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马公机场。二十几年前我初履澎湖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情绪，好像熟悉又非常陌生。听说父亲是马公人，我曾经多次想象他的形貌，个性，品德，一个我继承了血缘的他者，素未见面；也许见过几次面，在我记忆难及的襁褓时期。那次未尝到仙人掌冰，料想它晚近才出现江湖，我推测不早于一九九〇年代；如今是澎湖的特色冰品，随处可见店家和摊贩。

        隔了几年跟随酒党去采风，仍未见仙人掌冰。可能是秋深了。夜里，他们在大厅饮酒，唱歌，跳舞，我披衣走了出去，街道上的店铺都打烊了，整个村庄好像已经熟睡，海面上升起薄雾，放大了街灯。信步走到观音亭，来到沙滩，海风呼呼吹翻衣角。

        仙人掌冰取其果实制作，色泽暗紫红，略近苹果，号称“澎湖红苹果”，果形则像枇杷。滋味酸中带甜，介乎桑葚、梅子之间，仔细品味，又都不像，那是独特的澎湖滋味。

        制作略为棘手。仙人掌长满刺座、针刺和芒刺，果肉里还有一个大大的八角刺，当地人呼为“哑巴刺”，不可狎近。须用特制长剪刀取果，采收后经过拔刺，剥皮，取果肉搅榨成汁，加糖水及其他配料炖煮，过滤，冷却后制成冰沙。最出名的大概是跨海大桥边的“易家”，据说是第一家，产品还包括：海菜冰、南瓜冰、烧酒螺、风茹茶。近年“掌上明珠”崛起，除了仙人掌冰，另研发仙人掌红粉圆、海菜绵绵冰。我学生家在通梁古榕旁卖仙人掌冰，也颇有气候。

        澎湖仙人掌果实属甜菜红素，是水溶性天然红，即使沾到衣服，用清水就能洗得洁净。之所以洗不掉，可能是店家添加了人工色素。除了制冰，亦可做成果酱、果汁，加工食品越来越多：仙人掌果醋、仙人掌调酒、仙人掌酥、仙人掌果冻……据说仙人掌的植物营养素远超过维他命，比维他命更维他命，可有效提供细胞运作，还能提高人类对胰岛素的敏感性，降低血糖、血脂、胆固醇。真希望生活里常常有它。

        仙人掌种类非常多，原产于西印度群岛、墨西哥一带，形状颇多变化，有的像灌木丛聚生，有的高达四公尺左右。墨西哥到处是仙人掌，号称“仙人掌国家”，不仅生活中常见仙人掌作为菜蔬和果品，国徽上亦有仙人掌图案。

        相传澎湖的仙人掌是十七世纪由荷兰人引进，早期仙人掌曾作为军事用途，驻守澎湖、金门等岛屿的军人曾大量种植，作为海岸防线。现在用来制作冰品的属扇形仙人掌，其叶状茎形似手掌，清代凤山人氏柯廷第诗咏：“恰如承露汉金茎，一树翘然数片横。”仙人掌移植到台湾，起初多生长在贫瘠的海边、盐化的土壤。

        曾经有学生送我一小盆仙人掌，说放在计算机旁边可以防辐射；其实是以讹传讹。仙人掌虽然生长在漠化地带，太阳辐射强，却毫无防辐射功能。不过，为了适应缺水的环境，多数仙人掌都耐旱，一般认为叶子演化成刺状，以降低水分蒸发，并阻止食草动物侵害。不过，原始种之一的有叶仙人掌，叶和刺都是它的器官，叶生于刺的下端；叶会脱落，刺则不会。刺，是仙人掌抵拒动物吞食的自卫武器。

        生长背景形塑了它的个性，像勤俭持家的大婶，在沙漠般的日子中努力汲取水分，珍惜阳光雨露，像储蓄，谨慎保存骤雨所曾滋泽的，以便在干旱时持盈保泰。又像感情受过伤，武装自己，戒备着，在漠化的环境，意志刺猬般严拒闯入者，却也不经意开放美丽的黄花吸引春风。外刚内柔的本质，在干涸的命运中歌唱着热情，象征渴望象征爱。

        仙人掌冰，想要唤你仙女掌冰，个性像欢喜恶作剧的腊女神Eris，动员呼啸的季风、热情如火的艳阳，展现妖娇魅人的酒红、夏天热情如火的隐喻。爱神吻过的色泽，妩媚吾人的视觉；酸味中透露微甜，温柔我们的味觉。

        那天深夜，行经观音亭，东北季风野大，回住宿处发现遗失了身份证，可能被狂风吹落沙滩复被海潮卷走也说不定，好像是一则隐喻。“哦也许身世就应该像一桩错误／流落遗忘的海洋”，我因此作诗《过观音亭》追忆，其中有几句：“光如此捉摸不定／季风如此多情／坚定地回来如潮汐／追忆着梦的地形追忆／观音眷顾的深夜。”我鲜有机会去澎湖，却觉得和她有着神秘的感情，奇怪，思念竟日益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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