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安德森教授认为你的体力已经够好,可以出去走走了。”
“真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你知道气‘闷出病来’这个词语吗?”
“没听过,不过我也猜得出来。”
普尔已经习惯这么低的重力,所以即使是跨着大步走,看起来也很正常。他估计此地应该是半个重力加速度,正好让人觉得舒适。散步的时候,他们只遇到几个人,虽然都是陌生人,但大家都露出笑容,仿佛认识他。普尔有点沾沾自喜地告诉自己,现在我应该是世上最有名的人之一了吧。等到我决定如何过下半辈子的时候,这应该会很有帮助。至少我还有一个世纪可活,如果安德森可以信赖……
他们散步的走廊,除了偶尔可见几扇标着数字的门之外(每扇门上都有一块通用识别板),毫无特色可言。跟着英迪拉走了大概200米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发现自己竟未注意到这么明显的事实。
“这个太空站一定大得不得了!”他大叫。
英迪拉报以微笑。
“你们是不是有句话——‘你什么都还没看到’?”
普尔心不在焉地纠正她:“是‘啥都没看到’。”等他又吓了一跳的时候,他还在试图估计这座建筑的规模。谁能想得到,一个太空站居然大到拥有地铁,即使只是小型的、只有一节车厢、只能坐十来个乘客。
“三观景厅。”英迪拉吩咐,车子便静静地、迅速驶离车站。
普尔朝腕上精巧的手表对了对时间,这只手表功能繁多,他还没研究透彻。其中一个小小的惊奇,就是现在全球通用的是“世界时”,以前那个令人迷惑、拼拼凑凑的时区制,已经被全球通讯的精进给淘汰了。其实早在21世纪,就已经有很多人讨论这个问题;甚至还有人建议,应该用“恒星时”取代“太阳时”。这么一来,在一整年中,一天24小时都会轮流变成正午,所以一月份的日出,会与七月份的日落同时。
不过,这个“24小时平等”的提案,和争议更多的历法改革提案,都没什么下文。有人讥讽地建议,这个特殊工作,应该要等到科技上有某些重大进展才能进行。当然,总会有那么一天,上帝所犯的这个小小错误会被修正,地球的轨道会被调整,让每年的12个月都有完全相等的30天……
根据普尔对行车速度与时间所作的判断,在车子无声地停下之前,他们至少已行驶了三公里。门打开,一个抑扬顿挫的柔和自动语音说道:“请尽情欣赏风景,今日云量是35%。”
普尔想,我们终于接近外墙了,可是又有神秘事件出现:他已经移动了这么远,重力的强度和方向却没有改变!如果这样的位移,还没能改变重力加速度向量,那他真无法想像这个太空站有多巨大……会不会,他终究还是在一颗行星上呢?可是在太阳系其他可住人世界里,他应该会觉得比较轻,而且通常轻得更多才对。
车站的外门打开,普尔便置身于一个小型气闸内。他明白自己必定还是在太空里。可是宇宙飞行服在哪儿?他焦虑地四处张望——如此接近真空,却赤裸裸地没有保护装备,已违背了他所有的直觉。这种经验,一次就够了……,
英迪拉安慰他说:“就快到了……”
最后一扇门打开了,透过一面横向纵向都呈弧形的巨大窗户,他望进了太空的全然黑暗。他觉得自己仿佛鱼缸里的金鱼,希望这个大胆工程的设计群神智清楚。比起他的时代,这些人当然会拥有比较好的建筑材料。
虽然群星一定在窗外闪烁,但普尔那双已缩小的瞳孔,在巨大的弧形窗户之外,除了空洞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他向前走,想让视野变得更广阔,英迪拉却阻止了他,并指着前方。
“看仔细了。”她说,“你没看到吗?”
普尔眨眨眼,望进黑暗之中,那一定是幻觉——怎么会有这种事?窗上居然有道裂缝!
他从这边看到那边,不可能,居然是真的。但怎么可能呢?他想起欧几里得的定义:“线有长度,但是没有厚度。”
如果仔细去找,很容易可以看见一线光明,由上而下贯穿整面窗子,显而易见地还上下伸展至视野之外。它是如此接近一维,甚至连“薄”这个字眼都用不上。然而,那也不是一条百分之百单调的直线,整条直线,不规律地散布着明亮的光点,仿如蛛丝上的水珠。
普尔继续朝窗户走去,直到视野宽阔得可以看到下面的景致。够熟悉的了:整个欧洲大陆,还有北非的大部分,正如他许多次从太空中看到的一样。所以他毕竟还是在轨道上;说不定是在赤道正上方、至少距离地表1000公里。
英迪拉带着挪揄的笑容看着他。
她温柔地说:“再走近点,你就可以直直地往下看。希望你没有恐高症。”
怎么会对航天员说这种蠢话!普尔边走边想。如果我有恐高症,就不会来干这一行了……这个念头才刚刚闪过脑际,他就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大叫:“老天!”然后定了定神,才敢再往外看出去。
他正由一个圆筒状高塔的表层往下看着遥远的地中海。塔壁平缓的弧度显示其直径长达数公里。但比起塔的高度,那还算不上什么:塔身往下逐渐变小,一路往下、往下、再往下,最后消失在非洲某处的云雾中。他猜想,应该是一路直达地面。
“我们在多高的地方?”他悄声问。
“2000公里。不过你往上看看。”
这次他没吓得那么厉害了,他已有心理准备。塔身逐渐变细,直到变成一丝闪烁的细线,衬着黑漆漆的太空。毫无疑问,塔是一路向上,一直到地球的同步轨道,即赤道上方3.6万公里的高空。在普尔的时代,这样的幻想已经很普遍,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看到真实的景像——而且还住在里边。
他指着远处由东方地平线直上天际的细线。
“那一定是另外一座塔了。”
“是的,那是亚洲塔。在他们看来,我们一定也像那样。”
“一共有几座塔?”
“只有四座,等距分布在赤道上。非洲塔、亚洲塔、美洲塔和太平洋塔。最后一座几乎是空的,才盖完几百层而已。除了海水之外什么都没得看……”
普尔还沉浸在这个令人惊叹的想法中,却又被另一个恼人的念头打断。
“在我们那个时代,早就有几千颗卫星散布在各种高度,你们怎么避免它们撞到塔呢?”
英迪拉看来有点窘。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这并非我的领域。”她停顿了一会儿,显然正搜索枯肠,然后又开朗起来。
“我想,在几个世纪以前有次大规模的清除行动。现在同步轨道以下已经没有任何卫星了。”
听来有理,普尔告诉自己,根本就不再需要卫星,以前由数千颗卫星和太空站所提供的服务,现在都可以由这四座摩天高塔负责。
“都没有发生过意外吗?从地表起飞,或重返大气层的宇宙飞船都没有撞上过?”
英迪拉惊讶地看着他。
她指着上方说:“可是再也没有这回事了。所有的太空航站都在该在的地方——在上面,外环那儿。我相信,宇宙飞船最后一次从地表起飞,已经是400年前的事了。”
普尔仍在咀嚼这番话,但有件不合常理的小事引起他的注意。身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航天员,他对任何有违常理的事情都会立刻警觉,因为在太空中,那可能就是生死关头。
太阳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高挂天际。但阳光穿过大窗,在地板上抹出一道明亮的光带。与这光带交叉的,是另一条微弱许多的光线。所以,窗框投射出两道影子。
普尔几乎要跪在地上,才能抬头看到天空。对于新奇的事物,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免疫;但看到两个太阳的奇景,还是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等透过气来,他喘息着问:“那是什么啊?”
“咦,没人告诉过你吗?那是‘太隗’。”
“地球还有另一个太阳?”
“其实它没有提供多少热量,不过倒是让月亮相形失色……在去找你的‘第二次任务’以前,那颗原本是木星。”
我就知道在这个新世界有很多东西要学,普尔告诉自己。但是究竟有多少,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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