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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琳死后的七十一年,公元289年(西晋太康十年),陆机、陆云兄弟,以及顾荣等南方文人中的佼佼者,来到洛阳,又一次落入前辈陈琳的尴尬处境之中。

        很难说是当时的北方文坛多么瞧不起,看不上他们。要知道,凡老字号,那种老大自居,老气横秋,倚老卖老,老子天下第一,是胎里带的老毛病,很讨厌也很招恨的。当两弟兄奔走于在朝的文人、在野的名流之间时,所遭遇到的这些老爷漫不经心的漠视,所经受的这些要人不当回事的怠慢,常常弄得灰头土脸,意兴全消,很不惬意,很不开心,差点要打道回府的。鲁迅说:“我想,那大原因,是在历来的侵入者多从北方来,先征服中国之北部,又携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里,也是被征服者。”

        王夫之认为:“三代以上,华、夷之分在燕山,三代以后在大河。”“大河以北,人狎于羯胡。”“其士大夫气涌胆张,恫喝以凌衣冠之雅士。”这也是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北人挟势自大,而凌驾南人之上的写照。

        尽管吴国归晋已十数年,洛阳上下,仍以战败国视江东人士。大多数北人,对南人是不拿正眼瞧的,蔑称南人为“貉子”,南人反击,径呼北人为“伧”,亦不肯相让。当时,在首善之区,甚至吴地的口音,也招到北人的奚落,“桓玄问羊孚,‘何以共重吴声?’羊曰:‘当以其妖而浮。’”这种排斥成为时尚的大环境下,南人的屈辱感,可想而知。

        在《晋书·周处传》里,有这样一段小插曲。“吴平,王浑登建业宫酾酒,既酣,谓吴人曰:‘诸君亡国之余,得无戚乎?’处对曰:‘汉末分崩,三国鼎立,魏灭于前,吴亡于后,亡国之戚,岂惟一人!’浑有惭色。”一介武夫的周处,除过三害的周处,吞不下这口气,跳出来反驳,弄得对方哑口无言。陆机是文人,有肩膀,无担承,很敏感,没勇气,心有不平,反抗不敢,只好忍受着这种压抑的气氛,心情郁悒地等待转机。

        幸好,著《博物志》的大师,官做到司空的大佬张华,倒没有北人对南人的偏见。“性好人物,诱进不倦”,将他“荐之诸公”;还说:“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特别器重陆机。然而,按这位老前辈的建议,去拜访刘道真,求其善谈之道,人家硬是不张嘴,陆机兄弟碰了软钉子,不免沮丧。中国人之一窝蜂,很具裹协力,一时风气所至,连有头脑的人也会随风起舞。回想“文革”期间,那些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万寿无疆永远健康者,难道只有革命小将身体力行着吗?你、我、他,五十岁以上者,谁不曾抽过这种政治羊痫风呢?

        “陆士衡初入洛,咨张公所宜诣,刘道真是其一。陆既往,刘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礼毕,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陆殊失望,乃悔往。”看望你,是尊重你,报之以尊重,斯为待客之道。半天不言语,直喝闷酒,一开口,问人家有没有带着长把葫芦的种子,这算什么屁话?太小看人了吧?而在造访王济时,那就更为扫兴了。这位富贵公子与他老子王浑一样,都属于混账官僚之列。“(王)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这一回,陆机不讲客气了,对这位言语轻薄,话不投机的主人说,我们江南的溧阳县,有个千里湖,那里出产的莼菜,烧出汤来,不加作料,比这又腥又膻的羊酪,不知味美多少倍!

        莼羹味美汤清,羊酪醇浓如玉,其实不过是南北两地的特色食品而已,但对栖身于北方的南人来说,莼羹,则是思念家乡的精神寄托。“张季膺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也许张翰真是因为觉悟,而跳出名利场,一走了之;也许以此为借口,逃出是非之地,不过滑头而已。陆机的“千里莼羹,未下盐豉”,遂成千古佳话。其实,杭州的“西湖莼菜”,滑滑的,淡淡的,也就不过如此。可在晋时,小题大做到如此性命交关的地步,可以想见当时的南北鸿沟,在人们心中造成的距离,是多么疏远了。大概也就只有我们中国,才会出现这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吧。

        很快,弟兄俩在洛阳站住脚。到底是世家子弟,其祖陆逊,其父陆抗的名声,对重门阀,讲族谱的北方势利眼来说,还是不能不买账的。渐渐地,人们不但接受二陆,还赏誉之曰:“陆士衡、士龙,鸿鹄之裴回,悬鼓之待槌。”大佬张华的哄抬物价,那就更为邪乎:“平吴之利,在获二俊。”这番鼓吹,使陆机获得了太子洗马、祭酒等官职,虽为品秩不高的属吏,但能接触高层,出入宫廷,那风光也非人及。而且,在文学圈,也比半个多世纪前来到北方的陈琳,幸运得多。在“鲁公二十四友”的文人俱乐部里,虽然,渤海石崇、欧阳建,荥阳潘岳,兰陵缪征,京兆杜斌、挚虞,琅琊诸葛诠,弘农王粹,襄城杜育,南阳邹建,齐国左思,清河崔基,沛国刘瑰,汝南和郁、周恢,安平牵秀,颍川陈珍,太原郭彰,高阳许猛,彭城刘讷,中山刘舆、刘琨,无一不是北方人,但这位南人首屈一指的文学地位,始终无人与之挑战,也与早年间受挤兑的陈琳大不相同。

        《晋书》称陆机“身长七尺,其声如钟,少有异才,文章冠世”。这种风流才子型的,知名度又非常高的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我想他一定很自负,很自傲,因为他具有名气、才分、金钱、权势四大绝对优势,这可是绝对要令人对其侧目之、仰视之,而且,绝对要令他不由自主地既骄且娇,不可一世。

        我遍数当代作家,简直找不到一个如此全面兼备,要什么有什么的人物,虽然文人如过江之鲫,但细细端详,不是有才无名,就是有名无才;不是有钱有势而无才无名,就是有名有才而无钱无势。当然,勉勉强强,降低条件,也不是不能挑出几个,可不是地瓜,就是土豆,不是獐头鼠目,就是歪鼻斜眼,真有一蟹不如一蟹之憾,让人扫兴得很。所以,闭目一想,我们这位才子,拥抱大海,徜徉自然,秋日遨游,滨海望远,望着那海天一色,碧空万里的景色,听着那声声鹤唳,阵阵雁鸣的天籁,赏心悦目,胸怀宽阔,该是多么从容,多么自在啊!

        但是中国文人血液中的权力基因,到了一定温度,一定气候,一定条件,一定环境,便开始发酵,开始膨胀,开始不安分,开始不那么规矩道理起来,走上了追求权力,玩弄权力,为权力送命的不归路。

        据《晋书·陆机传》:“葛洪著书,称:‘机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漂逸,亦一代之绝乎!’其为人所推服如此。”以这样的评价,他完全可以领风骚于一时,集雅韵于一身,为文坛之泰斗,作文章之大家,但他却一门心思混迹官场,投机政治,染指权力,趋显附贵。《晋书》说他“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所以,陆机之败,不是败在文学上的北人对手,而是败在政治上的北人对手。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些野心勃勃的文人,光有饭碗,不行,还要饭桌。只有饭桌,也不行,还要七碟八碗。有七碟八碗,而且还要尊他在主座上,才行。陆机,就是这样不满足于只做文学的老大,还想在政治上得到更多的人。可他不知道,一个脑袋容易发热,感情容易冲动,欲望容易膨胀,思想容易过激的文人,在权力斗争的漩涡里,在官场厮杀的绞肉机里,你这个南人,无党羽,无朋友,单枪匹马,人地两疏,岂敢跟那些北方的老油子政客们过招。不过,他也并非善类,上蹿下跳,挺能折腾,白道黑道,相当擅长,里挑外撅,不择手段,叛变出卖,家常便饭。《晋书》称他“豫诛贾谧功,赐爵关中侯”,这就是说他先“与贾谧亲善”,后又将这第一个老板出卖。接着,赵王“伦将篡位,以(机)为中书郎”,这说明他又依附第二个老板,并沆瀣一气。再接着,齐王冏诛赵王伦,陆机也便被捕。齐王冏认为“(陆)机职在中书,九锡文及禅诏疑机与焉,遂收机付廷尉。”谁知陆机是命不该绝呢,还是他别有路数。“赖成都王颖、吴王晏并救理之,得减死徙边,遇赦而止。”于是,你不能不服气陆机的投机巴结,钻营上层,左右逢源,上下其手的活动能量。这样,成都王司马颖成为他第三个老板。

        还记得建安时期的陈琳,跟他一样,也是接连换过三个老板的,人家的日子是越换越好。而陆机到北方以后,每换一次老板,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冒险行动,谁都为他捏一把冷汗。所以,也在洛阳混事的他的同乡,“顾荣、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他不干,他就不相信一个南人在北方干不出名堂来。他看准成都王那窝囊废,必是真命天子,决心赌一把,“遂委身矣”。结果,到底把自己的小命玩掉了。

        陆机尤其想不到的,“金谷二十四友”中的弘农王粹、安平牵秀,两位不入流的文人,竟成了要他性命的侪辈。公元303年(西晋太安初年)当陆机被成都王授以统帅,率兵二十万与长沙王司马乂战。一个名叫孟超的部下,公然叫嚣,当着他面吼:你一个貉奴,凭什么资格当大都督?在场的王粹和牵秀,原来对他多么低声下气的三流作家,现在竟一脸阴险,幸灾乐祸,冷笑热哈哈地看他怎么收拾。这个十分可恶的场面,难道他还预感不到凶多吉少的前景吗?果然,由于指挥不当,由于战斗失利,实际上由于众将消极怠工,招致全军覆灭。别人又给司马颖进谗言,说他要反。这还得了,十万火急地下令牵秀,就地将陆机正法。别看牵秀在文学上是低能儿(这等人在文坛甚多见),可借助非文学的手段来收拾同行,却是高才生(这等人在文坛更多见)。当他处决这个貉奴时,还歹毒地给他安排下一副笔墨纸砚,陆老师,你才华横溢,不想即席赋诗,再抒发一下吗?至此,陆机才真正后悔自己的北上之行,要是留在江东,该有多好?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华亭鹤唳,复可闻乎?”除了遗憾之外,这种南北之间的心理距离,也真是让他死不瞑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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