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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斩鸡

        白斩鸡又称“白切鸡”,是鸡只整治干净后,或煮或蒸或浸至熟,过程中不添加香料,意在彰显鸡肉的自然鲜味。白斩鸡应是源自清代民间酒店的“白片鸡”,《调鼎集》中有记载,名称缘于不加调味白煮而成,工序省便。由于不同于烧、熏、烤、卤、糟、酱、焗……各种烹法之强调入味,重在挽留鸡肉的原汁原味,故更须慎选材料。

        在闽西,这是年节喜庆常见的主菜,最出名的是“汀州白斩河田鸡”,汀州河田鸡是中国名鸡,唐代以降被选为斗鸡;除了善斗,河田鸡主要还是以美味享誉四方。这道白斩鸡向来被列为闽西客家菜之首,成品金黄油亮,香、嫩、滑、脆而易去骨,尤其鸡头、鸡爪、鸡翅更是下酒佳肴,民间有“一个鸡头七杯酒,一对鸡爪喝一壶”之说。

        闽西客家人认为鸡象征吉祥,宁化一带的习俗:婚礼由鸡带路,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走在迎亲队伍的前面,母鸡选快下蛋之准鸡妈,最好一到男家就下蛋,取早生贵子的寓意;此外,迎亲都在夜晚,鸡行夜路如同白昼,由鸡带路,可以避邪。

        河田鸡产于长汀县河田镇,是青山秀水、无污染的自然环境,以稻谷,米糠和瓜菜薯类为饲料。鸡体丰满,肉质柔嫩,皮薄骨细,口感香鲜嫩滑,允为禽中珍品。此鸡最明显的外貌特征是公鸡有“三黄三黑三叉冠”,三黄指鸡的嘴、羽毛、脚都是黄色的;三黑乃鸡的颈部有一圈黑毛,两翅尖各有三至五片半黑扁毛,尾端有七至九片黑绿色毛弯翘在后;三叉冠则是鸡冠顶端呈三叉形,单冠直立后有明显的双叉。母鸡则体圆脚较短,全身毛色淡黄,颈毛带有黑色斑点,翅尖和尾端的毛稍大而短,鸡冠鲜红。

        白斩鸡最要紧的关键还是食材,不唯河田鸡,海南文昌鸡亦闻名天下;台湾也非无名鸡,如珍珠鸡、乌骨鸡等。总括文昌鸡的外形为“三小两短”:头小、颈小、脚小,颈短、脚短。宰杀前三十天的育肥期,用花生饼、椰子饼、椰丝、大米饭混合喂养,此鸡皮脆薄、骨软细,肉质嫩滑。我曾在海口“琼菜王美食村”大啖文昌鸡,允为平生快事。

        袁:“肥鸡白片,自是太羹、玄酒之味,尤宜于下乡村、入旅店,烹饪不及之时,最为省便。煮时水不可多。”太羹即大羹,指不加五味的肉汁;玄酒是洁净的水。鸡胸肉纤维较长,容易显老,袁枚说煮的时候水不能放多,无非希望挽留肉汁。更要紧的是火候,务必掌握鸡片之嫩度;不能久煮,久煮必柴。白片鸡若蘸台湾“螺王”酱油膏甚佳;或佐以蒜蓉、辣椒碎酱油;起锅后鸡身抹米酒,用盐巴拍打亦可。

        白斩鸡工序虽则简省,有些小地方仍需注意:冷却后才能动刀切块,否则鸡肉碎裂斩鸡矣。此外,鸡肉不可先冰冻,冰冻过的鸡肉在烹制时会出水,严重影响质量;切块烹饪前最好先去骨,因为一般鸡贩在宰鸡放血时多放不干净,残留在鸡骨里的血,会使鸡肉充满腥味。

        厨事之体现,总是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优秀的白斩鸡不仅讲究品种,烹煮的程序也有几分坚持,诸如宰杀时放血、鸡毛必须拔除干净,煮、焖的时间拿捏等。我煮白斩鸡例用大锅,水要求能淹过鸡只三分之一以上,火候之控制要有耐心,成品才会皮肤光滑、肉质细嫩:水极滚时才下鸡,约二三十滚即熄火;盖过此候便老,只好煮到烂,任鸡味全入汤中。要领是待锅内水降温,再开火加热,如此这般半煮半浸几次,桑拿浴般,方能维持青春肉体。

        张大千曾品评谭家菜的白切油鸡,赞为中国美食中的极品;唐鲁孙吃过后认为简直是神品。谭篆青家的白切鸡从养鸡开始讲究:选用腿上有毛的小油鸡来养育,慎调饲料如酒糟、草虫;鸡龄则需十六个月至十八个月之间才算适龄,此时鸡的胸颈间有一块人字骨,摸起来柔软具弹性,肉质鲜美活嫩。

        白斩鸡在台菜中坐标显著,尤以客家人善治。我大二时到女朋友家做客,家族中的长孙女初次带男友回家,在保守的客家村是大事,叔伯姨姑全员到齐,席开三桌。面对那么美味的白斩鸡,我不发一语,低头用力吃,竟没注意所有的人早已吃饱,礼貌性地坐在桌前陪着,他们看我桌上堆积可观的骨头,且一时片刻毫无停止的迹象。

        “你慢慢吃,我们先去客厅坐。”主人终于忍无可忍,留我一人继续在餐桌前奋斗。

        后来太太忍了很多年,知道不致伤害我的自尊心才说,那天我独自留在餐桌前吃白斩鸡,她妹妹惊呼:“你男朋友怎那么会吃?还好我们家是种田的!”

        台湾较优质的客家餐馆都能烹出好白斩鸡,诸如龙潭“三洽水乡村餐厅”的“乡下土鸡”鸡肉结实甘美。苗栗三湾“巴巴坑道”、南庄“饭盆头”的白斩鸡鲜甜,弹牙,可以想见是一天到晚健康乱跑的土鸡。埔里“亚卓乡土客家菜”也令人吮指赞美。

        我在台北特别服膺“永宝餐厅”和“野山土鸡园”,这两家餐馆的作品总令人猜测:这些乡村土鸡好像每天上健身房。可惜永宝已歇业。幸亏乌来“翠山饮食店”也值得称许。石碇老街“福宝饮食店”“美美饮食店”毗邻,两家的豆腐和白斩鸡都美。雪山隧道开通后,台北人驱车去宜兰“黑鸡发担担面”吃白斩鸡方便许多。

        华人无论清明祭祖,或除夕夜的餐桌上,罕无此物。可以说,有华人处就有白斩鸡。如香港大埔伍仔记“蜑家鸡”,用虾干、干贝等多种海味制成的白卤浸渍白斩鸡。

        那是一个值得怀念的夏天,白先勇和我结束新加坡的国际作家节活动,应邀飞往吉隆坡演讲,短暂的几天吃了不少白斩鸡,如马六甲河畔“中华茶室”和新加坡“津津餐室”“五星海南鸡饭”。

        成功的白斩鸡总是细皮嫩肉,带着清新脱俗之美,宛如青春的礼赞。鸡不能养得太老,老则肉柴,只适吊汤,不宜做白斩鸡。所有鸡肴中最能保持鸡的鲜美原味者,莫非白斩鸡。

        顶级的食物,莫非食材本身,美好的食材会唤起吾人的记忆和情感。白斩鸡表现为原味美学,连接了土地、记忆和情感,表现出一种不折不扣的食物原味;在名鸡面前,任何烹饪技巧都必须谦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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