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好几个星期,冯太太都不肯迈出家门一步。她仍然穿着中国式的衫裤,没有人笑她,对她那种年龄若想将自己的习俗完全改掉,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所以千里迢迢地跑到外国来,也是为了想光宗耀祖,荣照门楣。这并不是她的良知使她这样做,而是因为在她的观念中,任何一个人,包括她自己,都不能做出使家庭蒙羞的事。她在中国有这种想法,在美国也是如此。她的儿子不能使她在邻居面前觉得不光彩,任何人都不能在邻居面前失掉面子,这是一条庄严而且目前仍然存在的法规。这条法规比任何法典或法令,更具有束缚社会中成员的行为的实效。违反这条法规的人,所受的惩罚就是被别人嘲弄、耻笑。而她自己发现自己在这个新环境里显得十分荒谬可笑,她觉得她应该改变自己的穿着,可是她又没办法改,她不敢想象自己如果戴上一顶帽子,会是什么样子。她看过女用帽,她只觉得那些帽子看起来多么荒谬,不但荒谬而且还可笑得很。她在唐人街看过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头上戴着帽子,身上穿着盖过脚踝的长裙,给人的感觉除了荒谬就是可笑。冯太太宁愿保持着中国的习俗,她认为这也就是保持她的尊严的方法,至少她懂得如何穿中国式的衣服。
对她来说,待在家里并不是一件难事,中国妇女可以一连数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并不是来美国观光的,她是来和家人团聚的。她发现一件令人惊异的事,住在纽约城似乎没有所谓的邻居,隔壁或住在同一幢建筑物中的人,几乎都没有交谈的习惯。每个家庭都各自为政,老死不相往来,人们似乎也不用考虑是否会在邻居面前丢脸的事了。
冯太太常站在窗口俯视下面的景色,观察形形色色的美国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清早的街道,是干净的也是安静的;人行道上铺了水泥,看起来就和家里的地板一样平滑,精致小巧的垃圾桶整齐地排在街道栅栏前。离他们住处不远的第三大道,是朦胧的、嘈杂的,也是她所熟悉的。对第三大道的这一切,她有一分好感。她从不希望住在沉寂的街道上,这表示他们住在退步、落伍的环境中。她喜欢住在忙碌而繁盛的道路旁,与成百万的奋斗的人采取同一步调。第三大道就是她所钟意的地方,这里有各种不同的商店——杂货店、水果店、皮鞋修理店、家具店、服装店,和一家超级市场——都在半分钟的路程内。街上到处都是提着手提袋的家庭主妇,胖的人穿着深色的衣服,年轻的妇女则穿着浅色的或印花的衣服。卡车、汽车和兜售新鲜蔬菜、手风琴的马车,依次地穿过街角。他们的上空中,每隔五分钟就有一列载着乘客的火车飞快地驶过去。所有这些隆隆作响的声音和人们匆匆的来往,都给冯太太带来振奋的感觉。
她认为任何地方如果住有像纽约市那样多的人口,就是个赚钱的地方。难怪她的丈夫能把钱寄回广东。在这种地方开洗衣店,光是一个街区的地方,就有许多洗不完的东西。她的丈夫曾提过,在美国煮和洗都是赚钱维生之道。而她所要做的只是为一个街区的人洗衣服,或者不久的将来,为一街区的人开餐馆就能赚足够的钱了。在船上吃过美式西餐后,她就不再惊讶为什么他们要把中国人带去替他们煮饭了。她坐在窗前想着一个念头,纽约市有许多钱等着你去赚,我为什么不去赚一点呢?
尽管这条街上的邻居,没有半个是她认识的,但是她仍然想到“面子”和“不光彩”的问题。当她从窗口望出去时,所看到的每家的家庭主妇都是小巧而美好的女人,每个人都是慵懒地、漫不经心地过日子。在邻近的杨克维尔区住了许多德国人和捷克人及其他各民族的人。其中有一个比利时女人,她的金发经常结成一条辫子,灵巧地盘在头上。另一个老比利时女人,则把她的头发松松地在脑后绾一个髻。还有一个胖女人,穿着宽松的衣服看起来跟长大睡衣没什么两样,也可以说她穿的只是一个开了“V”形领的大袋子。
在下午三点钟左右,街道会突然生动起来。孩子们放了学跑到街道上来玩,有的在玩跳房子,有的跳绳,溜冰,玩警察捉强盗等游戏,跑的跑,追的追,叫的叫。十六七岁的大女孩也一点不害臊地跟小孩子们在人行道上溜冰。冯太太观察着这一切。很明显,她觉得还是有“面子”或“不光彩”的问题。她看到街角上的“悠闲酒馆”附近有几个醉汉喝得迷迷糊糊,丑态毕露。有些人步履蹒跚地走着。有些人则躺在人行道上。街上的少女穿得漂漂亮亮的,昂首阔步地走着。她们走路的速度,快得足够使她们的金发在颈背上,上上下下地飘动着,这是最典型的美国步伐。那边算过来第三家,住着一个草率懒散的女人,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在屋前玩耍,冯太太相信这唯一的女孩子一定是那个女人的孩子。果然不错,几天后冯太太看到那个女人出来,将一个女孩拉进屋去,在她进去之前还迫不及待地打了她的屁股。
她对“面子”的想法是这样,她绝不让汤姆和伊娃像那些野孩子一样,在街上玩耍。美国的童装都很好看,而且汤姆和伊娃穿起来也很合身。冯太太喜欢小女孩留卷卷的头发,而佛罗拉知道如何把头发弄卷,所以他们到美国后一个星期,伊娃就和她的“猪尾巴”道别了。即使别的女孩都留着猪尾巴,她也不要再留了。至于汤姆,他每两个星期到雷新顿大道的理发店去修剪头发,他的头发旁分,总有一绺头发会掉在他的额头上。
“看起来像个绅士。”他母亲说,“我们是中国人,你不要使中国蒙羞。”
在四点钟左右,冯太太就会帮汤姆和伊娃打扮起来。汤姆把头发分好,把脖子洗干净;伊娃则把她漂亮的鬈发梳整齐,换上一件干净的棉布衣裳,除了冯太太的面子问题外,是否还和广告的策略有关,这点很值得怀疑。干净的孩子是由干净的洗衣店所产生的。汤姆和伊娃是不是当了“汤姆·冯手洗洗衣店”的活动招牌?冯太太说如果他们像对面第三间屋子的小孩一样脏的话,人们就不会把衣服送到这里来洗了。或者是因为他们是洗衣店老板的孩子,他们的衬衫就应该特别干净,就像教授的小孩不准讲粗俗的话一样。
汤姆和伊娃都还没有上学,而母亲则认为他们应该先学习一点东西。通常下午一到四点钟,他们就必须出门去走走,不管到哪里都好。母亲仔细地检查他们的眼睛和鼻子,看看是否有鼻屎、眼屎等脏东西。检查完毕后,她就下命令:“汤姆!伊娃!向前——走!”
“去哪里,妈妈?”
“去中央公园,对你们有好处。”
“我们昨天才去中央公园的嘛!”伊娃抗议。
“不管你们去哪里都好!向前——走!”
汤姆和伊娃只好向前走,走出浴室走下楼梯,走到街上去了。母亲就在窗口看着他们,汤姆和伊娃总要抬起头来对她笑一笑,但有的时候他们会觉得失望,因为母亲的眼光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伊娃很讨厌每天例行的要到外头去走走。他们一走到转角的地方,就会互相询问:“到哪里去?”到易斯特河和中央公园的距离都差不多,而且也一样的不好玩。伊娃虽喜欢中央公园,但是要穿过那条宽阔的公园大道,简直就是一项刺激的冒险。到达公园以后,他们才会高兴起来,伊娃过马路时都拉住汤姆的手,等他们到达后汤姆就开始又跑又跳的,伊娃则坐在公园坐椅上,弄她的卷发,因为她觉得跑跑跳跳太孩子气,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也太不文雅了。
第三大道是个小世界。从七十街到九十街,与这些街道两边的第二大道和雷新顿大道之间的地区,是汤姆探险的好地方。他侦察着这里,在这里游玩、工作、散步。他没事就来这里东走走西看看,到处游荡,就好像一颗旋转的行星绕个不停。到后来他甚至可以辨别这些地方的空气了。八十街的味道和六十街的味道不同,汤姆可以闭着眼睛说出他身在何处。第三大道比汤姆家乡最长的路还要长,而艾尔铁道就沿着这条大道,伸向远方。走过几个街区后,来到繁忙的八十街,就可以看到四家电影院的霓虹灯和巨幅的广告招牌,在那里各显神通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雷新顿大道给人们的感觉也是迥然不同的。第二大道比较像郊区,这里似乎有较多的空气和阳光。生活在这个地区的人们也似乎较悠闲,较冷静。
这整个地区本身就是世界的缩影,婴儿在此出生,食物被大量消耗着,死尸上了防腐剂完成其人生的过程,到处都可以看到生老病死的足迹。蛰居在城市中的人,可以像只寄居蟹一样,一辈子也不用离开这些街区,这里就有一切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男孩子们在这里打架、长大。冬天来临时,就在街道上燃烧一些木头箱子,使雪融化,夏天则几乎全裸地在水龙头或消防栓的水柱下,穿进穿出;少男少女们在幽暗的街角约会;男人为生活而奔波;女人在家里整理庭院、煮饭;老人家在夏天傍晚时,坐在门前的阶梯上乘凉。这里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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