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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火山

        要说到罗马人对洗澡的喜好,那真是鼎鼎有名。不仅在大城市里有为一般市民开设的公共浴场,富裕市民还会在宅邸和别墅里设有冷水浴室、温水浴室、热水浴室和蒸汽浴室等,有的人家里甚至有带温水泳池的露台。而这个故事,就要从某个男人在某间宅邸里泡在浴缸里冒出某种想法的时候开始说起。这个男人就是《博物志》的作者盖乌斯·普林尼·塞孔杜斯。时间是公元79年8月24日。顺便一说,这天傍晚普林尼在斯塔比亚的朋友家泡澡这件事绝非出自我的空想,而是由他外甥小普林尼记述的史实。

        普林尼泡在温水浴室的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摊开手脚,喃喃自语道:

        “偏偏就在我第五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维苏威山要开始爆发,这到底是怎样的巧合呢。简直就像是神在暗中操作,要让我生命的圆环闭合一般。”

        两周前起开始笼罩在维苏威山顶上宛如不吉之兆一般的浓云,这两天刚刚被吹了个干净。但在24日正午,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山顶冒起了一根仿若巨大松树的水蒸气柱。仿佛是一直以来被压制着的火山能量终于爆发了出来。这就是火山爆发的开端。之前虽然有人听到过地下有远雷般的响动,但火山开始爆发时,普林尼正位于距火山三十公里远那不勒斯湾以北的弥塞努姆,因此并没有听到。弥塞努姆的宅邸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他妹妹和妹妹的儿子——十八岁的外甥盖尤斯·塞孔杜斯在。首先是他妹妹冲进书房,告诉正在看书的他发生了异变。

        “哥哥,不得了了。东边冒出来一堆难闻的烟……”

        妹妹觉得难闻的烟,在他看来无疑十分有趣。他放下书,立即命奴隶拿来鞋子,爬上屋顶想要观测异变。他那人过中年大腹便便的身体爬上奴隶撑起来的梯子,很是费了一番力气。向东望去,确实有一根巨松般的云柱,上端分成几枝。风把云柱吹向南边,途经之处空中漂浮着大量的灰烬,天色都因此暗了下来。是维苏威山。这次比十六年前的喷发规模更大。几天前开始频频发生的地震,大概是这次喷发的前兆吧。普林尼兴奋得直打颤,判断了一下形势后,决定立刻奔赴现场。他命令奴隶赶到港口,尽快准备好快船。住在斯塔比亚别墅中的友人塔修斯·蓬波尼阿努斯的妻子雷克提娜写给他的信送到他的手中时,他正准备出发。

        那不勒斯湾沿岸气候宜人的坎帕尼亚一带,是深受罗马贵族喜爱的别墅地。蓬波尼阿努斯家的别墅在那不勒斯湾南部突出的半岛根部,位于斯塔比亚城的海岸附近,背后临山,要避难就只能走海路。蓬波尼阿努斯的妻子雷克提娜在信里对普林尼说,火山喷发的危机迫在眉睫,希望他能派船前去救援。这样说是因为普林尼当时是集结在弥塞努姆港罗马舰队的司令,有自由动用罗马舰船的权限。

        看过信之后,普林尼更加坚定了奔赴危险之地的决心。纵使没有救人的大义名分,他也一定无法克制住身为一个纯粹的博物学者的兴趣,想要靠近正在喷火的火山看看。虽然并没有看轻救人的任务,但此时他最关心的必定就是火山。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对事态并没有想太多。妇孺们一惊一乍反正是常有的事。

        他在弥塞努姆岸边等待船只准备的时候,拾到了一个直径二十公分左右的海胆外壳。壳上的刺在海浪冲刷下已经脱落殆尽,让海胆壳看起来像是个美丽的摆件。这么大个头的也很少见,他想,正好可以拿来作为送给雷克提娜的礼物。

        在弥塞努姆港乘上四层桨的战船,离开海岬行进到海上时,他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超乎想象。平日里能看到远处由那不勒斯、埃尔克拉诺、庞培、斯塔比亚、索伦托连接而成的弧形海岸线,但此时那不勒斯海岸线被火山喷出的烟雾遮挡着几乎看不清。天昏地暗,紧跟着风向一变,灰烬开始降落到船上。不仅是灰烬,还有灼热的浮石和烧焦的小石头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地震让海底隆起,船靠近海岸的时候突然搁浅在浅滩上。舵手万分惊惶地建议返航,但普林尼只是笑着挥挥手,驳回了舵手的意见,并说:“在自然因情欲发作而满地打滚、大地因发情而苦闷不堪的时候,我怎么可能不在旁边观察呢。而且,听好了,别忘了我们是要去救出遇难的人群的。”

        在斯塔比亚港口人们聚集成群,正等着刮起顺风乘船出海避难。蓬波尼阿努斯家中,夫妻两人都被火山的来势汹汹吓得魂飞魄散。普林尼拥抱并亲吻了夫妻二人,努力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说:

        “哎呀,真是一塌糊涂。头上身上全是灰烬。不管怎么说,先洗个澡。夫人,请帮我准备浴室。其他的事再慢慢考虑。”

        就这样,他把自己肥胖的身躯泡进了蓬波尼阿努斯家的浴缸里。

        普林尼是于公元24年8月25日出生在意大利北部拉利奥湖畔的科莫,所以明天正好是他满五十五岁的生日。恰巧就在他生日前一天,一直按而不发的维苏威山开始了活动。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只不过是单纯的偶然。如果他认为这种巧合有特殊意义的话,那只可能是因为他自己想要扯上关系。在他的意识里,想把自己的命运和火山联系起来。在年过五十之后,普林尼开始频繁地意识到自己的死。“虽然不打算像恩培多克勒一样跳进火山口,但死于火山也不错。”他一边用手掌啪啪地拍着浴缸里的热水,快活地把这话说出了口。

        为什么他会考虑这些事情呢?两年前他完成了毕生之作《博物志》的全部三十七卷,并献给了当时还没有继承帝位的提图斯·弗拉维乌斯。也许是因为完成毕生之作后他迅速丧失了活力,也许是因为他一年比一年更加肥胖、一直被高血压的症状困扰。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从表面上看来他与年轻时毫无二致,在日常生活中仍然兴致盎然,好奇心和求知欲越发旺盛,想要享受人生乐趣的意识也越发强烈。但死的意识并未与这些旺盛的生存意愿发生矛盾,不知何时就已经盘踞在他心中。

        我可不想死得像塞内卡那样,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也没有任何因素,会让他像塞内卡一样丧生。世上不会有另外两个人像他们这样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了。塞内卡,那个比他年长三十岁、生于科尔多瓦的斯多葛派哲学家,太接近满是阴谋的宫廷,太执著于物质上的财富与奢侈的生活了。而同时,他也太像是一个哲学家了。根据传闻,塞内卡是被尼禄皇帝强迫自杀的。割开手腕上的血管还死不了,又割开了脚腕和膝盖上的血管。他因剧痛而痛苦不堪,最后被搬到浴室里泡在热水浴槽中之后,死亡才终于降临。这种悲惨至极的死法,与他常常论述的“死正是从所有痛苦中的解放”的贤者哲学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普林尼并不是对这位哲学家表示蔑视,但他深知与自己生活相脱离的哲学是何等空虚。或者说,他不相信任何不能由现实得到保障的概念。就算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让原本应当是快乐源泉的浴场变成了痛苦的源泉,这是何等的错乱!他泡在浴缸中痛切地想。

        如果说火山活动是大地的情欲发作,那么被牵连进去而死也不错。他会这样想,大概是因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成分,他也想参与到自然的性活动中去吧。可能的话,我倒是想被淫荡的自然女神抱在怀里咽气。作为一名博物学者,从年轻时起就一直致力于如脱去娼妇的内衣一般剥去自然的面纱,终生以探寻自然的秘密为唯一的生活意义,这才是最符合身份的死法。普林尼胡思乱想着,不由得发出了短短的笑声。

        这时,水汽蒸腾的温水浴室的门被打开,塔修斯·蓬波尼阿努斯赤身裸体地走了进来。他比普林尼年轻十岁,但已经是注定成为罗马政界高级官员的精英中的精英。他一屁股坐在奴隶搬来的青铜椅子上。

        “在浴室里发笑,看起来你很开心啊。这场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巨大灾难,看起来倒是让你乐不可支。”

        “话不能这么说。天体和地球一旦出现异常现象,我就会兴奋起来。哪怕是下了一点雪,或是天空中有流星飞过,也都是一样。我从小就是这样。”

        “真是个怪人。城里的基督教徒们都说这是世界末日。你是怎么想的?”

        “谈到世界末日的不只有基督教徒。斯多葛派的那些家伙们,还有伊壁鸠鲁派的那些家伙们,从老早以前就一直在宣称,世界会因火而灭亡。西塞罗还不是一样说过。”

        “所以说,我问的是,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我也说不准。判断这种事情可不是我能干的事。”

        蓬波尼阿努斯像是赌气般地闭上了嘴。但他想了想,又语带讽刺地说道:

        “那么,你能做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网罗自然的现象。你也许不知道,前些时候我献给提图斯皇帝的拙作《博物志》里,引用了上百位作家、两千本书里,多达两万项的自然现象。”

        “这可真是了不得的学识。你是打算用那两万个项目把整个宇宙都网罗进来吧。”

        “那倒不至于。不过,我不相信无限的概念。我相信宇宙终归是有限的。只要宇宙是有限的,那么无论是用五个原理进行说明,还是整理出两万个现象,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因为只要宇宙是有限的,那么概念和物就是相对应的,其数量也应该是相等的。”

        “这样一来,你所做的事情岂不是没什么意思?可以简简单单分成五类的东西,你却特意去找出来两万个。而且,这两万个是否正好能说明宇宙,谁也不知道。”

        “确实如此。这一点我最清楚不过。眼下我就刚发现一个,正迫切地想要加到那两万个里去呢。你看看那座维苏威山。我从今天一大早就开始做详细记录了。你觉得还能有比那更激动人心的现象吗?那座山是淫乱的,和庞培的男男女女一样。它简直像是在诱惑我一般。”

        “别开玩笑了。我们夫妻俩原本打算今晚坐船去避难的,就因为你实在是太悠闲了,连我都不由得一起进了澡堂……”

        蓬波尼阿努斯的话还没说完,地震和地鸣就又开始了,也不知是今天第几次。连浴槽里的热水都剧烈晃荡了起来。蓬波尼阿努斯脸色苍白,嘴里喊着什么,慌慌张张地跑出了温水浴室。

        普林尼也走出了温水浴室,移步到隔壁的露台。

        这里是一个被八角形的柱廊包围的小小中庭。正中央有宽阔的泉水,洗完澡之后可以马上到这里泡泡冷水或游个泳。这原本是一处露天的泉水,后来修起了圆柱支撑的屋顶用以遮挡过于强烈的阳光。中庭铺的是马赛克,泉水边用大理石装饰。在八角形的柱廊外,香桃木、月桂树和无花果等树木正枝叶繁茂。

        但此时,平日宁静祥和的露台和中庭景观完全变了样。火山不断喷出的灰烬和浮石几乎完全盖住了中庭的马赛克,庭院里的树木被压倒在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盖上了灰烬。而且灰烬还在每时每刻不停地飘落着。时时传来浮石和石子打在屋顶上的声音。

        从这里的露台原本可以在游泳时望到海面。当普林尼把视线投向海面时,他看到了这辈子绝无仅有的惨烈景象。

        那不勒斯湾往下,正北面耸立着的就是维苏威山。从这里望去,这座山仿佛是飘浮在海面上一般。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山顶上流出的熔岩喷出赤红的火焰,奔腾的烟雾喷洒着细细的火粉,像是黑布上的金色丝线。火山像是被体内的冲动折磨得发狂,接连不断地喷出浓密的烟雾。那烟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膨胀、分裂、打旋、变形、上升,抵达一定高度之后就被风吹往别处。山体内部似乎正不断发生小的喷发,每次都会有电光撕裂浓烟,被照亮的烟团显得像是固体,又像是某种奇怪的雕刻作品一般。同时海水也在闪烁着。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不知羞耻的自然那延绵不绝的高潮。

        普林尼光着脚站在马赛克地面上,失魂落魄般地眺望了好一阵子火山。

        正如贺拉斯曾写道“牡蛎要选基尔刻产,海胆则是弥塞努姆产”,坎帕尼亚沿岸一带自古以来就是海胆的著名产地。我私下里钟爱的高卢罗马时代的拉丁诗人圣希多尼乌斯·阿波黎纳里斯也写过:

        “为坎帕尼亚海岸涂上色彩的紫色海胆”,完全是技巧派的诙谐表现。这种在拉丁语里被写作eus的对称性棘皮动物,在罗马人餐桌上的海产品中绝非罕见。甚至有种特殊的吃法,是将黄色的卵巢捣碎后制成啫喱状,用银色的容器端出来。

        调任到弥塞努姆的海军基地后,普林尼每天睡完午觉都会去海边,在岩石间找采集海胆的少年购买他们的收成。他会当场敲碎海胆的壳,享受用手指挖出那黏糊糊带有甜味的卵巢大快朵颐的乐趣。而且一开吃就停不住嘴,总要吃上十个二十个。对于不看重奢侈的饮食和生活的他来说,这和已形成习惯每天不可或缺的洗澡一样,变成了他唯一的嗜好。

        现在,他正赤身裸体地仰面躺在蓬波尼阿努斯家涂油室的床上,让奴隶往他身上涂香油。奴隶从犀牛角制成的细颈香油瓶中撒出香油,利落地涂满他肥胖的身体。他一边享受着令人愉悦的按摩,一边用右手抚摸着出发前在弥塞努姆海滩上捡到的海胆壳。

        这时,涂油室的门被细细地打开了一条缝,蓬波尼阿努斯的妻子雷克提娜露了个脸之后,又马上“啊”地一声缩了回去。见到一丝不挂光溜溜的普林尼,让她觉得害羞。

        “哎呀,这可真是失礼。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普林尼霍地坐起身,把亚麻浴巾围在腰上,追着雷克提娜到了大厅。奴隶拿着就餐服慌慌张张地赶了上来。进入大厅后,普林尼说道:

        “夫人,我都忘了我给你带了礼物。就是这个。”

        他把拿在右手的棘皮动物那美丽的骨骼彬彬有礼地递到了她面前。

        “哎呀,这是海胆的壳。好大个头。”

        “正是。这东西的卵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况且,这个壳难道不是非常壮观吗?据说高卢人会拿它做护身符。”

        “无论是发生了地震,还是山在喷火,只要拿着这个就都会平安无事,对吧。”

        “正是。您真懂我。不仅如此,海胆这东西还是我人生的教师呢。”

        “哎呀,海胆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这样怎么能做人生的教师呢?”

        看着蓬波尼阿努斯这个刚满二十岁天真无邪的年轻妻子,普林尼突然想把自己那毫无头绪的梦想讲给她听。他把奴隶给他穿了一半的就餐服披在肩上,仿佛对火山喷发的危险迫在眉睫一事毫无察觉一般,兴高采烈地说道:

        “确实,海胆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不仅如此,它还没有四肢和头脑。看上去,它只是一种呆在昏暗的海底、完全被动、没有活力、活得像做梦一般的生物。但如果把它当成是下等生物,就大错特错了。仔细观察它就会知道,它会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在自己的小小领地里旅行。它可不是人们所想的那样不活泼的生物,只不过除了必需的时候之外,它不会随意动弹而已。它不停地在旅行,不停地在捕食,但几乎完全不关心周围的世界。它只沉浸于自己的事情。”

        “一定是个哲学家呢。”

        “没错。至少和斯多葛派的那些家伙比起来,它厉害多了。因为对于海胆来说,自己生活于其中的理想和现实之间绝不会有矛盾。而且,您请看看这简单而精巧的海胆壳吧。就和它的生活态度一样,这也说得上是自然的杰作之一。”

        直径二十公分有余、被雷克提娜亲手放到大理石桌上的海胆壳仿佛是神庙的穹顶一般,那毫无冗余的美显得格外突出。

        “海胆的壳啊,夫人,就像是砖石造的拱门一样,是由细小的石灰质薄板毫无间隙地整整齐齐堆积起来的。这是一种穹顶结构,维特鲁威证明过,这在力学上也是最为牢固的结构。而让我最为感动的,是海胆这种动物的构造,全都是基于五这个数字而形成的。您请看看这个孔。”

        说着,普林尼把海胆的壳翻了个个儿,让它有口的腹部朝上。

        “这个孔相当于它的嘴。原本长有牙齿,但已经脱落了。即使如此,这个孔仍然呈现出完整的五角形。从上面看时,可以看到以孔为中心有许多条放射线,其中有五条特别明显。无论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提灯般的牙齿,还是我嗜好食用的卵,又或者是它的消化管,在这动物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五个五个地生成的。海胆为什么会特别执着于五这个数字呢?关于这一点亚里士多德曾做过许多推理,但没能找到特别有说服力的答案。我也不知道。对于海胆来说,世界恐怕是由五个原理说明的最基本的东西吧。”

        “五个原理,这么简单多好啊。”

        “正是如此。夫人为何会和我的意见如此一致呢。实际上我就常常会这样想。刚才我说过,海胆是我人生的教师,您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吧?”

        雷克提娜笑着点点头,突然把话题扯到了现实的问题上:

        “那么,就算世界因为地震和火山而毁灭,海胆在海底下是不是仍然能活下去呢?”

        “大概能。常说世界会因为火而毁灭,但火不会影响到海底。至今为止地上的人类社会里,曾经有许多的文明兴起过又灭亡了。海胆没有值得一提的文明。因此,我想它们也没有灭亡一说。”

        那么,就让我代替对近代的进化论一无所知的普林尼,更详细些来回答可爱的雷克提娜的这个问题吧。

        海胆出现在地球上的年代非常久远,人类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海胆诞生于五亿年前的古生代寒武纪末期,至今为止经历了无以计数的时间,而人类在地面上活动的历史至多不过三四百万年而已。古生代的动物虽然大多都灭绝了,但只有海胆与地球历史一起经历过不断重复的繁荣与灭绝,穿越了茫茫的时间之河一直生存至今。在今天,不仅是在地中海的坎帕尼亚沿岸一带,它们默默地在从极地到热带遍布整个世界的各大洋里生息繁荣着。更加让人吃惊的是,五亿年前海底的海胆和现在的海胆完全相同。就如同最新式的汽车和飞机已经尽善尽美、在功能性外观方面无法再进行改良一样,海胆早在五亿年前就已经达到了进化的极限,形成了现在的形态。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发生过变化。如果这都不能称为高等动物的话……

        普林尼是生活在公元1世纪的罗马人,他并不具备地质学和动物进化的概念,因此也不可能像我一样,站在鸟瞰从五亿年前横跨至现在的时间轴的立场上进行论述。为了安慰雷克提娜,他只是这样说道:

        “不会有事的。到了明天风向就会改变,我们就在那时候出发。今晚一晚上这屋子也不可能被灰埋起来。”

        然后像是才想起来一般,这已过初老之龄的博物学者补了一句:

        “我也是上了年纪了。明天是我第五十五个生日。”

        “真遗憾。好不容易您到我家来做客,但却因为这事闹的,都没法好好庆祝。”

        “没这回事。那座火山就是胜过一切的庆祝了。”

        那天晚上普林尼在蓬波尼阿努斯家用过晚餐,在雷克提娜准备好的客房里好好睡了一觉。蓬波尼阿努斯夫妇出于担心,整晚未能成眠。但只要靠近普林尼睡觉的屋子,就能听到那响亮的鼾声。

        快天亮的时候,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火山灰和浮石。再呆下去怕是连门都打不开,很难到屋外去了。普林尼被喊醒,睡眼惺忪地到了外面。不,他已经习惯于夜里被喊醒,准是马上就打起了精神。

        大地不停地摇晃着,建筑物一幢接一幢地倒塌。飘落的灰烬里混着浮石,人们不得不把枕头顶在脑袋上走路。到了平时太阳升起的时候,这里却仍旧昏暗无光,仿佛被永远的黑夜笼罩。此时正值盛夏,天气非常热。在这闷热的黑暗中,火炬的光亮来来去去,人们一边哭号着一边逃命。

        “您这是要去哪里啊?港口在这边呢。您疯了吗?”

        背后似乎传来了雷克提娜的声音。但此时普林尼已经陷入了某种酩酊状态。他用鞋子分开及膝深的灰烬,一边径直盯着在昏暗的天空中远远地闪着光的维苏威山,一边由两个奴隶一左一右扶着,漫无目的地走。不久后,从脚下带有热量的灰烬中冒出了强烈的硫黄气味。

        关于普林尼的死因,自古以来曾有很多学者提出过很多假设。其中最合理的被认为是以下两种:一种认为普林尼死于硫黄蒸汽导致的窒息,另一种认为他死于中风发作。他体态肥胖,据说生来气管就狭窄,常常会喘不上气。尸体是在第二天,也就是8月26日早上被发现的。根据小普林尼的报告:“完整无损,更像睡着,而不是已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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