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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母子别

        蒋祖林是7月20日离京,经一机部黄敬部长特别安排,去上海参观潜艇建造厂、护卫舰建造厂及设计室等机要单位。这半个月里他过得狠愉快,除了参观,还去祭扫了父亲胡也频的墓地,和延安时期的好友贺毅一起去杭州作了两日游。启程回京之前,他给妈妈打了一个电报,火车驶入北京站台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暗淡灯光下的妈妈。

        一坐上小轿车,祖林就兴致勃勃地打开话匣子,他急于把满肚子的感受讲给妈妈听。但是妈妈话语很少,兴致不高,像是有心事。祖林担心地想: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回到家,蒋祖林和妈妈、陈明叔叔一起走进客厅。妈妈开口了:“祖林!我告诉你,我的问题又有了大的反复。这些天,天天在开斗争我的会。”

        丁玲介绍了这些天来党组扩大会的情况,然后告诉祖林:“前几天我给小灵子(即李灵源)写了一封信,寄到莫斯科去了。我在信里没有明说我现在的处境,但暗示了我今后的命运,让她思想上有所准备。我也委婉地表示了我对她的希望。她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以我对她的了解,我想,她不大会因为我的问题而改变同你的关系。”她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告诫儿子:“你是共产党员,应该相信党,同党站在一起。应该认识到妈妈是在反党。”停了一下又说:“我看你还是提前回苏联,回学校去吧!”

        祖林心里很痛苦,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作协党组会这样对待妈妈。他不想在妈妈最痛苦的时候离开她,他也不放心妈妈,便说:“学校9月1日开学,我还是再陪你半个月,住到20号再走。”

        但是,妈妈的事情,他想躲也躲不开,他无法置身局外。

        8月5日,党组扩大会休会一天,丁玲在家里准备检查交代的发言材料。下午,作协党总支找蒋祖林去谈话。离开家的时候,妈妈嘱咐他说:“你要有思想准备,楼都是揭发批判我的大字报。”祖林点了点头。他走进文联大楼,看见门厅周围的墙壁上、右边走廊上、楼梯两侧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大都是批判“反党分子”丁玲的,他顿时感到一股寒气袭来,真正为妈妈的处境担忧了。

        同他谈话的,是作协党总支书记黎辛和副书记胡海珠。他们要他站在党的立场上,揭发丁玲的反党言行。他们问祖林:六月下旬艾青邀请丁玲等人在北京饭店聚餐时,有人说了“我们这里是裴多菲俱乐部”,这话是谁说的?蒋祖林仔细回忆了那天的场景说,他在场的时候,没有听见有谁讲过这样的话。

        祖林回到家里,丁玲问了谈话的情况,然后说,你还是提前回学校吧,你呆在这里,只会一步步被牵进作协机关运动中,也帮不了我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祖林同意了。他在苏联买票时,订好的返程火车票是8月21日离京,第二天上午,他去前门附近的国际旅行社,把启程日期改为8月11日。

        8月6日下午,作协党组扩大会第12次会议。开完会回到家里,丁玲身心疲惫,说头疼,要休息一下,便躺在床上。她告诉祖林:刘白羽约他明天上午10点去谈话。

        8月7日上午,蒋祖林如约来到刘白羽的办公室。一起谈话的还有中宣部机关党委副书记崔毅。祖林在延安时就认识刘白羽,一见面,刘白羽“略显热情”地同他握了握手,然后向祖林谈了丁玲在南京的那一段历史,说丁玲不仅有反党的错误,而且在历史上有自首变节的行为,希望祖林在这个问题上同党保持一致。这些内容祖林是头一次听到,他既感震惊,又有疑惑。他不能不相信党,但也不能不相信他挚爱的妈妈,这个27岁的青年人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复杂的问题,他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回到家里,他看到了当天的《人民日报》,头版上醒目的大题目是:“文艺界反右派斗争的重大进展 攻破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吃午饭的时候,他在餐桌上流泪了,这是他回国以后第一次流眼泪。

        丁玲有些慌乱,自己的痛苦她忍受得了,但给儿子造成的痛苦让她深深自责。她询问了刘白羽谈话的内容,也源源本本把自己在南京那段历史对儿子讲了一遍,她说:“我们是母子,你可以相信你的母亲,相信你母亲这个老共产党员。你也是共产党员,也可以自己思考判断。”晚上,丁玲又同祖林谈起早日回苏联的事情,她要祖林乘飞机回去,她说,三四天后,在莫斯科就会看到今天的《人民日报》,我很不放心祖慧,她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要是说出什么同党不一致的话来如何是好,至少会影响她预备党员的转正。祖林同意了。

        第二天上午,夏更起按丁玲的安排,去储蓄所取了款,给祖林买了一张11号的飞机票,这张机票的价钱是八百元。

        8月9日下午,作协党总支副书记胡海珠,又打电话找蒋祖林去谈话,要祖林返回苏联以后继续回想思考,把揭发材料寄给作协,或者通过大使馆转给作协。胡海珠因为还要去大会上发言,所以这一次谈话只有十分钟左右。

        10日晚上,祖林开始整理行装。丁玲坐在他的床上,长叹了一声说:“麟儿,我很对不住你们,让你们受苦了!”她嘱咐儿子,一定要听党的话,党现在认为妈妈反党,你也应该这样认识。我的问题就是这样了,你自己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吧。

        作为母亲,丁玲希望儿子相信自己,爱自己;作为党的干部,她希望儿子相信党,相信组织。她害怕失去儿子,她更害怕儿子因“丧失立场”在政治上犯错误。这两年,丁玲已经是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几经折腾,不大在乎了,可是儿女无辜,他们的生活、事业才刚刚开始呀!

        第二天是星期天,清晨,丁玲听见祖林的动静,就穿衣起来了,她几乎一夜都没有睡。祖林去吃早餐,丁玲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忽然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儿子,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儿子。她从来没有在告别时如此强烈地悲哀过。祖林来向她告别了,她看着祖林坐上小汽车,看着汽车消失在胡同口。丁玲泣不成声地喊着:儿子,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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