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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他们存在过老张女儿

        在诺拉镶嵌着玻璃的门外,办公室依稀传来喧哗声。IBM的人事经理尼尔·辛姆斯走过外面的那道门,穿着深色西装的身影一闪而过,皮鞋锃亮。布丽刚好到接待室拿传真,转身跟他打招呼。她穿着一件黄色亚麻套装,鞋子擦得亮闪闪。伸手跟他握手时,她手臂上精美的金手环滑到手腕旁。她瘦多了,优雅的衣着下一把骨头。但她笑声依然开朗,穿过玻璃门传到诺拉的办公室里。诺拉坐着,一手拿着电话,桌上摆着一个精美的文件夹,封面上印着IBM的粗黑字母。她已经花了好几个礼拜准备这个会议。

        “唉,山姆,”诺拉说,“我叫你不要打电话给我,我是说真的。”

        她耳际升起一股深沉、冰冷的沉默。她想象山姆身居家中,在俯瞰河面的玻璃窗边工作。他是投资分析师,诺拉六个月前在车库碰到他。电梯旁灯光黯淡,她的钥匙掉了下去,他在半空中接住,姿态迅速而娴熟,双手有如鱼儿一样突然跃出。这是你的吗?他带着轻松温和的笑容问道。这是个笑话,因为四下只有他们两人。诺拉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激动,宛如某种甜蜜的堕落感。她点点头,他的手指轻刷过她的肌肤,钥匙随之落在她的手掌心,感觉冷冷的。

        那晚他在她的留言机上留言。诺拉心跳加速,被他的声音所撩动,但听完留言之后,她强迫自己坐下来,数数这些年来已有多少次外遇:时间有长有短,有些热情如火,有些保持距离,有时不欢而散,有时平静地分手。

        四次。她写下这个数字,在晨报上留下一道道粗黑的笔痕。楼上,浴缸里滴着水,保罗在客厅里弹吉他,重复着同样的旋律。戴维在屋外的暗房里工作,他们之间总是隔得这样遥远。诺拉每次都满怀希望与期待开始一段新恋情,沉醉在幽会、新奇与惊喜的激情中。霍华德之后,她有另外两段短暂而甜蜜的恋情,接下来的那一次持续得比较久。每次当她觉得被家里沉重的静默逼得发狂时,她就开始一段恋情。在那一刻,另一个神秘难测的人,或是任何人,对她而言都是慰藉。

        “诺拉,拜托,听我说嘛。”山姆说。他是个极有说服力的男人。协商过程有点咄咄逼人,她其实不太欣赏这种人。布丽在接待室中转身瞄了她一眼,不耐烦地发出询问的目光。好,诺拉透过玻璃门示意,她会赶快过去。她们已花了几乎一年争取IBM这个客户,她绝对应该赶紧过去。“我只想问保罗好不好,”山姆继续坚持,“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好吗?诺拉,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我会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等着你。”

        “我听到了。”她说,心里却跟自己生气。她不要山姆谈起她的儿子。保罗已经失踪了二十四小时,离家里三条街之处,有部车也不见了。她看着他离开,试图记起自己说了什么,他又偷听到什么。一想到他脸上困惑的表情,她心里就一阵刺痛。戴维称许保罗的决定,这样做是对的,但不知怎么,感觉却非常不对劲,气氛也变得更糟。她看着保罗带着吉他跑开,几乎想跟着他跑,但她头好痛,她也告诉自己,或许他需要时间独处。另外,他也跑不远,毕竟他能上哪儿去?

        “诺拉?”山姆说,“诺拉,你还好吗?”

        她暂时闭上双眼,阳光晒热了她的脸庞。山姆卧室的窗户全是棱柱,在明亮的晨光中,色彩在每个窗面上跳动,充满了生命力。我们就像在迪斯科舞厅里做爱,她有次跟他说,语气中半带抱怨、半带销魂,一道道长长的光束在他手臂和她苍白的肌肤上游移。那天,诺拉打算结束这段感情,正如他们相会后的每一天。但山姆的手指随着她大腿上七彩的光线移动,慢慢地,她感到坚定的意志开始软化、模糊,心中的感情陷入另一道神秘的轨迹,从阴暗的靛青转化为金黄。虽然不情愿,但意志力已转变成欲望。

        尽管如此,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欢愉之情烟消云散。

        “我现在只想着保罗。”她说,然后口气强硬地补了一句,“山姆,请听好,我真的受够了。那天我是说真的,别再打电话给我。”

        “你在生气。”

        “没错,但我是认真的。别打电话给我,永远不要再打来。”

        她挂掉电话,一只手不住地颤抖。她把手平贴在桌面上。她觉得保罗的失踪似乎是种惩罚:她和戴维长久以来的怒气,如今都受到了惩罚。保罗偷走的那辆车,昨晚被发现弃置在路易斯维尔的街旁,但保罗却不见踪影,于是她和戴维在家中等候,无助地游走于家中层层静默之间。那个从西弗吉尼亚州来的女孩依然睡在书房里的沙发床上。戴维从未碰过她,除了问她需要什么之外,几乎没跟她说半句话。但诺拉感觉得到他们之间蕴藏着某种感情牵连,感情真挚而鲜活。想到这里,她感到心中一阵刺痛,比任何肉体的外遇更让她难过。

        布丽敲敲玻璃门,把门推开几英寸。

        “没事吧?IBM的尼尔已经到了。”

        “没事。”诺拉说,“你呢?你还好吧?”

        “来上班对我比较好,”布丽开朗而坚定地说,“特别是还发生了其他这些事情。”

        诺拉点点头。她已经打电话给保罗的朋友们,戴维也已报警。她整晚穿着睡袍在家里走来走去,踱步到清晨。今天早上,她一边啜饮咖啡,一边想象各种可能发生的灾祸。到公司上班最起码可以暂时转移她的注意力,感觉仿佛是个解脱。“我马上就过去。”她说。

        她站起来时,电话又响了起来,诺拉在愤怒与忧虑中推门而出。她不会让山姆骚扰她,她不会让他毁了这次会议,她不会的。其他外遇在不同状况下分手,有时藕断丝连,有时快刀斩乱麻,双方也不见得总是心平气和,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不自在。绝对没有下一次,她心里想着,这事就到此为止,绝对没有下一次。

        她匆匆穿过走廊,但萨莉举着电话,在接待桌前把她拦了下来。“甜心,你最好接一下这个电话。”她说。诺拉马上知情,她颤抖地接过话筒。

        “他们找到他了。”戴维说,语调平静,“警察刚打电话来,他们在路易斯维尔逮到他在商店偷东西。我们的儿子被逮到偷奶酪。”

        “这么说他没事啰。”她说,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这下才明白她这口气憋了多久,血液也流回指尖。唉,她已经丢了半条命,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是的,他没事,而且显然肚子饿了。我现在就去接他,你要一起去吗?”

        “说不定我该去,我不知道,戴维,你或许又会说错话。”你跟你女朋友待在家里吧,她几乎加上一句。

        他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对,诺拉。我真的很想知道该说什么。我以他为豪,我对他说了,但他调头就跑,而且偷了一部车。我究竟该说什么才对?”

        讲得太少,也讲得太迟,她真想说。况且,你那个女朋友是怎么回事?但她什么也没说。

        “诺拉,他十八岁了,而且偷了一部车。他必须负起责任。”

        “你五十一岁了,”她突然大怒,“也该负起责任。”

        随后一片沉默,她想象他站在办公室里,身穿白袍的他一脸自信,银灰色的头发闪耀着光芒。看到他现在的模样,没有人能想象他那天回家的样子:胡子没刮,衣衫褴褛,浑身发臭,身旁还跟着一个穿了件破旧黑色大衣,怀了身孕的女孩。

        “喂,把地址给我吧,”她说,“我跟你在那里碰头。”

        “他在警察局的中央登记处,诺拉。你以为他在哪儿?动物园吗?但还是确定一下比较好。你等等,我给你地址。”

        写下地址之时,她抬头看到布丽送尼尔·辛姆斯出门。

        “保罗没事?”布丽问。

        诺拉点点头,感激而松懈地说不出话来。听到有人说他的名字,这个消息才显得真实。保罗安全无事,或许戴上了手铐,但平安没事,而且活得好好的。公司的职员们在接待室里徘徊,有人开始鼓掌。布丽关上门,上前拥抱她。诺拉心想,布丽好瘦,眼中顿时盈满泪水;她妹妹的肩胛骨有如小鸟的翅膀一样细瘦而突起。

        “我来开车。”布丽边说边拉着她的胳膊。“来,我们边走边说。”

        诺拉任凭布丽拉着她穿过门厅,走进电梯,走到车库里的车子旁边。布丽开车驶过市中心拥挤的街道,同时,诺拉诉说着事情始末,宽慰之情如同一阵风似的扫过心头。

        “我真不敢相信。”她说,“我昨晚整夜没睡。我知道保罗已经是大人了。我知道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去上大学,我也不可能随时随地知道他的行踪。但我就是没办法不担心。”

        “他还是你的小宝贝。”

        “永远都是。我很难放手让他走,这比我想象中要难。”

        她们驶过IBM低矮、单调的办公区。布丽对着各栋建筑物挥挥手。“嗨,尼尔,”她说,“下回见啰。”

        “花了这么多功夫……”诺拉叹了口气。

        “噢,别担心,我们不会丢了这个客户。”布丽说,“我非常迷人,而且尼尔是个顾家的男人。我猜他碰到紧急状况时,八成也像个闺女。”

        “你耽误了我们的目标。”诺拉回了布丽一句,忽然想起多年之前,布丽在餐厅微暗的灯光中,挥舞着喂哺母乳的小册子。

        布丽笑笑。“才没有呢,我只是刚学会运用我的本钱,顺势而为。别担心,我们会争取到这个客户的。”

        诺拉没回答。白色的篱笆紧靠着茂盛的草丛,闪烁着朦胧的光芒。马群平静地站在属于它们的田野上,陈旧的烟草仓库一座接着一座竖立在山坡旁。时值早春,马赛即将揭开序幕,红色的花苞绽放成一片花海。她们驶过肯塔基河,河岸泥泞而闪闪发光;桥畔的田野中,一朵水仙花左右摇摆,艳黄的花朵美不胜收,一闪即逝。她在这条路上来回开了多少次?微风吹过她的发际,湍急、蜿蜒而美丽的河流吟唱着誓语,诱惑她来到此地。她放弃了杜松子酒和追风而行的飚车,买下这家旅行社,把它经营得有声有色。她改变了她的生活,但现在她的领悟好像新冒出的光线一样,猛然浮上心头:这些年来,她从未停止奔跑;她跑到了圣胡安、曼谷、伦敦和阿拉斯加,投入了霍华德和其他人的怀抱,一路奔向山姆以及这一刻。

        “我不能失去你,布丽。”她说,“我不知道你怎能这么镇定地面对这一切,因为我觉得我已经陷入了瓶颈。”她记得昨天戴维站在车道上,试图解释他为什么把年轻的罗斯玛丽带回家时,也是这么说。他在匹兹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改变了这么多?

        “我的确很镇定。”布丽说,“这是因为你不会失去我。”

        “好,我很高兴你这么确定,因为我会承受不了。”

        她们在沉默中开了几英里。

        “你记得我那张破烂的蓝色旧沙发吗?”布丽终于问道。

        “不太记得。”诺拉边说边拭去泪水,“沙发怎么了?”

        眼前出现一座烟草仓库,接着又是一座,然后是一片绵延的青绿。

        “我一直以为那张沙发很漂亮。后来,有段日子我过得非常消沉。一天,外面下着雪或是其他什么的,光线照进屋里的角度不同,我看了才发现沙发非常老旧,几乎借着灰尘的轮廓才看得出是张沙发。那时我就知道我得做些改变。”她微笑地遥望车外,“所以我才到你公司上班。”

        “非常消沉?”诺拉重复,“我一直觉得你的生活很光鲜,最起码跟我的日子比起来,你总是充实而快乐。我不知道你有段日子过得很消沉。布丽,怎么回事?”

        “没关系,那是过去的事了。但我昨晚也没睡,我跟你有同样的感觉:某件事情起了变化,忽然之间,事情似乎全变了样,想想实在有趣。今天早上我发现自己盯着从厨房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光线在地上投射出一块长长的四方形格子,新长出来的树叶的影子落在格子里,构成了各种图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却美极了。”

        诺拉仔细端详布丽的侧影,想起她以前大胆、无拘无束的模样。当年那个理直气壮地站在行政大楼台阶上的女孩到哪里去了?她怎么变得这样瘦弱而坚决、坚强而孤单?

        “噢,布丽。”诺拉终于勉强开口。

        “这不是死刑,诺拉。”布丽口气愉快地说,表情专注决然,好像讲的是公司的应收账款,“而是一个警讯。我读了一些研究报告,我复原的机会真的非常高。今天早上我还想到一件事,如果没有为了像我这种女人所设立的支援团体,我打算自己发起一个。”

        诺拉笑了。“这话听起来才像你。目前为止,这是你说过最让人心安的一句话。”她们又沉默地开了几英里,然后诺拉继续说:“但你以前没告诉我。当年你不快乐的时候,你从来没对我说。”

        “没错,”布丽说,“但我现在跟你讲了。”

        诺拉把手放在布丽的膝盖上,感到妹妹的温暖与瘦弱。

        “我能做些什么?”

        “照常过日子吧。教堂把我列入代祷事项里,应该有所帮助。”

        诺拉看看妹妹时髦的短发以及轮廓鲜明的侧影,不知道如何回答。大约一年前,布丽加入了家附近的圣公会教堂。诺拉跟她去过一次,但礼拜的仪式繁琐,跪下去又站起来,一会儿念诵祷词,一会儿沉默不语,诺拉觉得自己笨手笨脚,像个外人。她坐在木椅上偷瞄其他人,猜想他们的感受。大家受到什么力量的驱使,在这个美丽的星期日早晨起床来到这里?她很难看出任何神秘之处。除了清澈的日光以及一群疲惫、充满希望、恭敬虔诚的教友之外,她很难看出什么。之后她再也没去过,但现在她发现自己非常庆幸妹妹在那个宁静的教堂里找到了慰藉,也感念她没见到,而妹妹却已寻获的启发。

        周围的景物一闪而过:先是绿草、树木以及天空,然后房子逐渐增多。她们已进入路易斯维尔,布丽开上交通繁忙的I-71号公路,加入车辆众多的快车道。警察局的停车场几乎客满,车辆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她们下车,用力关上车门,激起一阵回音;她们沿着水泥人行道前进,人行道旁有一排没有生气的低矮树丛。她们穿过旋转门,走入灯光黯淡的室内。

        保罗缩成一团坐在远远一端的长凳上,胳膊肘搁在膝盖上,双手在两膝间轻轻晃动。诺拉心头一紧。她走过办公桌和人群,奋力越过一群身穿海蓝色制服的警官,来到儿子身旁。室内相当热,天花板上的隔音砖陈旧而斑驳,一台吊扇抵着隔音砖转动,但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动静。她跟着保罗在长凳上坐下,他一天没洗澡,头发浓厚油腻,汗臭味和脏衣服之间夹杂着一股烟味。他全身上下散发出辛辣、浓重的气味,恰如男人的味道;他的手指长了茧,因为弹吉他而变得粗糙。如今,他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一想到保罗真的是他自己了,她顿时感到卑微:没错,他永远是她的一部分,却不再属于她。

        “看到你,我真高兴。”她轻声说,“保罗,我好担心,我们都很担心。”

        他看看她,眼中充满怒气与猜忌,然后忽然把头转开,眨眨眼抑住泪水。

        “我很臭。”他说。

        “没错,”诺拉同意,“你真的很臭。”

        他看了一眼大厅,目光在办公桌旁的布丽身上游移,然后盯着一闪一闪的旋转门。

        “嗯,我猜我运气好,他没有特别跑一趟。”

        他说的是戴维,说得那么痛苦,那么愤怒。

        “他会来的,”诺拉说,语调尽量保持平静,“他随时会到。布丽开车载我过来,其实是飞车。”

        她想逗他笑笑,但他只是点点头。

        “她还好吧?”

        “还好,”诺拉说,同时想起刚才她们在车里的对话,“她没事。”

        他又点点头。“好,很好。我打赌爸爸一定气坏了。”

        “绝对没错。”

        “我会去坐牢吗?”保罗说得非常小声。

        她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希望不会,但我不晓得。”

        他们沉默地坐着,布丽正跟一个警察说话,一边点头,一边打手势。远处的旋转门转了又转,光线忽明忽暗,陌生人一个接着一个进进出出,然后戴维昂首迈过水磨石地,黑色的皮鞋吱吱嘎嘎响,神情认真而漠然,高深莫测。诺拉紧张了起来,她感到身旁的保罗也一样。出乎她意料,戴维直接走到保罗面前,一把拉住他,一言不发地用力拥抱他。

        “你平安无事,”他说,“感谢上帝。”

        她深深吸一口气,为这一刻感到欣慰。一位白发、平头、有双清澈蓝眼睛的警察,手臂下夹着一个笔记夹走过来。他跟诺拉和戴维握握手,然后转身面对保罗。

        “我想让你尝尝坐牢的滋味。”他态度和蔼地说,“像你这么聪明的男孩,这些年来我不知道看过多少个。你们自以为很强悍,一次又一次地被放走,直到终于惹上麻烦,坐牢坐了很久,这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强悍,实在令人惋惜。但你的邻居决定不提出诉讼,他们似乎认为这样做是对你好。既然我不能把你关起来,我这就把你移交给你父母监管了。”

        保罗点点头,双手不住颤抖。他把双手插到口袋里。警察从笔记夹上撕下一张纸,大家都盯着。警察随后把纸递给戴维,慢慢走回他的办公桌。

        “我打了电话给柏兰德家。”戴维解释道,同时把纸折好,塞进胸前的口袋里。“他们很通情达理。保罗,你逃过了一场大麻烦,但别以为你能逃脱责任。你得支付修车费用,一毛钱都少不了。你也别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好过。你不许参加社交活动,不许见朋友。”

        保罗点点头,吞咽了一口口水。

        “我得排练,”他说,“我不能就这样放弃四重奏。”

        “没错,”戴维说,“但你也不能偷了邻居的车,还指望照常过日子。”

        诺拉感觉得到保罗很紧张,很生气。别说了,她看着戴维下巴的肌肉颤动,心里暗自想道,你们两个都别说了,这就够了。

        “好,”保罗说,“那我就不回家,我宁愿坐牢。”

        “嗯,这点我绝对可以安排。”戴维冷冷地回答,语气冷酷得令人害怕。

        “动手吧,”保罗说,“你去安排啊。我是音乐家,而且很优秀,我宁愿睡在街上,也不愿放弃。去你的,我情愿死也不放弃。”

        霎时之间,三人的心脏都狂跳起来。戴维没有回应,保罗则眯起双眼。

        “妹妹就不能知道自己有多棒。”他说。

        诺拉从刚才到现在都站得笔直,这番话却像个坚硬、明亮的冰束刺穿她的心。她感到一股椎心的疼痛,想都没想就伸手打了保罗一巴掌。他新长出来的胡须贴着她的掌心,感觉硬硬的;他是个大男人,不再是小男孩,而她却狠狠地打了他。他极度惊讶地转身,脸颊上浮现出红印子。

        “保罗,”戴维说,“别把事情弄得更糟,别说出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话。”

        诺拉的手依然发痛,血液快速流窜。“我们回家吧。”她说,“回家之后再解决这件事。”

        “我不知道。说不定让他在牢里住一晚比较好。”

        “我已失去一个孩子,”她转身对他说,“不想失去另一个。”

        戴维看起来吓呆了,仿佛她也打了他一巴掌。吊扇咔嗒咔嗒响,旋转门发出规律的声音。

        “好吧,”戴维说,“你说得没错。你们都不管我怎么想,说不定这样也对。天知道,我真抱歉做了这些让你们失望的事。”

        “戴维?”他转身离去时,诺拉叫他,但他没有回答。她看着他穿过房间,走进旋转门。他的身影一闪而过,人群中只见一个身穿暗色夹克的中年男子,不一会儿就消失无踪。吊扇在汗臭、薯条和清洁剂的味道中,继续发出咔嗒的声响。

        “我不是想要……”保罗开口。

        诺拉举起她的手。“别说了,拜托,什么都别说了。”

        布丽冷静而高效地把他们带到车旁。她们打开窗户,让风吹散保罗身上的臭味。布丽开着车,细瘦的手指稳稳地握住方向盘。诺拉想事情想得出神,几乎不看路。过了将近半小时,她才发现他们已经不在公路上,而是在比较狭小的乡间道路上。他们慢慢驶过明亮的春天田野。稍微带点绿意的田野从车窗一闪而过,树枝上刚冒出新芽。

        “你要去哪里?”诺拉问。

        “哦,只是小小的探险。”布丽说,“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诺拉不想看着布丽的双手。那双手瘦得见骨,隐约可见蓝色的血管。她从后视镜里瞄了保罗一眼,他坐在后座,面色苍白,一脸不高兴,双臂交叉,无精打采,显然很生气,也很难过。她刚才做错了,她不该甩保罗一巴掌,也不该拿戴维出气,她把事情弄得更糟。他充满怒意的双眼在镜中迎上她的注视,她想起他那只柔软、胖嘟嘟的婴儿小手贴在她脸上,家中各处洋溢着他的笑声。那似乎是个完全不一样的男孩,他到哪里去了呢?

        “什么探险?”保罗问。

        “嗯,其实我想找客西马尼修道院。”

        “为什么?”诺拉问,“修道院在这附近吗?”

        布丽点点头。“应该不远。我一直想看看。开车过来的路上,我发现我们离得很近,所以我想何不试试看?更何况今天天气这么好。”

        她说得没错。天空澄净蔚蓝,远方的地平线白灿灿的,树木闪闪发亮,生机盎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他们沿着狭窄的小路又开了十分钟,然后布丽把车停在路边,在座椅下东翻西找。

        “我想我没带地图。”她边说边坐起来。

        “你从来不带地图。”诺拉说。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布丽这辈子都是如此,但这似乎并不打紧。她和戴维从一开始就带着各种地图,瞧瞧两人如今却置身何处?

        布丽把车停在两栋农舍附近。洁白的农舍规模不大,大门紧锁,放眼望去不见人影。陈旧得泛白的烟草仓库大门敞开,矗立在远处的山丘上。不远之处,拖拉机慢慢驶过刚翻掘过的田野,人们尾随其后,把亮晶晶的烟草种子洒在黑色的泥土里。沿着小路往前,田野最远的一边有栋白色的小教堂,老梧桐树遮住了教堂。教堂四周种满了紫罗兰,旁边是个墓园,铁栏杆后面的墓石东歪西倒。这里好像女儿下葬的地方。诺拉屏住气息,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三月,她脚下的青草濡湿,低垂的云朵似乎一直往下压,戴维沉默、冷淡地站在她身旁。尘归尘,土归土,而他们所知的世界,已在脚下移转变迁。

        “我们去教堂吧。”她说,“那里说不定有人知道修道院在哪儿。”

        他们沿着路往前开。她和布丽在教堂旁下车,两人一身套装,觉得自己好像是城市佬,跟周围不太搭调。四下一片宁静,有些炎热,阳光透过树叶一闪一闪,布丽黄鞋下的草地浓密茂盛。诺拉把手搭在布丽细瘦的手臂上,黄色的亚麻布料感觉柔软而起了皱褶。

        “你会弄坏了这双鞋。”她说。

        布丽低头看看,点点头,把鞋子脱下来。“我到牧师家里问问看,”她说,“前门开着。”

        “去吧,”诺拉说,“我们在这里等你。”

        布丽蹲下来捡起鞋子,然后奋力穿过茂密绿草。她那双穿着丝袜的白皙大腿看起来仿佛少女一般,带着一丝脆弱,手上那双黄鞋东晃西晃。诺拉忽然想起她们姊妹俩小时候在家后面的田里奔跑,笑声在阳光明丽的空中飘扬。健健康康。她看着布丽,心里想,唉,我的妹妹,你要健健康康的啊。

        “我要去散个步。”她告诉保罗。保罗依然无精打采地坐在后座。她把他留在那里,循着圆石小径走向墓园。铁门一推就开,诺拉在灰黑陈旧的墓石间走来走去,她已经很多年没去本特利家农场的墓园了。她回头看看保罗,他正从车里出来,舒展一下筋骨。一副深色的太阳镜遮住了他的双眼。

        教堂有道红门,诺拉一碰,门就静悄悄地、摇摇晃晃地开启。圣殿阴暗冰凉,彩绘玻璃窗颜色艳丽,窗面上画着圣徒、圣经故事、白鸽以及火光等宛如珠宝的图样。诺拉想到山姆的卧室中五光十色、炫丽耀眼的色彩。相比之下,这里的色彩沉稳、静止、悄悄地从天而降,显得格外宁静。一本访客签名簿摊放在她眼前,她以流畅的字迹在上面签了名,同时也想起那个教她草体的修女。诺拉四处留连,或许因为受到宁静的驱使,所以她朝着空荡荡的中排多走了几步;四下寂静无声,放眼望去宁静而空旷,日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流泄而下,空气中点点尘埃。诺拉穿过日光:光线呈现出红色、深蓝和金黄。

        长板凳带着上光剂的味道,她悄悄坐下。座位前有个沾了灰尘的蓝色跪垫,她想到布丽的旧沙发,然后她忽然记起很久以前那群晚上跟她一起上教堂的女人,她们曾带着送给保罗的礼物到家里来。她记得有一次帮她们清扫教堂,她们坐在破布上,在平滑的木板板凳上滑来滑去,用臀部把板凳擦得锃亮。这样比较有份量,她们开玩笑地说,笑声充满了圣殿。诺拉在悲伤之中排斥了她们,再也没有跟她们联络,但她现在忽然想到,她们也曾失去心爱的人、历经病痛之苦或是令自己和他人失望,她们跟她一样承受了痛苦。当年诺拉不想成为其中一员,也不愿接受她们的安慰,于是她掉头离开。想到这里,她热泪盈眶。唉,这着实愚蠢。她失去女儿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心中的悲痛本不该像春天的泉水般涌出。

        这太疯狂了;她哭得这么厉害。她跑得那么快,那么远,为的就是躲避这一刻,但她还是逃避不了。一个陌生人睡在家里的折叠式沙发上,梦想着展开新生活,心里藏着秘密,而戴维只是耸耸肩,转过身去。她知道回家之后,她会发现他已经走了,或许整理好一个皮箱,但不会带走其他东西。她为此事哭泣,为保罗眼中的愤怒迷惘哭泣,为她从未相识的女儿哭泣,为布丽瘦弱的双手哭泣。他们一家一再令彼此失望,却又如此深爱对方。悲伤似乎是个实实在在的场所,他们逃离不了。诺拉不停地啜泣。她忘却了一切,只感到某种她童年记忆中的纾解。她一直哭到全身发痛,精疲力竭,喘不过气来。

        屋顶的椽架上有一巢麻雀。镇定下来之后,诺拉慢慢注意到小鸟轻柔的叫声和翅膀的拍打声。她跪着,手臂搁在前面一排长凳的椅背上,日光依然从窗户流泄而下,一道道斜斜的光线在地板上留下一圈圈光影。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抹干脸上的泪水。祭坛的阶梯上有几根灰色的羽毛,诺拉抬头一看,刚好看到一只麻雀轻盈地从头上飞过,恰似广大黑影中的一个小黑点。这些年来,多少心怀秘密与梦想的人曾经坐在这里,有些较为沉重,有些较为舒缓;她不知道他们心中那股跟她一样深沉的悲伤,是否得到了舒缓。这个地方居然带给她这等安宁,想来实在没道理,却是千真万确。

        她走到户外,眨眨眼迎向阳光。保罗坐在铁栏杆前面的一块石头上。

        遥远的地方,布丽正走过草地,鞋子在手中摇摆。

        他朝着墓园中散置各处的墓石点点头。“对不起,”他说,“我不该那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让爸爸生气,这样我才能跟着发火。”

        “绝对不要再说那种话。”诺拉告诉他,“不要再说你的生命没有价值。绝对,绝对不要再让我听到那种话,也不要这么想。”

        “我不会,”他说,“我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你生气。”诺拉说,“你有权过你想要的生活,但你爸爸也没错。我们会对你做些限制。打破了限制,你就得自己想办法。”

        说这番话时,她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时,她看到他的泪水流下脸颊,不禁大吃一惊。哦,昔日那个小男孩毕竟没有离开太远。她用尽全力抱住他。他真高,她的头只到他的胸部。

        “唉,我爱你。”她对着他发臭的衬衫说,“我好高兴你回来了,但是你真的,真的好臭。”她笑着补了一句,他也笑了。

        她用手挡住阳光,瞄了一眼田野那头的布丽。布丽朝着他们越走越近。

        “离这里不远,”布丽大声喊,“再过去一点点。她说我们一定看得到。”

        他们回到车里,再次穿过起伏的山丘,沿着狭窄的道路前进。开了几英里之后,他们看见柏树后面有几栋白色的建筑物,接着客西马尼修道院忽然矗立在眼前。青绿起伏的山野衬托着壮观、坚实、朴素的修道院。布丽把车开进停车场,停在一排飒飒作响的树下。他们下车之时,铃声开始响起,召唤修士们祈祷。他们站着聆听,清澈的铃声消逝于更清澈的空气中。牛群在附近吃草,云朵闲散地飘过天际。

        “太美了,”布丽说。“你们知道吗?托马斯·默顿住过这里。我好喜欢想象那些时刻,也好喜欢想象住在院里的修士们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

        保罗已拿下太阳镜,深黑的双眼清澈明亮。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些小石头平铺在车盖上。

        “记得这些吗?”诺拉抚摸光滑的石头时,保罗问道。石头扁平光滑,中间有个洞。“海百合,来自海中的化石。我摔断胳膊的那天,爸爸教我的。你在教堂里的时候,我在附近散步。这个地方到处都有海百合化石。”

        “我忘了。”诺拉慢慢地说,但回忆突然涌现:保罗做了一条项链,她担心项链会缠住他,害他窒息。铃声在清澈的空中逐渐消散。衬衫纽扣般大小的化石,摆在手心里感觉轻盈而温暖。她想起戴维一把抱起保罗,从派对里一路抱着他,接好了他摔断的胳膊。戴维努力地想让全家过得好,试着弥补过去的疏失。但不知为什么,对他们每个人而言,做起来却始终那么困难,仿佛大家都在一片曾经覆盖这整片土地的浅海中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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