这片殖民地上的其他单身汉一样亲自到舞厅来,他打电话过来找女孩。他很喜欢苏丝,且私人收入颇丰,能付起更多的钱,享受更高档的服务,所以他要求苏丝放弃在格兰纳达的工作。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他的公寓。他三十多岁,含蓄而阴郁,经常不可名状地狂怒。他名叫杰拉尔德·帕里,他并没有像艾伦·缪尔那样激起苏丝对他的热爱,她对他的依恋已经超越了纯粹的金钱关系,单纯因为她内心的女人气质已经苏醒,而她身边的男人正好是帕里。

        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之前经常送四百港币给中国医生。不过自从遇到艾伦·缪尔之后她一直想要个孩子,即使这个孩子不是艾伦的。很多舞女都有孩子,她们聊起自己的孩子时苏丝越来越嫉妒,越来越痛苦。所以这次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这个孕育在自己体内的孩子,她不肯去流产。

        她仍跟玉兰一起住在九龙,不过她没对玉兰提及自己怀孕的事情,因为她知道玉兰会认为自己疯了。而且,因为害怕帕里会发怒,她也没有告诉帕里,直到实在瞒不住了,她才鼓起勇气宣布这个消息。她告诉他,她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哪怕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就此结束,她也要留下这个孩子。

        帕里听后没有说话,他一连两天没有说话。他保持沉默并对苏丝避而不见,她焦虑不安地等待他猛烈地爆发,爆发之后他的沉默期就自然而然结束了。而她等来的是个美好的惊喜。第三天傍晚,她来到他的公寓,却发现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迎接她的是一个她几乎不认识的帕里,一个带着微笑的、兴奋的、温柔而温暖的帕里。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他就说自己很为苏丝怀孕而感到高兴,更高兴的是她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因为这说明她具有勇气、忠诚和母性。他解释说,过去自己曾因女人而遭受巨大的悲痛,虽然她们都是有声望的女人,却都那么卑劣而虚伪,都是荡妇。他就是因为这样一个女人才决定离开英国来到香港的。而现在,在一个中国舞女身上,他找到了自己一直渴求的美好品质。他要送给苏丝一份她应得的美好礼物,他要娶她。

        “不,”苏丝说,“不好。”

        “不好,为什么?”

        “你要是娶了中国女孩,其他英国人都会找你的麻烦,警察局的头儿就会找你的麻烦。他会把你叫进他的办公室,对你说:‘早上好,你被解雇了。’”

        “我会离开警察局的,”帕里说,“我可以在这边经商,我手上有几百份合约,里面有很多钱。”

        玉兰听说后非常激动,她从没想到苏丝会对工作如此用心。不,她天生就是要做妈妈、要结婚的。多好的运气啊!一个英国丈夫!哦,比中国丈夫要好驾驭多了,他们晚上从来不会跑到妓院或舞厅去!她非常兴奋,冲出去买了一对昂贵的耳环作为结婚礼物提前送给了苏丝。

        而帕里也充满激情地畅想他们的未来:他们要住在哪里,他要如何傲慢地对待那些因他娶了中国太太就冷落他的人。这样过了三四个月,苏丝发现他越来越不爱说话,又开始陷入沉思的魔咒中。一天晚上她问他打算什么时候从警察局辞职、开始找新工作,他不耐烦地回答说不着急,不管怎样,他也要干满半年才能离开警察局。然后他说他累了,就把她送回了家。

        第二天晚上他又把她送回了家。之后几个晚上他更加直率地打发她出去,等她再次来到他的公寓,发现房间里放着很多行李箱和板条箱。

        “你要去哪里?”她问。

        “婆罗洲。”他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她,从钱包里掏出五百港币,递给她说,“你可以走了。”

        “你要去婆罗洲多久?”

        “多久?我被调到婆罗洲警察局了,再也不回来了。”

        “那结婚怎么办?”

        “什么?”

        “结婚。”

        他一脸困惑地盯着她,他的困惑是如此真实,苏丝几乎相信他真的是疯了或者忘记了。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鬼话?”他说。

        “你说我们要在英国教堂结婚,住在北角,漂亮的公寓。”

        他的眼睛充满怒火:“你想干什么?要敲诈吗?”

        “不是敲诈,你是我孩子的父亲。”

        “这只是你自己说的。我可知道你们这些舞女,就是一群肮脏的妓女。好吧,我以后每个月会寄给你五十港币的赡养费。别再搞什么歪门邪道,不然你会后悔的。滚出去吧!”

        两个月后孩子出生了,不久她就收到一张五十港币的汇票,之后的三个月也都收到了,然后就中断了。她再也没有收到帕里的任何消息。

        苏丝生下孩子不久,玉兰就离开香港到日本的一家舞厅工作。香港舞厅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因为从大陆逃出来的有钱人都去了台湾,舞女们都感到经济拮据。不过东京为这些女孩敞开了大门,她们也想去那里体验异国风情。玉兰和其他五个女孩被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小个子日本男人雇走了,他安排她们乘飞机去东京。而苏丝因为孩子没办法去,在机场跟玉兰洒泪告别。

        苏丝已经回到格兰纳达工作了,不过还继续住在玉兰位于九龙的房间里。乐于助人而又随和的玉兰觉得多住一个婴儿和一个保姆也没什么,不过按照当地的标准,她们的房间住的人已经算是很少了。现在玉兰走了,苏丝就在香港岛这边找了个房子,免得每天都要乘坐轮渡来来回回。她找算命先生询问了搬家的好日子,然后严格按照先生的叮嘱搬了家。然而,她刚租下房子就厄运连连:第二天她就发烧生病了,之后一周比一周严重,她渐渐消瘦,最后变得骨瘦如柴。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

        在此期间,她的积蓄消耗殆尽,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就出去找工作了。她乘电车来到中环,希望能重新回到格兰纳达工作。舞厅在一家百货商场的六楼,电梯坏了,她只能爬楼梯上去,爬到六楼的时候她感到头晕目眩,很不舒服。她注意到舞厅外面有一张新标牌,不过她不识字,不知道标牌上写的是什么。她进到里面,却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家餐厅。

        这次出门之后她又在床上躺了三周。后来保姆走了,因为苏丝已经付不起她的工钱了。孩子没有东西吃,没有钱,苏丝知道自己只能卖掉仅剩的一件首饰:艾伦在他们见最后一面时送给她的金手镯。她四处找,却没找到,一定是保姆拿走抵工钱了。

        她又感到很不舒服,可是孩子一直哭,她跑到一个姐妹那里借钱,却扑了个空。她来到大街上,在一个拐角处徘徊,后来一个从码头回来的苦力找了她,付了她两港币。她觉得这段“站街女”的经历很耻辱,所以从未对人提及,连吉薇妮也没告诉。

        第二天她在另一家舞厅找到了工作,只是有钱人少了,女孩多了,价钱就掉下来了,她挣的钱几乎不够付房租和请保姆。

        后来有一天她在街上遇到一个在格兰纳达认识的上海女孩,那个女孩看上去很有钱,她告诉苏丝,她现在在一家专门招待欧洲水手的酒店工作,比起舞厅她更喜欢这个新工作,没有专横的经理把你推来推去,也不会白白浪费时间跟男人跳一夜的舞最后他还不要你。一切不再是乱糟糟的,你只需要带男人上楼,一切就都搞定了。

        苏丝问她要在楼上待多久。

        “哦,只是短时服务而已,”女孩说,“有时候也会有包夜,不过还是多做几个短时服务赚钱更多。”

        苏丝摇摇头,她看不起这个如此堕落的女孩,这就是赤裸裸的卖淫。舞女从不觉得自己是妓女,她们只是舞厅现有的舞伴,如果她们很喜欢一个男人,就会把自己喜欢的带到床边,以此来换取金钱作为礼物。整个交易进行得很高雅,一开始总要共进晚餐,而且持续时间也很长,最起码是一个晚上。舞女看不起吧女,因为她们会随随便便接短时服务;吧女会看不起站街女,因为她们会在墙角接待苦力。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忍受这种事情。”苏丝说,完全忘了自己在大街上的羞耻经历。

        那个女孩就是小爱丽丝,她毫不害羞地咯咯笑着。

        “我喜欢啊,水手都很和善、很年轻,不像我们在格兰纳达接待的那些老头子。我喜欢年轻的。”她低头欣赏自己脚上刚买的新鞋子,“好了,我要走了,今天早上刚来了两艘美国船。如果你有兴趣的话,酒店就在渡船附近的河边。”

        苏丝带着怜悯和蔑视看着她离开。然而那天晚上,她在舞厅游荡了五个小时,最后却空着口袋回到自己的房间。又到了必须面对现实的时刻。第二天她找算命先生算了算最适合换工作的日子。

        算命先生说最好避开最近几日,因为正好是上旬的末尾;他建议中旬前期的某一天,说皇历上记载这一天宜出行、安门、纳畜、入殓及开市,吉时是下午三点到六点,他说只要按他说的去做,她新选择的职业就能昌盛成功。

        一周后是那个月的十三号,下午苏丝就开始了在南国酒店的工作生涯。

        

        她心不在焉地揪着两腿之间的毯子,说:“一开始我很讨厌这个地方,对我来说真的很难。有时候我会对水手说:‘你去找其他女孩吧!你太脏了!喝这么多酒!太粗鲁了!’其他女孩就会对我说:‘苏丝,你太清高了!’”

        不过后来她也习惯了。一个人可以逐渐习惯任何事情,一开始你会想:是外部境遇迫使我过现在这种生活的,我跟其他女孩不一样,她们是自愿的。我不能跟她们同流合污,我跟她们不一样。后来生活把你包围,变成你的世界,你就变成了你原来世界的陌生人。

        “是啊,我想一个人会习惯任何事情的。”我说,心里想:比如战争。比如那些一两年前从未想到自己会生活在如此悲惨环境的人:有些人曾经生活在安全的天空下,现在却随时会下弹雨;有些人端着机关枪对着一群年轻人扫射,而这些年轻人是他曾在海德堡共饮啤酒的朋友,或是他在波恩亲吻的那个女孩的哥哥;还有些人无奈地清洗自己不得不用的厕所。哦,你可以习惯任何事情,即便是变成一个与水手上床的妓女。这些善良的女孩也许会惊奇地发现,在无路可走的困境下,习惯这一切是多么容易;她们很快就会开始相互讨论姿势和价钱;她们很快就会发现哪个水手更适合短时服务。这一切很快就变成了她们的世界。

        我看了看手表,二十分钟前阿唐过来叫苏丝,说她男朋友已经醒了,要她回去。

        “苏丝,你最好赶紧过去。”我说。

        “马上,”她放下跷着的腿,斜身到床头柜上端起茶壶,把自己的杯子加满。她小啜了一口茶,皱着眉头说:“我的孩子还在咳嗽,我真是担心死了。”

        “你没带他去看医生吗,苏丝?”

        “看了,我带他去了医院,医生说:‘没什么事,孩子很健康!’可是他还是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电话响了,我接了起来。是阿唐打来的,说水手又在叫苏丝了。虽然阿唐很有礼貌也很含蓄,不过他还是催促苏丝赶紧回去。

        “否则的话,先生,”他说,“会影响我们酒店的声誉的。”

        “不会的,阿唐。”我说。

        苏丝极不情愿地起身朝门口走去。

        “我走了。”

        “不过听上去这个水手是个不错的男孩。”我说。

        苏丝冷淡地耸耸肩,学着水手的口吻说:“苏丝,你真漂亮。”

        “这是他对你说的吗?”

        “所有的水手都这么说。”

        “哦,你不喜欢吗?”

        “我不在乎。‘苏丝,你真漂亮。’然后他就走了,又来了个水手,‘苏丝,你真漂亮’。有什么用?我希望同一个男人每天都对我说:‘苏丝,你真漂亮。’是的,同一个男人!”

        “我几乎每天都说啊。”

        “不好。你又不是我真正的男朋友,又不上床。”

        “上床就这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

        “想也没有用,我又没有钱。”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不要钱,我什么都不要。可是你会想:‘不好,她刚从水手那里回来。’”

        “可是你能理解的是吧,苏丝?”

        “不,我跟水手在一起只是工作,不是爱,没有感情,就像陪人跳舞一样,只不过是要脱掉衣服,躺在床上。”

        “也不完全一样吧。”

        “不,一样。”

        “如果我跟你做爱,我就会希望你能属于我,可是实际上你不属于我。”

        “是的,属于。跟水手上床,身体内没什么感觉,内心没什么感觉。跟你上床,一切都有感觉。我欢喜,我感觉很美。我会想‘他是我的男人’,你会想‘她是我的女人’。我们属于彼此。”

        “根本没这么简单。”

        “不,很简单。简单到你根本不懂。”她准备走了。

        “苏丝,听我说——”

        “不听,没什么好说的。你说的话是比肮脏的啧啧啧女孩要聪明,可是肮脏的啧啧啧女孩懂得爱,而你不懂。”

        “苏丝,再坐一分钟。”

        “不,我要回到水手那里,脱掉衣服,在开船前再为他短时服务一次。”

        “苏丝——”

        “不。”

        门关上了,她走了。

        

        那之后我一直无法入睡,躺在黑暗中,依稀看到她站在门口,她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我欢喜,我感觉很美。我会想‘他是我的男人’,你会想‘她是我的女人’。我们属于彼此。”

        我想,多么简约,多么美丽的简约,一个不识字女孩的简约之美,一个没有受过教育、如同钻石般棱角分明的女孩的简约之美。

        也如同钻石般坚不可摧。两千多个男人也无法摧毁她,她身体的一部分是他们触及不到的,她的贞洁是他们无法破坏的。

        心灵的贞洁。

        “我欢喜,我感觉很美,我们属于彼此。”

        我被她的话深深打动,感动得直想哭。我想,我跟她在一起会很快乐。我躺在黑暗中,如同无眠的做梦人一样脑海里充斥着各种疯狂而奇怪的念头。我要把她从南国酒店拯救出去,我要娶她,我们到邻近的小岛上过简朴的日子。我们到长洲岛去,那里穿着黑裤子的妇女在铺着鹅卵石的乡间道路上闲聊,每天傍晚挂着波浪般风帆的渔船接连回到海港的怀抱,过了半个小时回来你会发现还有船不断回港,直到天黑,海港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或者我们到佛岛大屿山去住,我画画的时候能听到寺院悠闲的钟声,我们可以种田养猪,跟寺院的和尚寒暄,在那里我会想“我的女人”,而她会想“我的男人”……我一直醒着,浪漫的田园生活依然展现在我的眼前,这时从美国战舰的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响彻在寂静的港湾上空。

        “听着。听着。”

        天已破晓,星星都落到西面的大陆去了,曙光悄悄洒进我的房间。

        “听着。”

        光线一点点地照进来,我田园诗般的幻想如同银幕上的影像一般渐渐淡去。我看着廉价的衣柜,看着梳妆台和我们吃剩下的残羹冷炙,一切都现出原形。阳光,现实。我知道最终自己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只是跟苏丝调调情,除非我能克服自己对水手的厌恶,跟她做爱。

        我想知道怎样才能克服,我想:“也许只是习惯一种新的方式——一个人可以习惯任何事情。”然后就睡着了。然而一切只是理论而已,并没有真的付诸行动。而且也没有机会实施了,因为那天她遇到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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