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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田径赛马赛的故事第九章 丽赛和遗稿狗仔黑暗王子(爱的责任)

第九章 丽赛和遗稿狗仔黑暗王子(爱的责任)

        1

        就算丽赛说话时有什么异样,黛拉也没察觉到,因为一方面她自己心里有罪恶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太开心,太放松了。坎塔塔快从波士顿回来了,她要“救阿曼达脱离险境”。丽赛一边听着黛拉喋喋不休,心里一面想着,但愿她有办法。但愿有人有办法,但愿休斯·埃布尔尼斯医生有办法,但愿整个绿茵的医护团队有办法。

        你救得了她。她又听到斯科特的声音喃喃低语——斯科特永远有话要说。看来就连死亡也挡不住他。你一定行的,小宝贝。

        “——这完全是她的自己的主意。”黛拉斩钉截铁地说。

        “嗯哼。”丽赛嘀咕了一声。她本来想告诉黛拉,她大可不必打那通电话给坎塔塔。要是她没打(套句德布夏家老爹的名言,要是她没多管闲事),坎塔塔根本不可能知道阿曼达出事了,那么坎塔塔就可以开开心心跟她丈夫在外面快活一阵子。不过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因为她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和人争执。

        此刻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把那该死的柏木盒放回那张“老天床”底下。此刻,她多么渴望自己并未找到那盒子。她正在和黛拉说话时,忽然又想到斯科特的一句名言:你花越多精神打开包装,到最后反而越不在乎里面是什么东西。她相信这句名言大可套用在找不到的东西上——比如说,那个柏木盒。

        “刚才中午十二点多时,她的班机已经降落在波特兰民用机场了,”黛拉迫不及待地说,“她说她要去租辆车,我说不要,怎么可以干这种傻事。我说我要到机场接她。”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鼓起勇气准备说出最后的关键语:“丽赛,如果你愿意,可以到那边跟我们会合。我们可以到‘冰雪暴’餐厅吃午饭——我们可以重温旧梦,就像小时候一样,就我们几个姐妹。然后再一起去看阿曼达。”

        重温什么旧梦?丽赛心里嘀咕道,我只记得从前不是你扯我的头发,就是坎塔塔追着我到处跑,骂我是“太平公主”,不是吗?不过想归想,她嘴里还是说:“你先去吧,黛拉,我想办法过去和你们会合。我这里有些事得先处理——”

        “什么事,又是做菜吗?”刚才她说自己不该叫坎塔塔回来时,语气中充满罪恶感。但现在罪恶感已经释放,于是语气便突然顽皮起来。

        “不是,我必须把斯科特留下来的稿子整理好交给别人。”从某个角度来看,她不算说谎。等一下她就要和那个叫杜利或是马库尔的家伙交手了,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她终究还是希望能把斯科特的工作室清干净。别再偷懒,别再浪费时间了。把那些稿子交给匹兹堡大学算了。毫无疑问,那里确实是它们最理想的归宿,不过条件是,那位教授先生绝对不能碰稿子。他妈的应该把伍伯迪抓去枪毙。

        “噢,”黛拉惊讶的口吻拿捏得恰到好处,“呃,那么……”

        “我会想办法跟你们会合,”丽赛又重复一次,“万一我赶不过去,那我们只好下午在绿茵碰面了。”

        黛拉接受了。她把坎塔塔的班机时间告诉丽赛,丽赛也乖乖写下来。她心想,也许她应该和黛拉一起到波特兰机场去,这样至少她就能躲开这栋要命的鬼房子——躲开电话,躲开那个柏木盒,躲开那些记忆。此刻那些记忆缠绕在她脑中,她的脑袋仿佛成了墨西哥节庆里可怕的“宝贝万岁”玩偶,而那些记忆就像玩偶里松垮垮的填充物。

        这时,她脑中冷不丁又浮出某段记忆。她想道:丽赛,当时你们走出那棵柳树下,走进外面的大风雪中,可是在那之前,你们还做了些别的事。他抓住你——

        “!”她大叫一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她的叫声吓了自己一跳,不过也发挥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功效。她的喊叫声彻底截断了那一连串危险的思绪。只不过,那些思绪随时可能再冒出来——麻烦就在这里。

        丽赛看看桌上的柏木盒,仿佛看着一只刚刚突然莫名其妙咬了她一口的心肝宝贝狗狗。她心想,把它放回床底下吧。把它放回那张“老天床”底下吧。可是,然后呢?

        “秘宝找到了,游戏结束了。就这样。”她自言自语道。接着,她走出大门,穿越庭院走到谷仓。她手上拿着那个柏木盒,手伸得长长的,仿佛那盒子里装的是易碎物,或是容易爆炸的东西。

        2

        她那间办公室的门开着,灯光从门底的缝隙射出来,在谷仓的地面映照出一片长方形的光亮。丽赛前一次从办公室走出来时,心情很愉快,不过她想不起来走时究竟有没有关门。她记得自己好像关灯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开过灯。但话说回来,不久之前,她不是还认为老妈的柏木盒一定放在阁楼上吗?会不会是哪个副警长跑进办公室里瞄一眼,出来时忘了关门?丽赛心想,说不定就是这样。她现在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

        她把那个柏木盒紧紧贴肚子抱着,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她走向办公室,走向那扇开着的门,往里面瞄了一眼。里头空荡荡的……看起来好像空空的……可是……

        她很没警觉地把一只眼睛贴在那道门缝上。“扎克·马库尔”并没有躲在门边。门边看不到半个人影。接着她瞄向办公室里面,看到录音机的显示屏上又闪烁着“1”这个数字。她把柏木盒夹在腋下,推开门走到录音机前,按下播放键。一开始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吉姆·杜利冷冷的声音出现了。

        “夫人,昨天晚上我们不是说好今天八点要联络吗?”他说,“可是我怎么看到一堆警察在你家进进出出。看来你好像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我还以为在你家的信箱里放只死猫,你就应该够明白我的意思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丽赛低头看着那台录音机,有点失魂落魄。她心想,我竟然听得到他的呼吸声。“夫人,我很快就会来找你了。”他说。

        “去你妈的。”她低声咒骂了一句。

        “夫人,说这种话好像不太礼貌。”吉米·杜利说道。有那么一会儿,她还以为是录音机在……呃……在跟她说话。接着她猛然意识到,此刻杜利的声音听起来离她不远,也就是说,那声音是从她身后传来的。丽赛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她立刻转过身来。

        3

        看到他的长相,丽赛有点讶异。他的长相很普通。此刻他就站在这间从来没有用过的办公室门口,手上拿着一把枪(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包很像午餐袋的东西)。假如有天丽赛被叫到警察局去,看到几个嫌犯站成一排,每个都和他一样瘦瘦的,也都穿着和他一样的夏季卡其工作服,头上也都戴着“波特兰海狗队”棒球帽,她恐怕也没把握认得出来。他看不到皱纹的脸很细长、浅蓝色的眼珠——至少有一百万个北方佬是这种长相,而且别忘了,中部各州以及更偏僻的南方,还有六七百万个乡下人长相也都差不多。他大概有六英尺高,不过也可能稍矮一点。那顶棒球帽圆圆的帽檐底下露出一小撮头发,那种淡褐色头发也很常见。

        丽赛盯着他手上那把枪,盯着枪口那个黑洞,两腿突然一阵酸软。那可不是廉价的点二二手枪。那可是大家伙,一把大型自动手枪(至少她觉得像自动手枪),足以在人身上打出个大窟窿。她整个人往后一倒,跌坐在桌缘。她心里明白,要不是因为桌子正好在身后,她可能就倒在地上四脚朝天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吓得尿裤子,不过她还是硬憋住了。至少此刻还憋得住。

        “想要什么你就拿走吧。”她含糊地说了一句,感觉嘴唇仿佛被打了麻醉剂似的整个麻掉了。“全都拿走吧。”

        “夫人,麻烦你跟我到楼上,”他说,“我们到楼上慢慢谈。”

        一想到要独自跟这个人到斯科特的工作室,她吓得魂飞魄散。“不用了,你自己去拿他的稿子吧,拿了就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他凝视着丽赛,一副很有耐性的样子。乍看之下你会觉得他大概三十五岁。不过如果看得仔细点,你会发现他的眼角已经有浅浅的鱼尾纹,嘴角也有皱纹,所以应该有四十岁了,至少四十岁。“夫人,你要我动手吗?你要我开枪在你脚上打个洞吗?人的脚上全是骨头和肌腱。谈事情谈到那种地步是很痛苦的。如果你不想,那就请跟我到楼上去。”

        “你不……你不敢的……那个枪声……”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仿佛是从火车上传出来的,而火车正要从车站开动。仿佛她的声音正从车窗探头出来跟她说再见。再见了,小丽赛,你的声音要离开你了,你很快就会变成哑巴。

        “噢,我一点都不担心枪声太吵。”杜利说。他脸上有种嘲笑的表情。“隔壁那户人家没有人在——我猜应该是上班去了。至于那个看门狗条子,他好像有事要忙,已经跑掉了。”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过他还是设法挤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的脸越来越苍白,好像吓到魂都飞了,对不对?夫人,我看你好像要昏倒了。怎么样,愿不愿意帮个忙,让我省点麻烦呢?”

        “不要……别再叫我……”丽赛本来想叫他别再叫她夫人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团团灰色的东西包住。那团东西越来越灰暗,越来越浓厚,她的眼睛已经快看不见了。就在眼前即将陷入黑暗的那一刹那,她看到杜利把枪插进裤头的腰带里(丽赛异想天开地幻想,但愿老天有眼,但愿那把枪走火,轰烂你的卵蛋),然后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丽赛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来得及抓住她,丽赛在搞清楚前就昏过去了。

        4

        她觉得有种湿湿的东西在摩擦她的脸。一开始她以为是狗在舔她——会不会是露易丝?可是,怎么可能?露易丝是只柯利牧羊犬,是她小时候在里斯本瀑布镇的老家养的。而且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也许是因为她和斯科特一直都没生孩子,所以自然而然的,他们也就从来没养过狗。这两件事似乎有某种连带关系,就像花生酱和果酱,或者桃子和——

        夫人,麻烦你跟我上楼……你要我动手吗?你要我用枪在你脚上打个洞吗?

        想到这个,她立刻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看到杜利手上拿着一条湿毛巾蹲在她面前,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死盯着她。她猛然往后一缩,想躲开那双眼睛。这时她听到一阵金属撞击的铿锵声,隐约觉得肩头一痛。她仿佛被什么东西绑住,动弹不得。“噢!”

        “不要拉,否则你会很痛的。”杜利仿佛在讲什么大道理似的。丽赛心想,对他这种疯子来说,说不定那真的就是个大道理。

        斯科特的音响在放音乐。天知道这地方已经多久没有音乐了。丽赛最后一次看到斯科特在工作室里写稿,好像是二〇〇四年四月或五月。从那以后这里就再也没有音乐声了。这首曲子是《威莫的蓝调》,不过不是汉克·威廉斯的版本,而是另一个合唱团的翻唱版——可能是蟋蟀合唱团吧。音量开得并不大,虽然不像斯科特放音乐时那么惊天动地,不过也够大声了。丽赛忽然想到……

        (我要折磨你)

        ……想到为什么这位吉姆·“扎克·马库尔”·杜利要把音响打开了。她不敢……

        (我要让你身上那个不让男生碰的地方痛不欲生)

        ……不敢去想这个,可是这个念头却一直在她脑中阴魂不散。事实上,此刻她宁愿自己依然昏迷不醒。斯科特曾说过:“人的心灵就像只泼猴。”此刻,丽赛坐在吧台间的地上,而且显然有只手腕被手铐铐在水槽底下的水管上。她忽然想起斯科特那句话是哪本书里的了,那是罗伯特·斯通的《落魄战士》。

        小丽赛,如果你能想出办法,你一定使劲想!

        “这真是全世界最有意思的一首歌,对不对?”杜利说。他盘腿坐在吧台间门口的地上,他那棕色午餐纸袋就摆在两腿中间,那把手枪摆在右手边的地上。杜利以十分诚挚的眼神望着她。“而且歌词里传达了很多道理。你刚刚昏倒,等于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知道吗?——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这时丽赛听到他的南方口音又出现了。不过他的南方口音很寻常,不像当年纳什维尔那个混蛋那么明显。

        他从那个袋子里拿出一个容量一公升的美乃滋罐,上面还贴着商标,里头装着某种透明液体,液面上悬浮着一张皱皱的小白布。

        “这是麻醉用的氯仿。”他洋洋得意地说,口气很像当年的水电工斯迈利·法兰德斯。他在谈到猎杀麋鹿的丰功伟业时,也会露出洋洋得意的口吻。“有个家伙说他会用这种东西,而且还教我怎么用,不过他也说,用这玩意儿一不小心就会出人命。所以夫人,运气好的话,你醒来时顶多会头痛得要死,不过我之所以准备这个东西,是因为我认为你一定不肯乖乖跟我上楼,我有这预感。”

        他面带微笑,抬起手朝丽赛比了个手枪的姿势。这时音响正好在播放《漫游千里》,那是乡村歌手杜威·约肯的名曲。斯科特自己刻录了几张酒吧音乐合辑,杜利一定是找到了其中一张。

        “杜利先生,我可以喝杯水吗?”

        “嗯?噢,当然可以!有点口干舌燥了,对不对?人受到惊吓时都会这样。”说着,他站起来,枪还摆在原来的地方——丽赛可能拿不到。就算使尽全力往前冲,手铐还是会限制她的活动范围,她还是够不到那把枪……而且,万一她出现那种举动,结果却失败了,后果一定不堪设想。真的。

        他转开水龙头,水管发出一阵咕噜咕噜声。过了一会儿,丽赛听到水龙头开始喷水。没错,她可能拿不到那把枪,不过杜利的裤裆此刻差不多就在她头顶,距离大约一英尺,而且她还有一只手可以活动。

        然而杜利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说:“我想,如果你有这个打算,你确实可以攻击我的要害,让我受重伤。不过别忘了,我脚上穿的是超硬登山靴,而你手上什么都没有。所以夫人,放聪明点,等一下你就可以喝到清凉可口的水了。这水龙头已经很久没用,不过,你看它多聪明。”

        “麻烦你先把杯子洗干净再倒水,”丽赛的声音有点嘶哑,仿佛就要倒嗓了,“那些杯子也很久没用了。”

        “遵命。”他的语气十分愉快,那副模样让她想到那些乡下人。想到乡下人,丽赛又想到了爸爸。当然,杜利也让她想到格德·埃伦·科尔,那个神经病金毛小子。一想到他对她做出这种事,有那么一刻,丽赛几乎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抓他的裤裆,把他的卵蛋抓烂。有那么一刻,她几乎就快要按捺不住了。

        这时杜利忽然弯腰凑近她,手上端着一个巨大的华特佛水晶玻璃杯,里头几乎有三夸脱的水。那水虽然还不够干净,不过勉强可以喝了,看起来也的确很好喝。“慢慢来,安分点,”杜利的口气听起来很热心,“我让你自己拿杯子,不过要是你敢拿杯子丢我,我就把你的脚踝打断。要是你敢用杯子丢我,就算我没流血,我还是会把你两只脚踝都打断。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听懂了吗?”

        丽赛点点头,然后开始一口口啜着水。此刻,音响里的歌者已不再是杜威·约肯,而是汉克·威廉斯本尊了。那首歌的歌词在问一个永恒不朽的问题:为什么你已不像从前那样爱我了?为什么你要把我像破鞋般地抛弃呢?

        杜利蹲在地上,屁股几乎贴着跷起的鞋跟,双手环抱着膝盖,那样子很像农夫在农场里的小溪边看母牛喝水。丽赛觉得他仍然保持着警戒,不过程度并不高。他并不认为丽赛会用那笨重的玻璃杯丢他。当然,他猜得没错,因为丽赛可不希望自己的脚踝被打断。

        为什么我从来想过去上直排滑轮课?她心想,每星期二晚上,牛津滑冰中心都有单身之夜。

        后来丽赛喝够了,于是把杯子递给他。杜利接过杯子看了一眼。“夫人,杯里还有两口,你真的不喝掉吗?”听到他的口音中忽然少了点南方腔,丽赛想到一件事:杜利的南方佬形象表现得很夸张,说不定他是故意的,也说不定他自己都没发觉。丽赛发现他一开口说话就会不自觉地强化南方口音,而不是压抑,因为压抑会显得很假。这一点重要吗?大概不重要。

        “我喝够了。”

        杜利把剩下的水一口喝干,骨瘦嶙峋的脖子上,喉结滚动了一下。接着,他问丽赛感觉舒服点了没。

        “等你走了,我就舒服了。”

        “有道理。放心,我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说着,他把枪塞进腰带,站了起来。他的膝盖发出“啪啦”一声,这又让丽赛想到(其实应该说觉得很惊讶),这可不是在做梦,眼前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吧台间里铺满了灰白色地毯。他一脚踢开地上那个杯子,杯子在地毯上滚了一会儿。他拉拉裤头。“夫人,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可以在这里耗。不管保护你的是哪一个条子,应该都快回来了。而且我觉得你现在好像也碰到了点麻烦,好像是哪个姐姐出了问题,是不是?”

        丽赛没吭声。

        杜利耸耸肩,好像在说随你的便。然后杜利弯腰探头到吧台间外。看到他的动作,丽赛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因为她看过斯科特好几次做过一模一样的动作。他两手分别抓住吧台间的门框两侧,脚踩在吧台间地面的木板上,头和上半身伸到门外。不同之处是,斯科特从来不穿卡其裤。他穿了一辈子蓝色牛仔裤。而且斯科特的后脑勺也没有谢顶的迹象。她心想,我先生这一辈子头发都很茂密。

        “很棒的地方,”他说,“这里以前做什么用的?是秣草棚改装的吗?一定是。”

        丽赛还是没说话。

        杜利依旧保持着弯腰探头的动作,不过现在他开始微微前后摇摆,先看看左边,接着再看看右边。丽赛心想,他自以为是这世界的主宰。

        “真是个好地方,”他说,“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你这里被隔成三个房间,却只有三盏主照明灯,所以这里白天光线一定很充足。在我们老家,我们都把这种地方叫作鸟笼屋或鸟笼棚,不过这里不一样,这里可一点都不简陋,不是吗?”

        丽赛还是没说话。

        杜利转过来看着她,表情很严肃。“夫人,我可不是因为看他日子过得那么好而眼红——当然也跟你没关系。因为他都已经死了。我在丛山州立监狱蹲过一段日子。说不定我们那位教授先生已经告诉过你。是你丈夫帮我熬过那段最艰苦的岁月。我读遍他所有的书,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本吗?”

        废话,那还用说,丽赛心想,当然是《空虚的恶魔》。搞不好你连看了九次。

        丽赛没想到杜利竟然说:“《船长之女》。夫人,那本书我不光是喜欢而已。我非常爱那本书。自从在监狱图书馆发现那本书后,我每隔两三年就重读一次。我甚至能背诵书里面的整段文字。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段吗?那一次,金恩终于顶撞了他父亲,并且告诉父亲,无论父亲同不同意,他都一定要走。你知不知道他跟那个可悲的老王八蛋说了些什么?不好意思,刚刚说了脏话。”

        丽赛心想,那句话就是,他永远不懂什么叫爱的责任。不过她没说出口。杜利似乎不在乎她有没有回答,他正讲得兴高采烈,浑然忘我。

        “金恩说,他老头永远搞不懂什么叫爱的责任。爱的责任!好美,对不对?不知道多少人心里有过那种感受,可却永远词不达意,表达不出来?而你丈夫办到了。除了他,所有人都沉默不言。这就是教授说的。夫人,你先生一定是上帝最宠爱的人,他才会有那样的文采。”

        接着,杜利忽然抬头看着天花板,脖子上的肌腱明显地突了出来。

        “而上帝最宠爱的孩子总是最快被召回上帝身边,阿门。”然后,他突然把头低下来一会儿。他的皮夹被挤到后口袋外面了,皮夹上系着一条链子。想也知道,吉姆·杜利这种人一定会将皮夹挂条链子,扣在皮带环上。接着,他又抬头往上看。“只有那样的好地方才配得上他。有时候,如果写作的过程不太令人懊恼,他应该可以享受得到那种乐趣。但愿如此。”

        斯科特给他用的那张大书桌取了个绰号叫“傻大个”。这时丽赛回想起斯科特坐在那张书桌前,盯着苹果电脑的大银幕,嘲笑自己刚写出的东西,嘴里咬着一根吸管,不然就是咬着指甲。有时他会跟着音乐一起哼唱。每到夏天,天气开始热了,他会脱掉衣服,弯着双臂像小鸟挥舞翅膀般在身上拍打。每次只要写出他妈的烂东西,开始发脾气时,他就会做那动作。这些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丽赛脑中,但她还是没开口说话。这时候,音响播放的音乐又变了,唱歌的已不是汉克·威廉斯,而是他儿子。这位小汉克·威廉斯正在唱着《喝着威士忌迈向地狱》。

        这时杜利突然开口说:“你在表达无言的抗议吗?嗯,夫人,也许这会让你觉得自己更有力量,不过实际上对你没什么好处。我要给你点教训。我实在不想对你说那种陈腔滥调,说什么伤害你会让我更痛苦。不过说实在的,虽然才刚认识你,我已经开始佩服你的勇气,甚至越来越喜欢你了。所以说,我要是真的动手,我自己也不好过。另外我希望你明白,我会尽可能手下留情,因为我不想摧残你的心灵。但话说回来——我们本来说好的,你却没有遵守承诺。”

        承诺?丽赛觉得背脊窜起一股凉意。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杜利疯狂到什么程度。丽赛又开始感觉一团灰暗笼罩着自己,眼前开始一片模糊,可是这次她拼命打起精神,让自己保持清醒。

        杜利听到手铐上的链条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那副手铐和那瓶氯仿本来一定是一起放在那个纸袋里),立刻转身看着她。

        别紧张,小宝贝,冷静点。她仿佛听到斯科特在她耳边低语。跟这家伙谈谈——发挥你的三寸不烂之舌。

        丽赛心想,这还用你说吗?只要继续跟他讲话,他就不会马上动手。

        “请听我说几句,杜利先生。我先前没有承诺什么,我想你是误会了吧——”这时,她注意到杜利开始皱眉,脸色也变得阴沉,于是赶紧接着说:“有时在电话里会讲不清楚,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会百分之百配合你。”她咽了口唾液,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她很想再多喝点水,喝一大杯清凉的水,只可惜现在似乎不是开口跟他要水的好时机。然后丽赛弯腰向前,紧盯着他的眼睛。蓝眼睛对上蓝眼睛。她拼命让自己的语气表现得诚挚而热切。“我是说,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而且,你知道吗?你的……呃……你的同伴要找的稿子,此刻就在你眼前。你有没有看到工作室中央那个黑色的档案柜吗?”

        杜利挑起眉毛看着她,嘴角露出一抹狐疑的微笑……丽赛宁可往好的方面想,说不定那表情意谓着杜利想跟她谈了。“我又想到,楼下好像也有好几个箱子,”杜利说,“看起来里头装的也是他还没出版的稿子。”

        “那些是——”这时丽赛想到,该怎么跟他说呢?我是不是该告诉他,那些只是寻宝游戏的秘宝,不是斯科特的稿子?她想,楼下绝大部分的东西应该都是寻宝游戏的秘宝,可是杜利一定听不懂。或者我是不是该告诉他,那些东西纯粹只是恶作剧,斯科特式的整人玩具。这样也许他听得懂,但可能不会相信。

        此刻,杜利还是用那狐疑的眼神看着她,看来并没有想谈的意思。他那表情仿佛在说:夫人,既然你喜欢鬼扯,那就继续扯吧,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楼下的纸箱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些文件复印件跟白纸。”她说。她知道这听起来很像谎话,因为实际上真的是鬼扯。可是丽赛又能怎么说呢?杜利先生,你这没药救的神经病,怎么可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赶紧接着说:“那个他妈的伍伯迪想要的东西——那些好东西——全在楼上。包括还没出版的小说……写给同行作家的信件备份……同行作家的回信……”

        这时杜利忽然仰头笑了起来。“他妈的伍伯迪!夫人,你用的字很有你丈夫的风格。”接着他突然又不笑了。虽然嘴角挂着微笑,但他眼神冰冷,已经没有半点笑意。“这么说来,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到附近的镇上,例如牛津镇,或是麦肯尼佛镇,跟搬家公司租辆小货车,然后开回来把档案柜装上车,是不是?说不定你还可以随便抓个副警长来帮我搬呢!”

        “我——”

        “你闭嘴!”他指着丽赛的鼻子,脸上已不见笑意,“要是我真跑去租车,那我猜等我回来的时候,这里可能已经有满屋子条子等着逮我了。他们会把我抓回去蹲苦窑。夫人,告诉你吧,要是我真相信你的鬼话,那我就真是注定要再回苦窑蹲上十年了。”

        “可是——”

        “何况我们约好的不是这样。我们约好的是,你打电话给教授,或者说那个他妈的伍伯迪——唉,我真喜欢你的创意——然后他会按照我们约好的特殊方式,发一封电子邮件给我,然后他会派人来处理那些稿子。对不对?”

        他内心深处似乎真的相信,他们确实是这样约定的。没错,他一定是深信不疑,不然这里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他怎么还一直在提这件事?

        “夫人?”杜利叫了她一声,语气听起来十分热切。“夫人?”

        既然这里只有他们两人,那么如果他心灵中的一个自己一直在说谎,那很可能意味着他必须欺骗心灵中的另一个自己。如果是这样,那她就必须设法探触到他心灵中的另一个他。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他可能还是个正常人。

        “杜利先生,求求你听我说。”她刻意压低音调,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以前斯科特每次看到恶评,或是发现水管工人偷工减料,火气就会往上冒,随时可能发作。每次碰到这种状况丽赛就会像现在这样,一字一句慢慢跟他说话。“伍伯迪教授根本就联络不上你,而且我觉得你自己应该也知道这点。不过,我倒是可以跟他联络。昨天晚上我就打过电话给他了。”

        “你骗人。”他说。不过这次丽赛真的没骗人,而且他也明白丽赛没骗他。可是基于某种不明原因,杜利很不高兴。他的反应跟丽赛期待的正好相反——丽赛本来想安抚他——不过丽赛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心里寄望吉姆·杜利内心深处正常的那一面听得到她说话。

        “我没骗你,”她说,“你留了他的电话号码给我,所以我就打电话给他。”她说话时一直凝视着杜利的眼睛,努力想表现内心的诚恳,设法应付这个疯子。“我已经答应要把稿子交给他,叫他打电话通知你取消行动,可是他说他没办法通知你,因为他已经找不到你了。他说他寄过两封电子邮件给你,可是第三封邮件被退——”

        “他胡说八道,偏偏你还跟他一鼻孔出气。”吉姆·杜利话才说完,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又突然有了动作。对她来说,那个动作似乎迅雷不及掩耳,而且残暴得令人难以置信。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的摧残折磨,都让她下半生永远历历在目,永远忘不了。她永远忘不了。杜利他猛力打她耳光时,呼吸好急促,气息好浓浊。

        丽赛永远忘不了他的卡其衬衫绷得好紧,两颗纽扣之间猛然扯开一条缝,那一瞬间丽赛可以看到里面的白色t恤。他反手甩丽赛一耳光,然后再正手甩她一耳光。反手,然后正手,反手,然后正手,反手,然后正手。他总共甩了丽赛八个耳光。这时丽赛想起小朋友在院子里的泥巴地上玩跳绳时,边跳边念的口诀。

        丽赛永远忘不了,杜利的手打在她脸上,那声音仿佛有根火柴从膝盖上划过。虽然他手上没戴戒指——谢天谢地——可是,印象中,打到第四下或第五下时,她的嘴唇已经开始流血,到了第六下或第七下时,鲜血开始四散飞溅。而最后那一巴掌打得比较高,打在她的鼻子上,打得她鼻血狂喷。当时她已经痛得受不了,吓得哀声惨叫。

        过程中,她的头一次又一次撞上吧台水槽下端,耳朵里嗡嗡作响。她听到自己哭喊着求杜利停手,哭喊着说她什么都听他的,只求杜利赶快停手。接着,他真的停手了,丽赛听到自己说:“他有一本新的小说,他的遗作,稿子我可以给你。那本小说已经完成了,是他过世前一个月完成的,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修改了。这非常珍贵,他妈的伍伯迪一定会爱死那本小说。”

        当时她居然还有力气想到,你真有本事,竟敢信口开河,万一他真的问你稿子在那里,你要怎么办?还好杜利没有继续追问。杜利跪在她面前,气喘如牛,边喘边在他的袋子里东翻西找——每天的这个时间,谷仓楼上会非常热。假如她早知道今天会在斯科特的工作室里被人殴打,她一定会先把冷气打开。她腋下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夫人,把你打成这样,真的很对不起。不过,好歹我没碰你那个地方。”接着,他用力扯开她的上衣,拉开她胸罩前面的钩子,于是她那小小的胸部赤裸裸地露了出来。就在这一刻,她意识到两件事。第一,他根本不觉得对不起她;第二,他手上那东西是在她厨房的“百宝箱”抽屉里拿的。斯科特都说那玩意儿是“丽赛天国之门的钥匙”。那是她的开罐器,那种有橡皮握把的大型开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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