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或发愿或还愿，有所求或无所求，信或不信，眼神似乎都一样，唯独流露着两个字，曰“诚服”，而妈祖婆可是一句话也不用说。

        丁丑年农历三月初九（一九九七年四月十四日）早上十点，数万信徒簇拥下的大甲镇澜宫妈祖，正走过台湾西南平原丰饶的土地。我们忽然想问妈祖说：“婆啊！一年了，台湾有什么改变吗？好的有留下来吗？坏的是不是舍弃了？”

        今天是大甲妈祖绕境进香的第三天。妈祖和信徒已经走过将近一百公里的路程。他们继续前进，目的地是新港奉天宫。一如往常，每年正月十五日当天，建庙两百多年的大甲镇澜宫就会掷筊请示妈祖出巡的日期，吉日择定，就开始贴香条，香条贴到哪里，妈祖就将走到哪里。

        八天七夜的绕境进香，妈祖将走过大约三百五十公里的路程，以及六十多座庙宇，而数万信徒们当然也一样。对其中许多人来说，这样的行程是他们一辈子的心愿，有些人就像是妈祖的孩子，一年一次，专程伴着妈祖走这么一趟，祝她生日快乐，不然心里就不平安。

        八天七夜的绕境进香，不但行经的六十几座庙宇都虔诚相待，祝寿大典所在的新港，更是全乡总动员。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洗草席，晒草席，为十万香客们准备落脚处。除了香客大楼、“乡公所”、民众联谊中心、老人会馆全部出清之外，连学生都托妈祖的福气，停驾的这两天，奉天宫附近的学校硬是比全国学生多出两天的假，因为学校也被征用了，作为临时的香客村。不过，孩子们也没闲着，打扫完教室，铺完草席，他们也赶回去排练，因为明后两天，他们将要化身成为小虎队、小狮队。他们是在学习另一种课程，上的是真正的乡土教材，这一课叫做“民间信仰”，或者叫“民间的力量”。

        夜幕低垂，但妈祖以及信众队伍都还没有休息。对等待了一天或者说一年的小镇，热情才正燃烧，今晚将城开不夜。沿街他们备办的香案、素果，是给妈祖婆解渴的。对于随行的信徒，他们同样备办餐食，因为今天，至少是今天吧，大伙都是妈祖的孩子。是妈祖的孩子就是兄弟姊妹，而既然是兄弟姊妹，本来就应该真心相对待，真心搏感情。

        入夜后，香客们在庙方为他们所准备的休息所在，或卧或躺，或者三两聚在一起聊天交谈，分享彼此随团进香的经验。一位阿婆说：“你有没有看见将近十万人，在行进中都没有一个人中暑或者怎样的……从新港奉天宫拜好之后，满街都是人跪着，刚站起来的时候，一阵清凉的风吹过来，多好啊！好凉啊！我们问卖金纸的人说，怎么这么巧，她说这么多人上来，不这样子……”往后的一路上，我们一直记得这位阿婆的脸。尤其是当她说着说着，不时搓揉着自己的膝盖，但忽然关心地问我们说：“你们吃过没？要吃，才有力气上路喔！”还叮咛我们说：“要去钻钻轿底喔！这样妈祖婆才会保佑你们娶到好老婆，嫁个好老公，保佑你们大家父母亲健康。”刹那间，我们仿佛也都感到了她嘴里所说的那一阵风，也觉得当下她的脸就像妈祖婆的脸。

        又是一个白天过去了，妈祖婆又到了另一个村镇。这个晚上，妈祖婆停驾在西螺的福兴宫。信徒在庙中大殿的四周，或坐或躺就地补眠，或用自备的米酒，舒缓一下行走多日的筋骨，或三三两两闲聊，打发时间。等待凌晨十二点五分时，妈祖再度起驾之后，另一段漫长的路程。走过白天，走过夜晚，香客也罢，行经的村落中纯朴的村民也罢，所有人或发愿或还愿，有所求或无所求，信或不信，眼神似乎都一样，唯独流露着两个字，曰“诚服”，而妈祖婆可是一句话也不用说。

        走过三个白天，两个黑夜，走过一百四十多公里的路程，走过中台湾大大小小各乡镇，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五日下午两点，大甲妈祖终于抵达八天七夜绕境进香行程中的最大站——新港乡。在这里，新港妈祖跟大甲妈祖将叙旧，话家常，同时让孩子们祝寿。两天后，大甲妈祖将再度起驾回家。姊妹情长，时间嫌短，但大甲妈祖知道，家里不能没大人。姊妹远道来，地主当然开中门迎接，顺便派出欢迎队伍，说姊妹一路可真辛苦，这话绝对不是客套，而是事实。

        随行的香客里面，除了传统的阵头之外，往往他们也自动组织一些特殊的阵头，像环保阵头。他们所携带的随身道具，就是扫帚和畚斗。妈祖走到哪里，他们就扫到哪里。一路扫来，扫到了新港，新港妈祖的环保义工当下接棒。穿黄色的属大甲，紫色的属新港。他们迎过去，依然是说：“一路辛苦了！你去休息，现在换我们来！”神情跟动作都真心诚恳，看在眼里，只觉得感动，而且骄傲。不过也伤心，心灵改革叫了那么久，阿辉伯要扫街，赞美的、批评的双方争吵不休，可是我们的妈祖，可一句话也不曾说。

        妈祖婆进庙休息，叙旧去了。走了几天，大伙歇歇脚，胡说八道，甚至玩玩骰子，玩个小赌，我想妈祖婆心里也都知道，慈祥如她，最多也不过笑骂一声说：“唉！这些三八囝仔！”如此而已吧。

        多年的进香经验传承下来，现在的香客比以前进步也专业得多。蚊帐、蚊香只是基本配备，有的人甚至合租一辆货柜车，全部家当都上车。

        夜深了，香客们横七竖八地躺下歇息。问他们睡起来会不会难受？他们的回答是“可以睡还难过，人家妈祖婆可都没睡！你们去看看，妈祖婆什么时候合过眼，她如果睡了，我们怎么会平安？”妈祖彻夜不眠，信徒们可不曾。她彻夜不眠，所以今晚信徒们在她的注视下将睡得平安，睡得香甜。

        祝寿大典预定早上八点开始。

        跟着大甲妈祖走过三十几年的阿婆善意地提醒我们说，要记得早一点去占位。八点，对习惯城市生活的我们，已经够早了，而他们的所谓早一点，到底是几点？没想到清晨三点，抵达奉天宫广场，那儿已经聚集了许多陪着妈祖彻夜不眠的香客，其中有的是参加绕境进香的香客，而更多的是连夜从南北各地专程赶来祝寿的人。慢慢地，人群从奉天宫的广场开始扩散到周边道路去。

        八点一到，仙乐扬起。所有信徒举香，面对妈祖所在的方向，静默而虔诚地参拜。十万张脸只有一个表情，或曰“诚服”，或曰“感恩”，或曰“信赖”。

        祝寿完毕，寿宴摆开。厨师、助手，甚至跑堂的，都是香客们自己来。不过所谓的寿宴，只是家常米粉或是咸粥，但对信徒们来说，却胜过山珍海味。因为他们说每一碗里面都有妈祖婆的福气，妈祖婆的保佑，还有妈祖婆的爱。

        如果说慈济是由知识分子所襄赞的一种由上而下，对台湾社会的再造尝试的话，那么对妈祖的信仰，应该是由下而上的一种自动自发的草根文化吧！

        一年一次，平日里无处表达或者不知道如何散播的善意，在这八天里，可以用最直接的方式，尽情流露。八天中人与人相处的方式就像在乌托邦，敌意撤防，行脚的时候相扶持，休息的时候相看顾。随处可以睡，随处可以吃，而且行止有礼，人人言善。这是台湾吗？是的，这是台湾，是妈祖光荫所及的台湾。但请让我们再强调一次，这时候的妈祖可是什么动作都没有，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明天，丁丑年三月二十三日，是妈祖生日。恭祝天上圣母娘娘诞千秋，护佑台湾风调雨顺。同时也在此许下一个小小心愿，愿台湾各地，天天都是妈祖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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