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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他哑声哄着她最后一次Shall We Talk

Shall We Talk

        

从Eason说起



        游泳馆1.2米的浅水区是淹不死人的,很多不会游泳的人就在那里蹲着,玩一种游泳馆里最常见的游戏——憋气。赵明在这些憋得满脸通红的人之间走来走去,作为这家游泳馆的救生员,他会时不时数数水里的人头,如果发现少了一个,就站在池边大叫:“游泳的同志们注意了,注意了!请看看你们周围的同伴有没有失踪?”

        东北人赵明口齿不清,把“失踪”说得像“失贞”,游泳馆里的男人们受此感召,当下涎着脸对女伴们低语,她们就举着拳头假装打过去。

        在2003年的那个暑假,我也在那家游泳馆工作,是赵明的新同事。我是来打暑期工的,做一个月会有一千块,可以买一张Eason红磡体育馆演唱会门票。这是深圳福田区最大的游泳馆,人很多,我和赵明轮番工作,从清早到深夜:扫头发、捡杂物、擦玻璃,偶尔扯着嗓门,问有没有人“失贞”。

        我为了看一场偶像的演唱会不惜一切代价,蹲在地上抠一块别人吐掉的口香糖。我初中时期暗恋过的女同学碰巧和她男友一起来游泳,她回过头来的那一刻,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水中,装作自己只是来消遣的。

        我扭伤了脚,但想到Eason,我没怨言。

        

四盒脑白金和一份工作



        赵明比我小两岁,传说中他高中毕业,凭着自己绝佳的泳技,在一百多人的面试现场脱颖而出。但赵明告诉我的是另一个版本:“我初中都没毕业,笨嘛,我爸是游泳馆锅炉房烧开水的你知道不?上个月他提着四盒脑白金去总经理家哭了,我就有了工作。”

        赵明很珍惜这份工作,每天早早就来上班,骑在自行车上,单手拿着饭盒。他把饭盒拿反了,汤汁洒了一裤子,路人侧目,骂他有病,赵明不以为然。在我看来,赵明有点儿傻——他不是弱智,但和同龄人比起来,他似乎成长得太缓慢。经常来游泳馆的人说,那不就一二百五吗?

        赵明不知道Eason是谁,也不懂听歌,更不知道什么是演唱会。他只知道干活。我说:“赵明,我脚扭了,不如我给你唱首粤语歌,你顺便帮我把游泳池擦一遍吧。”

        “粤语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赵明看着我,笑得露出牙花子,“你问我一个问题!”

        我问:“赵明,你几岁啊?”

        赵明老练地用粤语回答:“我母鸡啊!”

        他逗得我哈哈大笑,深夜的游泳馆回声四起。我坐在池边晃着双脚,唱Salk。“明月光,为何又照地堂,宁愿在公园躲藏不想喝汤。”

        赵明埋头擦着游泳池,时不时抬起头来看我,我唱过两遍,他就会跟着一起哼了:“孩童只盼望欢乐,大人只知道寄望,为何都不大懂得努力体恤对方。”

        

你可真是二百五



        拿到工资我上网去订了票,之后和好朋友喝酒庆祝,大醉后返家。远远看到游泳馆的灯光还亮着,一群男生在深水区游花样,赵明守着他们,等着关门。我脱光了游到他们身边,那几个小子觉得我是在变相羞辱他们,讪讪地走了。

        他们走后,我去更衣室换衣服,却发现牛仔裤里的门票不见了!我向赵明要了全部的钥匙,挨个箱子翻了一遍,但是票真的不见了!

        Eason演唱会的当晚,我坐在游泳馆,远远望着香港的方向,悲从中来。

        赵明一边干活一边埋怨我:“花一千块钱买一张票,你可真是!”

        “你再说?再说我打死你!”

        暑假结束的前三天,我最后一次去游泳馆游泳。整个黄昏我都听到游泳馆嘈杂的人声里有一个声音在唱Eason的歌,还有点儿跑调。他唱完了《黑夜不再来》唱《K歌之王》。当人散得差不多,我看清了那个人,这不就是那天晚上和我比赛花样游泳的小子吗?

        一轮目光对视后,我确信,一定是他捡走了我的票。

        后来的事情就可以想见了:我把那人打了。他终于承认那张票遗落在更衣室地面上,他就捡去看了演唱会。

        “你小子还真舍得血本儿啊!跑到香港去看演唱会!”我火冒三丈,“赵明,揍他!”

        赵明不伸手,反被那小子揍了一拳。我把那小子踢翻在地,又把他摁在水里。“谁让你去香港的?谁让你去香港的?”隔两分钟他挣扎出水面大口唤气,又被狠狠地摁回水里,很像香港黑帮片被古惑仔整的瘪三。

        “不要打了,我害怕。”赵明在一边慌张地拉我。

        

我是一名闲杂人等



        开学回到广州后,我接到妈妈的电话。说赵明被人打了,是一伙人拿着棍子打的,下手很重,手和腿都骨折了。我妈问,是你惹的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安慰她:那和我没有关系。

        据说赵明的身体好起来以后,游泳馆已经换了救生员,他失业了。这时候,已经是2004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在上海一家娱乐公司打杂。平庸的我没能成为歌手,最后只是成为歌手的杂工。录音的时候,伴唱少一个,有人会喊我过去,唱一些啊、呜、噢。然而上海这样大,从来不缺我这样的闲杂人等,公司里和我同来的几个打杂的都被炒掉了,我极力珍惜着我的工作,这有点像赵明。

        与此同时,2004年的赵明因为我的关系,在深圳街头游荡。那年年底我回到家里,就这样,又一次见到赵明。看到他手臂上长长的一道疤,我出了一身冷汗。赵明说:“俺挺想你的,大哥。”说得我鼻子一酸。我请赵明全家吃饭,赵明爸每喝一口酒,就重复一遍他没能耐,不能替儿子找到工作。以至于我不得不对他说:“好吧,我托人帮他找找看。”

        

我承认我是那个兽性较强的



        我在网上四处求人,但深圳的朋友说:有点傻?那是不是弱智啊!纷纷拒绝。我只好转头去求我们老总,老总说,行啊,我们缺个保安,不过,从深圳到上海来当保安,这划不划得来哟?

        我说:划得来,划得来。心里却想,划不划得来关我屁事,给赵明爸一个交代而已,来不来是他的事,我已经尽力了。

        但赵明真的来了。

        白天他是保安,清洁工,跑腿寄信。晚上守传达,熬夜。公司里有个大音箱,每天放歌。赵明从音箱旁边经过,再走回去时,就会跟着哼歌。我发现他有这个特异功能时,心里一寒,而接下来的一个晚上,老总在办公室加班,无意中听到了楼下小保安的歌声。

        老总当然不会捧一个二百五当歌星,但他让赵明站在他跟前,完整地唱了一首歌。赵明唱《Salk》,老总听得很满意,毫不介意他东北味的粤语。从那以后,当伴唱不够用时,赵明会被推荐进来,和我并排唱啊、呜、噢。

        再后来,会有人说,你先休息一下,这次让赵明来吧。

        然后,我惊奇地发现,我给人倒水,总有一杯会传递到赵明手里。赵明接过水,对我咧着嘴笑。他心无城府,他不知道在那一刻,我窘得连两只耳朵都要青了。赵明是不懂所谓的江湖规则的,在我们的江湖上,有先来就有后到,有大哥就有马仔,我当他的大哥这么多年,怎能容忍被他取代!

        我只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真的,只是小小的手段,赵明就被带到封闭的房间搜身,然后我的牛皮钱夹从他的衣兜里掉了出来,铁证如山。赵明说:“我没有拿大哥的东西啊!钱包怎么在我兜里?”

        我痛苦地抚了抚额头:“赵明,你真的让我失望!”

        送他离开公司时,我没觉得歉疚,还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保重。但是当我一个人站在上升的电梯里,看到四壁雪亮的镜子映出的脸,我非常不愿意与这张脸对视。

        赵明,请你原谅我,但是,这也正是你应得的,谁让你还不快点长大呢!你知道吗?世界上的人为了生存,都慢慢有了兽性,而兽性较强的,才能在这个社会立足。我这样做,其实是出于本能,因为我就像你一样,不愿意失去一份喜欢的工作。我淘汰了你,这就是你必须懂得的生存法则。

        也许终有一天,报复会降临到我头上,我等着。

        人们不是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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