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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家菜

        酒家菜是特定时空下的一种混血菜,可谓台菜结构中的重要基石。

        太平洋战争结束前后,物资缺乏,台湾尚未有像样的餐馆,亲朋好友来访,若不想在家款待,多去酒家;酒家即是当时的高级餐馆,菜色融合了闽南、广东、日本料理,其中尤以福州菜为主调。酒家大量使用罐头,或佐餐或调味;此外,也经常使用干货,如香菇、鱿鱼。常见的酒家宴席菜包括冷盘类的乌鱼子、九孔、软丝、生鱼片、粉肝、烧鹅;热炒类的桂花鱼翅、油条炒双脆;汤品则有鱼翅羹、鱿鱼螺肉蒜、蛤仔鲍鱼、冬菜鸭、鱼丸汤、猪肚红枣;此外,还常见红蟳米糕、红糟肉、鸡卷、金钱虾饼、排骨酥……

        为了鼓励顾客多喝酒,酒家菜多油炸品,前述排骨酥之外,红糟三层肉、鸡卷、虾卷、爆鱼、爆肉、炸白鲳、炸溪哥、盐酥虾、炸溪虾都是。我爱吃的酒家菜包括“吟松阁”的鱿鱼螺肉蒜、麻油鸡饭、白斩鸡。“圆环流水席”的鸡仔猪肚鳖、佛跳墙、通心鳗,“鸡仔猪肚鳖”是套菜,将鳖塞进鸡腹,再把鸡塞进猪肚;“通心鳗”切段取骨后的鳗鱼内塞入冬瓜、火腿、笋炖枸杞。每次我去“金蓬莱遵古台菜餐厅”吃饭,必点排骨酥、香炸芋条。

        既是较具规模的餐馆,酒家遂成为社交场所,举凡官场酬酢、生意商量、是非公断,常以酒家作协调场所。一九六〇至七〇年代,台湾的酒家文化最兴盛,北投酒家林立,吸引了许多企业大亨、黑道大哥来饮酒作乐。酒家菜源自日本殖民统治时期,那时多伴随着人文风景,连横曾赞美当时的酒家富于诗意:

        前年稻江迎赛,江山楼主人嘱装一阁,为取小杜秦淮夜泊之诗。阁上以绸造一远山,山正为江,一舟泊于柳下。舟中一人,纱帽蓝衫,状极潇洒,即樊川也。其后立一奚奴,以手持桨。楼中有一丽人,自抱琵琶,且弹且唱。远山之畔,以电灯饰月,光照水上,夜色宛然。而最巧者则楼额亦书“江山楼”三字,一见而知为酒家。是于诗意之中,又寓广告之意,方不虚耗金钱。

        酒家总是带着浓厚的日本味。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台北最出名的酒家是江山楼,一九二一年吴江山独资创立于大稻埕。一九二三年出版的《台湾旅行案内》描述大稻埕是台北新兴的商业区,乃“米与茶叶交易的核心地带,砖造的大型商店栉比鳞次,充满异国情调”;一九三九年出版的《台湾観光の栞》也强调大稻埕的异国氛围,是“具有特色的大市场,不消说鱼鸟兽蔬菜类,草根木皮、杂货店栉比,饮食店散发美味奇特的香味,大大刺激食欲”。在日本人的眼中,当时的台湾混合了汉民族和西洋文化,江山楼就带着这种混血氛围。

        以建筑外观而言,江山楼足堪媲美总督府、博物馆,吴瀛涛追忆:“其设备,于二三楼各有七间精致宴会厅,屋上四楼另辟有特别接待一间,洋式澡堂十间、理发室、屋顶庭园,尚有可容纳五十至七十人的大理圆石桌座。四五楼有展望台,各楼的楼梯装饰有美术玻璃镜,一楼充作办公厅、厨房、作业地等,使用人经常有五十名以上。”连横有诗歌赞:

        如此江山亦足雄,眼前鲲鹿拥南东。

        百年王气消磨尽,一代人才侘傺空。

        醉把酒杯看浩劫,独携诗卷对秋风。

        登楼尽有无穷感,万木萧萧落照中。

        当时江山楼是台北最顶级的餐馆,亦是权力、情色、文化交织的场域,出入无白丁,多为殖民政府高官、商贾地主、墨客雅士;经理郭秋生即非等闲,他在一九三〇年代的乡土文学论战中,主张建立台湾话文,也参与创办文艺杂志。

        邓雨贤的第一首创作歌曲《大稻埕进行曲》首段歌词,也是以江山楼为场景:“春天深更,江山楼内,/弦仔弹奏的声韵,钻入心头”,在繁华的酒家饮酒,听二胡声钻入寂寞的心灵,倍觉清冷。这是早期的台湾酒家,有美食,有情色,也有文化内涵。

        江山楼之所以声名远播,一开始是接待一九二三年来台的日本皇太子裕仁(后来的昭和天皇),当时担任烹调者在一周前即须隔离,斋戒沐浴,食材则由总督府调进部精选;当天的菜色包括雪白官燕、金钱火鸡、水晶鸽蛋、红烧大翅、八宝焗蟳、雪白木耳、炸春饼、红烧水鱼、海参竹菇、如意煲鱼、火腿冬瓜、八宝饭、杏仁茶。后来日本皇族来台,都到江山楼用餐,从此巩固其“皇室御用”餐馆的地位。横路启子教授在一篇论文中指出,酒家菜之形成,是台湾人内化了日本的饮食观,有别于一般“中国料理”而出现。

        江山楼所提供是台湾第一代酒家菜。后来的“吟松阁”“五月花”“黑美人”堪称第二代酒家菜代表,依然不乏莺声燕语,却没有了浅斟低唱的情调。那卡西(流し)取而代之。

        那卡西是一种流动式的卖唱行业,通常两人或三人为一组,源自日本。北投则是台湾那卡西的发源地。几十年来,台北的餐饮飞速进步,从前盛极一时的福州餐馆都已没落。一九八〇年代之后,北投酒家渐没落,卡拉OK又取代了那卡西走唱文化。

        我大学毕业时结识一位雕塑家,他欢喜在北投酒家饮酒作乐,有几次带着我去开眼界;我确实也见识到人间烟花、文人歌伎的风情。在温泉乡,不免需那卡西助兴,雕塑家总是雇请一对江湖走唱的夫妻,边弹奏手风琴、吉他,边唱歌、饮酒,歌声常带着凄楚。我一下子就被温泉乡风情迷住了,忽然觉得轻狂在绮罗堆里的身体,仿佛有着柳永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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