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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1960年

        玛丽·阿代尔

        多特出生后,连续三年冬天都异常寒冷,积雪很深,饥肠辘辘的野鹿离开荒野,跃入我家的牲口棚。无法赶它们上装载坡道,便只能送进待宰通道了。但它们满身马蝇,肋骨凸起,连皮也干瘦得如纸一般,这样的鹿肉毫无用处。我的果树也在劫难逃,积雪太厚,野兔啃食树干和枝条,树皮被啃得光秃秃的。本该在春天抽枝发芽的果树,全死了。我在防风林见到了更多巨大而脆弱的野鹿骸骨,河边散发着死鲤鱼的腥臭味。有位老人独居多年,人们发现他时,他的尸体正蜷缩在晾衣绳下,身上压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怀里夹着许多毛巾。

        似乎老天想弥补先前的过错,一月天气就转暖了,绵绵密密地下了一整月的雨。距多特出生的那个严冬已过去五年,我这才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不愿亲近多特。

        一开始是因为名字。如果塞莱斯汀想以某人的名字命名多特,那个人该是我。我不喜欢“华莱士特”这个名字,这名字以后肯定会给她带来麻烦。于是,我照着她的中间名“达琳”给她起了一个小名,也就是“多特”两个字,读起来顺口多了。

        当然,塞莱斯汀从不承认多特的大名有多糟。每次我跟她讲“华莱士特”这个名字取得不好,身材高大的她都只耸耸肩,低头看着我,说这名字别具特色。因为怀上多特并为她取名是塞莱斯汀做的第一件与众不同的事,所以她小气得很。别人跟她讨论多特的名字或其他事时,她从没真正听进去。给多特喂奶、换衣服,或轻拍背部让多特打嗝,都是她的特权。只有她才可以为多特换尿片,给她洗澡,替她剪软软的小指甲,甚至连小家伙上下汽车都只能由她抱着。我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她一件件做完。我只能等着,等待时机,等待的过程很煎熬,因为每次见到多特,我都感到震惊,即便如此,我还是坚持了下去。我确信多特与我心有灵犀。我了解多特心中那些不被她妈妈接受的想法。

        比如,只有我知道,她注定不是个婴儿。

        和我一样,她对婴儿期不耐烦,想立刻长大。塞莱斯汀却从没注意到这点,因为对她而言弱小无助的多特是快乐的源泉。塞莱斯汀会因多特长得太快而伤心。多特一天比一天强壮,她在购物车般的婴儿车里乱跳,一跳就是好几个小时,直到筋疲力尽,她的小腿甚至长了肌肉。她不喜欢平躺着,只要一被平放下来,她会立刻翻身,换成摔跤选手的蹲姿。她不喜欢睡觉,从不肯乖乖入睡,睡姿也千奇百怪,要么手脚耷拉在婴儿车外,要么全身挤在角落,好像倒在战场上似的。只有睡觉时她才会暂时消停。醒来后,她便嚷嚷着要吃的,一旦被抱下婴儿车,重获自由,她积蓄的能量便会爆发,几秒钟内就能爬遍整间屋子。

        多特断奶时塞莱斯汀沮丧了好一阵子,我却暗自高兴,这是多特迈向独立的一大步。多特长牙了,一颗颗平整的小白牙忽然一起蹦出来,两颗上门牙之间有条宽宽的缝隙。她学会了咧嘴笑,伸展四肢,还能稳稳地站着。不久后,我们开始担心她在我们忙碌时扯下桌上的刀,或被卷进机器里,于是只能将她拴在安全的角落。但她解开身上的结后,跌跌撞撞地走向沸水炉或冰库这类危险的地方,拖都拖不住。我已将“科兹卡肉铺”更名为“肉铺”,这儿可不是小孩玩的地方。我常担心宰好的半头猪会掉下来砸到她,担心她会爬进牛棚,被迟钝的小母牛踩在脚下。但她和她爸爸不一样,她爸爸总能带来灾难,而她能抵挡任何伤害。罐头落下来,正好从她身边擦过,她看都不看就能安全地跨过排水的明沟。

        我想,兴许是她的大嗓门吓跑了厄运。一旦她发现自己拥有的一切,就变成了一个爱提要求、难以满足的小霸王。随着时光流逝,我们会把她培养成一个自私的女孩,这点我们心知肚明。她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再来点”,她在我们的溺爱下从不满足,越长越胖。我们小时候经常吃不饱,现在却舍不得让她少吃一口。塞莱斯汀想教她学规矩,教她说“请”,但没能教会她如何正确地使用这个词。多特咆哮道:“请再来点!”眼睛瞪得像纽扣一样大。

        我们亲手把她想要的递给她。她咕咚咕咚喝完牛奶,尖叫,把奶瓶一下子扔在地上,咬塞莱斯汀,用力扯下自己头上的塑料发卡,还将头发连根拔起,然后交给我们一簇头发。对她而言,自己的伤似乎不值一提,因为我们伤得更深。要是她头上起了秃斑,膝盖擦破皮了,或者前额肿得发紫,我们比她还吃惊。看着她成长,我们感同身受,仿佛又经历了一遭童年。

        塞莱斯汀让她读一年级前,她的体型就跟比她岁数大一倍的孩子一样,很结实,被宠坏了。她深红色的卷发修剪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脸上总带着沉思的神情,从她噘起的小嘴、深陷的眼睛和眉毛中,我看到了我哥哥的影子。她的眉毛笔直而精致,看上去就像用水平仪和浅棕色的蜡笔描过。她的头发像我母亲的。除此之外,她像极了我。皮肤白皙,骨架宽大,壮实。我可不是编的,但有一次我这么告诉塞莱斯汀时,系着硬挺的白围裙的她大口喘着粗气愤愤地说:“你是她的姑妈,姑妈而已。我是她妈。”塞莱斯汀用一句话定义了在她心目中我该扮演的边缘角色,即每年给多特送条短裙或衬衫做生日礼物的人,出席她毕业典礼的人,观看她诗歌朗诵和校园戏剧的人,万一她的脚被夹了来照顾她的人。确定无疑的是,她与谁都不像,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内心尤其不像。

        但塞莱斯汀的希望落空了。我从多特一根筋和拳头紧攥的样子中看到了自己。多特是我的掌上明珠,这点我毫不否认。

        塞莱斯汀第一天送多特上学时,我跟着去了。多特没上幼儿园,而班里的其他孩子早已互相认识。塞莱斯汀陪她走进教室,而我只能以姑妈的身份看着。我站在教室外,教室里坐着一群性情温和的孩子。我看到了固体胶、装着钝剪刀的盒子、一沓沓彩纸和一把把小椅子。我闻到了学校特有的那种干干的、酸酸的味道,粉笔屑和地板蜡的味道,还有清洁工在洗手间地板上撒的粉色消毒粉的味道。沙姆韦老师挥舞着两条瘦弱的胳膊,两个男生便站了起来,开始分发红白相间的盒装牛奶。塞莱斯汀给老师带了一盒面包店买来的曲奇饼干,以确保班上的其他孩子欢迎多特的到来。但我知道那盒曲奇不管用,当时不管用,以后也不会管用。从我所站的地方看去,多特就像羊圈外伺机而起的狼,什么都无法阻挡她。沙姆韦老师年纪轻轻,却满脸褶子,观察力敏锐。但即便如此,她后来也管不住多特。她搂着多特的肩膀,向全班介绍“班里新来的女生”,我知道那时沙姆韦老师一定感到惊讶。多特激情满满,眼睛闪闪发光,下巴高高抬起。看着多特时,班里的男生们一言不发,而女生的脊椎骨如紧绷的弦一般僵硬。孩子们彼此之间有种特殊的感应能力。他们能看到塞莱斯汀和矮小严厉的沙姆韦老师都觉察不到的东西。那些孩子是麻雀,多特则是天上盘旋着的急切的老鹰。直到去上不同的中学,直到一切都变了,他们才能远离多特那些心血来潮的想法,而那还要等七年。

        确实如此,从第一天起,多特就暴力地对待他们。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想让他们喜欢她。但谁都无法解释她为何用那么暴力的方法来博得他人的喜欢。

        一天,多特像往常一样铿锵地走进肉铺大门,塞莱斯汀放下刀,对我说她今天会收到沙姆韦老师的字条。“为什么?”我问。塞莱斯汀不喜欢我好奇心太重。

        “没什么,”她喃喃地说,“多特和一个女生有些小摩擦,那个女生的妈妈打电话给我了。”

        塞莱斯汀绕过柜台,摘下围裙。我跟着她走到肉铺门口。我们向外望去,看到多特拖着重重的鞋子走在煤渣车道上,步伐缓慢,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任由头发从天鹅形状的发卡上散下来,遮住脸庞。虽然她的脸被遮着,离我们也有些距离,但我还是能看到她两眼无神,透着恐惧。我想象得出她紧闭的双唇正在颤抖。

        “我去接她吧,”我主动说,“有时这样更好。”

        塞莱斯汀转向我,每当她生气时,脸部的每一寸肌肉似乎都会变得僵硬,眼神暗淡无光,像蒙着一层薄膜。

        “你什么意思啊?”塞莱斯汀问,“什么叫‘有时这样更好’?”

        “有时姑妈去接更好。”

        “有时姑妈去接更好。”她重复了一遍,将揉成一团的围裙塞给了我,然后突然大步走向门外,想让我气馁。但我管不住自己,仍然紧跟上去。不过当她质问多特时,我稍稍往后站了站。

        “字条给我。”塞莱斯汀坚决地命令道,她立刻伸出手,摆出一副家长必须有的严厉姿态;而多特将双手伸进口袋,脖子通红,不愿抬头看她妈妈的眼睛。

        “没有字条。”多特终于开口说。

        “那你把我替你写的道歉信给沙姆韦老师了吗?”塞莱斯汀质问道。

        “给了。”

        “你没有!”塞莱斯汀吼起来,“你没给!小小年纪竟然学会撒谎了!”

        多特抬起头看着她妈妈,我看出了她眼神里的哀求。我以为她的脸颊是因为突然伤心而通红,但事实上那也许带着挑衅意味。多特说不出话来,所以我开始为她辩解。我不忍心看她遭罪,于是灵活地从塞莱斯汀身后伸出手拽住多特的手腕,稳稳地把她拉到我面前。

        “我们先回店里坐下,”我说,“然后聊聊,目前情况还不算太糟。”

        “哦,情况已经很糟了,”塞莱斯汀不悦,气愤地从我们身边大步沿车道走回肉铺,“昨天你的宝贝侄女打掉了一年级同学的一颗牙。”

        “拔牙,”多特纠正道,“那颗牙早就松了。”

        “那个小女孩的妈妈昨晚打电话给我,”塞莱斯汀继续说,“那颗牙还没到掉的时候。”

        “真的要掉了,”多特坚持道,“是她让我拔的,那样牙仙就会给她25美分。”

        “那你也不该用石头,石头!”塞莱斯汀大喊,“还有,你做了哪些好事?该把道歉信交给沙姆韦老师,信呢?”

        塞莱斯汀突然停下来,挡住我们,想吸引我们的注意。

        “今天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什么坏事?”她冷冰冰地问。

        “没有。”多特回答。她答得很快,甚至连我都觉得可疑。但塞莱斯汀感到疲倦了,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最好。”她从我手里拿回围裙,系在身上,“去吃点心吧,去吧。我把店里收拾一下,回家后再问个清楚。”

        我和多特一起走向厨房,准备给她做个三明治和一块小甜饼,说些悄悄话。这样我才能直接从多特口中了解到“淘气黑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去教训沙姆韦。多特撒了个弥天大谎,“淘气黑箱”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用来折磨学生的工具,即便如此,沙姆韦也活该被教训,但无论如何,那天过后我就后悔了。我倒了杯牛奶、拿了些麦麸饼干放在她面前后,多特说她整天都被关在漆黑的“淘气黑箱”里,我深知自己当时该对她的话有所怀疑。

        “‘淘气黑箱’真的是个箱子吗?”我坐在她身边,为她被关在黑箱里而愤怒不已。

        但多特嘴里塞得满满的,眼神无声地回答了我。她眼里闪着耻辱的泪光。往常她哭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但今天下午,眼泪一直在她淡褐色的眼睛里打转,她泪眼朦胧的样子比啜泣时看起来更可怜,更让人觉得她很无辜。她大口嚼着饼干,大口喝着牛奶,然后继续描述那个箱子:

        “那个红箱子是在教室后面,在钟下方。沙姆韦老师每次都可以关好几个小孩在里面,她把你推进去后就‘砰’地合上盖子。箱子很大,木头做的,里面有许多碎片。”

        多特清晰地回忆起了那种可怕的感觉,便不再往下说了,至少我当时是这样想的。“里面很黑,很黑。”她轻声说,眼神绝望、冷淡。她为求安慰,把一整块饼干塞进嘴里,而在咀嚼时又伸手去拿另一块。但我很少纠正她的不当行为,实际上,我尽量不对她说“不”。这个字眼如同电击,能让她如雷神般震怒。“不”字让她身上的电压升高,只有当电流从她传到我们身上后,她身上的电压才会降低。我默许她再往嘴里塞一块饼干。我想到了沙姆韦,她惩罚学生的方式让我脊背发凉,就像读小说时那样。

        “沙姆韦……那个沙姆韦……真是个女巫!”我摇晃着站起来,“这次她可跑不了了!”

        我低头看着多特,她也正抬头看着我,我从她眼中看到了她对我的崇拜和天真的信任。就像神话故事里那样,我是她的教母,是她的守护者。

        “你只管吃完这些点心,”我边说边拍拍她的肩膀,摆出大人威严的态度,“我来教训沙姆韦。”

        多特脸上的笑容绽放开来,热烈而灿烂。我在那笑容的鼓励下愤怒地走出肉铺,跳上卡车,发动引擎。我甚至没把时间浪费在戴帽子、系围巾上。我急忙驶向学校,准备在沙姆韦开溜前截住她,不然就去她的复式公寓,或阿格斯的任何角落——其他一年级教师先放出“淘气黑箱”里的孩子,再把红铅笔削得如针般尖利后可能溜去的角落。

        多特就读的圣凯瑟琳学校是我的母校。很久前,我曾在那儿创造过令人瞩目的奇迹。现在阿格斯人口增加,学校扩建后也更加世俗化。每个老师都教着更多的年级,工作日不再强制师生做弥撒。我自信满满地走过双层绝缘玻璃门,快步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走向沙姆韦所在的教室。我几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等不及给沙姆韦一拳。我运气不错,如我所愿,她还在教室,正准备回家。她把反光的衣橱当作镜子,把一顶亮蓝色贝雷帽固定在头发上。我看了她一会儿,便往教室后方看去,看到的一切让我怒不可遏。

        正如多特所说,钟下方摆着一个光滑的箱子,箱子被漆成了不吉利的亮红色,长度像棺材,宽度却比棺材宽一倍。我走到沙姆韦身边,她立即转头,像一只受惊的啄木鸟。我猛地掀开盖子,本以为会看到里面蜷缩着几个脸色苍白的孩子,没想到却装满了玩具。

        “你每晚都往箱子里装满玩具吗?”我转过身,质问沙姆韦。

        “您说什么?”

        我指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一头,倒出了所有玩具。积木、消防车、塑料娃娃家具和颜色鲜艳的橡胶圈撒了一地。我松开手,空空如也的箱子砸在了地上。

        “沙姆韦老师,你过来。”我说。

        她满不情愿地走了过来,面带惊恐。

        “你什么意思!”她大喊,“你是谁?”她颤抖的声音透着担心,头发惊慌地竖了起来,顶起了蓝色贝雷帽。她盯着我,缓缓地向我靠近。她脸蛋平整,轮廓分明,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可她年纪不大。她顶多二十六岁,眼睛周围却像老太太一样发红。她顶着一个小精灵般奇怪的发型。

        我双手叉腰站着。我的腰可是标准的屠夫的腰,能抬得起重物,能把火腿搬上烟熏架子。

        “你的小把戏到此为止了,沙姆韦老师。”我说。

        她惊讶地咳嗽了一声。“您到底在说什么呀?”她尖声问。她往后退了几步,迟疑地微笑着。我现在想想,她当时可能只是以为我疯了,并不会伤害她,但当时的我认定她心里有鬼,所以才会露出紧张的笑容。我伸出手,抓住她那件驼色外套的衣肩,把她拖到箱子旁边。

        起初,她惊呆了,膝盖都软了,鞋跟在地上打滑。但等我把她拖到箱子边上,开始把她像洋娃娃一样弯起四肢塞进箱子时,她忽然镇定下来,站稳不动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既敏捷又强壮,所以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连胳膊带腿一起塞进箱子。她非常镇定,丝毫没有大喊大叫。不过等到我一屁股坐在盖子上,喘着粗气时,沙姆韦开始使劲捶打,大声哀号。

        “省省力气吧,”我对着下面大喊,无比满足,“现在你在‘淘气黑箱’里啦!除非你答应以后不再那么干,否则我不会放你出来。”

        沙姆韦没说话,她正琢磨着什么。即便受到了惊吓,她还是明白了我的意图。

        “这不是‘淘气黑箱’,”她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黑板上那个才是。”

        教室前部的黑板擦得干干净净,甚至不像黑板,而是一块光滑的墨绿色木板。

        “沙姆韦老师,”我说,“我可不是五岁小孩,别想骗我!”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

        “让我出去,”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说,“否则我就报警抓你。”

        “你不会报警的,沙姆韦老师,”我思考片刻后回答,“我会把‘淘气黑箱’的事告诉警方,他们会吊销你的教师资格证。”

        “‘淘气黑箱’是黑板上那个,没什么不对。”她回答。

        我没听她狡辩。我环视教室,寻找可以压在盖子上的重物。教室里有长长的木质课桌、椅子、灭火器和锡制灰色垃圾筒。沙姆韦的书桌也在教室里,我觉得只要她能乖乖地在箱子中多待一会儿,我就能推动,甚至举起那张桌子。但我意识到自己暂时无法把她强压在箱子里,只能通过恐吓来让她听话。我捡起一块长方形的紫色积木,用力敲打盖子。

        “你敢出来,我就用这个砸烂你的头!”我警告她,希望能吓住她。但我刚站起来,走到教室前面想推她的书桌时,她就跳了出来。红色的盖子向后摔到地上,她跳了出来,黄褐色的外套和尖头黑皮鞋仍然整洁,只是蓝色贝雷帽被微微压扁了。她弯下腰,捡了块类似的积木,举着它慢慢向后退到教室门口。我绕过她的书桌,捡起自己刚扔下的积木。我们以同样的速度移动,以这样奇怪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走过大厅,穿过前门来到操场。到了操场后,我再也无法教训她。她走向放学后留在操场上玩耍的那几个孩子,混入他们中间,急切地说着什么,于是我离开了。但离开时我确信自己已替多特报了一箭之仇,给了沙姆韦一次难忘的教训,也为阿格斯所有的孩子做了一件好事,毕竟他们生命中必有一年会落入沙姆韦手中。

        除此之外,我没多想,更不会想起她曾威胁要把我抓起来。但她真的报了警,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警察,列了份表现不好的学生名单,还认定我就是其中一位学生的母亲。

        因此,罗纳德·洛夫捷克警官第二天就来店里了。罗纳德体形高大,神色忧郁,双肩微微下垂,似乎不太敢与罪犯对峙。这几年,甜菜被引入小镇,他的工作也越来越不好做。炼糖厂的建筑工人在酒吧喝酒闹事,柏油运输工在小镇边的辅路上安营扎寨。他正想查查小学里发生的口角呢,不过,他不太想进入肉铺。以前他疯狂又无望地追求过斯塔,最后却输给了吉米,所以即便来斯塔曾经住过的地方也会让他伤心。他追斯塔时,会写信给她,送她黄色小盒子装的惠特曼巧克力。不过为了让斯塔保持身材,那些巧克力总被我和弗里兹吃了。他的出现让我想起那些巧克力,甚至想吃上一块。但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他正皱着眉头描述沙姆韦老师那件事,没有直视塞莱斯汀,似乎担心看着她会让她觉得自己正在被指控。

        “所以……”他讲完事情经过后咽了咽口水,“我想知道您昨天下午在哪儿。”

        “让我想想。”塞莱斯汀答道,她陷入了沉思。塞莱斯汀没做错什么,却被怀疑是嫌疑人,我能看出她觉得这种想法挺有意思,她喜欢被问这种令人紧张的问题。我知道她正在构思一个复杂的不在场证明,但没等她开口,我就破了洛夫捷克的案子。

        “罗纳德,是我干的,”我大声承认,毫不羞愧,“是我干的,但我有正当理由。”

        “哦?”他只惊讶了片刻,没有深究。“很遗憾。”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坚定的语气使他沮丧。他双眼湿润,神色失望,问是否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我面临的指控。

        “请便。”我带他从过道走进厨房,塞莱斯汀目瞪口呆地跟了进来。我们三人围坐在餐桌旁,洛夫捷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本线圈笔记本,从领带上取下圆珠笔。

        “好,”他说,“说说您的理由。”

        “这是我作为公民的责任,”我说,“沙姆韦老师虐待儿童。”

        “怎么虐待的?”罗纳德一边询问,一边迅速记录着。我把“淘气黑箱”的事告诉了他,不放过任何细节。我说话时,他挑起眉毛,频频摇头,时不时叹口气,不以为然。

        “等一下,”我正描述箱子里的碎片如何刺伤孩子们的手时,塞莱斯汀打断了我,“你说的是‘淘气黑箱’吗?”

        “你也知道吗?”我看着她,感到十分惊讶,她早就知道却从未提起过。

        “我当然知道……玛丽,”她说这话时表情古怪,“……那不是个真正的箱子,只是黑板的一角,如果学生说脏话或无礼时,老师就把他们的名字写到那个角落里。”

        我蒙了,便没往下说。

        “你确定吗?”

        “我亲眼见过。”

        罗纳德警官搁下笔。

        “让我来梳理一下。”他说,不过他似乎觉得不太能梳理清楚,便只是坐着,对着自己的指关节皱眉头,等我或塞莱斯汀开口。

        “好吧,”最后他还是开口了,“难道这只是场大误会吗?”

        事实摆在眼前,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场误会。

        “呃……我试试让她撤销指控吧。”他叹了口气,不悦地起身,顺着过道走出厨房,离开了肉铺。

        “你只要告诉我,”塞莱斯汀说这话时,肉铺大门的门铃响了,意味着洛夫捷克刚出门,“多特是不是对你撒谎了?这一切是不是她胡编的?”

        我没法回答。我想起了多特热切的脸庞、无声的恳求,以及闪烁着的羞耻的泪光,这一切都欺骗了我。

        “像是她会干的事,”塞莱斯汀说,“我正在努力让她知道什么是谎话,什么是真话。”

        “好像不难啊。”我假装忙着将量好的咖啡粉倒进渗滤式咖啡壶的滤纸篓中。或许我自己也分不清谎话和真话,至少我不知道这个小插曲代表了什么。现在没法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一切,但我相信这个关于沙姆韦老师“淘气黑箱”的插曲使得我和塞莱斯汀第一次统一战线对付多特,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上当了。

        “有了你,教她区分谎话和真话可不容易,”她边说边用手指画过弗里兹用钩针编织的台布上的图案,“反倒更复杂了。”

        我一勺一勺将咖啡粉倒进咖啡壶,煮一壶浓咖啡。我不想转身,因为在把沙姆韦老师塞进玩具箱之后,我无法再为自己辩解,即使辩解了,也找不出什么可信的理由。我站在那儿,手拿勺子,不由得想到沙姆韦把事情告诉警察时的样子——她瘦削的脸颊抽动着,扁平的蓝色贝雷帽煎饼似的摊在她那小精灵般奇怪的发型上,让她看起来很正直。

        “你真该看看她当时的样子!”我突然大笑起来,但在塞莱斯汀看来我不该笑。我转过身时,她已离开了。从第二天起直到夏天来临,她都拒绝和我说话,只回答“是”或“不是”。等这件事平息时已经到了暑假。

        那年暑假,卡尔给多特寄了一张精致的电动轮椅,那张轮椅是他兑换了医疗器械展览会门口散发的奖券得来的奖品。电动轮椅是拆开寄来的,所以塞莱斯汀用了她七天长假的前两天来组装轮椅。

        她组装轮椅时我也在场。塞莱斯汀六月一日才重新和我说话,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她故意选在那天,而在那之前都只用一个词回答我的问题。六月的第一天,她打电话给我,将对多特近来的观察和她有趣的行为讲给我听,这些塞莱斯汀积攒了许久。我是阿格斯唯一能听她倾诉而不会失去兴趣的人。阿格斯人记性很好,他们一直觉得塞莱斯汀古怪,甚至名声不好,因为她生孩子时岁数大了,而且直到孩子出生那个轻浮的男人才愿意娶她。阿格斯有对邮递员夫妇,他们认真查看每封信件,有次通过熏热气打开了几封装有银行对账单委托书的信封,被抓了现行。他们到处说卡尔很少来信,还说他寄给多特的包裹都奇奇怪怪的。

        火柴盒,餐盘,酒店毛巾,洗碗巾。他总会给多特寄一份他正在推销的东西的样品。富勒牌刷子、收音机天线、发型喷雾和地板清洁剂,这些东西隔几个月便通过邮政包裹寄来。即便写信,他也是写在廉价酒店抽屉里的明信片上。他还收集了好多酒店的信纸,堆得太多时便寄来一些。

        可这张电动轮椅更是奇怪,以前寄来的信纸、刷子、免费广告笔和发型喷雾剂多少有些实际用途。

        “这张轮椅可以前进或后退,”塞莱斯汀说,“真不赖,真不赖。”

        车道上,我们仨围着这张轮椅,看着塞莱斯汀安上最后几颗铬合金螺丝钉。她弯着腰,专心致志地研究复杂的说明书,我和多特则一起坐在台阶上。在不搭理我的那段时间里,塞莱斯汀不准我给多特准备放学后的点心,不准我带她出去玩,事实上,在多特这个年龄,看不见我自然就疏远了。她可能不想我,但我很想她。多特不在身边时,我时常心不在焉、健忘、心情低落。现在,我不埋怨她们,我们的关系又恢复到“淘气黑箱”事件之前那样,我很开心。当塞莱斯汀对着外形奇特的零部件喃喃自语时,多特告诉我沙姆韦老师对她的态度有所好转,我们还一起讨论了她明年的老师雪拉费卡修女。雪拉费卡修女高挑温柔,会拉风琴,能指挥合唱团。多特希望学校组一支节奏型乐队,她想去打砂块。

        “我也可以教你吹木管乐器。”我边说边吹马唐草的空茎杆。

        塞莱斯汀一组装好轮椅,多特便分心了。多特跳上轮椅,操控它,在煤渣车道上开过来开过去。塞莱斯汀走上台阶,坐在我旁边。

        “不知为什么……”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觉得,这不是卡尔送来的所有礼物中最贴心的。”

        我喜欢为哥哥辩护,并不是因为他在乎我这么做,也不是因为他曾为我说过好话,只是单纯出于血缘关系。他意外地让我和多特之间多了血缘关系,或许我因此心存感激。

        “我觉得这件礼物别出心裁,”我说,“确实与众不同,你看多特多喜欢啊!”

        的确,多特很快就掌握了如何操纵电动轮椅,快速前进,边疯狂转圈边颠簸,单轮着地,在最后关头停稳。多特玩得开心,但塞莱斯汀看着那场面可不开心,甚至觉得那是不祥的预兆。

        “它让我……”她在读过的言情小说里寻找恰当的字眼,“毛骨悚然,对,就是毛骨悚然,”她做出了决定,“我们不能留着它。”

        “您说什么?”多特大声问。她的耳朵灵敏。

        “我们要把它送给真正需要它的人,”塞莱斯汀说,“这张轮椅太贵了,不能用来当玩具。”

        多特启动了轮椅,又忽然停下来:“这是爸爸送给我的,是我的!”她压低眉毛,恶狠狠地瞪着我们,神情骇人。

        但塞莱斯汀看起来心意已决。“对,”她又说了一遍,“我们要把它送给别人。”

        “送给谁呢?”我问,心里仍觉得她应该让多特留下轮椅。

        塞莱斯汀没回答,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她转过头来,责备地盯着我,倒好像是我疏忽了什么,好像我知道该送给谁。

        “你想想,”她说,“答案很明显。”

        多特跳下轮椅,把它推到后院的斜坡上。她坐上轮椅,松开刹车,让轮椅从坡上快速滑下。

        “别卖关子了。”我有些恼火地说。

        “拉塞尔。”她回答。

        她说得对,我该想到拉塞尔。他中风瘫痪后,医护人员把他送到保留地,送去和他同父异母的印第安哥哥伊莱·喀什帕住在一起。塞莱斯汀说,他们住的小木屋塞满了动物毛皮、打猎的陷阱、狐狸麝香和各类裸女月历,糖装在打了结的袋子里,餐叉都弯了,或立在开口的罐头里,或挂在墙上钉着的钢钉上。

        据塞莱斯汀所知,伊莱只离开过保留地两次。第一次是塞莱斯汀的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他像貂一样溜进教堂参加葬礼,静静地坐在后排,没和任何人说话,然后又悄悄离开。为了更了解伊莱,伊莎贝尔、宝琳和拉塞尔不得不像伊莱追踪猎物那样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他们多次努力,终有回报,因为伊莱和所有孤独的人一样,起初认生,但后来就成了知心伙伴。他收养了一个名叫琼的小女孩,教她设陷阱、打猎,教她饥饿时如何在林中生存,教她如何避开猎场管理员。琼长大后比被伊莱收养时更野。

        伊莱过于自我封闭,以至于一半亲戚都不知道他很在意拉塞尔。拉塞尔因被授予多枚奖章而名声大噪。伊莱前往圣阿德尔伯特医院,在弟弟的出院表格上潦草地签下喀什帕这个印第安姓氏,这是他唯一勉强会写的一个单词。当时,有个住在保留地外、在医院服务台工作的堂妹在场,她说自己和其他人一样感到惊讶。那是伊莱第二次离开保留地——为了接拉塞尔回家。伊莱家有两个房间,拉塞尔就住在那儿,他睡觉时身体笔直。伊莱给他洗澡、换衣服,天气好的时候把他推到未经修整的院子里,任他打盹儿,院子里有几条毛发不整、如美洲豹般瘦削的狗保护着他。

        塞莱斯汀每年去看望他们几次。每次回来后,她似乎都无法释怀,这也是此次我想跟她一起去的原因。我想看看拉塞尔还能不能说话,能不能用刀叉吃饭,手能不能动。上次我去医院探望他时,我们的关系弄僵了,我一直很难过。

        因为拉塞尔一直不说话,或许更糟的是他开口说话了,所以我探望他后浑身发抖。他张开嘴巴,一串串元音倾泻而出,急促的声音折磨着我。我竭力理解他发出的声音。我拿了一罐果汁给他,把报纸递给他。我指指卫生间,又把坐在轮椅上的他推到窗边。我努力琢磨,几乎穷尽了病房中的各种可能性,最后,他却情绪低沉,一言不发。他向我身后看去,陷入了我无法进入的无声世界。

        他身体康复后,整个人瘦了一圈,僵直的坐姿让人不忍直视。岁月在他的脸颊和额头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但他的眼睛却十分漂亮,眼球乌黑,眼角上扬,这种鲜明的对比让我心碎。我知道他头脑清楚,我握住他的手。

        “拉塞尔,”我说,“我真的为你感到难过。”

        他低头盯着我俩的手。我的手很粗糙,厚厚的指甲开裂了,疤痕遍布。他棕色的手干涩、修长。他想把手从我的手中挣脱,却一点也动不了。我感到他的愤怒由内而外无声地爆发了出来,我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我没道别,就开着卡车回去了。一路上,我为自己犯下的错感到羞愧。我假装不喜欢握他的手,或纯粹是被他吸引了,就像多年前的夏天,我抚摸战争在他胸膛留下的疤痕一样。但其实,我抓住他的手时满心激动。后来没过多久,拉塞尔就搬去伊莱家了。一晃六年了。

        “拉塞尔舅舅会喜欢这张轮椅的,”塞莱斯汀把她女儿叫回来,“你和我们一起送过去,算你送他的。”

        多特停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启动了轮椅。她决定趁现在先玩个痛快。塞莱斯汀叹了口气,用力拍打着膝盖,站了起来。

        “在送人之前,她要使劲折腾这张轮椅。”

        “你怎么运过去呢?”我问,其实我心知肚明,用我的卡车运送。塞莱斯汀知道我明知故问,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院子尽头的轮椅。

        “你来开车吗?”她问我。

        “我来开,”我回她,“但我从未见过伊莱。”

        “还有我姨妈,”塞莱斯汀说,“她现在经常去那儿。”

        “哪个姨妈呀?”

        “弗勒,你知道的,我妈妈去世时,她来过这儿。”

        “弗落,真是个怪名字。”

        塞莱斯汀低头看着我,觉得有些好笑。“弗勒,”她说,“在法语里是花朵的意思。”

        “好啦,”我边说边准备起身离开,“别卖弄了,你知道我中学选修了簿记,没学法语。”

        第二天早上,我到店里时,塞莱斯汀正在用报纸包好肉冻,再用橡皮筋扎住。我猜我们会带肉冻去,外加一根香肠,如果有烤好的单层大块蛋糕,也会一起带去。我们每次探望别人时,总由我提供带去的食物。我从杂货架上拿了几袋姜饼,回到房间,系上头巾,随时准备出发。艾德里安留下来看店,一切准备工作井然有序,没什么特别的。多特一直在外面和我的几条狗玩耍,临近中午才回来。她坐在我们后面。我们的送货卡车是全封闭的,看起来像厢式货车,前排座位后面整齐地铺着软胶枕头,轮椅放在多特旁边。我们就这样出发了。离开阿格斯路程还未过半,多特便坐在软胶枕头上,头压着胳膊,沉沉地睡着了。

        现在想开出阿格斯可不容易。那条公路尚未完工,随处可见橙白相间的路障、油罐、反光镜和举着警示牌的工人。我们花了近半个小时才走完那段路,紧接着又是一段景色优美的小路,然后才到保留地边界。我在保留地的指示牌边停下车,告诉塞莱斯汀该她开了,必须她来开。于是她下了车,绕到车前方,坐进驾驶座。保留地的路是砂砾铺成的,褐色的灰尘在车后漫天飞扬。一路上不见城镇的高楼,只看到莫名被废弃的矮屋,只有狗对它们不离不弃。

        多特爬到前排座位,坐在我和塞莱斯汀座椅中间的手套盒上,帮她妈妈转动方向盘。她浓密的头发被塞莱斯汀剪成齐耳短发,像戴着橄榄球头盔。夏日阳光下,她的头发闪着金色的光泽,伴有铁锈色和暗棕色。她刚刚把头枕在胳膊上睡觉,所以一侧脸颊还留有红印。现在她清醒了,开始没完没了地问问题、大呼小叫,她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简直是天生的旅行家。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旅行就是坐货运列车来到阿格斯。我从不关心窗外变换的景色,但多特却对一片荒芜、尘土飞扬、树木挺拔和房屋若隐若现的保留地景色兴奋不已,她尤其喜欢通往伊莱家的那条坑坑洼洼的路。

        “看那边,”她厉声喊道,边喊边试图转动方向盘,“向左!向右!”

        沙姆韦老师学期末时教过左右的概念,多特最喜欢用到平日的生活里。但在前往伊莱家的途中,有太多的车辙和弯路,多特很快就玩腻了。

        伊莱家很小,房顶盖着灰色的木瓦,房子周围是一圈狭窄的泥塘,里面全是土。车还没停稳,几条恶狗就冲了过来。多特立马越过我的膝盖,跳下车,冲到恶狗之间。她的动作一气呵成,把塞莱斯汀吓呆了。

        拉塞尔离我们稍远一点,靠在纱门边,被一团阴影笼罩着。他与斑驳的光线、昏暗的房间、磨损的木板和掉漆的墙壁融为一体,以至于多特一开始都没看见他。多特也没看到伊莱一声不响地从空地旁那片昏暗的灌木丛走出来。伊莱看着多特、狗和正从卡车上下来的塞莱斯汀。拉塞尔望着妹妹塞莱斯汀时,伊莱正看着他。

        塞莱斯汀提着肉冻和长而硬的熏香肠朝拉塞尔走去,露出热切的笑容。塞莱斯汀虽然迈着大步,但心里肯定无比紧张,因为那几条狗已从多特身边跃过,龇着牙围住了塞莱斯汀。塞莱斯汀停下脚步,接着突然将熏香肠往下一甩,重重地砸在体形最大的那条狗的鼻子上,同时大喊:“滚开!”

        伊莱向塞莱斯汀走去,伸出手同她握手,然后大门开了,弗勒走了出来。塞莱斯汀只告诉过我,弗勒以前为皮特姨父干过活,且精神不正常,但弗勒给我的第一印象却很正常,举止自然。她站在拉塞尔身边,手搭在他肩上,也许是想让拉塞尔镇定下来,可拉塞尔似乎没注意到我们。弗勒骨架大,人却很瘦,身形像塞莱斯汀,脸长得像坐牛酋长似的。她的眼睛细长,很是警觉,嘴巴宽大,穿着蓬松的蓝色花纹家居便服,像套了个旧沙发套。

        塞莱斯汀走过去亲吻拉塞尔的脸颊,拉塞尔把头扭开,注视着树林。塞莱斯汀拉着他的胳膊,但他看着塞莱斯汀的手,仿佛在看一片不经意飘落在自己身上的落叶。

        “见到你,他很高兴。”弗勒说。

        多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站在拉塞尔面前,双手插在口袋里。她打量着拉塞尔,仿佛他是一个被冻结在冰里的人,或是被关在铁笼里的犯人。

        “别盯着他。”弗勒说。

        塞莱斯汀吸了一口气。多特不喜欢别人命令她,越是命令她,她就越发执拗、气愤。多特一言不发,转过身去,跺着脚走向卡车。

        “帮我把我的轮椅拿下来。”多特命令道,于是我卸下了轮椅。她推着轮椅向前走去,下定了决心,既然一定要送给别人,那就亲手送出去。轮椅上崭新的铬合金螺丝钉闪耀着光泽,皮革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这是给他的。”多特说着便把轮椅推到拉塞尔面前。

        没人说话。

        “他在这儿过得很好,”弗勒对塞莱斯汀说,“你照顾不好他的。”

        “嘿!”多特喊道,“我要把这个送给拉塞尔舅舅。”

        “我们不是来接他走的,”塞莱斯汀告诉弗勒,“只是送件礼物。”

        听到这话,弗勒显得友好了些。她露出牙齿,可能是在微笑:“从哪儿弄来的轮椅啊?”

        我管不住自己的嘴,插了句话。

        “她爸爸送她的。”

        “您是谁啊?”弗勒冷冰冰地盯着我,问道。

        “我是她姑妈,开着一家做香肠的店。”我说。

        弗勒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目光冰冷。

        “进来吧。”她边说边招呼我们从她身边进屋。

        我们坐在厨房里,伊莱家很小,厨房是家里最大的一间屋子。我看到隔壁房间有台老式收音机,还有两个橙色板条制成的箱子,上面摆着拉塞尔那些没被收入博物馆的战争纪念勋章。我认出了叠好的旗帜、放勋章的小皮箱以及医生从他身体里取出的弹片和子弹。墙上有一张钉子和绳子绕成的网兜,里面别着一把德国鲁格尔手枪。

        塞莱斯汀取出肉冻:“您介意我把肉冻放进冰箱吗?”

        伊莱有台很大的老式冰箱,占了半面墙,冰箱表面已经泛黄。冰箱门上贴着一幅旧画,是铅笔画的鹿,那幅画看上去被重新贴过好几次。

        “画得不错。”我摸着画说。

        “是琼画的,”伊莱说,“她上中学时画的。”

        我环顾四周。琼应该不在这儿,不过架子上摆着一张小女孩的照片,我想那就是琼吧。照片前放着一个小玻璃罐,里面插着一朵用红丝绒做的玫瑰,像从丝绒裙上剪下来的。照片上的小女孩皮肤黝黑,但很漂亮,顶着一头黑色短发。她的头发是咖啡色的,她虽然咧着嘴笑,但看起来很严肃。

        “那就是她。”伊莱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说道。

        “您女儿吗?”

        “可以这么说。”伊莱耸耸肩,举起了咖啡壶。

        “我刚煮了一壶咖啡。”他说话时声音轻柔,以至于我突然很想品尝一下,于是我坐在塞莱斯汀旁边的椅子上。他倒了三杯咖啡。

        我们听到了多特的声音,不大,但是能听得到。

        “要是我不想把轮椅送人,我就不必送,我可以自己留着啊。”

        “小点声。”这是弗勒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

        我们随后听到了双脚拖地行走时发出的窸窣声,还有金属的碰撞声。

        “我想她们正把拉塞尔架上轮椅吧。”塞莱斯汀说。

        但坐上轮椅的不是拉塞尔。我们听到轮子在土路上横冲直撞,大门砰地关上,多特一下子从灌木丛中冲过去。

        “你自己来拿呀。”她大叫一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人也不见了。

        “她正向拉塞尔展示怎样使用轮椅呢!”我为多特辩解道。

        “他们一见如故,”伊莱说,“你想赌多少钱呀?”

        我们听着小石子被卷进轮子后的吱嘎声,还有多特的喊叫声,只见轮椅的前轮腾空而起,她整个人向后仰,突然轮椅向一侧打滑,她便迅速掉头向房子开去。

        弗勒就站在窗外。

        “停下,”当多特到她面前时,弗勒说,“够了。”

        塞莱斯汀和我同时紧张地坐直了,警觉地相互对视。

        “什么啊?”多特假装没听到弗勒的话。

        “下来。”弗勒说。

        之后一片寂静。我想象着多特气得鼓起脸、攥紧拳头的样子,但却听到她正细声细语地恳求弗勒,这让我大吃一惊。

        “我可不可以再开一会儿?”

        “不行。”弗勒说,语气很强硬。

        我和塞莱斯汀推开茶杯,站了起来,准备随时冲过去。我们满脸担心,看起来傻乎乎的。伊莱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们。

        “坐下来,”伊莱连忙说,“坐下吃点面包吧。”

        这时,多特开始撒泼。她先是低声尖叫,而后震耳欲聋地咆哮,我和塞莱斯汀一起朝门外走去。

        “我最好出去看看。”塞莱斯汀说,话刚说完,多特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塞住了嘴。

        我把杯子放在伊莱的餐桌上,走出屋子。弗勒已经离开了,拉塞尔坐在他的新轮椅上,多特颓丧地瘫坐在泥土里。塞莱斯汀俯视着他们俩,刚才还有点焦虑,现在却很满意。

        “我们走吧。”我突然说。多特非常高兴,拉塞尔没有任何回应,甚至都没瞥一眼多特。多特站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向卡车跑去。我弯下腰,看着拉塞尔,至少得道个别吧。

        “记得我吗?”我问,却又觉得自己可笑。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我说。但事实上,他已瘦得皮包骨头。他身上干干净净的,衣服熨烫过,但与四年前相比,他瘦了很多。我转身离开时,塞莱斯汀正在大声和他说话,孩子气十足。

        “我是塞莱斯汀,能看看我吗?认出我来了吗?”

        伊莱走了出来,慢慢地扶着拉塞尔站起来,动作温柔、娴熟。

        “和他们说再见吧。”伊莱对他弟弟说。拉塞尔张开了嘴,但发不出声音,眼神迟钝。他斜靠着伊莱,像被风连根拔起的树一样在风中摇摇晃晃。我们离开了,他们一直撑着彼此,站在院子里,直到我们回到主路上。

        我们默默开了二十英里。我以为多特会对拉塞尔的事刨根问底,但她似乎不感兴趣,低头睡着了。塞莱斯汀也没说话,等我们回到通往阿格斯的岔道上她才开口。

        “去哪儿了呢?”她突然问。她的声音上扬,盯着挡风玻璃往外看。

        “什么东西去哪儿了呢?”我问。

        “一切。”

        她并不是真的在和我说话,也不是在问我。她没看我,而是看着道路两边整齐的庄稼。车不断前行,无边的田野不断倒退。

        “他这辈子的所有遭遇,”她说,“我们说的一切,做的一切。一切都去哪儿了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所以专心开车。我曾经把脸撞向冰面,让人不可思议,但现在我只是个普通人。剩下的几英里路,我不禁琢磨塞莱斯汀有什么奇怪的想法。我在肉铺见过无数大脑,羊的、猪的,还有小牛的,它们的大脑和我们的一样,灰色的一团。一切都去哪儿了?大脑中到底有什么呢?平坦的田野在我们眼前展开,路边的浅沟向后退去。我思绪翻腾,想象着无数闪着蓝色电光的蜜蜂,它们聚在一起,组成一个脆弱的蜂群,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分散开来。我想象着一阵重击,如同用木槌击打绵羊般,又想象着一阵轻抚,然后我看见蜂群刹那间嗡鸣着飞散。

        谁能阻止它们飞走?谁又能捉住它们呢?

        斯塔之夜

        一号病房的窗户都是普通玻璃,没装栅栏,也没上锁,路易斯说。他们望着窗外开阔的草坪,时值早春,小草正由枯转绿。门廊装着纱窗。“天气暖和的时候,你可以坐在那儿,”路易斯说,“就像在家一样。”他伸出双臂搂着斯塔,凝视着她的脸。两人站在州立精神病院不远处的一栋低矮的砖楼前,但斯塔既没看窗户,也没看着路易斯。

        路易斯和精神病科医生都向斯塔解释过,一号病房是间疗养所,专为那些很有希望重返社会、正常生活的病人设立。斯塔之所以被送到这儿,是因为四个月前她假装失声,从那以后路易斯和邻居们只能看她的嘴型猜意思。她渐渐喜欢上别人弯腰凑过来,察言观色。她太喜欢这种交流方式了,以至于后来真的说不出话来。现在,当她张开嘴,试着用平常的语气说话时也发不出声音了。但如果她来州立精神病院,就有可能被治好,或许能大声说话。精神病科医生也这么说。

        “塔普先生,您一直在鼓励她,对她真是太好了。”

        精神病科医生说这话时,路易斯和斯塔都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夫妻俩看着医生翻阅路易斯这些年为治好斯塔的病而做的笔记,笔记都写在黑色封面的艺术家手稿本上,有几十本之多。上面记录了斯塔的梦境,她与物体和花儿的对话,以及她向路易斯说过的幻觉。这些本子似乎如同拥抱一样,只属于他们二人。看到它们堆在医生的桌子上,确实让人吃惊。斯塔现在有些害怕,路易斯则正提着斯塔那只上好的棕色手提行李箱。

        她竭力想让路易斯明白自己不想住在这儿,而想回家。

        “等等,”路易斯看着她缓缓嚅动的嘴唇说,“我没明白,你再说一遍。”

        斯塔的面部表情更加夸张,她命令他带她回家。

        “不行,”路易斯回答,他很痛苦,“要么你大声说出来,否则我不去揣摩你的意思。”

        斯塔无声地告诉他自己讨厌一号病房,也讨厌他。

        “走吧,”路易斯边说边叹了口气,领着斯塔走上通往入口的人行道,“我们去看看你的房间。”

        斯塔任由路易斯把自己领上前门的台阶,走过双层玻璃门,两层玻璃之间似乎嵌着铁丝,最后进入走廊。走廊的墙是深绿的,地面铺着黑绿相间的拼花瓷砖。他们朝一位穿着柔软的白色家居便服和毛衣的胖护士走去。

        “哪位住院啊?”护士边问边打量着斯塔,斯塔被路易斯半推半扶着,显然就是病人。“哦,对,”护士想起来了,“院方给我打过电话了,您就是塔普太太吧。”

        护士从护士台后面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斯塔:“塔普太太,下周您才能住单人病房,目前先和瓦尔特福格尔太太合住吧。”

        斯塔后退了几步,与路易斯拉开了些距离,愤怒地嚅动着嘴唇。护士没理会她,大步走开了。

        “我们把您的箱子拿到大厅来,好吗?”护士喊道。

        路易斯将手轻轻搭在斯塔的肩上,斯塔慢吞吞地跟随护士走进另一条走廊,走廊的墙也是绿的。满墙的绿色让斯塔想起了水族馆,想象自己住在两旁水藻丛生的玻璃水缸里。她想把这个有趣的想法告诉路易斯,好让他记在本子里。但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斯塔的病房外,她看到房间四壁被涂成了芥末黄色。

        她努力让路易斯明白她无法睡在那个房间。墙壁的颜色让她恶心,她也不喜欢有人同住,和另一个女人睡一间房会使斯塔想起跟玛丽住在一起的日子。那段时间,斯塔整夜失眠,只能听着玛丽的酣睡声。斯塔讨厌玛丽酣睡时的每一声呼吸。待熬到天亮,自己早已疲倦无力,无论喝多少咖啡都提不起精神。她尽力把这些表达出来,奈何路易斯正在和护士说话,在便笺上写下电话号码和看望时间。斯塔的手提行李箱已被放在床上。路易斯吻了吻她,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拿开,又把她带到床边,让她坐下。她一旦坐下,便无力动弹。墙壁那可怕的颜色让她浑身无力。

        斯塔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嚅动的嘴唇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等她终于能将目光从墙上移开时,却发现路易斯已经走了,自己的最后一件衣服正被护士放进钢制衣柜。

        住手!她努力喊出声来,把我的东西放回行李箱,我要离开!

        “塔普太太,您得大声说出来,”护士说,“我们可不读唇语。”

        斯塔闭上嘴,瞪着护士。护士只是朝着斯塔微笑。

        “一个半小时后吃晚饭,”护士说,“晚饭前这段时间,您为什么不坐在这儿熟悉一下新房间呢?”

        护士刚离开,斯塔便跳起来检查窗户。窗户没锁,也没栅栏,不过开不了多大,至少不能让她随意进出。她推了推窗户外侧的纱窗,想看看纱窗是否能活动。

        “塔普太太,想吹吹春天的微风吗?”那位护士又闯了进来,身边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十分温顺,甚至愿意被抓着手腕带进房间。“这是瓦尔特福格尔太太,”护士说,“您的新室友。”

        斯塔朝老太太望去。瓦尔特福格尔太太像一位和善的老祖母,让人联想到杂志广告中端着一盘盘火腿,或电视屏幕里嗅着用铁丝固定的鲜花的老太太。她用一个小乌龟壳似的发卡将银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她穿着旧式连衣裙,系着褶边围裙。

        “我先走了,你们互相熟悉一下。”护士说。

        瓦尔特福格尔太太走到斯塔身边,拉起斯塔的手。

        “多漂亮的女孩啊,”她说,“希望你在这儿住得开心。”

        斯塔点点头表示感谢,被唤作女孩,这让她平静了下来。她发现自己正与瓦尔特福格尔太太面对面坐在床上,瓦尔特福格尔太太从抽屉里拿出家人的照片,一张张翻给斯塔看。

        “这是马基,”她说,“这是我儿子。这张照片上的小宝宝现在都四岁了。”

        斯塔非常仔细地看着每张照片。这位老太太和她照片上的家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她想,也许路易斯说的没错,这儿只是安静休养的地方。休假结束她就可以再次正常说话,而不是只能嚅动嘴唇了。

        瓦尔特福格尔太太说:“很高兴能和你住一间,我甚至渐渐觉得他们不会再让任何人和我同住了。”

        斯塔突然对这位老太太生出一丝怜悯。尽管墙面依旧刺眼可怖,尽管长途跋涉和焦虑让她筋疲力尽,但她还是保持微笑。瓦尔特福格尔太太慢慢把照片收起来时,脸微微红了。

        “吃人肉很可怕。”她的声音亲切、苍老、嘶哑。

        瓦尔特福格尔太太拍了拍那沓照片,然后合上了抽屉。“我上次吃人时,狼吞虎咽!”她说。

        斯塔倒吸一口气,转过了身。瓦尔特福格尔太太没注意到斯塔,她把一缕散开的银发重新扎好,捋平连衣裙。

        “该吃晚饭了,一起去吗?”她问。

        但斯塔一动不动地坐着。

        斯塔没去吃晚饭,只是看着窗外的落日变成一片柔和的金色。她从床上站起来,从钱包里拿出一支笔和从折扣商店买来的笔记本,写了张字条。然后她穿过走廊,走到休息室,那个胖护士正伏在护士台上玩填字游戏。斯塔站在她面前,给她看那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请给我丈夫打个电话,我不会和自认为是食人魔的女人住在同一个房间。

        但护士压根没看字条。

        “对不起,塔普太太,”她说,“我不能看您的嘴型,也不能看您的字条。这是医生要求的。”

        护士等着看斯塔是否会大声说话。斯塔张开嘴,竭力调动喉部肌肉,但发不出声音。她呆呆地站在护士台前,一言不发。斯塔讨厌那种可笑的场面。她把笔记本放回钱包,走到电视机前,和其他病人一起看电视。

        电视正播放着《罗恩和马丁喜剧秀》,斯塔一向讨厌这档节目。她觉得坐在宽屏电视机前,看着苗条的比基尼女孩转圈简直是种折磨,笑话和滑稽短剧都不好笑,但其他病人无论看到什么都会大喊大叫,比如骑三轮车的男人撞上树后跌倒了,或者老处女戴着奇丑无比的发网。

        那档节目实在太糟糕,于是斯塔开始观察病人。他们笑起来过于夸张,但除此之外,他们都和瓦尔特福格尔太太一样,似乎再正常不过。斯塔无意间发现他们都非常邋遢。男人们一两天没刮胡子了,毫无吸引力,且无论真实年纪多大,他们都面部肌肉松弛,显得很苍老。女人们就更糟糕了,头发烫得乱七八糟,衣服大小不合身,要不就是裤子和毛衣的颜色不搭。他们都吸烟,空气已经变成蓝色的了,休息室放着许多烟灰缸,不是斯塔为路易斯准备的那种易碎的用来放雪茄烟灰的雕花玻璃缸,而是满是刮痕的咖啡罐,里面装了些沙子,用来增加重量。

        瓦尔特福格尔太太走了进来,坐在斯塔旁边一张裂开的塑料椅上。

        “晚饭真不错,”她满足地说,“你没去真是可惜了。”

        斯塔没搭理她,但她还在絮叨。

        “亲爱的,我明天要去做头发,这边有所病人美容学校。”

        斯塔再次环视周围女人们丑陋且不曾梳洗过的乱发,然后抑制着内心的恐惧,咬紧嘴唇,走回房间。她开了灯。她讨厌头顶上明晃晃的灯光,但房间内没有台灯。

        病人美容学校!即使过得再不好,斯塔也每周必做一次头发护理。她从不会不修边幅,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事。但在这样的美容学校,她想象不到会发生什么。烫卷的头发,灼伤的头皮,毫无美感的染色。斯塔觉得每根头发都开始隐隐作痛。

        日光灯让原本难看的黄色墙面更加明亮刺眼。斯塔想,哪怕瓦尔特福格尔太太待会儿会来咬她,她也要躺在黑暗中。她关上灯,摸索到床边,陷进去似的躺在弹簧床上,铺开白色的旧棉毯,裹住双腿。毯子、枕头和床罩都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像是药物随着病人的汗液渗进了面料的缝隙里。斯塔闭上眼,双手捂着鼻子。今天出门前,她没忘记往手腕上喷铃兰花香水。

        香水中微弱的花香那么纯粹,那么自然,那么怡人。因为特别喜欢这种香水的气味,斯塔还特地种了铃兰花。

        去年秋天,就在大冷天到来前,她觉得自己回到了正常状态。那时,她收到了用白色小盒装着的铃兰花种子,是她从苗圃公司订购的。因为霜降,土壤板结了,但仍然适合种花。她戴上鹿皮手套,跪在地上,用小泥铲在蓝色鸢尾花旁挖了一条浅沟。铃兰花种子看起来像是去了壳的松子,只不过更小些。说明书上写着:“小头朝上种植。”这些种子会在早春萌芽,小小的叶片就要破土而出了。

        斯塔躺在那儿,毫无睡意。她想象着许多铃兰花白色的根茎紧紧缠绕在一起,在地下长出新的根须,在地面上舒展着枝叶。她想象着自己抚摸它们那一串串蜡一般洁白、状似长笛的小花苞,她想象着路易斯拖着铲子走进她的花圃,粗心的大脚丫踩坏了好几朵花苞,自己则趁机闻闻它们散发出的芳香。

        斯塔一直想象着自己在花圃忙碌的场景。等瓦尔特福格尔太太踮着脚尖,摸黑走进来时,仿佛过去了几个小时。斯塔还没睡着。

        “睡着了吗?”老太太轻声问。

        斯塔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瓦尔特福格尔太太脱下吊带连衣裙,叠好放在一旁,然后穿上蓝色的套头棉睡衣。她沿着斯塔的床沿摸到自己床前,两张床挨得很近。瓦尔特福格尔太太拍了拍枕头,坐到床上。气窗中透进来的光足以让斯塔看清她的一举一动。如果这位老太太真的是食人魔,那现在正是吃掉斯塔的好机会。

        吃我吧,斯塔心想。她平躺在床上,就像一个被用来献祭的活人。

        老太太张开大嘴,露出又大又白的牙齿。两排整齐的牙齿在走廊透进来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斯塔警觉地睁开眼,坐直身子。不过这时,瓦尔特福格尔太太却平静又熟练地从嘴里取出假牙,放进装着水的塑料杯。

        “哦,你还醒着。”她注意到斯塔正盯着自己看,于是愉快地说道,声音有些含糊。但斯塔又躺了回去,背过身子,呆呆地看着床对面昏暗的墙面,久久不能入眠。她已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变化——打了结的舌头慢慢松动了。

        她醒来时,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尽管很早,休息室的电视机也已传来低沉的声音。斯塔穿好衣服,走到护士台。一个她不认识的护士和一名护工在用泡沫塑料杯喝着咖啡,看早间访谈节目。斯塔已写好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我想给我丈夫打电话。

        “我觉得应该可以,但可能要等到七点。”护士说。“把她带到那边去。”她吩咐护工。护工是个矮壮的小伙子,扎着一个黑色的短马尾辫。他站起身时还乐不可支地听着早间气象播报员说的笑话。他以为斯塔非哑即聋,于是夸张地做各种手势,示意她跟着自己走。沿走廊走了一会儿后,他用钥匙打开存放药物和电话的办公室,拿起听筒递给斯塔,又摇了摇头。

        “等一等,”他有些疑惑,“如果你不能说话……”

        斯塔一把抢过青年护工手中的听筒,放在耳边。她拨了号码,响了两声后,路易斯才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接电话。她听到路易斯拿起电话的声音。还没等他打招呼,她便开口了。

        “带我回去!”她大叫道,“我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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