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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农神节

        朗·罗伊斯顿里的花园人声鼎沸,人流如织,镀金轿子和泛光灯随处可见,后者都带着弯弯曲曲的电线。卧室上层的兔子槽曾经是成群的仆人暗藏起来睡觉的地方,现在被演员、技师、临时演员和随从所占据。四轮马车和大旅游车载着群众、管弦乐队、舞蹈演员以及最终的观众,从卡尔弗利、约克、斯卡伯勒和远至海边的东南西北四端,滚滚而来。这些大军都是马修·克劳召集来的,他在大礼堂的日历上和全国地形测量图上,标出他们活动的时间和空间。他是个具有多姿多彩的才华的出色魔法师。他用不同颜色的墨水,翠绿色、天青色、朱红色,在铺开的图纸上做了好多彩排图。他用一根亚历山大从里思布莱斯福德借来的校长用的教鞭给人们指点这些东西复杂难解之处。他还指示人们穿越自己地盘的各种路径:欢乐园、冬园、百草园、水园以及古迷宫,后者被称为罗马,但要老旧很多。他曾从一架直升机上探察过,然后用沙子和低矮的围篱翻新了下。

        整篮的纸玫瑰和成筐的砍刀、轻剑,用邮递敞篷车运来,存在马圈和不用的碟碗储藏室里。大批的啤酒早早就运来了,香槟也不少。各种响声和奇怪的旋律从隐蔽的地块以及丛林中升起。在玫瑰园,一个高音男歌手反复向大家保证,这里没有栖息着毒蛇,没有吃人熊。在美食园,一个西班牙口音的人在跟咬舌的咒人的嘶嘶之音较劲。水仙女和牧羊人在暗墙那边的草坪上排成圈辛苦地载歌载舞。

        克罗来找玛丽娜·叶奥时,她正在辛西娅下凡图下的月牙形的被单里睡着,他说这件事跟童贞女王众多国务巡游中的一次活动同等规模。在那个金色的夜晚,叶奥小姐的目光越过他露台上的香槟,庄重地盯着他,说她本来就以为他是那个意思。克罗承认喜欢盛大仪式。“明天烟火就会过来。我将在学生们狂跳乱撞,踩过我的草坪之前出去,到时会来一声巨响,可不是呜咽声。我喜欢观看很多人在一个地方表演我所谓的艺术,而不是进行他们所谓的生活。”叶奥说,只要过来的人没有人想离开,而且那其实就是狂热但又清醒的七月和八月的一个特征。阳光闪耀,那些正在进行彩排的人,那些不知怎么没有住在这里的人,有的在草地和石头台阶上野餐,有的转换着场景,有的剔着指甲,有的睡着觉,有的在观望,有的在争吵,有的在喝酒,有的在做爱。

        一天下午,亚历山大走进冬园,听到里面放肆的大笑声和尖叫声。从篱笆外面什么都看不见,篱笆密密实实,漆得光亮,抵御着冬天的冷风。在那个狭窄的入口,有座裸体石像,放在多立克式的基座上,埃德蒙·威尔基斜靠在这座石像上,一只褐色的胳膊圈住石像结实的灰色的屁股,他穿着天蓝色埃尔特克斯牌衬衣,天蓝色的眼镜在带着褶子的贴身白色短裤上方。他朝亚历山大笑着说:“这个园子门口站了很多天才。”亚历山大一时以为是某种恭维,最后忽然想到威尔基可能是在说自己。

        威尔基接着说:“洛奇把那三位组成任何形式都有困难,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女孩想要人打或者拧她的屁股。也许我应该那样做,或者应该由你来。”

        “没太多这种戏份。”亚历山大说,在某种程度上,他占据的位置挡住了园门另一侧的窥视者,“我没有任何冲动想拧什么东西。”

        “没有?”威尔基说,“为了艺术都不想?”

        “不想。”亚历山大说。看着威尔基对胖乎乎的希里亚德式风格的戏仿,他几乎不可能不摆出自的姿态。这样的意识迫使他弄出个不舒服的警卫般的僵硬姿态来,迫使他不由自主想到威尔基屁股上的脂肪再过十年左右就会堆积如山。他注意到威尔基柔软的手指抚摸着裸像小小的坚硬的石头阴茎和睾丸。他把注意力转向园子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上。

        伊丽莎白的第一场大戏,亚历山大的第一场大戏,弗雷德丽卡的第一场大戏,是那位公主在果园中跑到这儿跑到那儿,被那个淫荡狡猾的好色之徒托马斯·西摩以及她的继母凯瑟琳·帕尔追逐着,他们放肆地大笑,合力把她的衣服剪成几百块碎片。亚历山大曾希望用这场戏微妙地暗示他所看到的女主角性意识的种种矛盾:残忍的调戏、吓僵了的恐惧、对权力的欲望、孤独感。在这场戏中,公主惊恐地叫了出来,在这部戏中,这个惊恐频繁地被回忆到,但从来不是蓄意重复,因为她明智地决定不要再反复提及此事。在这次彩排中,亚历山大的话迄今没有一句是能听得见的。洛奇试图指导他的演员,他们都是迟钝的学习者,去尖叫,去大笑,去奔跑。托马斯·西摩的扮演者是个非常蛮横的本地图书管理员,名叫悉尼·高尔曼,他像弗雷德丽卡一样,跟他的原型人物在形体外表方面有着巨大的相似性。凯瑟琳·帕尔更像那位“洗澡妻子”而不像那位信奉清教、可悲地充满激情的皇后。她是个大律师的妻子,多年来在本地的戏剧活动中扮演过很多母亲的角色。

        “跑啊,”洛奇说,“跑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就像你很当真的那样。”

        冬园的中间有个小小的喷泉,水从一个倒立的海螺壳里流出来,海螺壳由一条盘起来的美人鱼举着,美人鱼面带狡黠的微笑。弗雷德丽卡绕着喷泉跑起来,后面跟着高尔曼,再后面又跟着约娜·普拉默。她试着使劲甩了下脑袋,把一只手笨拙地不自然地放在臀部。她造作地停下来想怒气冲冲地回头看看自己的追逐者,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使劲克制住不要撞到她身上。洛奇大喊:“不对!你面试的时候那种滑稽的方式显得很性感啊,现在怎么了?”高尔曼摩挲着他撞到喷泉边缘的那只胫骨,看上去很炫耀,好像他觉得那太难以置信了。威尔基对亚历山大说:“那是她说她性感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弗雷德丽卡对洛奇说:“我就不能再重复一遍自己的台词吗?”

        没法活动让她感到痛苦之极。受制于傲慢和孩子气的顺从这两种反向的拉扯,同时她又认为自己可以走进彩排现场,声称自己作为一个女演员,一个王后具有天生的优越性,还觉得自己被认为是可塑性很强的万能材料,适合即兴表演,能够用他渴望的方式起死回生。她现在不知道,应该去炫耀卖弄还是按照他们指点的像木偶般亦步亦趋。她讨厌洛奇没有告诉她应该怎么跑,感觉委屈,他居然看不出她当然不知道。高尔曼和约娜,她没有当回事。从外形看,她对这两个人都不喜欢,而且在洛奇面前很明显地表现出了这点,而他以前是习惯于处理这种情感活动的。在威尔基看来也很明显,这让他觉得很好玩。他们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跟高尔曼和约娜的眼睛并不对视,这在某种程度上与自身性格相符,在某种程度上又具有毁灭性,因为那会让每个人的表演显得更加笨拙,更加不确定。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重复一句半句。接住托马斯·西摩说的有关火焰和奶油的话头。努力记住你是在尝试宫廷的调情游戏——如果你害怕的话,不会演好的。记住玛丽娜在那场假面舞会的大戏中对那种挑逗的处理。不妨试着对那段情节做个笨拙的模仿。玛丽娜对那个死者的声调处理是对的。当他向你冲刺过来的时候,跑啊。跑,回头看,再跑。要记住你的部分身体要被抓住。让他把你扑倒。不过,不要自己把自己带倒。我需要的是真实的快跑。这场戏要货真价实。瞧,现在已经被那场假面舞会大戏弄得形式化到成为某种编排的跳舞般的追逐了。但是你们三个得搅成一团,并且嬉闹。明白吗?”

        弗雷德丽卡非常聪明,完全明白要求是什么。她只是没有足够的身体上的创造性自如地实现要求。洛奇的声音咕咕哝哝,又语带威胁。很多女演员,包括玛丽娜·叶奥在内,被这种如同刀在鞘、引而不发的威胁搅扰得乳头和阴道都骚动了。弗雷德丽卡有种不寒而栗的理智上的紧张感。高尔曼抓住她的肩膀,又开始演起来。“瞧,小母狮,带刺的小玫瑰……”他的呼吸中带着浓重的啤酒味和呛人的葱头气息。她皱起鹰钩鼻。她瘦小的乳房鼓胀起来,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痛苦和力不从心。

        “你不觉得如果我们不再潜伏,直接去把观众的情绪带起来,会更有提高吗?”威尔基说。

        “那样的话我们会把情况弄得更糟。”

        “瞎说。你这是把那只发育不全的孔雀从那只费力的没有生育过的动物中带出来。”

        “我没有要求洛奇选她。”

        “先别下结论。你知道她知道你想要什么。你知道她非常想按照你要求的去做。”他朝那尊裸像小小的石头圆顶弹了下,“来吧,先生,现实点。”

        他们在一条石椅上坐下,跟洛奇保持在一定距离之外,他看上去很阴郁。弗雷德丽卡更加焦躁,生机勃勃地说了几句台词,有些词语说得磕磕绊绊,带着某种夸张的紧张使劲恢复着自己的尊严,那种紧张可能是因为刻意想表演好,因为意识到亚历山大在那里。洛奇坐直了。高尔曼做了个三心二意的虚假的猛扑动作。洛奇大吼一声从条椅上站起来。威尔基大声窃笑着。弗雷德丽卡尴尬得面红耳赤,脸上布满了红玫瑰白玫瑰,跌倒在喷泉边沿,脚踝开始血流如注。洛奇笼统地向这班人说找一块干净的手帕,而且要最干净的,最后必然由亚历山大提供。亚历山大跪着利落地把手帕系上这条纤细、落满灰尘的腿。

        “我动不了了。我很不好。我这是让你难堪。”

        “你会演好的。”

        “你不是真心这样想的。你从来没有。你是绝对正确的。”亚历山大痛惜地在自己干干净净的手绢上擦了擦沾满血的手指。

        “我是这么想的,”他撒谎了,“我真这么想的。你不觉得如果你穿条真正的长裙,演起来会更方便吗?”他经常在学校的演出中看到那种裙子,觉得对男孩们很有帮助。

        “可能吧。”

        “可以缝一条,要我试试吗?”

        她为他的善意,为自己的屈辱,掉了滴眼泪。亚历山大去跟洛奇讲,洛奇正跟什么人说话,这人拿出一条有点像僵硬的纸做的衬裙,经过一番争论后,用戏装保管员剪图样的大剪刀武装起约娜。亚历山大用固定尿布的细针帮着把飘动的纸片贴到弗雷德丽卡穿着的运动衬衣上。洛奇再次让他们把这场戏演完。其间,下场戏,包括那场假面舞会,需要彩排的几个演员慢慢走进来。其中有珍妮弗、马修·克罗,他要扮演弗兰西斯·培根,穿着软皮天鹅绒长袍。

        这次这场戏进行得不错。愤怒,亚历山大的触摸,对珍妮光裸的褐色肩膀和新洗的头发略微瞥了一眼,就给弗雷德丽卡谜一般的欲拒还迎带来巨大的活力。衬裙让她无所事事的双手有了事情可做。约娜自行同意把一只拘谨的手放在这女孩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弗雷德丽卡庄重又自信地往后缩了下,以假装斥责的口吻对着悉尼·高尔曼和亚历山大·韦德伯恩之间空中的某个地方自言自语着。“我很不习惯被这样利用。”她说,声音终于有了干巴巴的不耐烦和无意识的放荡相结合的感觉,就是面试的时候让洛奇惹火的那种味道。高尔曼被这种毫不掩饰的挑衅激怒了。他用了个类似橄榄球运动员扭倒的动作把这女孩重重地扑倒,约娜被那把剪刀弄得很兴奋,她在头顶挥舞着,开始大笑着剪起来,带着真正的歇斯底里劲儿,在抽打的间歇,在空中挥舞着剪刀,高尔曼带点故意地撕开弗雷德丽卡大腿间的那张纸。破布和飘扬的白纸碎片,像飘落的花瓣,落在池塘和草坪上。弗雷德丽卡扭着身子挣脱开来,抓住裙子紧紧贴着裆部,放浪又紧张地、聪明地,像亚历山大期待的那样,吟唱着那个老妇人喊叫的古老歌谣。“天哪,我身上一团糟,这根本不是我。”观众开始鼓掌。威尔基对亚历山大说:“你把这个最终状态看作是身上穿的长筒袜呢还是衬裙的一层?”亚历山大说,严肃地对待这个对他来说是个严肃的问题:“我希望她的头发披下来,有几片介于妓女和神女之间、类似棉布片的东西——一点鲸骨——几朵西蒙戴的花卡在上头——”“查泰莱夫人。”威尔基说。“胡说。”亚历山大说。“不过,这些花倒是个不错的装饰。”威尔基说。

        下场戏是盛大的假面舞会,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来排演,但先要彩排。这场戏出现在全戏第二幕结束的时候。放在这个时间点可能是有用的,可以迅速呈现亚历山大剧作的结构,既呈现出他最初设计的原貌,又呈现出洛奇现在改编的状态。

        三幕戏中的每一幕都先导出罗利和斯宾塞之间的一段沉思性的对话,两人坐在黑暗的露台上的光圈中,看起来像在下棋,用诗句般的语调闲聊着具有永恒意义的现实中的事情,比如船只的装备、几内亚的食人者、爱尔兰农民的冷酷无情和毫无理性,或者跟月光和幻景有关的令人好奇的事物,光学望远镜,人眼看到变红或者被斜着拉长的世界时眼睛是否会变红或者被斜着拉长,以及罗利追随普利尼写的论文《怀疑论者》中探讨的一个问题。他们还闲聊了会儿那位女王,真正的女王和永恒的女皇,聊了会儿海洋的辛西娅,法罗岛上的格洛丽娅娜,德莱顿和柏拉图的理念。

        第一幕中有玛丽·都铎、伊丽莎白的监禁和那场就职仪式。第二幕中囊括了各种威胁和黄金时代:无敌舰队、玛丽·斯图尔特之死和那些婚姻交易。最后是那场宫廷假面舞会,正义女神阿斯翠亚的堕落,残酷的黑铁时代开始时离开人间的不朽人物,在新的黄金时代首先回来并且担负起引领的职责。阿斯翠亚女神回来了,萨图的王朝即将复兴。像维吉尔拥有的那样。第三幕评论了女王的衰落、埃塞克斯叛乱、粗鲁的爱尔兰人的沼泽区的胜利。这幕戏在跟那个塔里的档案保管员的会面上花了很长时间,流连忘返,她对保管员说过“我是理查二世,你不知道这个吗?”涉及过这里,不是附和就是偷偷引用,不过常常只是以某些强势名词随意结合的方式:海蓬子、那场噩梦和她的九重、生殖腺和霉菌、那颗扣得很紧的纽扣、那个应许目标的羽毛、魔镜,或者那个可怕事件的画面。有时亚历山大想,他应该把这些抽出来。洛奇倒是经常把它们拿出来,这些修饰过和设计出来的东西,而亚历山大相信他们都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是脑子里未经邀请蹦出来的东西,是一片神圣的小树林。洛奇说,不管它们源自哪里,都会被当作粗鄙和炫耀的花饰,是粘上去的。

        每一幕都有个孤零零的囚徒:伊丽莎白、玛丽·都铎、那个堕落又不自重的埃斯塞克人。尾声是罗利赴奥里诺科河(南美洲的主要河流)的那次可怕航行,以及放在他面前的那本《世界史》,他同样曾经被囚禁在那个塔里,禁闭了15年。贤明而严肃的斯宾塞当时已经死了,他的基尔科曼城堡已经被那些野蛮人焚烧,连同各种不知是什么的书卷都难以幸免,据说,很可能是漫无止境的《仙后》。他自己被埃斯塞克斯人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寺中乔叟的旁边。在亚历山大剧本中那束光熄灭的时候,阴暗开始变长,而且渐渐冷起来。

        那些被囚禁的说话者跟人群密集的嬉闹和庆典仪式轮流出现,那些仪式被洛奇设计得非常豪华。以这场舞会为背景,设置了各种来自外面世界的黑色信使,讲述了洛佩兹在他的绞刑架上被吊挂、拖拉、肢解的过程,讲述了戴假发的那位苏格兰女王堂皇尊贵、荒谬绝伦之死,以及埃塞克斯人可怕的孤独地穿越伦敦城的前进。在亚历山大的剧本中,他希望这些信使像希腊悲剧中具有重要作用的信使,讲出他希望特别有血有肉的韵文。洛奇却一个劲儿地删减。他说这些内容偏离了情节。亚历山大说恰恰相反,它们就是情节,它们在诗歌中的作用就是要激发观众的想象,与此同时金碧辉煌的假面舞会在编织着它们欢愉和美德的迷宫,那些诗人坐在露台的台阶上。洛奇说,冬天的晚上,观众会流动不居,焦躁不安,无论给他们提供多好的毛毯和热水瓶,事实上,各种东西肯定都不断变化。洛奇说,亚历山大想象着无数芳香四溢、清澈明朗的夜晚,月亮高悬在天空,星星浮动,但是他自己看了太多的露天剧,不迷恋这个。他私下认为亚历山大的戏剧有点像弗雷德丽卡·波特的身体——聪明又沉静。这些东西需要摆布几下,给活络活络筋骨。

        《阿斯翠亚》的化装舞会,亚历山大的盒中盒,剧中剧,跟那个女王之死的报道完全一致,呈现出它的金色世界、完成的循环、永恒的收获的幻象,可谓是残忍的对比。洛奇曾想把阿斯翠亚和她的女仆放在金色的金属丝上,但是最后证明这样做不现实。他们那中规中矩的舞蹈,就像宫廷化装舞会,最终牵动了整个宫廷,包括罗利、斯宾塞、贝丝·思罗克莫顿,一场半人半兽的学生化装舞会,他们长着皮毛和头角,在一场既秩序井然又纷乱失序的神农节纵情狂欢和那个著名的瑞士拍蝇者的对话中,达到了高潮,这个对话直接取自奥布里,还保留着它原始的光环。威尔基-罗利是个优雅的酒神狄奥尼索斯。玛丽娜·叶奥戴着高高的皇冠,珠玉披身,像个不动的圆点般坐着,最终也禁不住诱惑去跳舞了,显得高傲又神气。

        阿斯翠亚和她的女仆由安西娅·沃伯顿和那几个早先惹得弗雷德丽卡绝望的漂亮女孩扮演:她们几乎是不说话的幻影角色。安西娅的脸长得像波提切利笔下的某个维纳斯,身材像某个选美皇后,举止高贵优雅。她能够以各种典雅的角度拿捏玉米束,这些角度个个都可爱。她还能挥舞白皙的胳膊,或者倾斜下沉甸甸的装饰着收获色彩的头颅,引得观众和洛奇不由自主地微笑,因为做得太到位了。那群候补的美惠女神和年轻的侍从女仆洋溢着女性的健康气息,天真、和悦,对那些男演员的魅力惊奇不已,这些演员已经渐渐成为日益明显的酒神节氛围的重要组成部分。她们对着存放在头盔中的三明治咯咯地笑个不停,对那些大人物形成碾压的效果,他们有马克斯·巴荣、克里斯宾·里德、罗格·布莱斯维特、鲍勃·格兰迪,既不知道,又不是不知道她们甜美又傻里傻气的魅力正在产生什么效果。

        弗雷德丽卡发觉由于自己扮演的角色——其实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脾性——她跟这群人格格不入。她不会咯咯地笑。没有人会在突如其来的眼泪的洪流中向她求助。没有人会向她倾诉自己已经对布莱斯维特某块带姓名字母缩写的手帕迷恋不已。很快大家就知道了,她对亚历山大·韦德伯恩自作多情,这让别人感觉有点像胡闹,像越轨,甚至她自己都如此阴暗地揣测,这有些凄楚。这群漂亮女孩轻柔的叽喳声在她心中诱发的那种愤怒在这个故事后来的情节中发挥了某种作用。

        这群漂亮女孩对珍妮弗也产生了影响。她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都用在那个爱情问题上了,决定这个夏天不要让亚历山大听到任何洗衣机的声音,不要看到小托马斯的任何身影。这需要费心筹划,因为托马斯和洗衣机肯定还在那里。她晚上找了几个少女朋友来看管小孩。她去卡尔弗利,做了下头发,买了几件背心裙和旋转裙。今天她穿着桃红色的府绸衣,系着缎带腰束,时不时跟少女们坐一起,看上去年轻好多,既不倦怠又不过分活泼。这触动了亚历山大,他过去在她脚边坐下。威尔基老跟着他,还很肯定地向珍妮说,他非常渴望他们一起加入这场舞会。

        洛奇以公正的态度在露台的一端调度着这群少女,那些待在附近树丛中的半人半兽的男孩,那个处于核心地位的宫廷从露台中心升起来,从一个台阶到一个台阶,通向王座。那些女孩向前跳着舞走过来,散着想象中的花篮。男孩们跳跃着,像做杂技动作般操纵着小小的腿。洛奇让老爷夫人们走成那种步态,刻意在场地上走来走去,他们将要在那里蹦蹦跳跳。没有音乐,伴奏还没有过来参加彩排。弗雷德丽卡跟亚历山大坐在一起;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她为什么不应该回家,除非她害怕错过什么。“哦,漂亮可爱的罗宾……”玛丽娜·叶奥对马克斯·巴荣说。“开始,威尔基。”洛奇说。威尔基推了把珍妮,顶住一根坚硬的石柱——“那应该是一棵树。”亚历山大说,往前倾着身子——然后把一只胖乎乎的膝盖扎进珍妮的裙子绽开的桃红色褶皱里。“别这样,沃尔特先生,别这样,亲爱的沃尔特先生。”珍妮坚定地喊叫道。威尔基把脸凑到珍妮的胸前,那条背心裙装饰花边的上方。她满面通红,自信地磕磕绊绊地说着她的台词。“太棒了。”洛奇说,“我们最美好的日子都是阴影。”玛丽娜·叶奥说,“我的罗宾,我们的姿态完全一样,有点僵硬,尽管总是新的。”

        “亚历山大,”弗雷德丽卡说,“为什么女演员说话时总带着颤音?为什么她们就是不能讲得清清楚楚呢?”

        “嘘,小声点。”亚历山大说。

        “漂亮可爱的罗宾。”弗雷德丽卡颤声模仿着说。

        “嘘,小声点。”

        威尔基的膝盖顶得更深了,胳膊紧紧抓着。“瑞士拍蝇者。”珍妮说。“停,”洛奇说,“不要难为情,要带点歇斯底里尖叫的味道,如果你能找到一种合适的方法的话,亲爱的。”

        “有点像高潮。”威尔基说。

        “如果这样的时机掌握是正确的话,那肯定会非常可笑。”弗雷德丽卡对亚历山大说,后者没有回答。威尔基抓住珍妮裸露的部分,似乎在急迫地往她耳朵里小声说什么。这次亲爱的沃尔特先生有种拉锯颤抖般的锋利。洛奇鼓了下掌,威尔基开始亲吻珍妮,亚历山大烦躁地要弗雷德丽卡别出声,整个大笑的人群解散前,女王在纯真的愤怒中站起来。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人们听到了瓶子合唱团的第一个乐音,乐音的协调达到了美妙和可怕的地步。埃德蒙·威尔基已经清空了一瓶啤酒,对着瓶子的颈口,吹出一种沉思的调子,一种飒飒的猫头鹰叫般的乐声,惊人地在石头和树干那边都能听到。他又试了一遍,吹起一种舞步节拍。亚历山大大声笑起来,从露台这头扔出一只还装着很多酒的瓶子。克罗威严地挥舞着自己的教鞭,那两个人傲慢地吹完某种旋律。洛奇朝他们点点头,叫了声“再来一遍”,然后又回到舞会现场。后来的几天,威尔基做了场多个瓶子的八度音阶表演,然后来了曲交响乐,混合了香槟和苹果汁,大大小小的啤酒和威士忌瓶子,还纳入了轻敲和鼓吹,切击、歌唱、咏叹都有。后来音乐的不谐一度逐渐化作狂野的、刺耳的、漫不经心的鼓点。但是这会儿亚历山大站在露台上,朝威尔基点着头,同时跺着脚。安西娅扬起马鬃和手腕;托马斯·普尔看到满满一瓶健力士啤酒,长长地一口气喝掉了大半,也开始呜呜地叫唤起来,二重奏变成了三重唱。那群少女咯咯地笑着。在这个情节的末尾,亚历山大让珍妮沿着平台边缘跳舞,然后走进大堂,少女们紧随其后。弗雷德丽卡没有了音乐,又很别扭,被留给了克罗,他把自己的教鞭威武地收在一只胳膊底下,另一只胳膊伸向弗雷德丽卡,领着她走进去。

        克罗给大家饮料喝。马克斯·巴荣坐在一张桌子的旁边,对少女们大讲《哈姆雷特》的秘密,他曾在其中扮演过饱受争议的克劳迪乌斯。亚历山大和珍妮一起坐在一个窗台上。“那家伙究竟在对你说什么?”亚历山大说。威尔基用双手和夸张的戏剧动作递给玛丽娜·叶奥一大杯葡萄酒。“他只是说,等我把手放进去再说。只是开了个玩笑。”“他是个讨厌的小男孩。”“他现在不是小男孩了,也不讨厌。不过你用不着对他太当真。”她的脸红了,很高兴,又到了演出休息时间了。亚历山大捏了捏她的手。

        “所以,我知道,”马克斯·巴荣对那群少女说,“我只知道在那场情节开始之前,克劳迪乌斯诱惑了奥菲莉娅。这是很有道理的。事实上他是堕落的关键,她正是对他吟唱着有关处女纯洁的内容……”

        安西娅·沃伯顿令弗雷德丽卡大为吃惊,她忽然用清晰又冷静的女高音唱起来:

        让那个放走一个女仆的女仆进来永远不再离开。

        出现了片刻绝对的沉默,然后少女们都咯咯地笑起来。“太棒了,”马克斯·巴荣说,“她是唱给他的,唱给那位国王听的,在捧着花的那场戏里——那是对可怜的哈姆雷特最后的无意的背叛……”

        “他并没有出现在里面。”鲁莽的弗雷德丽卡说。

        “这不是关键所在。关键在于某种东西已经烂掉了。还有克劳迪乌斯……”

        “我觉得那不对。”弗雷德丽卡说。

        “我知道,当她捧着那些花过来时,我知道,他知道,克劳迪乌斯知道,我知道……她应该被扮演成一个年轻老成的风骚女子,此人知道那是他的过错,她是他的尤物……”

        “我觉得那简直太精彩了。”安西娅·沃伯顿说。

        “瞎说。”弗雷德丽卡说,本来想低声咕哝,听起来却像她父亲声若洪钟般清楚。

        “这是个迷人的理论问题。”圆滑的克罗在她胳膊肘旁边说。

        “不,这就是瞎说。他是个很好的剧作家,不至于这样。如果他想要那样,肯定会表达得很清楚。雷欧提斯认为哈姆雷特可能偷师他的手法融进她喜欢的东西里。但是这一切绝不可能。”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能。我告诉你,我知道。”

        “你所谓的知道,”弗雷德丽卡煞费苦心,准确又毫不客气地说,“只不过是你自己的感觉。”她无视克罗的存在,转向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他才是不错的剧作家……”

        亚历山大的胳膊舒适地搂着珍妮,这让弗雷德丽卡大为沮丧。“这是所有文本中最难理解之谜。”他说,声音渐渐流失成自言自语。他对自己很烦恼,然后又想到,他现在不是个学校教师,胳膊紧紧搂住他亲爱的人。

        克罗对弗雷德丽卡说:“你一杯都没喝。”

        “没有。”

        “你来一杯吧。”

        “你知道我拒绝过一杯吗?”她没好气地说。她的脸很烫很烫。克罗给了她一杯冷饮料:“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于是,她又回到克罗里面的房间,他给她看了些化装舞会上用的图画,都是些头上长角的男人和身上长叶的女人。克罗胖乎乎的小手搂住她的腰。

        “脾气暴躁、干柴般的女孩。转弯,转弯。”

        房间非常昏暗。玛息阿的上方有一束光,那是狭窄的台灯的光圈。

        “不过,他错了,他完全错了,他在错误地解读它。”

        “那当然,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克罗把冷饮和杯子都带来了,“坐下,看看我的伊尼戈·琼斯……”

        弗雷德丽卡走开,然后坐下。克罗轻快地跟在后面,胖胖的红润的脸蛋,银光闪闪的秃顶,小小的大肚子:“我可以让你成为真正的女人,弗雷德丽卡。”

        “更重要的是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纯真公主。我得学好,因为聪明并不好,而且我没有唱歌、跳舞这样的技能,说真的,我的学识还不够,看不懂你那些画独特在哪里,除非很老的画,人们经常给我看些东西,我就是太无知,看不懂这些东西为什么能够激发起人们的情感。我说我明白了什么的时候,我其实不过是学着叫而已。”

        “亲爱的姑娘,亲爱的姑娘。我只想让你在十年内记住你看过这种东西——我的线描画,我的流血的玛息阿,我的成熟的海厄森斯,我要你记住,你要尊重必须记住的人。再喝点葡萄酒。你现在可能不欣赏,但你会清楚地回想起来。那时我就死了或者老态龙钟了。”

        “瞎说。”

        “如此频繁地说瞎说,而且用如此铿锵的声调,用如此好的理由,就别撒谎了。你认为我多大了?”

        “不知道。”

        “老吗?”

        “相对我而言老吧。”

        “好吧,是的。”他在弗雷德丽卡的椅子边上坐下,把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开始捏她的乳房,“还没有老到有必要反感的地步吧?”

        “没有。”尽管,他本人或者那个特别的动作当时很令人反感。

        “不过,肯定没有亚历山大·韦德伯恩那样有魅力。”

        “我这辈子都爱着他,或者差不多可以说这辈子。你知道。”

        “我不知道。尽管他有许多别的——迷人之处。”

        “这个并不重要。”

        “你说话总带着如此可怕的决然。你知道,”他拧着她的乳房,这会儿动作简直有点锋利了,“有关他,什么是重要的?”

        她开始说,她想象她知道,那意思是说,当那个时间到来的时候,当她到了那个地步时,现在,说真的,时机还没到,她自己将会那样,接着意识到危险后,她闭上了嘴。她又开始说,他的戏剧是,然后又闭上嘴,好像会暴露亚历山大身上的某种弱点,这是很荒唐的,因为克罗肯定知道,他要比她清楚,亚历山大的戏剧对亚历山大意味着什么。她抬起沉默又严厉的脸,冲着克罗,他在她的嘴唇上夹了下然后又咬了下。他现在很明确地伤害着同时又抚弄着她的乳房。弗雷德丽卡继续说着。

        “那不管用,我受的文化熏陶不够。我只是比大多数同龄女孩稍微懂点文学。”

        “跟我说说看。”

        “哦,我知道《费德尔》《愤世者》《哈姆雷特》卷九和卷十以及济慈的诗,《忽必烈汗》和歌德的抒情诗,一本选集,还有《托尼奥·克鲁格尔》《一个无用人的生涯》,我还会知道,克莱斯特写的什么作品,因为那些是我们的高级考试指定教材。哦,我还读过奥维德、塔西佗和《埃涅阿斯纪》卷六。”她补充说,这时克罗把一只手插进她的裙子,用锋利的指甲深入地往里拧的时候,她阴郁地想起埃德和戈斯兰德高地,“我还读过,以及爸爸坚持要让我读的其他劳伦斯的作品。可是我告诉你,”她说,目光炯炯地看着玛息阿扭拧的肌肉中的血滴,“所有这些对你的文化修养毫无帮助,对理解你老给我看的那些东西毫无帮助。”

        “像对坚硬的小苹果,”克罗说,“又像柔软的小鱼卵。你可真是个漂亮的尤物,一只又硬又软的尤物,你会知道——如果你现在还不知道的话——《埃涅阿斯纪》卷六和《费德尔》《托尼奥·克鲁格尔》跟我要给你看的东西有直接关系,当你在说你‘知道’这些东西时,如果用词绝对准确的话,你绝对不会有希望,除非同样吸收别的一切。要我开车送你回家,还是让亚历山大捎带上你,作为尴尬的第三者跟帕里女士一起回去?那会引诱你过来再次坐在我的膝盖上,在我给你多看些东西的时候,你再给我多看点东西?”

        “烦劳亚历山大。”

        “你不会受欢迎的。”

        “我已经习惯了。”

        “你认为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那好像不是问题的关键。”

        “我真佩服你的一根筋。”

        “我只有这个。”

        “根本不是。你还有苹果,鱼子,最低限度的文化基础。但是我不觉得,当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你会认为那是你想要的。我的厕所里有把梳子,还有面镜子,我得赶紧过去,听从你的召唤。”

        珍妮很开心。洛奇表示了祝贺,亚历山大很警惕,威尔基完全是在打情骂俏。她想到的不是有关托马斯的事,而是托马斯这个事实的象征符号,以及她的正门,一只没有洗过的彼得兔的碟子,合上的棉布窗帘上的日光。她讨厌拉上窗帘,可是为了婴儿你得拉上。克罗过来,跟亚历山大说弗雷德丽卡喝多了,他答应让亚历山大送她回家。亚历山大说他有别的安排。克罗说他们可以等。珍妮说那事并不要紧。她的口吻跟她后来的尖利非常不同,乃至亚历山大迅速拥抱了下她,沉浸在温暖和舒适中,当克罗和略微有点兴奋的弗雷德丽卡回来时,这种感觉还持续不散。亲密关系经常会因为受排斥的第三者的出现而得到加强。这个场合同样如此。珍妮坐在他旁边,大腿和肩膀以及流连忘返的手指被触摸着。弗雷德丽卡在后面颠簸着,在孤独的悲歌中。当他们翻过克罗的拦畜沟栅时,她想起自己在戈斯兰德高地所看到的这个黑色后座上隆起的身影,亚历山大同时也想起她那打扮俗丽的脸偷窥着他的玻璃车窗。他在一棵杉树下面突然危险地拐了个弯。珍妮大声笑起来。弗雷德丽卡说:“天啊,看着点你要开的方向。”亚历山大说:“看在上帝的分上,闭嘴,弗雷德丽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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