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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也是演员。

        上帝出现在无数的场合,穿着各式各样的古老服装,演出无数的悲剧和少数几出喜剧;他通常扮演男角,但形式多变,轮廓鲜明;近来(这是十九世纪下半叶)他颐指气使,居高临下。评论界对上帝颇有微词,不过这些评论还不至于让他停止演出。言谈中人们仍不时提到他那熟悉而可爱的名字。他的参与仍然赋予戏剧无可辩驳的重要意义。

        风起云涌,斗转星移,地球在不停地旋转着,人类也在不停地繁衍生息。(要不了多久地球上的芸芸众生就会超过地下掩埋着的亡灵!)历史变得日益复杂。有色人种在呻吟。白种人(上帝的宠儿)梦想着征服,梦想着逃逸。在江河的三角洲和出海口人头攒动。上帝驱使人们向西迁徙,西部有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在等待他们前往。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欧洲时间。上帝穿的既不是庄严的长袍,也不是农民的短装,但他左右着人们的生活。今天上帝扮演办公室主管,身着三件套的精纺毛料西装,浆洗过的白衬衫,袖口保护扣,领结;上帝也追求时髦,他口里咀嚼着烟草。办公家具的主色调是黄色和棕色:旋转安乐椅和巨大的办公桌是金黄色的木料,书桌上装有光滑的黄铜附件,抽屉里塞满了文件;鹅颈形的台灯和旁边的痰盂已有些年头,上面镶有微微凹陷的黄铜饰物。他伏在堆满分类账簿的书桌上,一直在查看人口报告、经济公告和土地调查表。现在他查看的是一本分类账簿。

        历史在融合。障碍在颤抖。家庭在分裂。各种消息纷至沓来。上帝扮演起旅行社的角色,将信使派往四面八方,传播新世界的召唤。在新的世界,穷人会变成富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新的世界,大街上铺满了黄金(对目不识丁的农民而言);土地要么免费奉送(同样对农民而言),要么可以廉价购买(对能读会写的人而言)。村民开始流失,最先离家出走的是胆大妄为或者走投无路的人们。没有土地的农民一群群拥向大海(不来梅港、汉堡、安特卫普、勒阿弗尔、南安普敦、利物浦),无可奈何地被驱赶进拥挤不堪、恶臭熏天的轮船底舱。城市不过是金玉其外,在夜晚街灯的照耀下,迁徙的浪潮尽管没那么引人注目,却没有停止过。上帝监视着每一班轮船的往返时间。现在已不存在非洲贩奴贸易中段航行时的恐怖,上帝也要谢天谢地,离家出走的人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得谢天谢地的是,虽然去年“德国号”离开不来梅港不久,在驶向北美的途中在肯特郡附近变幻莫测的沿海触礁沉没,上帝五位虔诚的圣方济各会的修女死于非命,但横跨大西洋还是变得越来越安全,航行时间越来越短:新的轮船横跨大西洋只要八天。当然,上帝期待着有一天人们能用更少的时间横跨大洋。最终人们会乘飞机漂洋过海,时间会更短。上帝和白种人一样,对速度情有独钟。现在一切都在加速,变得越来越快。既然人那么多,这或许是件好事。

        上帝开始急躁不安。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失去了耐心。他是在……表演。(能什么也感觉不到,或尽可能不去感受,保持冷漠和麻木,这种人是最伟大的演员。相反,玛琳娜却十分敏感,而且特别神经质。)然而,上帝是伟大的驱动者,被他驱赶着寻求新生活的芸芸众生倒确实十分渴望,他们急于奔向新的天地;他们认为,在那些地方没有历史遗留下来的种种羁绊,人们不必维持原样,可以一次又一次、永无休止地重新塑造,摆脱陈见,放下包袱,一切从头开始。包袱越轻,走得就越快。

        这一切都是上帝在鼓动。人们渴望新颖、空旷,忘却历史的羁绊。这梦想把生活变成了纯粹的未来。也许上帝是出于无奈,因为这样一来,上帝这位明星就像演员一样,就像明星中的明星,签署了自己的死刑执行令。在那些最令人羡慕、最有教养的观众出席的重要戏剧中,他再也不能保自己还能扮演主角。从此以后,除了在极其封闭、人们从来都只能观看上帝扮演角色的角落之外,他最多只能扮演一些配角。这一切促进了观众的流动,最终断送了上帝自己的演员生涯。

        上帝了解这些吗?他也许了解。但他无可奈何:因为他是演员。

        上帝吐了一口唾沫。

        一八七六年五月,玛琳娜·扎温佐夫斯卡依旧三十五岁,正处于舞台生涯的巅峰。此时,她与华沙皇家剧院解除了剩余的演出合同,同时也与克拉科夫的波兰剧院、波兹南的威尔基剧院、勒武的斯塔伯克伯爵剧院解除了客座演员的演出合同。她逃离自己的出生地克拉科夫,也就是一八七五年十二月萨斯基旅馆私人宴会厅举行晚会的地方,向南走了七十英里来到扎科帕内的一个山村,夏天结束的时候她常到这里来呆上一个月。随行的有她的丈夫波格丹·登博夫斯基,八岁的儿子皮奥特,丧偶的姐姐约瑟菲娜,画家雅各布·戈德堡,小生演员塔德乌斯·布兰达,小学校长朱利安·索尔斯基和他的妻子旺达。听到这个消息,她的观众很不高兴;华沙一家报纸竟宣称她提前退休,以消心头之气。对此皇家剧院(她与皇家剧院签订过终身合同)立刻否认。两位不友好的评论家暗示,如今该承认波兰最著名的女演员已日过中天,江河日下。她的崇拜者,特别是大学里狂热的学生担心她是重病缠身。一年前她的确得过一场伤寒,虽然在床上只是躺了两个星期,但有好几个月没有演出。有人谣传,说由于高烧她的头发全部脱落。头发脱落是事实,不过后来又都长了出来。

        这样,不知情的朋友自然想弄清其中的是非曲直。在玛琳娜的家族中肺病十分普遍。父亲四十岁死于肺结核,后来两个姐姐也死于肺结核。去年她最钟爱的哥哥斯蒂芬又得了肺病,他一度是赫赫有名的演员,如今却因为妹妹而出名。斯蒂芬在克拉科夫的医生,她的朋友亨利克·蒂辛斯基本来希望送她哥哥和他们一道去山区,呼吸山区纯净的空气,但斯蒂芬太虚弱了,承受不了旅途劳顿:要乘坐农夫的马车沿着布满车辙的狭窄山路整整颠簸两天。玛琳娜自己会不会?——她现在是不是也要?——“不过,不会。”她说,皱起眉头,“我的肺很好,我健康得像头熊。”

        这话一点不假……玛琳娜一直都想彻底摆脱病痛,使自己变得健康完美。她至今仍然致力于锻炼身体。华沙这座城市不利于健康,任何人口密集的城市都是如此。演员的生活更不利于健康:疲于奔命,心力交瘁。她本该到伟大的维也纳甚至巴黎歌剧院和博物馆去,利用从演出旅途中挤出的时间来提高自我,或者像世人一样到诸如巴登巴登或卡尔斯巴德的某个旅游胜地去休养。然而,玛琳娜却和亲朋好友一道,选择了纯朴的乡村生活,这是只有特权阶层才配享有的生活。扎科帕内位于塔特拉山的崇山峻岭之中,特别引人入胜。塔特拉山在波兰的南部边境,是波兰惟一的高地。黝黑的土著居民有着浓厚的民族习俗,方言也别有风味,在城市人眼中犹如美洲的印第安人,充满异国情调。这使扎科帕内比其他村庄更具吸引力。他们曾观看高大灵活的高地男子在仲夏节日与拴着铁链的驯养棕熊一道跳舞。他们与村里的吟游诗人成为好朋友。不错,扎科帕内至今还有一位吟游诗人,他能吟诵旋律优美、早已失传的故事,描述的是部落之间的殊死纷争和哀婉动人的爱情纠葛。五年来,玛琳娜和波格丹每年夏天都要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他们越来越喜欢这个村庄,越来越喜欢村里尊贵粗犷的居民。他们甚至谈到,将来某个时候和几个朋友一道永远定居山林,潜心研究艺术,享受健康的生活。封闭、优雅而又粗犷的扎科帕内犹如一块洁净的石板,他们可以在上面描绘理想社区的蓝图。

        扎科帕内十分诱人的另一个原因是交通不便,难以企及。到了冬天,道路一连几个月不通。即使到了五月可以成行,惟一的交通工具也只有村里的马车。这种马车和我们熟悉的、附近农民丑陋的马车不同,它是一个长长的木家伙,车篷是用榛子木弯成的框架,上面覆盖着帆布,就像犹太人的篷车。不,更像雕刻画和石板油画上描绘的美国西部篷车。在克拉科夫主要的食品市场你都会看到几辆那样的马车。一些高地人从扎科帕内到城市来,一周往返一次。卸完车上的羊肉、羊皮袄,以及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烟熏羊奶酪后,他们就赶着空车返回山村。

        还没出发他们就已经感觉到旅途的艰难了。曙光透过篷车的缝隙照进漆黑的车内,气味刺鼻;马车夫殷勤地将自己的羊皮袄塞给玛琳娜夫人,给她当枕头。他们挤在松软的包袋中间,兴高采烈地闲聊,不时还扮个鬼脸;高地人则将宽檐帽紧紧地扣在头上,催促着他那两匹佩尔什马向前奔跑。出了城,一路下坡,直奔向克拉科夫南面的平原。愿他们的灵魂安息吧!路旁精致古怪的十字架、一座神龛,或者十字路口附近一座圣母小教堂,都会成为停车的理由,他们需要爬出篷车,活动活动腿脚;马车夫则无可奈何,喃喃地祈祷。随即马车开始翻越贝斯基德山,四周的山峦越来越近,马儿跑得越来越慢,最后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迈。他们在野外匆匆吃完从克拉科夫买来的食物,在傍晚时分到达山顶的小村落。通过马车夫出面交涉,天黑以前房东安排他们吃完晚饭,赶紧睡觉;女人睡在小屋,男人睡在粮仓。凌晨三点钟,天还没亮他们又挣扎着起来,爬进吱嘎作响的篷车,开始了后一半的旅程。马儿一路小跑,经过漫长的一段下坡路,他们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好容易才盼到中午,在途中惟一的小镇新塔尔克稍作停顿,洗濯一番,尽情地吃顿饭,喝上一两杯。犹太人小店的酒真是糟透了。吃饱了,喝足了,要不了多久他们又会感到饿。他们又上了车,沿着萋萋的草地继续赶路。草地边流淌着欢腾的小溪。在篷车的前方,远远的天空变得湛蓝湛蓝,由石灰岩和花岗岩构成的塔特拉山像一堵墙冉冉生起,吉翁特山的双峰恰似一顶王冠。峡谷越来越窄,马车开始最后一段崎岖不平的下坡,大家咀嚼着从新塔尔克买来的干奶酪和熏火腿。只要有人愿意跟在马车后面走一段,玛琳娜总在其中。透过松树和杉树林,他们不时会看到一头熊,一只狼,或者一只鹿什么的,或者与路旁的牧羊人友好地互致问候。(“愿主保佑耶稣基督!”“千古不息,阿门!”)牧羊人穿着白色的长袍,头戴引人注目的头饰,黑色的皮帽上插着一根鹰的羽毛。只要看见从城里来的尊贵客人,他都会脱帽致意。还得走三个小时的路才能到达九百米高的山谷,村庄就坐落在山谷之中。疲惫不堪的马儿回家心切,忘记了一路的疲劳,加快了步伐。如果走运,他们可以在日落前谈笑风生地驶进村庄,过上几天田园生活。

        他们将在一座低矮的棚屋里住上几个星期,甚至一个月。棚屋方方正正,有四间房,两间作为卧室:女人带皮奥特住一间,男人住另一间。和扎科帕内其他的住宅一样,棚屋像一座用云杉圆木构成的精致雕塑(这个地区有着丰富的云杉资源),圆木与圆木之间用鸠尾榫连接着。不多的几把椅子、桌子和板条床用的是较昂贵的红松木。一进屋,他们立刻把阴暗的玻璃窗打开,让刺鼻的大蒜味飘散出去,再把随身带来的东西放进食品橱或挂在墙上的钉子上。他们尽可能少带东西,准备充分享受自由。少带东西也是冒险经历的一部分。对城市人来说,乡村生活虽然单调,但别有一番情趣。时间将工作、陈规陋习和义务责任通通擦拭干净。不是来度假的吗?他们当然是在度假。他们会有更多自己支配的时间吗?不,没有。城里人到乡村来总有许许多多有趣的事要做,把一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吃饭、锻炼、交谈、看书、做游戏。当然,冒险经历的另一个部分是没有女佣,操持家务全得靠自己。男人要扫地、劈柴,还要为洗澡和洗衣取水。洗衣,用捶打的方法洗衣,然后拿出去晾晒则是女人们干的活。“这就是我们的乌托邦。”玛琳娜说,她从伟大的傅立叶想像的理想社区得到启发,根据理想社区的主要建构想出这个名字。只有做饭一件事留给了棚屋的主人,巴奇尔达太太。她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寡妇,在他们逗留的这段时间里,巴奇尔达太太暂时搬到她妹妹家里去住,因为这对她也有好处。每天的活动都根据她那丰盛的三顿饭的时间来安排。早餐是酸奶和黑面包;在吃早饭的时候分配工作,制定远足的计划。临近中午,所有人都会出发,集体到山谷去散步;午餐就在野外吃些黑面包、羊奶酪、生大蒜和酸山梅。晚餐是德国泡菜汤、羊肉和煮土豆。晚饭之后是朗诵诗歌的时间。朗诵莎士比亚。还有比这更健康的生活吗?

        玛琳娜和波格丹心地善良,不满足于享受夏天美好的时光,他们与村里达成一项默认的捐助协议,而不仅仅是一年来一次,给这个仅能维持生存的村子一点钱。扎科帕内对他们来说是有利于身心健康的好地方,但玛琳娜和她的朋友意识到两千多村民的健康远不能令人满意。幸运的是,随玛琳娜一起到扎科帕内来的朋友当中有忠实的亨利克。过了不久,亨利克在村里逗留的时间比玛琳娜还长。亨利克把自己在克拉科夫的医疗工作委托给一位同事,请他照料三个月,自己则在扎科帕内免费为村民治病。起初村民将信将疑,觉得满口的龋齿,甲状腺肿大,佝偻病并无妨碍;他们认为婴儿夭折,上了三十五岁头晕目眩也很自然。他向村民宣传卫生知识,村民听起来就像城里人的胡言乱语。一八七三年夏天他第二次来到扎科帕内,当时村里流行霍乱,村民亲眼看见,由于他的治疗(以及他从克拉科夫带来的食品)不少人才幸免于难,从此才对他产生信任。在玛琳娜和她的朋友当中,他是惟一能听懂塔特拉高地居民方言的人,即使他们讲得很快他也能听懂。高地居民的方言中有许多表现普通事物的词汇,与标准波兰语中的对等词完全不一样。老师是村里的牧师,亨利克曾给他治过病,他很感激。

        作为村民一方(他们并没有真正同意),他们所做的承诺是不要改变现状。城里来旅游的人认为,他们可以帮助他们,维持古老淳朴的生活方式。波格丹想成立一个民间故事协会;里夏德想学习当地的方言,以便整理吟游诗人知道的童话和狩猎故事。亨利克计划修建一座自然科学博物馆,陈列阿尔卑斯山高耸入云的要塞引以为自豪的种种实物,例如,在攀援岩石的时候他就收集了各种各样的苔藓,想用这些实物启迪村民。玛琳娜想为村里的姑娘开办花边编织学校,一来可以改善萧条的经济,二来可以保存当地濒于失传的手工艺。前一年夏天,玛琳娜特地向一位干瘪的独眼老妇学习,她是扎科帕内地区花边编织冠军。此外,玛琳娜还试着学习木雕,惹得村里的女人都吃吃发笑。

        交通不便使这座村庄、村民古老的生活习惯以及单一的行为方式和丰富的口头吟诵传统保存至今。村里人的相貌类型也很有限,因为只有几个姓。村里只有一条土路、一座木结构教堂和一处墓地。这是名副其实的社区!不过玛琳娜和她的朋友倒不是绝无仅有的外来者。这里还没有牧人小屋(俗气地模仿高地人粗朴的棚屋),也没有肺结核疗养院(十几年以后官方才将扎科帕内列为疗养地);三十多年以后才修筑从克拉科夫到这里的铁路(保证一年四季都能通达村里)。然而,由于波兰最著名的女演员和她的丈夫常到这个村来度假,山村很快就会名扬天下。他们第一次到山里来的时候,要在扎科帕内住下来只有一个办法:住在高地人的棚屋里。两个夏天以后,里夏德第一次被邀请来和他们同住,村里已经有了一间低劣的客栈,旁边两间村舍出售的食品非常单调,酒简直不能入口,价格却贵得惊人。这里也来过一些游客,人数不多,住在旅馆里;他们常常光顾这两家饭店。

        那些游客的消遣与玛琳娜遵循的健康摄生法大异其趣。不论天晴下雨,她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棚屋后面的小溪里晨浴,然后是早餐前独自散步。她在湿润的草地上漫步,从朽树桩上采摘罕见的蘑菇,当场大着胆子品尝,对着山羊朗诵莎士比亚的诗句。她极尽疯狂之能事,时而兴冲冲地对一件事着迷,随后又突然放弃。她这种疯狂有时表现在对食品上:她会一连几天只喝羊奶,随后除了德国泡菜汤什么也不喝。还有她从利伯迈斯特教授一本书里学来的呼吸锻炼法和精神锻炼法:每天一个小时平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回想美好的往事。任何美好的记忆都行!这是“积极思维”开始的时期,自我调整的专家向男子宣传积极思维的优越性,说这会使男子更加健壮,更受女人青睐;医生则把积极思维作为医治妇女病痛的良方,对“神经质”或“神经衰弱”的妇女特别有效。对不动脑筋的妇女,医生不会开这个药方。思维(正如城市生活)被认为有害健康,对妇女尤其如此。

        但是亨利克不是这样,他和其他的医生不同。他会说,要相信扎科帕内纯净空气的疗效。亨利克特别相信空气。但是他并不主张休息,不主张保持精神一片空白,整天从事编织花边这类适合妇女做的事情。玛琳娜最喜欢与亨利克交谈。但愿亨利克不要轻易表现出动情的神态。像里夏德和塔德乌斯这样的年轻人很容易爱上她;她知道红极一时的女演员具有特殊的魅力,能激发莽撞、肤浅但又完全纯真的糊涂情感。但是,亨利克聪明理智,多愁善感,年纪也不小,看见他因暗恋而变得憔悴,玛琳娜感到非常难过。她希望他打喷嚏。

        “打个喷嚏,亨利克!”

        “你说什么?”

        “我想听你打喷嚏。我觉得你打喷嚏特别滑稽。”

        “我本来就很滑稽。”

        玛琳娜打了一个喷嚏。“看见我是如何比较文雅地打喷嚏了吗?”

        去年九月,他们坐在一间洒满阳光的棚屋里——亨利克租下这间棚屋就是为了夏天度假。房间里有一张松木桌子,两把椅子和一条长凳,四壁光秃秃的,只有一排色彩杂乱的玻璃画,画的都是些牧羊人或土匪,作画的人也都是当地的牧羊人或土匪。这间房算不上客厅,更不是诊所。只有橱柜里摆放着的手术刀、镊子、导管、手锯、反射镜、显微镜、听诊器、有塞子的瓶子,以及翻旧了的医书,能让人看出亨利克的职业。这些书只是他在克拉科夫诊所丰富藏书的一小部分。

        “你想告诉我说你着了凉?既然你执意要光着脚在草地上走,清晨还要在冰冷的小溪里沐浴,你着凉我一点也不感到惊奇。”

        “我没有——”她开始咳嗽,“着凉。”

        “当然没有。”他走到她坐的长凳跟前,伸出张开的手。

        “啊,扎科帕内纯净的空气。”玛琳娜说,顺从地伸出娇小的手腕。

        他站在她跟前,闭上眼。一分钟过去了。玛琳娜用另一只手伸向凳子另一头盛满山梅的碟子,慢慢地吃了三颗。又过了一分钟。

        “亨利克!”

        亨利克睁开眼,淘气地笑了笑。“我喜欢给你把脉。”

        “我已经感觉到了。”

        “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将她的手放回到她的膝盖上,“你有多么健康。”

        “别说了,亨利克,吃点山梅。”

        “头疼吗?”

        “我老是头疼。”

        “在扎科帕内也头疼?”

        “我需要的就是放松。你是清楚的,我努力工作的时候头很少感到剧痛。”

        他回到桌子旁边。“你的本能告诉你,只要有时间就应该到这个避难所来,躲避华沙的喧嚣,躲避所有那些巡回演出,这样做完全正确。”

        “什么避难所!”她嚷道,“老朋友,你得承认,这里已经不是四年前的模样了,我们初到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个无人知晓的小村落。”

        “亲爱的玛琳娜,你来过以后就不一样了。你回想看,每年夏天你都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名人。我不过是赶时髦。”

        “不是你在赶时髦。”她说,“我的意思是其他人都在赶时髦。”

        亨利克微微仰起头,用食指支着满是胡须的下巴,眺望着窗外吉翁特峰令人振奋的景致,眺望着远处卡斯普劳伊的山巅。

        “你还能指望什么,每次你和波格丹到这里来,都会有更多的人发现这里秀丽的景致。你们为这个地方做了最好的宣传。”

        “他们至少是我的朋友。而在老沙尼亚克开的那家所谓的旅馆里,现在有些人我根本不认识。扎科帕内也有了旅馆!”

        “你到哪儿,人们就会跟到哪儿。”他笑着说。

        “这里还有外国人。他们可不是因为我才到这里来的。有英国人,感谢主。”她停了停说,像是在表演,“如果总得有些外国游客,那最好是英国人。至少我们没看见德国人。”

        “等着瞧吧,”他说,“德国人会来的。”

        今年,他们在扎科帕内的情形有所不同。首先他们来得比往年早得多,而且也不是来度假。波格丹建议将与他们的计划有关的所有人都集中起来。让波格丹改变主意其实不难。玛琳娜想只邀请几个至今还犹豫不决的朋友。玛琳娜认为,里夏德和其他几个人比较可靠,不必到这里来。

        他们先到克拉科夫去接皮奥特。两年以前玛琳娜将皮奥特从华沙转到克拉科夫,和外婆住在一起。华沙的学校用俄语教学,而在克拉科夫奥地利的统治比较宽松,允许学校仍然使用波兰语。他们在克拉科夫呆了一周,玛琳娜和波格丹每天下午都到斯蒂芬的住所去,亨利克也经常来,有他在,他们比较放心。目前,斯蒂芬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到达的第一天早上,波格丹亲自到食品广场找一个高地人去安排一切,让他在卖完羊肉和奶酪以后在市场等候。他周围挤满了熟悉的面孔,大家都争相表示,愿意提供马车,愿意效劳。波格丹选中了一个高个子,这人长着稀疏的黑头发,一讲话总把文雅的波兰语与高地方言混杂在一起,但他的话比其他人还是稍微好懂一些。波格丹让他通知去年租房给他们的老寡妇,现在就把屋子收拾好,他和妻子、继子,以及其他五个人随后就到。这个高地人名叫杰德里克,他准备在一周以后送他们去村里。他说,能用自己的篷车为伯爵、伯爵夫人以及随行的人服务,是他永世难忘的荣幸。

        在这以前,他们只了解山里的夏天。在夏天,山峦树木生长线以上已看不到积雪,草地也已过花期。而如今高山上还白雪皑皑,塔特拉山地区的冬天漫长而又寒冷。然而,篷车沿着绿茵茵的草地行驶,草地上开着厚厚的一层紫番红花,紫红色中带有一抹深蓝,乘坐杰德里克篷车的乘客会情不自禁地呼唤春天到了。到达村庄的时候玛琳娜异常兴奋,接着又变得焦虑不安。她把这种感觉看成是完成重大决策之后的亢奋,看成是旅途不适之后熟悉的坐卧不安。有时,在头疼开始前的三到四个小时里,她的感觉与这种昏花和无意义的兴奋不无相似,但她确信这不是头疼。不,这不可能是头疼。她站在波格丹身旁欣赏夕阳西下,她不得不承认她看到的景象有些不对劲:眼前一片炫目,蜿蜒曲折,跳跃闪烁,阳光喷射;落日似乎在沸腾。她再也不能否认右太阳穴在悸动,后颈窝胀痛。她从来没有因为头疼而取消过演出,这一次她崩溃了。她在阴暗的卧室里躺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头上紧紧裹着一条毛巾,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皮奥特蹑手蹑脚进来又出去,问她什么时候能够起床,他显然需要母亲的安慰。玛琳娜尽力让皮奥特跟自己呆一会。哪怕闭着眼拍拍他的头,亲亲他的小手也行。只要一睁开眼,她就觉得皮奥特好像非常非常小,非常非常远。波格丹也是如此,他伏在床边,一次又一次地问,是不是需要拿点什么。他们的脸上似乎布满了格子。支撑着天花板的横梁上有一些模糊的树结,背后有许多脸向外窥探。横梁似乎就在头的上方,微微发亮,放射出火花,正向她挤压下来。她只想一个人呆着。恶心想吐。只想睡觉。

        在玛琳娜记忆中这是她头疼得最厉害的一次。在逗留期间后来又有过几次头疼,但同这次相比都算比较轻微的。头疼以后,她变得非常烦躁。很多个晚上彻夜失眠,只能望着墙上的阴影(她让油灯点着),倾听皮奥特因桃腺肿大而发出不畅的呼吸声,约瑟菲娜打呼噜,旺达咳嗽,还有牧羊狗的叫声。每天晚上皮奥特总会爬到她的床上,说是要到外面上厕所,要妈妈陪他去,因为院子里有可怕的女巫,样子就像老巴奇尔达太太。回到卧室以后,皮奥特还想回到她的床上,说女巫会在梦中杀死他。玛琳娜对皮奥特说,他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像小孩子一样胆小。这也不管用。不久她听见皮奥特张开嘴呼吸的声音,知道他睡着了,才将他抱回到自己的床上。玛琳娜又走到屋外,凝视布满星星的夜空。最后,还剩几个小时就要天亮她才去睡觉,她也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梦见她母亲变成了一只鸟,梦见波格丹拿着一把刀,把自己刺伤,梦见树上悬挂着一个可怕的东西。

        她经常会感到疲乏。而有的时候,就像她描述的,她又感觉精神“好得可怕”,精力特别充沛或者精神特别亢奋都可能是不良的兆头:第二天她就会感到头疼难忍。开始她会有一些滑稽可笑的念头,有不可遏止的冲动,想笑,想唱,或者想跳舞,随后就一病不起。她相信头疼是意志松懈所致,于是,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重散步;似乎把朋友召集到自己身边,目的就是要摆脱他们,独自去散步。

        散步的一个目的是要使自己精疲力竭,因此她不需要人陪伴。波格丹帮助她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靴子,目送她远去,消失在西南方向。从村子到通向吉翁特山上那片更高的草地,大约有七公里路。到了那里她穿过草地,进入树林,沿着小道气喘吁吁地爬上更高一级台地,上面长着小草、矮小灌木和高山花。她采下一束火绒草,亲吻无味的花朵,仰面迎向太阳,轻佻地向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致意,她因为误吻带毒的鲜花而死去。她本该去爬吉翁特山峰。前一年由村里的一名向导陪同,她、波格丹以及其他朋友一起去爬过。但是,她头脑中有些阴暗的想法让她害怕,她不敢一个人去。即使是穿过一片片开始融化的积雪,冒险进到山脚处,爬到半坡,她也需要波格丹陪同,就他一个人陪同。

        波格丹步子比玛琳娜快,玛琳娜并不在乎跟在他后面。这样她既感觉到有人陪伴,又能自由自在。偶尔她担心波格丹会错过一些景致,就会和他并排而行。比如说树上的一只乌鸦,小屋的轮廓,山丘上的十字架,成群的羚羊,附近岩石上的一只野山羊,或者老鹰俯冲而下,扑向一只倒霉的土拨鼠。

        “等一等,”她会喊道,“看见了吗?”要不就说:“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

        “就在那上面。”

        他会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从这儿看。回到这儿来。”

        他会倒回一半路程再看。

        “不,就从这儿。”

        她会拉着他的胳膊回到她停下的地方,这样他穿着靴子的脚就站在……那儿。站在他的身旁,她可以注视他观看刚才看到的景物。他会若有所思,一动不动地呆上一分钟,表示他真的看见了。

        我简直是个暴君,玛琳娜有时这样想。但波格丹似乎并不在乎。他和善,有耐心,是个好丈夫。你可以让某人,合法地要求某人去看你看见的景物,完完全全是你看见的景物。这就是真正的自由,这就是婚姻带来的真正的满足,不是吗?

        玛琳娜委托前往克拉科夫市场的一个高地人,请他到达后立刻将下面这封信寄出:

        里夏德,你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计划些什么?你一贯自我感觉不错,也许我不向你透露你也知道,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想你。不过,不要自以为了不起。我们想你完全是因为我们每天的活动无法进行。第一,两天以来一直在下雪;不错,五月还下雪!如今又下了三天冻雨。波格丹、我和朋友们别无选择,只能听天由命,成天呆在屋里。我回想起小的时候住在一个大家庭中不准出去的感觉。像这样被囚禁在屋里,所有要谈的话题都已经谈腻了,哪怕是最关心的话题我们也感到厌烦。波格丹告诉我们,在新英格兰有个布鲁克农场,尽管大家对此非常关心,但仍提不起兴趣。于是,你自然会说想办法让自己高兴高兴。我们正是这样做的!我设计了一种看手势猜字谜的游戏,让想练习表演技能的人参加(我参加就不公平了)。波格丹下棋赢了雅各布和朱利安。我们编写了一些歌曲,有的欢乐,有的悲伤(塔德乌斯在学拉一种像提琴一样的乐器,在牧羊人的宿营地我们听见有人演奏过这种乐器)。我们相互背诵密茨凯维奇的诗歌,排演《皆大欢喜》和全剧。是的,天还在下雨。

        你猜猜我们今天都在做些什么。我们堕落到以射杀苍蝇来逗乐。一点不假!今天上午我在皮奥特的玩具中找到两只小弓,朱利安在火柴棍一端装上针做成箭。我们的住房是木板墙,上面点缀着许多昏昏欲睡的苍蝇。我们轮流瞄准射击,每射杀一只苍蝇,掉在脚下,就响起一阵掌声。扮演朱丽叶或者玛丽·斯图亚特的演员竟在玩这类游戏,你有何感想?

        不过,你不要以为我是闲得无聊才邀请你到这儿来。我们还会呆上至少两周,其间天气肯定会好转,我们会讨论很多事情。我想,既然朱利安现在看起来决心很大,而且非常急迫,你也应该到这里来,这样我们可以讨论新计划的一些细节,其中你可要唱主角。你可以看管旺达的丈夫,不要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使旺达安心;她现在正为分居感到沮丧呢。不过我了解你,也了解旺达的丈夫,我觉得他应该反过来看管你才对!所以,如果(是的,得有条件)你能在一些微妙的问题上做出保证,那么你就考虑我的邀请。你一定在想,亲爱的玛琳娜,我可不大情愿答应你提出的要求。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我也了解你的另一面。能原谅我说话直率吗?你必须保证,对待本地的姑娘你必须像个绅士。是的,里夏德,我知道你的坏毛病。别在扎科帕内胡来,我求求你!你是我的客人。我将来还会到这里来,对这里的人我有承诺。我们彼此是否能够理解,我的朋友?能够理解?那就来吧,亲爱的朋友。

        接到玛琳娜的信里夏德感到十分震惊,他决定一切照玛琳娜的要求办,第二天便离开华沙。一到克拉科夫他便找到亨利克,请他帮忙安排到山村去的事宜。亨利克不仅陪他到市场去,找到可靠的马车夫,而且一时冲动,决定一同前往。如果只离开十来天,斯蒂芬的病肯定不会怎么恶化。如果里夏德接到邀请,而且是玛琳娜亲自邀请,他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里夏德在村上那个吟游诗人的棚屋里要了一间房,一来可以继续去年夏天就开始的工作,编撰老人知道的故事,二来一旦他迷恋上村里某个纯情漂亮的姑娘,也好躲过玛琳娜警惕的目光。当然他想尽可能克制自己,不去拈花惹草。

        亨利克得知男子的卧室内已经为他准备了一张床垫,便对波格丹说:“啊,真是社区的生活。不过,如果我决定住在沙尼亚克家,你千万别生气。”

        “住在旅馆?”波格丹问,“你是开玩笑吧。你的药包里肯定带了消毒剂,好给你自己的床垫消毒。”

        除了有人请亨利克去处理紧急病痛(臀位分娩、摔断腿、阑尾穿孔)之外,他总是呆在屋里,听凭玛琳娜的吩咐,逗皮奥特玩。他觉得这个小男孩挺聪明,决定跟他讲一些进化论的新道理。

        “要是换了我,”他对皮奥特说,“我就不会随便告诉学校的牧师,说妈妈有个了不起的朋友,他曾经提到过英国伟人达尔文的名字。”

        “但是我没法告诉他们了。”小男孩说,“妈妈说我不会再回到那所学校去。”

        “你知道不再回去的原因吗?”

        “我想我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上船。”

        “在船上干什么?”

        “去看鲸!”

        “鲸是什么动物?”

        “哺乳类动物!”

        “完全正确。”

        “亨利克!”叫他的是里夏德,他刚散步回来。“别把一些无用的事实灌输给孩子。给他讲讲故事,激发他的想像,让他变得更勇敢。”

        “嗨,我喜欢听故事。”皮奥特喊道,“给我讲个女巫的故事,讲讲她是怎么被杀死的,被油煎,被火烤。后来她——”

        “这种故事应该由你来讲。”里夏德说。

        “我也有些故事。”亨利克说,“不过,这些故事并不能使我变得更勇敢。”

        以前她总是很健谈,现在变得有些寡言少语。周围的这些人多么想让她高兴!

        玛琳娜看着塔德乌斯,里夏德用敬慕的目光注视着玛琳娜。她希望自己处于热恋之中,陷入不能自拔的热恋能唤起人善良的天性。但是,婚姻却标志着热恋的结束,婚姻是一种判决。恋爱使男人强壮,充满自信;恋爱也使女人软弱。

        不过,友谊是……另外一回事。朋友会使人坚强。要是没有亨利克她会怎么办呢?他们在树林中,坐在一根杉木树桩上,旁边是一小块山梅地。皮奥特在附近玩弓箭,大小跟真正的弓箭差不多。

        “我从来都不喜欢树林。”亨利克说,“现在我开始有点喜欢了。我只需要想像每棵树都是我的同类。被困在阴暗的树林里,不能自拔。挥舞枝叶。救命!救命!这棵树喊道,我——”

        “别那么伤感,亲爱的亨利克。”

        “为什么不呢?我觉得很好玩。”

        “那就伤感吧,亲爱的亨利克。”

        “行。我说到哪儿了?噢,说到树。后来树都被砍倒,这可不是树木希望的逃避方式。来尝尝这个。”

        玛琳娜接过他递过来的伏特加酒瓶。

        “你想像一下,”她停了一会说道,“如果你相信有些事是命运使然,那你会怎么样,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你必须服从你的星座,听天由命。”

        “玛琳娜,一谈到自己,你就好像是孤身一人。但我的感觉是你执意要把其他人拉到你的身边。”

        “没有其他人就演不了戏。”

        “事实上我是在考虑扎科帕内。你感到烦恼的是没有办法维持扎科帕内的原貌,但是你必须明白,扎科帕内不可能维持原貌。我认为也不应该维持原貌。这里的人生活艰难。他们不是北美的印第安人游牧部落,他们是与世隔绝的欧洲牧羊人,他们可怜的生活日益变得难以为继。土地贫瘠,不可能发展像样的农业。再说,你也清楚,这里的铁矿几年以后肯定得关闭。到时候除了出卖自己可怜的服饰和木制手工艺品,推销自己美丽的山峦、优美的风景和清新的空气,他们还能靠什么生活?”

        “你真的认为我一点也不关心——”

        “我经常说,”他慷慨激昂地说道,“亲爱的波格丹是你不可或缺的助手,在他的帮助下,你会把这一切都调动起来。不过,这事早晚都得发生。没听说过扎科帕内的人会越来越多,这怎么可能?你希望其他人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有自己的社区。”

        “你认为我很天真?”

        他摇摇头。

        “你认为我自命不凡?”

        “噢,”他笑起来,“自命不凡没有什么不好,玛琳娜。我承认自己就有一些可爱的弱点。就像理想主义一样,是波兰人的天性。但是,我的确认为你不应该把斯巴达人的别墅聚会和法伦斯泰尔混为一谈。”

        “我知道你不喜欢傅立叶。”

        “傅立叶是你乌托邦理想的圣人,这不是我喜欢还是不喜欢的问题。如果说我多少了解些人性,我不得不这样想。作为一个医生这在所难免。”

        “你以为不了解人性我能像现在这样当个演员?”

        “别生气。”他叹了一口气,“也许我有些妒忌,因为……我不能成为你们团体中的一员。我得留在这里。”

        “但是,只要你愿意你就能成为我们的一员,在我们——”

        “不行,我老啦。”

        “简直是胡说!你才多大年纪?五十?还不到五十!”

        “玛琳娜……”

        “你就不认为我觉得自己也老了吗?不过这并不能阻止我——”

        “我不行。”他抬起手,“玛琳娜,我是不行了。”

        天气变得暖和了一些。除了亨利克和里夏德,下午其他的人都到树林里去了。此刻天色渐渐变暗,大家聚集在棚屋外面。虽说都有些累,但大家畅所欲言,倒也很惬意。他们盼望着晚餐上的汤和用两种蘑菇做的菜,一种是他们今天在杉树林中捡来的棕色蘑菇,上面有精致的皱纹,另一种是去年到树林中远足时采摘回来的暗橙色蘑菇,经过盐渍,味道非常鲜美。波格丹在草地上踏出一道路径,好让皮奥特玩他的木制火车。玛琳娜在小桌子上就着塔德乌斯为她点燃的油灯写信:灰白的天空中出现一牙新月、两颗星星。旺达给朱利安买了件亚麻布的衬衫,眼下正在给衬衫换纽扣。约瑟菲娜和朱利安在为牌局低声争论。雅各布在为打牌的人画像。猫头鹰尖厉的叫声和山羊任性的咩咩声遥相呼应。巴奇尔达太太正在用粗笨的长柄锅做菜,黄油发出的嘶嘶声从屋内飘散出来——真是香喷喷的声音!

        亨利克上前给自己倒了一杯亚力酒,在牌桌旁边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想集中精力看书。里夏德主动提出跟房东到树林里去呆了一天(和另外一个男子狩猎是逃避玛琳娜诱惑最愉快的方式),最后回来。他找了把椅子在玛琳娜的桌子旁坐下,掏出笔记本记录下老猎人在射杀第二只狐狸以后讲述的故事。

        波格丹在来回踱步。“我没干什么重活,却感觉很累。”

        亨利克啪地合上书。“你没生病吧?”

        “我想没有。”

        “今天你没有采摘什么特别的蘑菇?”

        “采了一些。”塔德乌斯说。

        “那你感觉怎么样,年轻人?”

        “感觉棒极了!”

        “那是因为你不会随便尝森林里看起来挺诱人的东西。”

        “这谁都知道。”波格丹喃喃地说,“即便有谁莽莽撞撞,尝了也没关系,这个星期我们这里有医生。”

        “如果换了我,”亨利克说,“我才不会乱尝蘑菇,也不会过于相信医生。”他玩弄着手中的空杯子。“想听一个有关蘑菇和医生的故事吗?”他笑着说,“这真是个可怕的故事,能引以为戒。”

        里夏德停止记录狩猎故事,抬起头。

        “你也许从未听说过朔伯特吧。他专门为羽管键琴作曲,现在没有人再演奏他的乐曲了。”他停了一会。“他住在巴黎,享誉整个欧洲。”

        “你说的不是舒伯特吧?”旺达问。

        “别理她。”朱利安说。

        “恐怕是朔伯特。”亨利克说。

        他站起身,缓慢地点燃烟斗,扣上上衣纽扣,像是要去散步。

        “这么说,”里夏德说,“你终于要给我们讲个故事。”

        “这可不是个让人愉快的故事。”亨利克又重新坐下。“我觉得奇怪,我怎么会想到讲这个故事。”

        “亨利克,别卖关子了。”玛琳娜说。

        亨利克在靴子底上敲了敲烟斗。“或许,”他说,“我是有点渴了吧?”约瑟菲娜将酒瓶递给他。

        他喝了一大口。“大胆讲吧。”

        亨利克环顾了一下焦急的听众,笑了笑。

        “好吧,故事的主人公是个高贵的人,是令人羡慕的艺术家,对蘑菇情有独钟,所以他组织了一天郊游,到乡下去。我想是到圣日耳曼昂莱的森林中去,至于具体的地方倒无关紧要。随行的有他的妻子,两个孩子中的老大,还有四个朋友,其中一位是医生。他们分乘两辆马车到达森林边上,下了车开始步行。朔伯特开始寻找蘑菇,经过整整一天,他采摘了满满一篮子精心挑选的蘑菇。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到达马尔利的一家乡村客栈。客栈的主人认识朔伯特,就请他们吃饭,并预备用他们采摘来的蘑菇做菜。客栈的厨师一眼就看出蘑菇有问题,向客人保证,蘑菇不能食用,厨师甚至连碰都不愿碰。朔伯特告诉厨师,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但是,一个朋友问医生,这些蘑菇是不是真的不能食用。医生回答说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客人对执拗的厨师感到十分生气,尽管执拗的应该说是他们自己。于是他们离开客栈,前往布洛涅树林的一家客栈。这家客栈的大厨仍然拒绝为他们烹调蘑菇。既然医生坚持说蘑菇可以吃,他们就变得更加执拗,大厨的话自然也就听不进去,他们又离开那家客栈。”

        “然后奔向灾难。”里夏德喃喃地说。

        “夜幕降临,大家回到巴黎。到了朔伯特的家,大家已经是饥饿难忍。朔伯特把蘑菇交给女仆,让她准备晚饭——”

        “唉呀!”旺达说。

        “所有的人,包括自诩对蘑菇非常熟悉的医生,做饭时尝了尝味道的女仆,以及向女仆讨吃蘑菇的狗,全部中毒。既然无一幸免,也就没人能够求救。到第二天中午,即星期三,朔伯特的一个学生前来上课才发现,所有的人在木地板上痛苦地挣扎。他们已经无可救药,五岁的孩子最先死去。朔伯特坚持到星期五,妻子死于第二天早晨,有两个人坚持了十天。在朔伯特的家中,只有三岁的孩子得以幸免。他们没带他出去,等大家回到家他已经熟睡。”

        皮奥特咯咯地笑起来。

        “进屋洗手去,皮奥特。”波格丹说。

        皮奥特继续推着火车玩。“翻车啦!”他说,“火车出轨了。”

        “皮奥特!”

        “这太恐怖了。”雅各布说,他站在钉满钉子的棚屋门廊里。“只要他们能听一听第一家客栈厨师,或者第二家客栈大厨的话,也不至于铸成如此大祸。”

        “听仆人的话?”里夏德嚷道,“在那个年代,谁不认为自己比仆人高明?这是古代制度最好的写照。”

        “他们竟如此轻信医生。”亨利克说。

        “医生竟如此自负,认为自己是识别蘑菇的专家。”里夏德说。

        “不过朔伯特对蘑菇真是一往情深。”波格丹说,“这都是朔伯特的错。他是一家之主,要对这次远足负责。”

        “但是医生呢,”旺达说,“医生可是讲究科学的人啊。”

        “尽管我觉得妻子对学科学的人存在一种幻想,这种幻想应该保护,”朱利安说,“但事实上双方都有责任。”

        “不,责任在朔伯特。”约瑟菲娜说,“谁也不想与他争吵。他具有人格的力量。他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人们崇拜的对象……”

        “你怎么看?”塔德乌斯说。玛琳娜一言不发,他第一个感到有些不安。玛琳娜摇摇头,“如果有人说我们采摘的蘑菇有毒,但你又想吃——”

        “你肯定不会听我的话。”

        “也许我会。”

        “太妙了!”亨利克说。

        每个人都用期待的目光望着玛琳娜。

        “但我不会那样固执。”她喊道,“如果有人说蘑菇有毒,我决不会坚持要吃。”她停了一会。“你们把我当成什么啦?”(他们把她当成什么啦?当成他们的女王。)“噢,亲爱的朋友们……”

        玛琳娜不想逗留到六月初以后,到那时旅游者会陆续到达。男人们利用最后的时间在村里买羊皮毯,买了六把结实精致的短柄斧,这东西可兼做高地人的武器。玛琳娜回到克拉科夫,便去探望斯蒂芬,他现在变得更苍白、更消瘦,让人吃惊。然后她同波格丹、皮奥特一道,在里夏德和塔德乌斯的陪同下继续前往华沙。在华沙,塔德乌斯得知帝国剧院最终提出与他签订演出合同。玛琳娜看得出,塔德乌斯担心自己与华沙帝国剧院签约会让她失望,便热情地建议他接受合同,打消加入玛琳娜小团体的念头。塔德乌斯签订合同的时候,玛琳娜还特地陪同前往,然后静静地与帝国剧院的经理商谈自己的计划。经理为人不错,但脾气粗暴,无论玛琳娜怎么说,他只同意给玛琳娜一年的假期,一天也不能多。为了伟大的冒险尝试,波格丹忙于筹措资金,这就需要安排一个侦探,波格丹到哪儿他就得跟到哪儿,并准备一份新的名单:凡是有人来看波格丹准备拍卖的房产,都得让别的人去监视。

        但是两周以后,他们又急急忙忙地赶回克拉科夫,斯蒂芬早已与妻子分居,生活上无法自理,已经搬回母亲的寓所。他们到达的那天晚上,斯蒂芬闭着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便陷入昏迷。玛琳娜跪在床边,吻着他的额头无声地抽泣。他湿漉漉的脸躺在枕头上,皮包骨头,看起来年轻得可怕。第一次看哥哥扮演唐·卡洛斯和他邪恶父亲的好朋友的时候,她居然没有认出这张脸,她从小就崇拜的那个英俊少年的脸。如今眼看他就要死了,真难以置信!

        母亲悲痛万分,写信给里夏德,不过亚当倒是在场,还有约瑟菲娜、安德泽吉和小亚雷克。亨利克从未离开我们,他虽竭尽全力,但仍无力回天,亲爱的哥哥还是倔强地走了。我整个晚上抱着他,他干瘦如柴,全身发烫,口里涌出鲜血,随后便离开了人世。

        斯蒂芬死后,玛琳娜便离开了家。

        波格丹也回家向家人告别。他家非常富有,拥有许多土地。在普鲁士统治时期,家庭生活的来源就靠波兰西部的那一大片土地。一八七○年玛琳娜接受波格丹的求婚以后,到登博夫斯基家族的主要领地去过一次。她不是去长住,因为波格丹的哥哥伊格内西现在是一家之主,他甚至拒绝见玛琳娜。但伊格内西告诉波格丹,家庭永远向他敞开大门。波格丹和玛琳娜在附近的旅馆订了房间。

        在他们离开的前两天,波格丹将玛琳娜带回到家族的领地,去见他的祖母。领地向四面延伸,里面立有白色柱子。祖母带来口信,说她当然不反对他们的婚姻。波格丹紧紧地拽着妻子的手,拉着她从一间屋穿过另一间屋,木地板擦得锃亮(她还记得地板的光亮),他们像顽皮的孩子在躲避怒气冲冲的家长,像羞愧的小孩在逃避魔鬼似的暴君——他生怕在某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遇见哥哥。波格丹慌慌张张、气喘吁吁,仿佛又回到童年时的这些房间;那时候他成天焦虑不安,特别容易受惊吓。玛琳娜可不想像个孩子似的,原因之一是,自从她当了演员她就没有了孩子的感觉。

        他们来到楼上祖母的起居室,波格丹跪下一条腿去亲吻祖母的手,随后两条腿都跪在地板上,让祖母拥抱他的头。玛琳娜站在波格丹身后,行了一个屈膝礼。这显然不是舞台上的那种屈膝礼。接着轮到玛琳娜亲吻老人家的手。随后波格丹让她们俩单独呆一会。

        玛琳娜从来没见过像波格丹祖母这样的人。她生于一七九一年,即波兰第二次被瓜分的前一年。当时波兰最后一位国王斯坦尼斯瓦夫·奥古斯特·波尼亚托夫斯基还在位。所以,她是那个遥远的、更具自由精神时代的幸存者。在她看来,除了波格丹,其他所有的孙子都是傻瓜。最傻的莫过于长孙伊格内西,她对玛琳娜飞快地解释说,湿润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他太一本正经,亲爱的,问题就在这里。正经得让人受不了。别指望他会回心转意,有所改变。在他眼里,与家庭尊严这些虚幻的念头相比,弟弟的幸福简直不算什么事。咱们勇猛刚健的波兰贵族居然堕落到如此地步?真让人恶心!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假装神圣、崇拜圣母的傻瓜竟然是我的孙子。不过你不同,我的孩子。你赶上了现代社会。你想怎么样?他自诩为虔诚的教徒。就我所知,耶稣就赞赏兄弟情义。现在你看清咱们宗教的真面目了。有你这样一个楚楚动人、多才多艺的女人给他弟弟带来幸福,基督教徒不应该感到欣慰吗?但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我希望你确实给他带来幸福。我说的幸福,你明白是指什么吗?”

        玛琳娜从未听见有谁抱怨宗教,听了老太太对宗教的嘲弄她非常惊奇,而老太太在滔滔不绝的激烈演说后提出这个毫不相干的问题,玛琳娜反倒觉得不足为奇。波格丹曾经提起过,祖母和登博夫斯基将军漫长的婚姻生活中充满了争吵,祖母常常另寻新欢,名声在外。玛琳娜觉得自己可以表示沉默,脸微微一红,谦恭得恰到好处: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让自己脸红,就像让自己掉下眼泪一样。但老太太并不就此罢休。

        “怎么样?”老太太问。

        玛琳娜没有办法,只得回答说:“我当然会尽力使他幸福。”

        “啊。你尽力。”

        这一次玛琳娜没有回答,她也不会回答。

        “亲爱的,尽力远远不够,亲爱的孩子。问题在于有没有魅力。我应该想到你是演员,一定明白其中的奥秘。不想告诉我说演员完全是名不副实?稍许明白一点?来吧,”她露出牙齿已经掉光的牙龈,“看来你要让我失望。”

        “我不想让您失望。”玛琳娜热切地说。

        “好!因为波格丹有些事让我感到不安。这不是闹着玩的,也许非常严重。当然,他很聪明,在满口粗俗的拉丁语、愚昧无知的牧师面前还不至于卑躬屈膝,顶礼膜拜。波格丹与伊格内西不一样,他有头脑,生性自由。要不他就不会选中你。但我还是担心他。他不像他的哥哥,也不像圈内的其他年轻人,从来不和女人眉来眼去。我的孩子,贞洁是一种严重的罪恶。到了二十八岁对女人还一无所知!你肩上的责任重大。我责备他就为这一个缺点,现在轮到你来改变现状。当然,除非可以揭开这个谜,因为有些男人,你肯定清楚,似乎在逢场作戏,他——”

        “他是真心爱我。”玛琳娜打断她的话,感到焦虑,就像受到刺伤,“而且我也爱他。”

        “看来我坦率的谈话让你不太高兴。”

        “也许吧。但您的信任使我感到非常荣幸。如果您不相信我真爱波格丹,不相信我会尽力做个好妻子,您肯定不会说这番话。”

        “说得好,我的孩子。绝妙的托词。好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再逼你。只是你要向我保证,即使他不再让你感到快活也别离开他,因为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你生性好动,他这个人不知道如何占有女人。向我保证即使你爱上别人也别离开他。”

        “我保证。”玛琳娜严肃地说。她跪在地板上,低下头。

        老太太突然笑起来。“起来,起来!这不是在舞台上。当然,你的保证也算不了什么。”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住她的胳膊,“不过我会让你遵守誓约的。”

        “奶奶?”这时波格丹站在门边。

        “进来吧,我的孩子。我跟新娘谈完了,你可以带她走了。你放心,我很喜欢她。也许你配不上她。你们俩每年回来看我一次,别忘了趁你哥哥外出旅行的时候回来。你们会接到我的信,告诉你们该什么时候回来。”

        波格丹的家人不把玛琳娜视为门当户对的妻子,对此玛琳娜愤愤不平……凭什么?因为她是寡妇?她们不可能知道海因里希没有办法娶她,不可能知道海因里希还活在世上。海因里希的健康每况愈下,决定回普鲁士去,并且保证永远不再回来干预她的生活。玛琳娜相信他的保证是真诚的。是因为她有个孩子?难道他们就这样卑贱,竟怀疑已故的扎温佐夫斯基先生、她的丈夫不是皮奥特的亲生父亲?但是,她的丈夫的的确确是孩子的父亲。这不是理由,玛琳娜深信原因在于伊格内西对弟弟终身迷恋戏剧极为不满。登博夫斯基伯爵夫人不像家里的其他人瞧不起演员,这固然令人欣慰,但玛琳娜知道,如果得不到波格丹哥哥的认可,她永远也不会得到其他人的认可。玛琳娜认为,高贵的老太太对伊格内西有一定的影响力,但她从来也没有使用过这种影响力,要么就是不屑于使用这种影响力。再说,从那以后,玛琳娜再也没见到过老太太。每年老太太召唤波格丹回家,玛琳娜不是在华沙演出就是在旅行途中。

        波格丹的家人从来都没有接受玛琳娜。最后玛琳娜赢得了波格丹未婚的姐姐伊莎贝拉的爱,而伊格内西对这门婚事的反对却与日俱增,波格丹断绝了与哥哥的往来。自尊心驱使波格丹拒绝接受伊格内西经营的地产中自己应得的那份收入。现在,波格丹别无选择,只好提出要回自己的钱。他写信给伊格内西,解释自己即将回家的原因。他说自己需要投资。绝好的投资机会。他写信给祖母,说自己马上就得回家。玛琳娜说她也希望向祖母告别。

        波格丹和玛琳娜一到,便在旅馆安顿下来,租了一辆马车来到庄园。管家告诉波格丹,他的哥哥伯爵将在一个小时以后在庄园办公室里见他,祖母伯爵夫人在书房。

        他们发现祖母坐在又高又深的椅子上看书,严严实实地裹着围巾,头上戴着白边帽子,脸上布满皱纹和疙瘩,透出一块块红斑。“你,”她对波格丹说,“我弄不清你是来得太晚还是来得太早。我想是来晚了吧。”

        波格丹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我们不是——”

        “不过还不算太晚。”

        在她身旁的一张矮桌子上,放有一个杯子,里面盛满了黏稠发白的东西。等到给玛琳娜和波格丹都端来一杯饮料的时候,她才发现是加了奶油的热啤酒,上面漂浮着切成小块的奶酪。“祝你们身体健康,亲爱的。”老太太低声说道,将杯子举到凹陷的嘴边。随后,她皱起眉头望着玛琳娜。

        “你在戴孝。”

        “我哥哥去世了。”玛琳娜回想起老伯爵夫人言语唐突,又补充道,“我最要好的哥哥。”

        “他多大年纪?肯定很年轻。”

        “不太年轻,他四十八岁。”

        “太年轻了!”

        “我们都知道斯蒂芬已经病入膏肓,不可能康复,但人总是缺少心理准备——”

        “人对什么事都是缺少心理准备。啊,是的。一个人去世对其他人常常是个解脱。和人们常说的相反,生命是漫长的。你们可以想像,我不是在说自己。即使对寿命不算太长的人来说,生命也很漫长。好了,我的孩子,”她望着波格丹一个人,说,“我要对你们说的是:我喜欢你愚蠢的行为,你老做傻事。不过,我可以问一问其中的原因吗?”

        “原因很多。”波格丹说。

        “是的,有很多原因。”玛琳娜说。

        “我猜想原因太多了。在旅途中你们会找到真正的原因。”突然,她的头向前一垂,像是睡着了,要不……

        “波格丹?”玛琳娜低声说。

        “不错!”她睁开眼,说,“对大多数人来讲,长寿完全是浪费,生活的热情转瞬即逝,要不就是梦想枯竭,但人还得活上好多年。现在有了崭新的开端,这很重要,很不容易。除非你们也像普通人一样,使新的生活很快又变得陈腐。”

        “我想,”波格丹说,“这种可能性不大。”

        “你一点也没长进。”老奶奶说,“眼下都在读些什么书?”

        “一些实用书籍。”波格丹说,“有关牧业、葡萄栽培、木工、土壤管理的书,还有——”

        “真是可悲。”

        “他还和我一道朗诵诗歌。”玛琳娜说,“朗诵莎士比亚的诗。”

        “别为他开脱。他是个白痴。你自己也并不聪明,至少六年前我见到你的时候如此。现在你比他聪明了。”

        波格丹俯身在祖母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祖母伸出因关节炎而变得扭曲的小手,拍了拍他的头顶。

        “他是我惟一疼爱的人。”她对玛琳娜说。

        “我知道。你是惟一让他离开时感到难过的人。”

        “别胡说!”

        “奶奶!”波格丹喊道。

        “别多愁善感,不许你这样。好了,我亲爱的小傻瓜。你们该走了,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我会回来的!”

        “那时候我已经去啦。”她伸开右手,注视着手掌,随即慢慢地抬起来,“孩子们,我不信神,带去我对你们的祝福吧。”玛琳娜低下头。“别,别!”老太太快活地说,“需要忠告吗?决不要因绝望而莽撞行事。听我的话,一旦决定要做,就不要编造许多理由。”

        每个人对我们要离开波兰都感到奇怪,玛琳娜自言自语地说。让他们去感到奇怪吧。让他们去编造理由吧。他们不是老爱编造一些有关我的谣言吗?我也可以不讲实话。我没有必要解释。

        但是,其他人却需要有个解释;要不,他们就会对自己说:

        “因为她是我妻子,我得照顾她。因为我可以向哥哥表明,我是个务实的人,是这片土地养育出来的儿子,血气方刚;我喜欢的不仅仅是戏剧,我还喜欢主办爱国报纸。爱国报刊很快就被当局查封了。因为老是被警察跟踪我受不了。”

        “因为我天性好奇,那是我的职业,一个新闻工作者理应如此。因为我喜欢旅游,因为我爱上了她,因为我很年轻,因为我爱这个国家,因为我必须逃离这个国家,因为我喜欢狩猎,因为尼娜说她有了身孕,想让我娶她,因为我阅读了大量的书籍,费尼莫尔·库珀和梅恩·里德等等,因为我准备写好多好多的书,因为……”

        “因为她是我妈妈,她答应带我到百年庆典博览会去,管他博览会是什么。”

        “因为我是个单纯的女孩,我要做她的女仆。因为在孤儿院所有的人当中,好多人比我长得好看,洗衣做饭比我能干,而她偏偏选中了我。”

        “因为那是未来诞生的地方。”

        “因为我丈夫要去。”

        “因为只是个波兰人对我来说还不够,即使在那个地方也是如此。但是,我不想只是当个犹太人。”

        “因为我想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家。”

        “因为那儿的生活更有利于孩子成长。”

        “因为这是一次冒险。”

        “因为人应该和谐相处,就像傅立叶所说的。我听说的事都是那么让人情绪高涨。但是,我承认每次看傅立叶论述劳动的文章,说劳动是人类幸福的钥匙,我的眼睛就会——”

        “那么就忘掉傅立叶吧!想一想莎士比亚。”玛琳娜说,“想一想莎士比亚怎么说。”

        “但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包罗万象。”

        “正是如此。就像在美国。美国意味着一切。”

        她用旧式演员雄辩的声音,一种试图传达到剧院最高一楼最后一排的声音,朗诵道:

        “抓紧时间,迅速行动。一队一队的人群在你身边拥过。历史在隆隆地前进,在大地上谱写新的篇章:广袤的土地一望无垠,任你思绪驰骋。马车夫抽打着马儿,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向前飞奔,似乎想追赶横跨东西海岸的列车——暴风雨来啦!”

        他们就这样奔向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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