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和伊娃本来想到阳台上去的,但是看到爸爸生气了,汤姆就叫伊娃去问爸爸。因为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爸爸又一向比较疼她。
伊娃走过去跟妈妈低声商量,她是不是可以去问爸爸。妈妈叫她直接跟爸爸说。
“爸爸!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去阳台上赏月不是很好吗?”
“我们应该感谢今天我们全家能聚在一起。我们也应该享受一下。”妈妈支持伊娃的建议。
爸爸没有说不好。两个孩子一下兴奋起来,七手八脚地把毡子、枕头和月饼带到阳台上,一家人也跟着上去了。由于他们房子的两边都是较高的建筑物,所以阳台的两边都被围墙堵住了。邻居家的树枝伸展到阳台上来,映着月光,活像一团白色的大伞盖。明亮而冷冽的月光正好从邻家的屋角照过来,照亮了他们大半个阳台。这真是一个凉爽、平静而美丽的夜。
除了妈妈以外,每个人都舒服地躺在毡子上,他们谈着家乡的事情和留在家乡的亲戚朋友。
汤姆几乎忘了置身何处,他一再告诉自己他和家人一起在纽约,他也进入了美国学校就读,但他还是老觉得自己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兴会村的农庄中。乡村中的羊肠小道,屋后的荔枝园,家乡的玩伴和他们所玩的游戏,还有学校教室中的窗户、钟塔中的钟……这一切都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到美国后常常回忆着这些细节,事实上,当他在海上航行之时,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写下了这些怀念,这几乎是和生死一样重大的事情。如果他的父亲说移民局的办公室有十扇窗子,他会立刻校正说有十二扇;如果父亲说村子里的大街是南北向,他反驳说那是东西方向的;或是其他任何细节弄错了,他就会想到坐船横渡太平洋回到他的家乡去。
现在,他看到了通往屋后五棵荔枝树的小径和树上的鸟巢。他告诉躺在他旁边的佛罗拉:
“大嫂,我们在家乡有一幢大房子,那时候父亲寄钱给我们,荔枝园附近有个养鸭子的池塘,每天晚上妈妈都要到池塘边把鸭子赶起来,然后我们一起把鸭子赶回家去。伊娃,你还记得我们家有几扇窗子吗?”
“十扇。”伊娃回答。
“村子里的大街是什么方向?”
“大街是东西向的,街的西端就是学校,学校的校舍一共有十五扇窗子,中间有一座钟。操场就在校舍后面。”伊娃一口气地把它说完。
“你漏掉了一件。”
“我知道。村子里还有一座教堂,教堂并没有钟塔,只是用墙把钟围起来而已。”
“通过了。”
佛罗拉没听懂他们说些什么:“你们在做什么?玩游戏吗?”
伊娃为她解释。
“我们家里有几扇窗子?”汤姆问佛罗拉。
“我怎么知道,让我想想看。”
他们开始算,但是他们一直在争执天窗是否也要算在内。
“你如果要到中国去的话,你最好先弄清楚,要不然我们不让你上岸。”
“我如果要去的话,跟大哥一起我就不害怕了。”
汤姆笑了:“不是的,我只是跟你开玩笑罢了。”
汤姆和伊娃想听故事。以前他们在中国的时候,妈妈常在夏天的晚上,讲故事给他们听。
“妈妈!告诉我们嫦娥奔月的故事。”
“你们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
“再说一遍嘛,妈妈。”
妈妈就再把后羿与嫦娥的故事说了一遍:“后羿爱上了嫦娥,开始追她,而嫦娥却因害怕而逃走,后羿在后面紧追不舍。后来嫦娥逃到月亮上,在一株桂树下坐了下来,嫦娥飞到那里去以后,就回不来了,她只能坐在桂树下思念她的情人。这也就是月亮为什么常在少男少女身上施展爱的魔力的原因了。”
汤姆躺在那里,看着无垠无涯的天空,明亮的繁星以及月亮静悄悄地移动着,心里不禁产生一种崇敬之意。
“汤姆,你在想些什么?”
“想天空!”他用手向上指,“不是很棒吗?”
“你知道吗?真有一位神存在呢!”佛罗拉说。她平静也很自然地说出这么一个简单的句子。
“你相信吗?”她问汤姆。
“我相信。”汤姆迟疑地说。
“你相信吗?”她转向伊娃。
“我相信。”
“你们在谈些什么?”妈妈问。
“大嫂问我们信不信神。”
“不要傻了。当然有神,如果你是好人的话,死后就会升上西天;如果你做坏事,死后就要下地狱。”
“如果我们向神祷告的话,他就会照顾我们。”
“当然,如果他不保佑我们的话,他怎么算是神?”妈妈说。
佛罗拉不说话了。
“佛罗拉,我喜欢你的宗教信仰。”妈妈说,“它使你变成一个好女人。”
佛罗拉无法用广东话说出她心里想说的话。“告诉妈妈,”她对她丈夫说,“天主教是真的宗教。”
“任何宗教只要能使人变好,就是真的宗教。”妈妈回答说,“如果天主教能使你变好,它就是好的宗教。”
汤姆并没有想有关人的好与坏的问题,他所想的是人的生命,世界之大,使他在其中显得渺小、微不足道,以及这个浩瀚宇宙的美、力量和神秘。
他的家乡和许多乡村一样,都排斥基督教的信仰。这其中大多是社会的因素,而不是宗教的因素。美国传教士与他的妻子,到他们的村子中,并不比任何具有自己信仰的中国人好,也不比他们坏。他们的生活与中国人隔绝,他们所接触的也只有他们的中国助理。传道士的妻子是一个和善的女人,她在学校里弹风琴,教小孩子唱歌。传教士则穿着短裤,戴着盔形的帽子,在村子里大步而快速地走着,拼命地想拯救这些异教徒,尽管他穿着短裤急匆匆地走着,但看起来还是颇有威严。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用广东话传道,可是他经常只主持仪式,然后就让中国传教士来布道。他的工作是支配资金的运用,他经常像个生意人那样争论着当地老师薪资的问题,还不时掺杂着几句咒骂的句子。根据他家的仆人说,他在家里还曾经暴怒地向妻子大声吼叫。非基督徒的人们讨厌基督教徒,因为这些教徒把他们自己从社会上与别人隔离了。他们不参加村里的礼拜,自成一个紧闭的社团,他们还觉得自己依赖着外国的保护。基督教在广东虽有一百年的历史,但还是一直保持这种情形,没有任何改善。
但是当佛罗拉指着天空,轻柔地说“你知道,那里真有一位神”,听起来就不同了,汤姆有些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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