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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女-(1974)-Standing Woman

        (日本)筒井康隆 Yasutaka tsutsui——著

        (美国)达娜·刘易斯 Dana Lewis——英译

        筒井康隆(1934—— ),日本作家,因为他的荒诞主义科幻作品及关于媒体形势的评论文章,他与星新一和小松左京并称20世纪日本推想小说三巨头。首先,他被视为回应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新浪潮运动日本代表作家;其次,人们认为他在某些方面可与罗伯特·谢克里、诺曼·史宾拉德和库尔特·冯内古特等社会讽刺作家相媲美;第三,他的晚期作品奠定了日本科幻小说后现代主义流派的基础。

        筒井于1957年毕业于京都同志社大学,其硕士学位论文与精神分析学和超现实主义有关。毕业后,他在野村设计所的一家分所工作过几年,并用所获奖金筹办了科幻同人杂志《空值》(, 1961——1964)。《空值》吸引了日本科幻群体中的许多年轻成员,其中包括平井和正与眉村卓,不过出到第11期之后,杂志便夭折了,因为筒井的精力投入到了其他事务上。他协助举办了第三届日本科幻大会,为《SF杂志》(SF Magazine)供稿,还为系列动画片《来自未来的少年》(, 1965)撰写剧本。他与科幻作家小松左京的交往渐密,后创作了《日本以外全部沉没》(, 1973),并于1974年被评为日本科幻界最受尊崇的奖项之一——日本星云奖的最佳短篇。

        筒井在其职业生涯中不断引发争议:他先是对政治正确宣战,后因为他的作品《无人警察》(, 1968)在角川书店出版的一部文集中遭到裁撤,1993——1996年间自发封笔。不过,在远离传统出版界那段广为人知的封笔期内,筒井在数字媒体上却表现极其活跃,于1994年为日本电脑PC-9800系统出版了第一本“数字图书”——《筒井康隆四千字剧场》(Yasutaka tsutsui''s Four-ter ter)。动漫电影《穿越时空的少女》(, 2006)和《红辣椒》(Paprika, 2009)也都是根据他的小说改编而成。

        《立女》是一篇经典的超现实主义科幻小说,英语版于1981年首次刊登在《奥秘》(Omni)杂志上,其后多次再版,包括被收录于《最佳日本科幻小说集》(t Japanese Sce Fi Stories, 1997)。

        我彻夜未眠,终于写完了一篇四十页的短篇小说。这是一篇无足轻重的消遣之作,既无害,也无益。

        “这年头,兴许会有害或者有益的故事你可不能写啊:那样一来可就没辙了。”我一面用回形针将稿子别起,放入信封,一面在心中这般告诫自己。

        至于自己究竟有没有本事写出兴许有害或有益的东西,这个问题我尽量不去想。万一我想试试看呢。

        匆匆套上木屐,拿着信封离家时,朝阳刺痛了我的双眼。最早那趟邮便车还得再过一阵才到,于是我拔脚往公园方向走去。所谓公园,其实是拥挤的住宅区内一方仅有八十平方米的空地,早晨这个时候,没有小孩会去。公园很宁静,所以我晨起散步必定会来此走走。现如今,在这座超大都市里,即便是仅仅十数棵树木赐予的稀疏绿意,也成了无价之宝。

        我心想。我最喜欢的那株犬柱就矗立在公园的长凳旁。这株犬柱模样十分和善,一身浅黄色毛皮,对于杂种狗来说算是相当高大了。

        我到公园的时候,液体肥料车才刚走;地面还湿着,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氯味。我在此地常常见到的那位年长绅士正坐在犬柱旁的凳子上,拿着似肉饺的东西饲喂着那根浅黄色柱子。犬柱的胃口一般都特别好。或许是液体肥料通过深深扎入地底的根部得到吸收,再经由腿部向上运送,留下了某些可以期冀的东西。

        不管你喂什么,它们都吃得掉。

        “你给它带东西来了?我今天给忘了,没带面包过来。”我对那位老者说。

        他温和的视移到我身上,露出和煦的微笑:

        “啊,你也喜欢这家伙吗?”

        “是啊,”我挨着他坐下,“它跟我从前养过的那只狗一模一样。”

        犬柱抬起头,漆黑的大眼睛望向我,摇了摇尾巴。

        “其实,我自己也养过一只狗,跟这家伙差不多。”那男子抚摸着犬柱脖颈上的毛说,“它三岁那年,被做成了犬柱。你没见过吗?就在滨海路上那间男装店和冲洗店之间。那儿不是有根犬柱,看起来跟这家伙挺像的吗?”

        我点点头,补充道:“这么说,那根就是你的?”

        “是啊,它是我们养的宠物,名字叫八公。现在它已经彻底植物化了,一棵美丽的犬树。”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棵树和这家伙确实像得很。说不定就是同一窝的呢。”

        “那你养的那只狗呢?”老者问我,“种在哪儿?”

        “我家那只狗叫阿黄,”我摇头答道,“它四岁那年,给种在了市区边上那座墓地入口旁边。那只小可怜,一种下去,它就死了。肥料车不怎么往那个方向开,那地方又太远,我没法每天给它捎吃的过去。也说不定是他们栽种得不好。它还没来得及长成一棵树,就死掉了。”

        “然后就被弄走了?”

        “没有。幸好是种在那个地方,臭不臭倒也没多大问题,他们就任凭它杵在那儿,风干了。所以现在它成了骨柱。我听说,附近小学上科学课,它倒成了不错的材料。”

        “挺好。”老者拍拍犬柱的脑袋,“这儿的这个家伙呢,我很好奇它变成犬柱之前叫什么名字。”

        “不得以原名称呼犬柱,”我说,“这条法律不是很怪吗?”

        那人用锐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才又随口答道:“那不就是把针对人类的规定推及狗身上了吗?所以变成犬柱之后,它们就没名字了。”他用手挠着犬柱的下巴,点着头道:“不光是从前的名字不准叫了,新名字也不准起啊。因为没有准确的名词适合植物。”

        我心想。

        他目光移向我手中的信封,上面写着“内有稿件”。

        “请问,”他说,“你是作家?”

        我感觉有几分尴尬:

        “嗯,算是吧。就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人仔细看了看我,又转身去拍犬柱的头:“我从前也写的。”

        他勉强挤出笑容:“有多少年没写过东西了!感觉挺长时间了。”

        我紧紧盯着那男子的侧脸。听他这么一说,这张脸好像确实原先在哪儿见过。我张嘴想问他的名字,犹豫了一下,又沉默了。

        老者突然开口道:“在这世上,当个作家变得挺难的了。”

        我垂下眼帘,为自己感到惭愧,因为在这么个世道上,我居然还在写。

        看到我突如其来的窘相,他匆忙向我道歉:

        “失礼了,我不是在批评你。我才应该没脸见人呢。”

        “不,”我飞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对他说,“我没法收手不写,因为我没那个勇气。收手不写!为什么呢?说到底,那不成了反社会的姿态吗?”

        那老者继续拍抚着犬柱,良久才又开口:

        “很难受啊,突然就收手不写了。如今成了这种状况,我当初还不如接着写下去,大胆地写批判社会的文章,然后被抓起来呢。我有几回也会这么想。可我只不过是个半吊子,从来不懂人间贫苦,只渴望着和平的梦。我想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我自尊心很强,受不了暴露在世人眼前,被他们笑话。所以我从此就不写了。这是个可悲的故事。”

        他笑着摇摇头:“不不,我们别再说这个了。就算是在马路上,你也不知道听你说话的说不定都有谁。”

        我换了个话题:“你住在这儿吗?”

        “你知道主路上的那家美容院吗?就在那儿拐弯。我叫桧山。”他冲我点点头,“有空就过来。我结婚了,不过……”

        “多谢。”

        我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我不记得有哪个作家是叫桧山的了。他无疑是用笔名写作的。我也无意去他家拜访。现今这世道,哪怕只有两三个作家聚在一起,也会被视为非法集会。

        “邮便车也该来了。”

        我煞费苦心地看了看表,站起身。

        “我恐怕得走了。”我说。

        他朝我转过脸来,露出悲哀的笑容,略微躬了一躬。我轻轻拍了拍犬柱的头,离开了公园。

        我走到主路上,可只有几辆车经过,少得简直荒唐;行人几乎没有。人行道边种着一棵猫树,大约三四十厘米高。

        有时我也会路过猫柱,它刚刚种下,还没来得及长成猫树。猫柱望着我的脸,喵呜一声,或是哭起来。不过那些四肢都被埋进土里的都已经植物化了,绿油油的脸表情僵硬,双眼紧闭,只有耳朵还会时不时动上一动。还有些猫柱身上会生出树枝,长出一簇簇叶子。这些在心理状态上似乎也都完全植物化了——连耳朵都不会动一下。就算还能辨认得出一张猫脸,还是称之为猫树更为妥当。

        我心想,兴许把狗种成犬柱倒更好些。食物耗尽以后,它们就变邪性了,甚至还会攻击人。可他们为什么非得把猫也种成猫柱呢?流浪猫太多了吗?还是为了改善食物状况,哪怕就一丁点儿?或许是为了城市绿化……

        街角那座大医院旁边,高速公路交叉的地方,有两棵人树,树边并排杵着一根人柱。人柱身穿邮递员的制服,看不出双腿已经植物化到什么地步了,因为有裤子遮着。是个男性,三十五六岁,挺高的,后背略微佝偻着。

        我向他走去,和往常一样递过信封:

        “挂号信,特快专递,劳驾。”

        人柱一声不响地点点头,接过信封,从兜里掏出邮戳和挂号单。

        付过邮费,我飞快地四下里瞥了一眼。周围没别的人。我决定试试跟他说话。我每隔三天就交封信给他,但还一直没机会跟他聊聊。

        “你原先是干吗的?”我低声问。

        人柱愕然看着我。他先拿双眼四周巡视了一圈,这才臭着脸答道:“跟我扯这些废话没用。而我呢,也不该回答。”

        “我知道。”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见我不肯走,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就说了句工资低,而且被上司听见了。因为邮递员的工资实在是低。”他脸色阴沉地冲身边那两棵人树猛地甩了甩下巴:“这两个人也一样。也就是一不小心说漏嘴,抱怨了一句工资低。你认识他们吗?”他问我。

        我指向其中一棵:“这个我记得,因为我交过很多封信给他。另外一个我不认识,我们搬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棵人树了。”

        “那一个是我朋友。”他说。

        “另外那个不是组长或者科长什么的吗?”

        他点点头:“没错,是组长。”

        “你不会肚子饿或者觉得冷吗?”

        “感觉不太强烈。”他仍是面无表情地回答。凡是被制成人柱的人,很快就都面无表情了。“就连我也觉得自个儿变得跟植物差不多了。不光是感觉,想法也一样。一开始,我还挺伤心,可现在就无所谓了。我原先还真挺饿的,可听人说,不吃东西的话,植物化的速度就会更快。”

        他晦暗无光的双眼紧盯着我。多半他正盼着早点儿变成人树吧。

        “听说,对那些有极端思想的人,他们在把这些人变成人柱之前,会先施以额叶切除术,不过我也没做这手术。就算是这样,给种在这儿过了一个月以后,我也不再生气了。”他瞥了一眼我的手表,“好了,你最好现在就走吧,邮便车就快到了。”

        “是啊。”可我还是迈不动腿,心神不定地犹豫着。

        “你,”人柱说,“最近有你认识的什么人被做成人柱了,是不是?”

        我被戳中了痛处,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其实,是我太太。”

        “唔……这样啊,是你太太啊。”他饶有兴味地注视了我好一会儿,“我就说吧,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要不然谁会费这个劲来找我说话呢?那她干什么了,你太太?”

        “有一回,家庭主妇们聚会的时候,她抱怨物价太贵了。要光是那么说也就罢了,偏偏她还批评了政府。我身为作家正要搞出点名堂来,我觉得她当时之所以那么说,正是因为急于要当个名作家的太太。参加聚会的一个女人告发了她,她被栽到了路边,从正对礼堂那车站看去的左手方,挨着那家五金店。”

        “哦,那个地方啊。”他微微眯起眼,仿佛是在回忆那片区域的建筑和商店的情形。“挺安静的一条街。那样不是更好吗?”他睁开眼,探究地望着我,“你不会去看她的,对吧?最好别去得太勤。这样对她对你都好,你们俩都会忘得更快。”

        “我知道。”

        我垂下头。

        “你太太呢?”他问,话音里略带了点同情,“有人把她怎么着了没?”

        “没有,目前还没有,”我答道,“她就只是立在那儿。可即便是这样——”

        “嘿,”充作邮筒的人柱闭起下巴,好吸引我的注意,“来了,邮便车。你快走吧。”

        “你说得对。”

        我犹如被他的话音推着走似的,摇摇晃晃地迈了几步,又停下来向后望去:“你就没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他脸上艰难地浮起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红色邮便车在他身边停下。我经过医院,继续往前走去。

        我心中想着要去最喜欢的书店看一眼,于是拐进了一条鳞次栉比挤满商店的街道。我的新书随时都有可能推出,可这种事现在已经半点也不能让我觉得快乐。

        同一排店里,就在书店前面一点,有家小小的廉价糖果店,这家店前的路边,是一根马上就快变成人树的人柱。年轻男性,已经栽了足有一年。那张脸已经变得棕里带绿,双眼紧闭,修长的后背略有点弯曲,微微向前伛偻着。隔着早被风吹雨打成一片褴褛的衣服,双腿、躯干和双臂依然清晰可见,已经彻底植物化了,处处是抽出的枝丫。臂端上萌发的嫩叶高过了肩头,仿佛一对扇动的翅膀。这具躯体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棵树,就连脸也不再动了。那颗心已沉入了宁静的植物世界中。

        我想象着我太太也会有变成这副模样的那一天,心又抽痛起来,想要遗忘。这是试图遗忘的痛苦。

        如果我在糖果店这里拐弯,然后直走,我心想,就能走到我太太立着的地方。我可以看到我太太。但是去了也没有用,我告诫自己。谁也说不准哪些人会看到你:要是当初告发她的那女人质问你的话,就麻烦了。我在糖果店前驻足,向路的那头凝望。人流一如往常。没关系。你要只是站着说说话,谁都不会注意。说一两句。内心有个声音高喊着我却置若罔闻,沿那条路快步走去。

        我太太她脸色苍白,立在五金店前的路边。她的腿还没什么变化,似乎只有脚踝以下的双脚被埋进了泥土里。她面无表情,瞪视着前方,仿佛努力什么也不要看见,什么也不想感觉到。跟两天前相比,她的面颊似乎略见凹陷。两个路过的工厂工人冲她指指点点,讲着下流笑话,然后哈哈大笑地从旁边走过。我朝她走去,提高了声音。

        “道子!”我对着她的耳朵大喊。

        我太太看着我,血涌上面颊,抬起手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

        “你又来了!这可真不行啊。”

        “我忍不住。”

        五金店的女店主正在打理铺子,她看见了我,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移开了视线,退回到店铺后面去了。我对她的善解人意感激涕零,又朝道子身前挪了几步,与她面对面:

        “你已经挺习惯的了?”

        她用尽全力,在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嗯,我已经习惯了。”

        “昨晚下了点雨。”

        她乌黑的大眼睛仍凝视着我,微微点了点头:“请别担心。我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一想到你,就睡不着觉。”我垂下头,“你就一直立在这儿,我这么一想,根本就没法睡。昨晚我甚至还在想,该给你送把伞来。”

        “请你别那么做!”我太太眉头稍皱,“你要是干出那种事来可就糟了。”

        一辆大卡车从我身后驶过,我太太头发和肩膀上覆了薄薄一层白色尘土,可她却似乎不为所扰。

        “立着其实也没那么不好。”她故作轻松地说,努力想让我别担心。

        较之两天前,我在我太太的神情和言辞中察觉到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她言语间似乎失却了几分细腻,神色变化也略显贫乏。我知道她从前是什么样——反应机敏、开朗活泼、表情丰富,像如今这样旁观着,眼看她渐渐变得越来越面无表情,我心中备觉凄凉。

        “这些人,”我双眼扫过五金店问道,“他们对你可好?”

        “嗯,当然了。他们心肠挺好的。只不过有一回,他们问我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不过还什么也没替我做过。”

        “你不会饿吗?”

        她摇摇头:

        “还是不吃好点。”

        这样啊。她忍受不了当人柱吧,巴不得哪怕能早一天变成人树也好。

        “所以请别给我捎吃的。”她盯着我道,“请忘了我吧。我觉得,我肯定什么劲也不用费,就会忘掉你的。我很高兴你来看我,可这么一来又要伤心那么久。我们俩都一样。”

        “你说的当然没错,可是——”我唾弃着自己,竟然连自己的太太也半点帮不上,又垂下了头,“可是我不会忘记你的。”我点了点头,泪水夺眶而出,“我永远也忘不了你。”

        我抬起头,重新望向她,她正定定看着我,眼中已失了些光彩,整张脸庞上绽出模糊的笑容,如同雕成的佛像一般。我从来没见她这样笑过。

        我如中梦魇。不对,我对自己说,这已经不是你太太了。

        她被捕时穿的那身套装已经脏得不像样了,到处皱巴巴的。可我当然也没法给她带身换洗衣服来。我的目光落到她裙子一处黑乎乎的污渍上:

        “是血吗?出什么事了?”

        “哦,这个啊。”她迷惘地低头看看裙子,支支吾吾道,“昨晚有两个醉汉在我身上搞的恶作剧。”

        “这些浑蛋!”我对这种野蛮行径不由勃然大怒。你要是跟他们理论,他们就会说,反正我太太已经都不算人了,他们干了什么都无所谓。

        “他们不能这么干!这是违法的!”

        “没错,可我基本上没法申诉。”

        当然了,我也一样不能去警察局申诉,要不然就更该被看成个刺儿头了。

        “浑蛋!他们干了……”我咬住下唇,心痛欲碎,“流的血多吗?”

        “唔,就一点儿。”

        “疼吗?”

        “已经不疼了。”

        道子,从前那么骄傲的她,脸上只流露出些许悲哀。我为她的变化感到震惊。一群年轻男女一边从我身后走过,一边用尖刻的话对比着我和我太太。

        “你会被人看见的。”我太太焦急地说,“我求你了,别自暴自弃。”

        “别担心。”我朝她露出淡淡的笑容,满心瞧不起自己,“我没那个勇气。”

        “你该走了。”

        “当你变成人树的那一天,”临别时我说,“我会上书请愿,让他们把你移栽到咱们花园里。”

        “能行吗?”

        “我应该能办到。”我慷慨地点点头,“我应该能办到。”

        “你要能办到,我会很高兴。”我太太面无表情地说。

        “好,回头再见。”

        “你要是不再来倒好些。”她垂下眼,嗫嚅着说。

        “我知道,我也这么想。可是不管怎么样,我多半还是会来。”

        我们俩沉默了几分钟。

        然后我太太蓦地开口:

        “再见。”

        “嗯。”

        我迈步走开。

        转过街角时,我回头,见道子正目送着我,仍然如佛像般微笑着。

        我迈着步子,心似乎快要裂作两半。突然,我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出来,走到了车站前。我无意识地又回到了平常散步的路线。

        车站对面是家小咖啡馆,名叫庞击,我平常老去那儿。我走进去,在角落里的隔间坐下,点了杯咖啡,没加奶也没加糖。原先我都是加糖的。无糖无奶的咖啡那股苦涩穿透了我的躯体,我受虐般品着那滋味。从今天起,我只喝黑咖啡。我这般下定了决心。

        旁边的隔间里,三个学生正在议论着一个批评家,他刚刚被抓起来,做成了人柱。

        “我听说他被直接杵在了银座的中心位置。”

        “他爱国,一直住在国内。所以他们才把他安排在那么个地方。”

        “好像他们对他施了额叶切除术。”

        “还有那些企图在‘节食’期间使用暴力,来抗议他被捕的学生——他们全都被抓走了,也要做成人柱。”

        “不是差不多有三十个吗?这么多人他们可栽到哪儿去呢?”

        “他们说是要栽在那些学生念的大学门口,沿着叫‘学生路’的那条街两边排开。”

        “那他们就得改个路名了,改成‘暴力林’什么的。”

        三个人窃笑起来。

        “哎呀,还是别说这个了。咱们可不想让谁听见。”

        三人闭上了嘴。

        离开咖啡馆,往家中走去的时候,我俨然自觉仿佛已经变成了人柱。我嘴里低声念着流行歌曲的歌词,继续往前走着:

        我是路边人柱。你呢,也是路边人柱。去他的吧,我们两个,在这世上,干枯的草地上,花儿永不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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