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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原文20 徘 徊

20 徘 徊

        吃过饭,董桂花到顾家去了。李之祥觉得浑身发软,他答应替他大伯收麻的,也懒得去了。躺着又感到发慌,他便踱到巷头上,那边树荫底下蹲得有几个人,看杀猪。李之祥走过去,他们笑着问:“割一斤回家吃饺子吧,比集上便宜,一百六一斤呢。”李之祥也只淡淡的问:“生病了?”“没有,好猪肉。”“谁家的?大伏天杀什么猪,要是一天卖不尽不坏了?”大家却不答应他。隔半天,里面那个叫王有才的后生才说:“是咱哥的。咱哥听人说要共产了,他就这么口猪,也舍得杀了。他说一年四季没吃到什么肉,大家都尝尝腥味儿吧。卖得出去就卖些,卖不出去就自己吃,多搁些盐就不碍事。连挑到集上他都不情愿,说费那个事干吗咧。”这倒把大家都说笑了。大家说:“村子上论有钱人,要轮到你哥可早呢,真是着的什么急!”也有人说:“你哥真小气,就是共了你们一只猪,也没关系。村上就这二百多户人,不是大伯子就是小叔子,还请不得客?……”

        李之祥也忘了问这群人为啥不下地去,自己又走开了。在大街上碰到了李昌,李昌的兴致仍旧很好,他喊:“大哥,没下地去?今晚还开贫农会呀!你早些来呵!”“嗯。”李之祥懒懒的答应。“大哥,得起劲的闹,这是咱们穷人翻身的时候。你别信那些鬼话,说共产党在不长,……”“嗯!”李之祥想到昨天李天寿告诉他的话,他说:“小昌兄弟,”可是他没说出来,只说:“‘中央’军有美国人呢。就拿咱们村子上讲,唉,穷人心笨,咱们都是老实人,别人有摇鹅毛扇的,赛诸葛。……”李昌抢着说下去:“拔了他的鹅毛扇,怕什么!只要心齐,就不怕。我看你这劲儿就不行。”李之祥决不定告诉他不,李昌却走开了,只说:“害怕可翻不了身,晚上早些开会去吧,换换你那脑筋。”李之祥也不愿再说了,心里想:“唉,咱也想换换脑筋嘛,只是摸不开啦,咱们是翻不了身的。

        唉,你们翻了身,可要站得稳呀,别再翻过来才好。”

        大伯一家人都收麻去了,女人们也不知到哪里去了,门上只剩一把锁。同院子的人惊诧的问:“李大哥,你病了?看你脸色白的!”

        他退回来的时候,又串到了他姑丈家里。姑丈是个干瘪的老头子,刚泥完了屋顶,从房上爬下来,一身都是土。看见内侄来了,张开两只手,赶忙朝里让,一边说道:“怎么,今儿闲下了?咱这屋一年拾掇的钱可不少,太破了。前一晌那一场雨,漏得够瞧,院子里下大雨,屋子里就下小雨,院子里不下了,屋子里还在滴滴答答下不完。咱老早想搬个家,拿拾掇的钱添做房租,保险要住得宽敞些。只是,唉,别看你姑丈人老了,面皮可薄呢,开不出口嘛。这房子也是殿魁叔爷的,几十年种着人家的地,又是一家子,如今人家也在走黑运,墙倒众人推,咱不来这样事。哈哈,屋里坐吧,看你姑妈穷忙些什么。”他自己走进屋,在瓢里含了一口水,喷在手上,两手连连的搓着,洗掉了一半泥,剩下的便擦在他旧蓝布背心上了。

        这个在四十多年前曾被人叫做糯米人儿的侯忠全,现在已经干巴成一个陈荞面窝窝了,只有那两颗骨碌碌转着的闪亮的眼睛,还没有改变旧形。

        侯忠全的女人也笑着走下炕来:“唉,一年到头就忙着这点穷活,缝不完的破破烂烂。”她抱着一堆分不清颜色的破布,塞在炕头上,又接下去说:“你媳妇如今算有出息,东跑西跑忙的才是正经事呢。”

        “快上炕,坐会儿吧,你也是难得有空的,先抽上一口。”老头儿把烟管从裤腰带上抽出来递给他侄儿,看见侄儿不爱说话的样子,把烟管推回来,便自己点燃了它,搭讪的说:

        “哈,一辈子就这么点嗜好,戒不了。”

        侯忠全的女人,他姑母,昨晚害怕老头子,没有去开会,心里却老惦念着,她问道:

        “昨晚你媳妇开会去了,你去了么?讲了些什么来?说又要闹清算,要把地均匀,谁种着的就归谁,真有这么回好事?”老头子却忙着说:“唉,一个妇道人家,老也老了,还爱打听,咱说这就不关你的事。还吵着要去开会,也不管自个听不听得懂,顶不顶事。还是守点本份,少管闲事吧。”

        李之祥也赶忙答道:“咱们家那个简直是封了王啦,好像她真能干个什么的。咱也摸不清,还是让去,还是不让。姑爹,你老人家说说,如今这会的事,到底会怎么样?村上人的话,各式各样,可多着啦。”李之祥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心里顿时觉得轻松了一点。

        “你问咱么,”老头子摸了摸那几根短胡子,把眼朝两人脸上扫了一下,却笑了起来:“哈,不行了,咱这个脑子不时兴了。如今是新世界,新世界有新的办法,夜个人家同志说得多好呀!哪一桩不为穷人打算?不过——唉,咱这一辈子就算毬了。你姑妈,你表弟,表妹都反对咱老头子呢,要没有咱,他们都已经翻了身,发了财了,哈……你还是随着你媳妇吧,她是个能干人;如今是母鸡也叫明,男女平等,哈……”

        “这就叫做问路问到瞎子头上来了。村子上谁还不知道你姑爹,把侯殿魁的一亩半地又退给人家了?你问他,他就会告诉你:‘守着你那奴才命吧,没吃的把裤带系系紧。’嗯,树叶子落下来都怕打死人的,有啥好说的嘛,嗯!”平日拗不过老头子的姑母,今天就在侄儿面前,发起牢骚来,提起那最不愉快的旧事。

        李之祥听着这两个老人,这个这么一说,那个又那么一说,心里又做难起来。他想起侯忠全这老头的固执,想起村上人对他的不同情,都骂他是死人,一点人气也没有,他便告诉他说,村上人讲,他若是肯出头的话,侯殿魁准得赔他十亩地和一所房子。

        老婆便附和着答应,“嗯,可不是,嗯,嗯。”她还用眼睛在老头脸上搜索,想在那里找出一点仇恨,或者一点记忆也好。可是她失望了,老头子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打断了李之祥的话。

        “唉,这全是老话,别提了。”显然他已经对这个谈话毫不感到趣味。他走下炕,收拾着刚才泥屋子的家什。李之祥只好站起来。老太婆心里很难过,送了侄子出来,悄悄的告诉他,说自己晚边要去看桂花媳妇,要他少理他姑丈,这老头儿不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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