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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盘上的游戏

        1387年11月17日,率军远征波斯的帖木儿从阿塞拜疆向南长驱直下,攻占绿洲都市伊斯法罕后将其付之一炬。

        伊斯法罕当时处于与波斯王同族的莫扎法尔统治下。在得知征服者的军队接近之后,他决心无血开城,缴纳贡金表示恭顺之意。帖木儿接受了他的条件,立刻撤出了主力军队,在城里派驻驻扎部队直到支付约定金额的贡金为止。然而在某天晚上,城里的居民突然袭击了驻扎部队,杀害了帖木儿麾下的三千名士兵。对于征服来说,这正是个绝佳的口实。杀害三千名士兵的罪孽,只有在无差别地屠城后才能得以偿清。作为报复,帖木儿通告全军将士,只要能砍下一颗脑袋上交,就对该人在城内的狼藉暴行不做过问。

        事实情况恐怕是驻扎部队的士兵对伊斯法罕的财富鬼迷心窍,无视帖木儿与莫扎法尔的约定,私下抢劫居民的财产吧。否则城里的居民们应该不至于突然攻击驻扎部队。但既然已经死了三千名士兵,这些道理就都用不上了。帖木儿军集合了河中地区的土耳其人和蒙古人,共有七万名佣兵,如果他们每人都上交了一颗头颅,那么被杀的伊斯法罕居民至少就有七万人。这七万颗头颅在经过清点后,被用石膏和灰泥拢在一处并加以固定,堆成了金字塔的形状。这就是让帖木儿的残暴流传至后世的那座著名的头颅金字塔。在伊本·白图泰的游记中曾不惜笔墨地对其财富与奢侈加以描绘的伊斯法罕城,就这样被放火烧城,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如果想为帖木儿辩护,在他下达大屠杀及放火的命令前,倒是曾采取防范措施,派人到伊斯兰教的导师和学者们家门前站岗,以保护他们的生命。这也是他与成吉思汗不同、被视为是一位开明君主的理由。但将一般市民的生命和宗教人士区分开来,真的能算是被称为开明君主的资格吗?这一点我仍然无法感到释然。

        烧毁伊斯法罕后一个月,帖木儿在12月12日率军继续南下,前往法尔斯省的中心城市设拉子。

        伊斯法罕大屠杀的传闻此时已经传到了设拉子,城内居民们无不战战兢兢。设拉子的统治者也学着伊斯法罕的样子,不战而降于征服者的旗下。除此之外已经别无他路可走。

        帖木儿不流血地进入设拉子后,立刻将该城著名的大诗人哈菲兹召唤到军营中。理由是这位诗人最脍炙人口的诗句一直让帖木儿感到不满意。

        和布哈拉献奉。

        帖木儿对着跪在征服者面前的六十岁的诗人问道:

        “撒马尔罕是我国的首都。我以武力平定、让它作为都城而繁荣的撒马尔罕,你却说要用它来跟女人的一颗毫无价值的黑痣交换?”

        诗人回答道:

        “世界之王啊,您可以看到,我的一时慷慨最终令我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

        帖木儿对这临机应变的妙答大为欣赏,不仅没有责怪老诗人,反而对他加以厚待。这种说法,不过是从兴趣出发衍生的传说,只是某个时期波斯文学所特有的、显示了理想的王者形态的奇闻轶事而已。实际上,被召唤到征服者面前的哈菲兹并没有卑躬屈膝地美言讨好,只是默默地献上了一本法里德·阿尔-丁·阿塔尔的《圣者列传》。这就是真相。

        古来就有学者反复论述过,哈菲兹在宫廷里写的赞美诗和恋爱诗,只不过是为了隐而度日的假面具,真正的他是一位纯粹的神秘主义诗人。这位比自己早生两百年的神秘主义诗人阿塔尔,恐怕是哈菲兹最崇敬的人物吧。

        “阿塔尔是个什么样的诗人?”

        面对帖木儿的问题,哈菲兹这样答道:

        “赞美两个世界的主人安拉。原本阿塔尔就是据说在成吉思汗攻占内沙布尔时,悲惨地被大汗处以死刑的诗人。”

        根据历史记载,1221年攻占内沙布尔并杀害诗人的蒙古军统帅并非成吉思汗,而是他的儿子拖雷。这个问题我们先放一边。听到哈菲兹的回答,征服者的表情变得阴郁起来。他常常以成吉思汗的继承者自居。面对面的征服者和诗人,历史的齿轮转动着让同样的情形重现于此,如果自己杀了设拉子的诗人,那么就是完全重蹈了成吉思汗的覆辙,换个角度来说,哈菲兹的话正是对自己无畏的挑战。帖木儿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放粗了声音: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我不是问你他是怎么死的,而是问你他是怎样活的。”

        “原本阿塔尔是在内沙布尔卖药草种子的。在波斯语里,阿塔尔就是卖药草种子的商人的意思。某一次,他的店里来了一个托钵僧德尔维希请求布施。阿塔尔没有回答。乞丐问:‘你打算以什么方式死去?’阿塔尔不高兴地说:‘和你一样。’于是托钵僧以钵为枕,一骨碌躺在地上,就这样死了。阿塔尔深受震撼,据说他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变成虔诚的神秘主义者并直到死去。也就是说,活的方式和死去的方式,其实完全是一样的。”

        听到诗人这样说,帖木儿的脸色越发阴郁起来。他觉得诗人正在自己的权力无法触及的地方嘲笑自己。他随手翻了翻皮面的《圣者列传》,粗暴地把书扔到诗人的膝盖上说:

        “你随便挑一段读给我听听。如果有趣,我以后就把它放在手边。如果无趣,就和你一起烧了。”

        阿塔尔的《圣者列传》有点像是伊斯兰教世界的《黄金传说》,以日本的例子来说,就像是收集了平安末期到镰仓时代间众多往生传的集子。这里面记述了从巴士拉的哈桑到曼苏尔·哈拉共七十二名神秘主义者的言行录和行状记,是波斯语文学中第一部可被称为是圣徒行传的作品。

        哈菲兹行了一礼说:

        “那么,就从我最喜欢的圣女拉比尔的内容开始读起吧。”

        说着,他把书翻到三分之一左右的位置,用难以想象是出自老人之口的洪亮清澈的声音读道:

        “根据传说,某次,拉比尔的侍女将成块的脂肪融化,为女主人做汤。因为家里没有洋葱,她就对女主人说:‘我去邻居家要一些洋葱来。’但拉比尔说:‘四十年前我曾与至高的主约定,除了主之外,我不会请求其他任何人。如果没有洋葱的话,那就没有吧。’这时候突然飞来一只鸟,剥开数个洋葱的外皮,细细地切碎后投进了锅里。可是拉比尔没有喝一口这锅里的汤,只吃了面包。她这样说道:‘人们必须随时留心恶魔的圈套。’”

        “无聊的故事。愚不可及。下一个。”帖木儿焦躁地说道。

        哈菲兹又行了一礼,开始读道:

        “根据传说,某次,拉比尔登上了一座高山。于是,居住在山上的羚羊都来围在她身边。她被羚羊们守护着,非常安全。此时巴士拉的哈桑出现了。于是所有的羚羊都逃走了。‘拉比尔啊,’哈桑说道,‘为什么羚羊见到我就逃走,见到你却不逃走呢?’拉比尔问道:‘你今天吃了什么呢?’哈桑回答:‘我今天吃了和脂肪块一起煮的汤。’于是拉比尔说:‘看到吃了野兽脂肪的你,野兽们当然会逃开了。’”

        “这个也很无聊。就没什么有趣的故事吗?下一个。”

        面对帖木儿的催促,哈菲兹坦然地继续读道:

        “根据传说,某次,拉比尔坐在幼发拉底河的岸边。巴士拉的哈桑看到后,就将自己礼拜用的绒毯投在水面上,跳上绒毯说:‘拉比尔啊,到水上来叩拜两次祈祷吧。’‘师长啊,’拉比尔笑着说,‘那样的事情任何人都能做到。我让您看看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吧。’说着,她把自己礼拜用的绒毯投向空中,跳到绒毯上喊道:‘哈桑啊,请到这边来。这里更安静,并且不容易被俗人的眼看到。’说完,她又可怜哈桑,继续说道:‘师长啊,您所做的事情是鱼也可以做到的。我所做的事情是苍蝇也可以做到的。而最紧要的,不是达到鱼和苍蝇都做不到的更高境地吗?’”

        哈菲兹的朗读声停下后,周围陷入一片沉默。最终帖木儿开口说道:

        “这个故事多少还有点意思。鱼和苍蝇都做不到的事吗?阿塔尔的《圣者列传》我就放在手边,在打仗的间隙里慢慢看看好了。”

        在设拉子,征服者设下军营的庭院里盛开着许多大得不自然的、光泽照人的蔷薇花。

        帖木儿让人把椅子搬到营帐外,盘腿坐在上面。他如平日一样戴着带护面和头饰的头盔,手里拿着顶端饰有牛头盖骨的黄金笏板。在七十年的人生中,他从未在他人面前展示过头裹头巾的形象。不戴头盔的时候,他也总是戴着饰有红宝石的貂皮无边帽。

        哈菲兹退下时,帖木儿尖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诗人啊,我饶你一命。不是因为爱惜你身为诗人的力量,而是觉得等你到了阿塔尔的境界时再杀也不迟。到那时,我也将成为成吉思汗那样的征服者吧。你千万别忘了这点。”

        1401年7月10日,从小亚细亚率军返回的帖木儿依次攻占了叙利亚的阿勒颇、哈马、大马士革等要塞,最终攻陷了叛乱的中心巴格达。

        巴格达攻城战完全不像攻占伊斯法罕和设拉子的时候那么轻松。城市被坚固的城墙环绕,居民们都很清楚战败后自己将面临的命运,他们毫不畏惧美索不达米亚那让人难以忍受的夏天,顽强地抵抗着。这一年的气温似乎是破纪录的,根据年代记的记述,在空中飞行的鸟甚至都曾被烧死并掉到地上。在长达四十天的围城战中,侵略军用上了弩炮和投石机等所有攻城武器。到了最后,7月10日正午,帖木儿下令全军突击。被称为平安之都的要塞都市巴格达不到一个小时就沦陷了,委身于狂暴的蒙古士兵们的蹂躏之下。

        又有一说,说守卫巴格达城墙的叙利亚士兵把他们的头盔留在堞口上,以为能巧妙地骗过敌人,而自己则退到凉爽的树荫下去享受他们习惯的午睡。当然,这种用滥了的手段没能骗过帖木儿麾下身经百战的老兵们。

        怒涛般涌入巴格达街道的士兵们屠杀了所有八岁以上的居民。除了医院、清真寺和学校以外,所有的民居都被焚之一炬。而在焦土之上,侵略者将九万颗被砍下来的头颅用石膏定型,建起了一百二十座金字塔。这是为了表示巴格达的完全抵抗被视为比伊斯法罕人杀害驻守士兵更重的罪行。自从哈伦·拉希德辉煌的治世以来汇集了世界上所有财富的巴格达,就这样化为面目全非的废墟。

        有趣的是,在这里帖木儿显示出了对诗人、艺术家、宗教家和学者们的仁慈。他不仅放过了他们的性命,还拨给他们旅费和马匹,暗示他们逃往其他城镇。这件事被记录在史书上,确实是可信的事实。这同时也是在为呼罗珊的都城萨卜泽瓦尔建筑新城时,在城墙里活埋了两千名男子作为人柱的那个帖木儿。他展现出的这种对于宗教和艺术的仁慈,确实有点让人难以理解。按理来说,在征服者的意识中,一般民众应该只相当于是西洋棋的棋子。这样说来,帖木儿似乎很喜欢西洋棋。他极少数的娱乐之一就是坐在西洋棋盘旁。

        另一点我想提醒读者注意的是,帖木儿那破坏和杀戮欲望最为不幸的牺牲者,正是这个时代亚洲地区文明和文化最发达的城市,也就是伊斯法罕、大马士革和巴格达这三城。这简直是有意识的。可以想见,帖木儿无法抑制对这些文明都市、文化都市的嫉妒与愤怒。他拼了命地想要把本国的首都撒马尔罕打造成世界最美的城市。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不择手段。只要把波斯的伊斯法罕、叙利亚的大马士革、美索不达米亚的巴格达破坏得体无完肤,那么撒马尔罕的地位自然就得到了提高,这道理显而易见。他果断地按照这个道理行动了。

        而大马士革被焚毁,则发生在巴格达沦陷前三个半月,也就是1401年3月29日。

        历史学家伊本·赫勒敦当时正侍奉于该地区的统治者、亚美尼亚的马木留克王朝。他加入了从开罗奔赴此地的防卫军,然后抓住了这个与征服者面对面的机会。伊本·赫勒敦以马立克派大法官的身份,偷偷地离开被围困的大马士革,翻过城墙冲进了帖木儿的军营。那是发生在1401年1月10日的事。

        历史学家初次拜访蒙古军军营的时候,帖木儿正在营帐里和侧近们一起,围成一圈吃饭。蒙古军首屈一指的学者——出身于花剌子模、精通阿拉伯语的阿卜杜勒·贾巴尔·本·努阿曼被指名充当翻译。

        “大法官,你出生于什么地方?”

        “在内马格里布。”

        “那么,‘内’是什么意思?”

        “在当地惯用的语言里,是指最远的意思。马格里布位于地中海南岸一带,离这里最近的地区是巴卡及伊夫里基亚。中马格里布则是包括提利姆和泽塔纳人的国家的地区。而最远的马格里布则包括摩洛哥和非斯。”

        “原来如此。那么在那个马格里布当中,丹吉尔又是在哪里?”

        “在地中海西面的尽头,面对着和欧洲之间的狭窄海峡。”

        “那么,休达呢?”

        “在同一个海峡,离丹吉尔有一天的路程。从那里坐船渡海去西班牙极为简单。只有大约二十海里的距离。”

        “嗯。那么西吉尔马萨又在哪一带?”

        “大概位于北部肥沃的土地和南部的沙漠地带中间。”

        问了一圈问题后,帖木儿看上去还是似懂非懂般,他继续说道:

        “我还是不太明白。我想让你给我画一幅详细的地图,能让马格里布整个地区一目了然。无论是山脉还是河流还是村庄还是城镇都要巨细无遗。怎么样?”

        “如您所愿。”

        退出营帐回到宿舍后,伊本·赫勒敦马上开始着手绘制地图。他觉得,如果只是照常画在纸上,大概没什么意思。

        此时,大马士革城正被炎炎的火焰所吞噬。火焰最终烧到了伍麦亚王朝时代的大清真寺上,熔化了穹顶上的铅,熊熊燃起了青色的火焰,瞬间天花板和墙壁就一起被烧垮了。伊本·赫勒敦在大马士革城周围山丘上的宿舍里,一边构思着受命绘制的地图,一边逐一眺望着这凄惨的景象。

        虽然应该算作敌人,但与自己所侍奉的马木留克王朝的苏丹相比,伊本·赫勒敦对这个出身于中亚东北部草原的强大征服者更抱有亲近感。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期待。他偷偷离开被围的大马士革,不顾危险冲进帖木儿的军营,就是为此。帖木儿似乎也听闻过伊本·赫勒敦作为学者及政治家的名声,而实际上见到他后,又被他的口才与态度吸引。征服者显示出了异于常态的善意,其后不仅让伊本·赫勒敦在自己的营地中停留了一个多月之久,还经常给他觐见与共同进餐的机会。在马木留克军中还不曾有人领受过这样的恩典。

        伊本·赫勒敦眺望着燃烧中的大马士革,想起了他与征服者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自己完全被征服者那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旺盛好奇心折服。他想道,如果不慎重处理,大概是无法征服那男人的心吧。

        不久后伊本·赫勒敦想到一计,他嘴角边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第二天,他叮嘱仆人特意到劫后余生的大马士革的巴扎上买了一块没有花纹的礼拜用绒毯,然后在这块绒毯表面用画笔细细地画上了马格里布的地图。

        地图绘制好后,伊本·赫勒敦带着作品再次来到帖木儿面前。帖木儿收下地图,格外高兴地说:

        “这可真是个有趣的主意。我就将马格里布踩在脚下,叩拜两次进行祈祷吧。这才是鱼和苍蝇都做不到的事情。”

        可惜伊本·赫勒敦完全听不懂征服者的这句玩笑话。鱼和苍蝇,到底是指什么呢……

        据说后来,帖木儿曾在这块绘有地图的绒毯上,摆上大颗象牙制成的蒙古特有的仿动物棋子,和儿子一起玩过西洋棋。

        作为卡斯蒂利亚王恩里克三世的特使,从加的斯港口出发的路易·冈萨雷斯·克拉维约一行人,在经历了长达一年零四个月的艰难旅程后,终于在1404年9月8日进入撒马尔罕城内,得到了谒见帖木儿的许可。

        那时候帖木儿已是六十八岁的高龄,眼睛几乎看不清东西。虽然欧洲人并不罕见,但帖木儿还是特意把克拉维约一行人叫到王座旁,以便看清他们。克拉维约在撒马尔罕停留了三个月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帖木儿连日连夜地举办招待宴会。也许是为了牵制同时到访撒马尔罕的中国使节一行,他们受到了特别的厚待与欢迎。他们为东方的征服者带来的礼物,是一只西班牙特产的大隼。

        环绕撒马尔罕城绿荫浓密的果园,为此修建的输水水路,以及城内多处贴着金色和蓝色瓷砖的宏伟清真寺和宫,都让卡斯蒂利亚人惊叹不已。还有很多清真寺正在修建中,经常能看到帖木儿亲自坐着轿子来到现场,激励工匠们工作。每占领一个波斯城市,帖木儿就会尽数收集装饰该城建筑物的彩釉瓷砖,带回自己的国内,用于撒马尔罕的城市建设。无论是在赫拉特还是设拉子或是伊斯法罕,当地的陶工都免于屠杀,几百名陶工被强行带到撒马尔罕。他从大马士革带回了丝织的手艺人、制弓的工匠、制造玻璃的工人,而从土耳其则带回了火绳枪的技术人员和银工艺的手工艺人等。

        随着撒马尔罕的城市建设不断推进,帖木儿看起来正逐渐从游牧民转变为定居在城市里的人,但他的血液里仍然保留着祖辈传下来的游牧民族的基因。他在都市生活的安逸中显然无法得到满足。克拉维约在他的游记中惊讶地写道,撒马尔罕城的宫殿和清真寺总是在重复着建设与破坏。为了纪念帖木儿第一夫人的母亲而建的清真寺,刚完成就被以入口处太低矮的理由毫不吝惜地毁掉了。为了打通道路,也常常会强制拆除密集的民居。城里城外有好几处被果园和庭院环绕的宫殿,帖木儿每隔几天就会从一座宫殿移居到另一座宫殿。一方面是为了防止被刺客盯上,而另一方面,我觉得这是他那喜好移动的游牧民族的精神习惯使然。

        克拉维约同时也惊叹于搭设在撒马尔罕的庭院里及近郊露营地上的巨大的豪华帐篷。明明有了宏伟的宫殿,没必要再就近搭设帐篷。但对于他们来说,帐篷里的生活才是最亲切的。因此他们愿意在帐篷里开设酒宴,商人和工匠们也会聚集过来,呈现出一副整个城市都移动到露营地里来的景象。

        停留在撒马尔罕的时候,克拉维约曾多次受到帖木儿召唤,去做他的西洋棋对手。

        帖木儿的眼睛已经几乎不能视物,身体衰弱到必须坐轿子才能外出。他似乎想借硕大的象牙棋子满足自己的移动欲望。在棋盘上既有能让他回想起印度远征的大象,也有马和骆驼。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这些动物沿着棋盘格纵横奔走的世界才是整个世界。而将欧洲人选作对弈的对手,也许是因为在年老的征服者的脑海里,正漠然地编织着那不可能实现的远征欧洲的梦想。成吉思汗的军队就曾抵达过欧洲。

        两人下西洋棋的凉爽庭院里有座喷泉,喷泉前有放养的公孔雀在玩耍。孔雀有时候会胡乱兴奋,当它们那带有卷曲纹路的尾羽完全开屏时,整个尾羽都像是在轻轻扇动一般微微地颤抖着。每当看到这种情形,克拉维约就觉得是帖木儿内心的抑郁投射到了鸟身上,觉得不甚愉快。

        帖木儿深知克拉维约是不能喝酒的,但他总是以刁难这位使者为乐。他让人把酒壶和酒杯拿到旁边,在下棋前这样说道:

        “法兰克人啊,如果这盘棋你输了,你就要一滴不剩地把这杯酒喝光。懂了吗?懂了吗?”

        帖木儿每天都泡在酒里。克拉维约知道,他这是在借酒消除老年的忧愁。

        他本来眼睛就看不清楚,喝醉后就更加模糊,手指颤颤巍巍地在棋盘上移动棋子。因此每次的棋局都是克拉维约获胜。

        棋局的赌注停留在喝不喝酒的阶段时还好,但帖木儿的难题越来越升级,最后他提出了骇人听闻的要求:

        “总是赌酒也太没意思了。这次的棋局赌个更大的东西吧。如果你输了,法兰克人啊,你就要马上舍弃基督教进行割礼。懂了吗?懂了吗?”

        这次连克拉维约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向东方的专制君主发起了殊死的反攻:

        “那我也要说了,如果是殿下输了,殿下就要在三个月之内,翻越喜马拉雅山出兵远征。这样你我双方的地位才能说得上是平等。可以吗?”

        对克拉维约来说,这是他身为欧洲外交官的正常意见。就在两年前,基督教世界刚刚有过桥头堡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土耳其的巴耶塞特威胁的苦涩经历,因此他们想要让东方征服者的视线尽可能地投往更东方。而在帖木儿耳里,克拉维约的话听起来完全是别的意思。年老征服者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眼看着变得面红耳赤起来。因为成吉思汗的帝国就曾毁灭过汉族人建立的王朝。

        他们下了三盘棋。第一盘,第二盘,以及第三盘棋,都以帖木儿的惨败告终。克拉维约幸免于切除包皮之难,松了口气。

        1404年12月27日,尽管已经重病缠身,帖木儿仍然从撒马尔罕出发,踏上了远征中国之路。根据年代记记载,他率领的大军有二十万之众。人们预想这场战争会极其困难。即使绕过喜马拉雅山,在抵达目的地之前还要翻越天山和阿尔泰诸山,除此之外还必须穿越众多的险阻,比如大河和沙漠。为了尽可能减少困难,帖木儿决定在严冬开战。在严峻的冬天里,能比较容易地骑马渡过冻结的河面。而且在敌人意料不到的时候,也许就能突袭成功。

        为了鼓舞士气,帖木儿下令制作了红底上绣黄金龙的华丽军旗。他又让士兵们穿上制服,以便于白刃战时区分敌我双方。之前蒙古军一直穿的是颜色芜杂不一的服装,甚至有不少人穿上了厚厚的毛皮。帖木儿决心用颜色统一军队。骑兵的制服、马身装饰、枪和箭囊都是红色的。别的部队有用黄色的或白色的。

        帖木儿生病一事被严格地加以保密,除了近亲之外无人知晓。必须由帖木儿来指挥整支军队。在这支拼凑起来的军队中,本来命令就很难得以贯彻。如果帖木儿重病缠身、去日无多的消息传遍全军上下,很难想象整支军队会陷入何等的混乱状态。

        蒙古军越过冻结的锡尔河到达讹答剌之后,就陷入了动弹不得的境地。冬天比预想的更加严峻,军队无法继续前进,马和士兵都开始因严寒而倒毙。他们虽然习惯了草原上的反常气候,但不擅于面对冰雪严寒。尽管如此,帖木儿仍然没有发布退兵的命令。对中国的远征即使无法在帖木儿这一代完成,其继承者也必须继续下去,这是至高无上的命令。帖木儿最终于第二年的1月19日力竭而亡。

        克拉维约在返回欧洲途中,在阿塞拜疆的大不里士听到了帖木儿猝死的消息。后来,他虽然写了游记,却故意对棋局的赌注一事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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