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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保庆钻到驾驶座上看了看油表,多亏来得及时,油耗子还没得手,才稍稍松了口气。人冷车也冷,连续发动了几次,终于把车子打着了火。搁在平时,免不了挂上空挡原地热一会儿车,现在可顾不上那么多了,一上路就放到一百多迈。两人一个囫囵觉也没睡成,开着车钻进了大山。雨仍是下个没完,连绵不断的山岭和林海都被笼罩在雨雾中,山口转弯处没有护栏,悬崖下深不见底,掉下去就别想活命。深山中雨雾弥漫,道路湿滑,车灯又不太亮,不得不减缓速度,小心翼翼地驾车行驶。

        两个人按地图上的路线,在山里开了几个小时,雨雾非但不散,反而越来越浓。他们身上湿答答的,冻得嘴唇发青,都盼着尽快赶到地方。不过雾气太大,岔路又多被林木遮盖,很难确定方位,只得先把车斜停在路边,等到天气好转再走。他们俩吃了点儿饼干,缩在驾驶室中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雾也小得多了,不过雨还在下。两个人打开门从车上下来,走到灌木丛边撒尿。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草木折断的响动,由远而近冲他们来了。没等张保庆和白糖反应过来,树丛中已然跃出一头野兽,后腿粗壮,蹄小耳长,黄面獠牙。它骤然见了人,也吓了一跳,使劲儿往前这么一蹿,竟一头撞到了汽车的前挡玻璃上,当场撞断了脖子倒地而亡。

        哥儿俩看了个目瞪口呆,待得缓过神来上前察看,见这个野兽长得十分凶恶,乍看是一头鹿,却有一对狰狞的獠牙。张保庆在长白山的猎屯住过,觉得这是山獐子,也就是野麝,而这野兽肚脐上确实有个拳头大小的肉囊,凑近了一闻,甜中带臊,有几分辛辣,又带着几分草木清香,不是麝香又是什么?白糖也知道野麝香价格极贵,这得论克卖,这么大的麝香,无异于一个金疙瘩。二人相互递个眼色,上去就抠野麝的肚脐,却听灌木丛中又是一阵响动,心说:时运来了挡不住,又来了一头野麝!怎知草丛中钻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身穿暗绿色丛林迷彩服,腰上挂了一捆绳索和一柄开山刀,脚穿战地靴,披着黑色长雨衣,雨帽罩在头上遮住了半张脸,可以看到下巴上杂乱浓密的短须,手中握着一杆老式双筒猎枪。

        “黑雨衣”向前走了一步,脚下“噗叽、噗叽”直响,溅起一片泥水,枪口对准白糖,操着一嘴外地口音,冷冰冰地说道:“把我的野麝搁地上!”

        白糖也是当过兵的人,向来吃顺不吃戗、吃软不吃硬,别人越是胁迫他,他就越较劲儿,瞥了那人手中的猎枪一眼,冷笑道:“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还有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你拿个烧火棍子吓唬谁呢?你刚才也说了这是野麝,既然说是野的,那就没主儿,它一头撞死在我的车上,那就是我的,怎么成你的了?你叫它,它答应你吗?”说话一抬手,拨开了“黑雨衣”的双筒猎枪。

        张保庆也上前跟“黑雨衣”说话,进一步分散着对方的注意力:“别冲动,别冲动,咱有话说话,有理讲理对不对?你想收过路费,也得有发票啊……”他一边说一边往旁边凑合,迂回到“黑雨衣”的另一侧,想与白糖形成夹击之势,抽冷子夺下“黑雨衣”的猎枪。

        “黑雨衣”立即瞧出了这两人的用意,向后退了两步,举枪喝道:“别动啊!信不信我弄死你俩?”

        白糖一听这个“死”字,登时蹿出一股子无名之火,瞪着眼破口大骂:“去你小妹妹的!抢东西还有理了?还他妈要弄死我们?世界上平均一秒钟就死一个人,哪天不死个十万八万的?你告诉告诉我,这里边哪个是你弄死的?你弄死过几个?”

        张保庆替白糖捏了把汗,因为事发突然,摸不清对方底细,真给你来上一枪怎么办?不过“黑雨衣”并未动怒,他放低枪口,看了看死麝,指着那辆金杯问道:“这是你的车?”白糖理直气壮地说:“没错!别人是守株待兔,我们这叫守车待麝,你眼红也没用!”“黑雨衣”不屑地嘁了一声:“守车待麝?不是我把它追急了,它怎么可能撞上你的车?”

        张保庆把白糖拽到身后,扔给“黑雨衣”一支香烟。“黑雨衣”一抬手接住烟,点上火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气氛有所缓和。张保庆搭上话才从“黑雨衣”口中得知,此人绰号“老枪”,退伍之后当了这一带的护林员。前些时候,有个老板急需野生麝香配药救命,可是山里头的野麝越来越少,有钱也不一定找得到。市场上卖的麝香几乎没真货,即使从黑市上买,风险也非常大。正所谓“穷人爱财,富人惜命”,当大老板的不在乎掏钱,就怕不是真货耽误治病,托人找到老枪,雇他进山打一头野麝,只有这样才放心。

        老枪也急等钱用,就接了这个活儿。不过野麝非常难打,也不容易见到,他一个人在山里猫了三天三夜,终于等来一头野麝。老枪屏住呼吸举枪瞄准目标,身旁草丛中突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探出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青蛇,老枪稍一分心,野麝已经钻入了密林。他在后边紧追不舍,说起来也是要多巧有多巧,野麝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张保庆和白糖的车上,挡风玻璃都碎成了蜘蛛网。

        事情的经过虽已明了,野麝应该归谁,却仍是个问题。野麝一头撞死的车,确是张保庆和白糖的不假,不过没有老枪的追赶,野麝也不可能撞到车上。双方各执一词,没人愿意让步。按白糖的意思,他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山里打猎的规矩是见者有份,那就按人头来分,他和张保庆占三分之二,老枪占三分之一。老枪端起手中猎枪说:“你们都是讲理的人,我也不欺负你们,要分的话可以啊,我拿走一半。”白糖一听急了,猫下腰用脑袋顶住对方的枪口:“你小妹妹的,让你三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来来来,你先把我打死!”他见老枪不接话,一把推开枪口,从车里拎出祖传的枣木杠子,上前就要拼命。

        张保庆紧着劝白糖:“别争了,一半就一半吧,货还在车上,咱们耽误不起这个时间!”白糖一拍脑门子,这才想起开车进山是干什么来的,可别落个鸡飞蛋打,只好就此作罢。老枪见二人做出妥协,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白糖又担心老枪会临时变卦,毕竟枪在人家手上。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走到野麝跟前,准备割下麝香,当场一分为二,然后各走各的路。老枪拦住说:“哎哎哎,你可别胡来,麝香得整个儿卖,切坏了不值钱了。我身上没现钱,等下山交了货再给你们。”

        白糖一听又不干了:“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我们怎么知道你卖了多少钱?到时候你不分我们钱,我们上哪儿掏你去?要不然这么着,我拿个主意,你听听行不行,咱先把野麝抬上车,你跟我们把车上的货交了,然后我们再跟你去卖麝香。汽车四个轮子,肯定比你两条腿走得快,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老枪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双方达成共识,就地给野麝放血,开膛破肚摘取心肝内脏,否则容易腐烂,并且腥气太重肉也不能吃。老枪手底下麻利,三下五除二收拾妥当。白糖打开后车门,老枪把野麝搬上车的时候,看到了那口旧棺材,吃惊地打量二人。白糖赶紧说:“你别多想,这是送去成亲的。”老枪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声晦气,他问白糖:“你们要把这个木匣子弄去啥地方?”白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眨着眼说:“没多远,咱别跟傻子似的站在雨里淋着了,有什么话上了车再说行不行?”经过改装的金杯面包车,仅留了正副驾驶两个座位,白糖和张保庆一人坐一边。白糖以前边太挤为由,让老枪把双管猎枪放在车后的棺材旁,以防半路上走了火,背包和雨衣也扔在后头,否则湿漉漉地挤在一起,三个人都难受。张保庆一听白糖说话这意思,就明白他憋着坏,所以没吭声。老枪虽不情愿,也只得一一照办,放好了枪支和背包,上车跟张保庆挤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白糖不紧不慢地把车子打着火,又为难地说:“哎哟,这可不行啊!你们俩这么挤着坐,我换不了挡了,路上容易出危险啊!对不住了枪哥,要不……你先委屈委屈,在后头将就一下怎么样?”老枪实在懒得跟白糖废话,嘬着牙花子点了点头,开门下了车往后走。怎知白糖一脚油门儿,车子立刻冲了出去。

        老枪被车轮卷起的泥水溅了一身一脸,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上当了,野麝、猎枪、背包、雨衣全没了,在雨中跳着脚破口大骂。

        白糖从后视镜看到老枪气急败坏的样子,讥笑道:“就这么个货,拿个破烧火棍子就以为自己是特种部队了,他妈的大萝卜坐飞机——愣充进口大苹果!”

        张保庆问白糖:“这么干合适吗?虽说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轮子,可是车牌号都被他看见了,不怕他来找咱们?”

        白糖不屑地说:“他一个盗猎的,还敢来找咱们?瞧见车上的野麝和猎枪没有?不来这是学费,来了就是举报他的证据!”说着话猛踩油门儿,车子加速驶入了白茫茫的雨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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