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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他们存在过老张女儿

        戴维跑上台阶,踏进学校安静的大厅,停下来喘口气,弄清楚方向。保罗的音乐会他来迟了,而且迟到多时。他原本打算早点离开医院,但正要离开时,救护车就送来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先生从梯子上跌下来,摔到太太身上,他的脚和她的手臂都摔断了,腿部需要上石膏和打钢钉。戴维打电话给诺拉,她的声音几乎掩藏不住怒气。他听了也气得不在乎,甚至有点高兴惹恼了她,毕竟她结婚时就知道他的工作性质。两人在电话里都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挂断。

        水磨石地带点淡粉红色泽,沿着走廊有一排深蓝色的置物柜。戴维站着聆听,一时之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然后爆出一阵掌声,他跟随掌声顺着大厅走到礼堂高大的双道木门前。他拉开一道门,踏入门内,让双眼适应一下光线。礼堂里挤满了人,如海水般的黑压压的人头朝着灯火通明的舞台延伸而下。他浏览人群,寻找诺拉。一位年轻女子递给他节目单,这时一个穿着低腰牛仔裤的男孩走上舞台,拿着萨克斯管坐下,她指指节目单往下数第五个名字。戴维感激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稍稍缓解。保罗是第七个表演者,他刚好及时赶上。

        萨克斯管乐手开始吹奏,乐声热情激昂。男孩吹错了一个音符,尖锐的声音令戴维打骨子里起了寒颤。他再次浏览观众,看到诺拉坐在靠近前排中央,旁边有个空位。这么看来,她曾想到他,最起码帮他留了位子。他先前不确定她会,他再也无法确定任何事情。唉,他确定心中有股怒气,也确定自己出于罪恶感,所以只字未提在阿鲁巴的事情。这些事情虽然造成了两人的距离,但他完全看不透诺拉的心,也猜不透她的动机。

        萨克斯管乐手在一记响亮的音符中结束表演,站起来鞠躬。趁着众人鼓掌时,戴维辛苦地走下灯光昏暗的阶梯,笨拙地挤过那些已经坐下的观众,坐到诺拉旁边的位子上。

        “戴维,”她说,移了移她的衣服,“看来你还是赶上了。”

        “那是紧急手术,诺拉。”他说。

        “噢,我了解,我已经习惯了。我只关心保罗。”

        “我也关心保罗,”戴维说,“所以我才来。”

        “是啊,的确没错。”她的语调尖锐而清脆,“你确实关心的啊。”

        他感觉到她散发出一波波怒气。她一头金色短发式样完美,穿着一套奶白与金黄的天然丝稠套装,这是她第一次到新加坡的时候买的。随着业务发展,她越来越频繁地旅行,带团到平淡无奇和充满异国情调的地方。戴维刚开始跟着去了几次,那时旅行团的规模较小,行程也比较单纯。大伙游览猛犸洞窟国家公园,或是到密西西比河乘船。每次他都对诺拉的转变感到惊讶,旅行团的人跟她说他们的担心或在乎的事情,诸如牛肉不够熟、木屋太小、空调太冷、床太小等等,她仔细聆听,每次危机中都保持冷静。她点点头,拍拍旅客的肩膀,伸手拿起电话。她依然美丽,但美貌中已出现了棱角。她工作表现杰出,不只一位染了蓝色头发的女人曾把他拉到一旁,言辞恳切地告诉他他是多么幸运。

        他曾想,这些女人若发现她的衣物堆成一团扔在沙滩上,不知道作何感想?

        “你没有权生我的气,诺拉。”他轻声说。她身上带股清淡的橘子味,下巴紧绷。台上,一位穿着蓝色西装的年轻人在钢琴前坐下,伸缩一下手指,不一会就开始专注地演奏,乐声轻快流畅。“完全没有。”戴维说。

        “我没生气,我只是为保罗紧张。生气的是你。”

        “不,是你。”他说,“你从阿鲁巴回来就是这样。”

        “你自己瞧瞧镜子吧。”她轻声回嘴,“你看起来像是吞了一只吊在天花板上的蜥蜴。”

        这时有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转头看到一个胖女人坐在她先生旁边,两人身旁坐了一长排小孩。

        “对不起,”她说,“你是保罗·亨利的父亲吗?嗯,台上弹钢琴的是我的儿子杜克。你们若不介意,我们真的想听他演奏。”

        戴维迎上诺拉的目光,两人暂时心有同感,她甚至比他还不好意思。

        他坐定聆听。这个名叫杜克的年轻人是保罗的朋友,弹钢琴时专注而有点害羞,但他弹得非常好,技巧纯熟,充满热情。戴维看着他的双手在琴键上移动,心想杜克和保罗骑脚踏车在附近安静的街道上溜达时,两人不知道谈些什么。这两个男孩有什么梦想?保罗会告诉朋友哪些他绝不跟爸爸说的事?

        诺拉的衣服扔在白色的沙滩上,堆成鲜艳的一团,海风吹起她那件色彩鲜艳的上衣的一角。虽然戴维怀疑保罗也看到了,但他们永远不会讨论这件事。那天早上,他们起个大早去钓鱼,在旭日尚未东升的黑暗中开车到海岸边,沿途经过一些小村庄。他和保罗都不健谈。但在清晨两人惯例地收放钓竿之时,他总感到父子间有股默契。而戴维也期待这个跟儿子相处的机会。儿子长得很快,对他已经是一团谜。但海钓之旅被取消了。船上的马达坏了,船主正等着新零件。他们失望地在港口徘徊了一阵子,喝了瓶橘子汽水,看着朝阳从明镜般的海面上升起,然后开车回小屋。

        那天早上光线极佳。戴维虽然失望,但也急着回去照相。他半夜忽然有个新点子。霍华德提到一个地方,他若到那里再拍张照片,就可以将整个系列连贯起来。霍华德是个好人,而且感觉敏锐。戴维整晚想着他们的谈话,暗自感到兴奋。他几乎没睡。现在他只想回家,再拍一卷诺拉在沙滩上的照片。但他们发现小屋安静、清凉、空无一人,只有满室阳光和阵阵波涛声。诺拉把一盘橘子留在桌子中央,她的咖啡杯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放在水槽里晾干。诺拉?他大叫,然后又喊了一次,诺拉?但她没回答。我要出去跑步,保罗说,明亮的门口只看到他的影子。戴维点点头,留意一下你妈妈在哪里,他说。

        戴维独自待在小屋里,把装了橘子的盘子移到料理台上,然后把他的照片排列在桌上。照片在微风中飘扬,他不得不拿小酒杯压住。诺拉抱怨他变得太迷摄影,不然他为什么把作品集带来度假?或许她说得没错,但其他方面她就错了。他没有借着相机来逃避世界。有时他看着显影剂中逐渐出现影像,瞥见她的手臂以及她臀部的曲线,整个人仍然因为深深爱着她而安静下来。保罗回来时,他还在整理编排照片,房门轰地一声关上。

        “这么快就回来了?”戴维抬起头说。

        “累了,”保罗说,“我累了。”他直接穿过餐厅,消失在他房里。

        “保罗?”戴维说,他走到房间门口,转动一下把手,门锁住了。

        “我只是累了,”保罗说,“没事。”

        戴维等了几分钟。保罗最近非常情绪化,戴维似乎动辄得咎,跟保罗谈到未来尤其糟糕。保罗的前途无量,他在音乐和运动方面极具潜力,种种机会对他敞开了大门。戴维经常想到他自己的一生以及他必须做出的困难抉择。但如果保罗了解自己的潜力,他的付出就有了代价。不知怎么,他心中总有个挥之不去的恐惧。他怕自己让儿子失望,也担心保罗会虚掷天赋。他再轻轻地敲门,但保罗没有回应。

        戴维终于叹了一口气,走回厨房。他欣赏一下料理台上的那盘橘子,端详水果的线条和漆黑的木头。然后,在一股无法解释的冲动下,他走出屋外,沿着沙滩散步。走了至少一英里之后,他远远地瞥见诺拉鲜艳的上衣在风中飘扬。他走过去,发现散布在沙滩上的是她的衣服,而且被扔在肯定是霍华德的小屋前。戴维驻足于刺眼的艳阳下,满心疑惑,他们下水游泳了吗?他看了海面一眼,但没看到他们。他继续往前走,直到小屋的窗户里飘出诺拉熟悉的笑声,笑声低沉而充满韵律。他也听到霍华德的笑声,回应着诺拉的笑语。这下他明白了,痛苦袭上心头,有如他足下的热沙一样火热、滚烫。

        霍华德,这个头发稀疏,穿着凉鞋,昨晚站在客厅。针对摄影提出各种好点子的家伙。

        跟霍华德?她怎能这样?

        但话又说回来,跟谁都一样;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多年。

        沙子滚烫地贴着戴维双脚,阳光刺目。在那个下雪的夜晚,当他把他们的女儿交给卡罗琳·吉尔,他就确信此事会引发后果。此时,他心中充满了昔日那种感觉。日子继续过下去,生活充实而丰富。从任何看得见的层面而言,他都算得上成功。但有时手术做到一半、开车进城或快要入睡时,他的心里会突然充满罪恶感。他把他们的女儿送走了,这个秘密阻隔在家人之间,影响了一家人的生活。他知道,他看得到,他们之间已经升起有如一道石墙般的藩篱。他看着诺拉和保罗伸手敲击,但母子两人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他们和戴维之间有段看不到、越不过的距离。

        杜克·麦迪逊以华丽的颤音结束表演,站起来鞠躬。诺拉用力鼓掌,转头看看坐在后面的那家人。

        “他弹得真好。”她说,“杜克很有天赋。”

        台上随即一空,掌声渐渐停下来。一分钟过去了,又过了一分钟,观众开始窃窃私语。

        “他在哪里?”戴维边问边低头看他的节目单。“保罗在哪里?”

        “别担心,他在这里。”诺拉说。她拉起他的手,让他略感惊讶。她的手贴着他的手心,感觉冰凉。他心中突然浮起一阵无法解释的慰藉,在那一刻,一切似乎跟从前一样,他们之间完全没有距离。“他很快就会上台。”

        就在她说话之时,周围一阵骚动,保罗随即走到台上。戴维仔细端详儿子:他身材高瘦,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口卷起来,脸庞微红,略带别扭地对着观众微笑。戴维忽然深感震惊,保罗怎么几乎变成了大人,站在漆黑的礼堂,自信而从容地面对满屋子观众?戴维从未梦想自己办得到,忽然觉得很紧张。如果保罗在这些人面前出了错,那该怎么办?保罗俯身面向吉他。他感觉到诺拉依然握着他的手。保罗试了几个音符,然后开始弹奏。

        节目单上说这是塞戈维亚的两首作品:“练习曲”和“无光练习曲”。两曲的音符优美精准,听来非常熟悉。戴维已经听保罗弹奏这两首曲子上千次。在阿鲁巴的假期中,他的房间从早到晚飘出这些曲子,时快时慢,音节与音符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此时保罗修长的指头娴熟、信心十足地滑过琴弦,音符飘荡在空中。戴维早已熟悉规律的乐声,他却觉得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两首曲子,或许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保罗弹奏吉他。那个蹒跚学步、脱下鞋子试探他们的小宝宝,那个爬到树上、双脱手骑单车的男孩到哪里去了?不知何时,那个甜蜜的小恶魔变成了这个年轻人。戴维的心跳得好强好快,霎时之间,他几乎怀疑自己心脏病发作了。虽然他才四十六岁,心脏病发作的机率很低,但依然有可能。

        戴维慢慢松懈下来,在黑暗中闭上双眼,让保罗的音乐一波波飘过心头。他想到琼,站在前廊上唱歌,声音清澈甜美;音乐是银铃般的语言,她生来就会唱,正如保罗。他心中升起一股失落感,众多回忆猛然袭上心头:琼的声音,保罗砰地一声关上身后的大门,诺拉的衣服散落在沙滩上,他刚出生的小女儿被送到卡罗琳。吉尔等候的双手中。

        太多太多了,戴维几乎啜泣。他睁开双眼,暗自从头到尾念诵化学元素表:氢、氦、锂……这样一来,他的紧张与忧虑才不会化为泪水。这个方法在手术室里总能帮他集中精神,此时也奏效,他把思绪全都抛到脑后:琼、音乐,以及他对他儿子那股强烈的爱。保罗的手指在吉他上停了下来,戴维从诺拉手中抽回他的手,猛烈地鼓掌。

        “你没事吧?”她问,双眼凝视着他,“戴维,你还好吗?”

        他点点头,依然不太信任自己,也不太敢说话。

        “他不错,”他终于开口,大声地说,“他很不错。”

        “是的。”她点点头,“这就是为什么他想进朱丽亚音乐学院。”她还在鼓掌,保罗朝他们的方向望过来,她给他一个飞吻。“他若进得去,不是很好吗?他还有几年可以练习,而且如果他尽全力……谁晓得呢?”

        保罗一鞠躬,带着吉他下台,掌声高昂地震天响。

        “尽全力?”戴维重复,“如果进不去呢?”

        “如果进得去呢?”

        “我不知道,”戴维轻缓说,“我只是认为他还年轻,不该放弃其他机会。”

        “他非常有天赋,戴维,你也听了他的演奏。如果这就是个大好机会呢?”

        “但他才十三岁。”

        “没错,而且他热爱音乐。他说弹吉他的时候,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但是……那种生活充满各种变数,他能靠这个吃饭吗?”

        诺拉一脸严肃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那句谚语怎么说来着?‘做你所爱之事,财源自然滚滚而来。’别断绝了他的梦想。”

        “我不会,”戴维说。“我只是担心。我希望他生活过得稳当顺利,但不管他多么杰出,进朱丽亚的机率很小,我不希望他受到打击。”

        诺拉开口想说话,但一位穿着深红色衣服的女孩带着小提琴走上台。礼堂内变得安静无声,于是他们把注意力转回台上。

        戴维欣赏那个年轻女孩和其后众人的演出,但保罗的音乐依然回荡在耳际。音乐会结束之后,他和诺拉走向大厅,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跟人握手,听大家赞美他们的儿子。当他们终于接近保罗时,诺拉推开人群上前抱住他,保罗不好意思地拍拍她的肩膀。戴维迎上他的注视,咧嘴一笑,出乎他意料,保罗也咧嘴一笑。在这样寻常的时刻,戴维再度说服自己相信一切都会OK。但几秒钟之后,保罗似乎恢复了原样,他从诺拉怀中抽身,倒退了几步。

        “你真不错。”戴维说。他上前拥抱保罗,注意到儿子肩膀一阵紧绷。这孩子一惯如此:客套而漠然。“儿子啊,你真是太棒了。”

        “谢谢,我有点紧张。”

        “看不出来。”

        “一点也看不出来,”诺拉说,“你在台上表现得好极了。”

        保罗轻轻摇晃垂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仿佛在发泄剩余的精力。

        “马克·米勒邀请我跟他在音乐节一起演出,很棒吧?”

        马克·米勒是戴维的吉他老师,声誉极佳,一阵喜悦再度涌上戴维心头。

        “没错,真是太棒了。”诺拉笑着说,“真的,简直是酷毙了。”

        她抬头看到保罗一脸苦恼。

        “怎么了?”她问,“怎么回事?”

        保罗动了动,把双手插进口袋,环顾挤满了人的大厅。“嗯,我不知道,我只是……妈,你听起来有点可笑,我的意思是,你毕竟不是小姑娘了,好吗?”

        诺拉满脸通红,戴维看得出她高兴中带点痛楚,心里不禁一阵刺痛。她不知道他和保罗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他多年前的决定,导致了自己把衣服丢在沙滩上随风飘荡。

        “你不能对你妈这样说话,”他与生气的保罗较量,“马上跟你妈妈道歉。”

        保罗耸耸肩,“好吧,当然,没问题,对不起啦。”

        “口气诚恳一点。”

        “戴维,”诺拉的手搭上他的手臂,“别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我们只是太兴奋了,仅此而已。我们回家庆祝吧,刚才我想到邀请几个人,布丽说她会来,还有马歇尔一家,丽兹长笛吹得不错,不是吗?说不定杜克的父母也会来。保罗,你觉得如何?我跟他们不是很熟,说不定他们愿意参加?”

        “不。”保罗说,这时他已显得疏离,越过诺拉望着拥挤的门厅。

        “真的吗?你不想邀请杜克的家人?”

        “我不想邀请任何人,”保罗说,“我只想回家。”

        他们在原地站了一会。人声沸腾的屋中,他们好像一座沉默的孤岛。

        “好吧,”戴维终于说,“我们回家吧。”

        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保罗直接上楼,他们听到他走向浴室,然后走回房间;他们听到他的房门轻轻关上,锁上门锁。

        “我不明白,”诺拉说,她已脱下鞋子,穿着丝袜站在厨房中间,看起来瘦小而脆弱,“他在台上表现得那么好,看起来很快乐,然后怎么了?我真的不明白。”她叹了口气,“青少年啊,我最好上去跟他谈谈。”

        “不,”他说,“让我去。”

        他没开灯,爬上楼梯。走到保罗的房门口时,他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他记起儿子的双手娴熟精准地在琴弦上移动,让宽阔的礼堂盈满乐声。多年之前,他做错了事,不该把女儿交给卡罗琳·吉尔;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因此现在才站在这里,在漆黑的夜晚中站在保罗的门口。他敲门,但保罗没有响应,他再敲一次,依然没有反应。于是他走到书架旁,找出存放在那里的细钉子,把钉子插进门把的小孔,门把一声轻响,他转了一下,房门随即打开。他看到房里空荡荡的,倒也不惊讶;他打开电灯,微风吹过洁白的窗帘,把它掀到天花板。

        “他不见了。”他告诉诺拉。诺拉仍在厨房里,交叉双臂地站着,等着茶壶的水烧开。

        “不见了?”

        “他从窗户跑出去了,很可能爬树下去。”

        她双手紧捂着脸。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她摇摇头,茶壶发出哨声。她没有马上关掉炉火,哨声轻细而持续地充斥屋中。

        “我不知道,大概跟杜克在一起吧。”

        戴维穿过厨房,把茶壶从炉子上挪开。

        “我确信他没事。”

        诺拉点点头,然后又摇头。

        “不,”她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没事。”

        她拿起电话,杜克的母亲给她一个地址,在那里有个音乐会后的派对。诺拉伸手拿钥匙。

        “不,”戴维说,“我去,我觉得他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他也不想跟你说话。”她大怒。

        即使她这么说,但他看得出她心知肚明。在那一刻,某件事情赤裸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立足于两人之间:她离开小屋,一走就是好几个钟头;她的谎言、借口,以及在沙滩上的衣物。但他也说了谎。她慢慢地点点头,他真担心她可能说些或做些什么,来永远地改变他们的世界。他一心只想停驻在此时此地,让时间不要向前。

        “怪我,”他说,“这都是我的错。”

        他晃晃钥匙,走入屋外清凉的春夜。时值满月,月亮散发出粉亮的光泽,圆满而美好地低垂在天际。戴维驶过寂静的街区,双眼仍不停地凝视着明月。街道两旁的人家殷实而富足,他小时候连想都没想过会住在这种地方;他知道世间充满了危险,甚至残酷,保罗却不知情;他拼命奋斗才有今日的成就,保罗却只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戴维在离派对一条街的地方看到保罗。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沿着人行道向前走,肩膀有点下垂。路边停满了车,没地方把车停下来,所以戴维放慢车速,轻按了一下喇叭。保罗抬起头来。这一霎那,戴维真怕他会跑掉。

        “上车。”戴维说,保罗照办。

        戴维开车前进,两人都没讲话。月亮投下美丽的光芒,戴维感觉到保罗坐在他身边,也感觉到儿子轻缓地呼吸,双手僵直地搁在大腿上,凝视着车窗外一个个宁静的草坪。

        “你今晚真的很不错,令我印象深刻。”

        “谢谢。”

        他们在沉默中开过两条街。

        “你妈妈说你想进朱丽亚音乐学院。”

        “或许吧。”

        “你很不错。”戴维说,“你在很多方面都不错。保罗,你一生中还有很多机会,也可以选择不同的方向,你什么都办得到。”

        “我喜欢音乐,”保罗说,“音乐让我觉得充满活力。我不指望你了解这种感觉。”

        “我了解,”戴维说,“但充满活力和养活自己是两回事。”

        “没错,确实如此。”

        “你从来没有缺过任何东西,所以才用这种口气说话。”戴维说,“这是一种你无法了解的奢侈与特权。”

        这时他们快到家了,但戴维掉头朝着相反方向行驶,他想跟保罗待在车里,开车驶过月光下的世界。在车里,无论两人的谈话多么牵强别扭,最起码有机会继续下去。

        “你和妈,”保罗忽然蹦出一句,好像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过得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一点也不快乐,好像只是过日子,日子过得怎样都无所谓。你甚至不在乎那个叫霍华德的家伙。”

        原来他真的知道。

        “我当然在乎,”戴维说,“但事情相当复杂,保罗。我现在不想跟你谈,以后也不会对你解释。很多事情你不了解。”

        保罗没说话。戴维在交通灯下停了下来,街上没有其他车辆,他们沉默地坐着,等待信号灯改变。

        “这么说吧,”戴维终于开口,“你不必担心你妈和我,这不是你的责任。你的责任是在世界上找到立足点,善用你的才能。而且你不能都为了自己,你必须有所回馈,这就是我为什么帮人看病。”

        “我喜欢音乐。”保罗轻声说。“弹吉他时,我觉得我好像……好像做出一些回馈。”

        “你确实做了回馈,这点完全正确。但保罗,如果你发现了宇宙中另一个元素呢?如果你发现了如何治疗一种罕见而可怕的疾病呢?”

        “那是你的梦想,”保罗说,“不是我的。”

        戴维一语不发,心里明白那些确实曾是他的梦想;他曾心怀整顿世界的理想,梦想着改变它、塑造它,但如今他在盈满月光的夜晚,跟他快要成年的儿子开车同行,生活的每一层面似乎远远超过他的掌控。

        “没错,”他说,“那些是我的梦想。”

        “假设我能成为下一个塞戈维亚呢?”保罗问,“想想看,爸,如果我有能力做到,而却不试试看?”

        戴维没有回答。他又开到家附近的街道,这次他朝着家的方向前进。他们驶进车道,车道和街道的交接处不平,车子稍微颠簸了一下,然后停在与主屋不相连的车库前。戴维熄火,他们沉默地坐了几秒钟。

        “我不是不在乎。”戴维说,“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带着保罗走入月光下,爬上屋外的楼梯,来到车库上方的暗房。保罗站在紧闭的门口,双臂交叉,明显地不耐烦。同时,戴维准备冲洗照片,倒出化学药剂,把底片摆在放大机下,然后叫保罗过来。

        “看看这个。”他说,“你觉得如何?”

        犹豫了一秒钟之后,保罗走过来看了看。“一棵树吗?”他说,“它看起来像是树的轮廓。”

        “很好,”戴维说,“现在再看一次。我在开刀的时候拍了这张照片,保罗。我站在手术台上方的露台,用远射镜头拍的。你看得出其他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一颗心脏吗?”

        “没错,一颗心脏。这不是很神奇吗?我正在拍摄认知系列,让人体的各部位看起来像是其他东西。有时我觉得活生生的人体涵盖了整个世界。我在乎的就是那种神秘、奥妙的认知。因此,我了解你对音乐的感受。”

        戴维让光源透过放大机,然后把相纸放进显影剂中。在黑暗与寂静中,他强烈地感觉到保罗站在他身旁。

        “摄影讲的其实是秘密。”戴维说。过了几分钟之后,他用一把钳子取出相纸,把它放进安定剂中。“我们都有秘密,而且不会透露秘密。”

        “音乐不像这样,”保罗说,戴维听得出儿子语调中的排斥。他抬起头,但在幽暗的红光中,他读不出保罗的表情,“音乐就像你碰了世界的脉搏。音乐无处不在。当你接触到它,你会觉得所有事情之间都有了牵连。”

        说完他就转身走出暗房。

        “保罗!”戴维大喊,但儿子已经气冲冲地大步踏下屋外的阶梯。戴维跑出去站在窗边,看着儿子穿过月光,跑上屋后的楼梯,消失在屋里。一会之后,保罗房间的灯光亮起,塞戈维亚精准的音符随即清晰而优美地飘扬在空中。

        戴维思索着他们的对话,考虑是否该追过去。他想跟保罗沟通,让他们了解彼此,但他的善意却很快就变成争执与漠然。他转身回到暗房。幽暗的红光令人心安,他想想他对保罗说的话:世界由各种不为人所知的事情和秘密所构成,层层骨架也绝无机会得见天日。他确实试图追寻整体性,比方说郁金香和肺部、血管和树木、血肉与土地之间的关联,这些或许会透露出他能理解的模式,但它们还没有。再过几分钟,他会走进屋里,倒杯水;他会上楼,发现诺拉已经睡了,而他将站着凝视她,静静地看着这个他永远无法真正了解的神秘女子。弓起身子,蜷绕着她的秘密。

        戴维走到小冰箱旁。冰箱里储存着化学药剂和底片,信封藏在冰箱最后面,前面摆着好几个瓶子。信封内装满了二十美元新钞,张张坚韧而冰凉。他点数拿出十张、二十张,然后把信封放回瓶子后面收起来。纸钞工整地摆在桌面上。

        他通常用一张白纸包住纸钞,把钱寄出去。但今晚,保罗的怒气回荡在室内,吉他声飘扬在空中。戴维坐下来写了一封信。他振笔疾书,字句倾泄而出,写下他对过去的懊悔以及他对菲比的期望。这个他自己的骨肉,这个他送走了的女孩,她究竟是谁?当年他没指望她会活这么久,或是会过着卡罗琳写信告诉他的生活。他想到他的儿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台上,所到之处都带着一股孤寂。菲比也是如此吗?布丽和诺拉虽然各方面都南辕北辙,却亲密地心意相通。菲比和保罗若跟诺拉和布丽一样一起长大,他们兄妹不知道会怎样。如果琼没死,他又会怎样?我想见见菲比,他写道,我想让她认识她哥哥,也想让他认识她。然后他用信纸包住钱,读也没读就连信带钱放入信封内,写上地址,封上封口,贴上邮票。他明天就把信寄出去。

        月光从窗户流泄而入,落在挂照片的墙上。保罗已经停止弹奏,戴维凝视着月亮。此时月亮已升得较高,但在黑暗中依然格外明亮。那天他在沙滩上做了决定:他让诺拉的衣物留在沙滩上,让她的笑声飘荡在阳光之中,他则走回小屋,继续整理照片。一小时之后,当她走进屋里时,他提都没提到霍华德。他保持沉默,因为他自己的秘密更晦暗,更不欲人知,因为他相信是他的秘密造成了她的欺瞒。

        他回到暗房,搜寻最近的一卷底片。那晚的派对上,他趁大家不注意时拍了一些照片:诺拉端着一盘玻璃杯,保罗举起杯子站在烤肉架旁,还有好几张大伙在前廊的照片。每个人看起来都轻松愉快。他要的是最后一张。找到之后,他把灯光打在相纸上。显影剂中慢慢浮现出影像。一小格一小格地逐渐现形,原本空白之处呈现出某个影像,对戴维而言,这种经验总是异常神秘。他看着影像现形,诺拉和霍华德站在前廊,笑着举起酒杯干杯,看来无邪却又充满感情。但在那一刻,她已下了决心。戴维从显影剂中取出相纸,但没把它放进安定剂,反而走进挂着照片的房间,手里拿着湿淋淋的相片站在月光中。他看着他的家,屋里已一片漆黑;保罗和诺拉在屋里,各自心怀梦想,循着各自的轨道移动。他多年前所造成的严重伤害,不断地影响着两人的生活。

        他又回到暗房,把显示出那一刻的照片挂起来晾干。照片没有冲洗完毕,尚未定影,影像不会持久。接下来的几小时内,光线会在曝过光的相纸上起作用。这张诺拉与霍华德一同欢笑的照片会慢慢变暗,一两天之内,照片将完全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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