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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神之所以把凡人派到世界上来,是为了让他们漂亮地谈话。”

        “妙!说得妙,玛梅丁!再重复一遍,趁着我还没有忘掉:我要记录下来。”演说术教师兰普里迪乌斯请求道。他是雅典风靡一时的年轻律师玛梅丁的朋友和诚挚的崇拜者,从衣袋里取出一个折叠式蜡版和一支带尖的铁棒,准备记录。

        “我说,”玛梅丁面带装腔作势的笑容瞧了瞧进晚餐的各位交谈者,重新开始说,“我说:‘人们被神派来。’”

        “不对,不对,你不是这样说的,玛梅丁,”兰普里迪乌斯打断了他,“你说得相当妙:神把凡人派到……”

        “对了,我说的是:神把凡人派到世界上来,只是为了让他们漂亮地谈话。”

        “你现在增加了个‘只是’,结果更妙——‘只是为了’……”

        兰普里迪乌斯怀着崇敬的心情记录下律师的话,把它视为神谕的警句箴言。

        这是一次友谊晚餐会,是罗马元老院议员戈腾西乌斯在自己的年轻而富有的女弟子阿尔西诺亚离比雷埃夫斯港不远的一处别墅里举办的。

        玛梅丁那一天为给银行家瓦尔纳瓦辩护而发表了著名的演说。任何人都不会怀疑犹太人瓦尔纳瓦是个骗子。可是,律师的雄辩才华无须说了,他具有甜美的嗓音,无数爱上了他的女崇拜者中间的一位坚持说:“我从来都不听玛梅丁说的话;我不需要知道他说些什么和说到谁;我仅仅从他说话的声音里便得到极大的快乐;尤其是在讲话的结尾他的声音逐渐消失的时候,——简直不可思议:不是人说话的声音,而是神圣的琼浆玉液,是风鸣竖琴的叹息!”

        虽然愚蠢的平民百姓把高利贷者瓦尔纳瓦称作“吸血鬼”,说他“吞食孤儿寡母的财产”,雅典的法官们却欣然宣布玛梅丁的当事人无罪。律师从犹太人手里得到五万银币,而在戈腾西乌斯为他举办的小小庆祝活动中精神饱满,兴致勃勃。不过他有一种装病的习惯,要求对他不断地关怀备至。

        “咳,我今天可是太累了,我的朋友们。”他以抱怨的声音说,“完全病了。阿尔西诺亚在哪里?”

        “马上就来。阿尔西诺亚刚刚收到亚历山大里亚博物馆新寄来的物理仪器:她正忙于这个仪器。不过我可以让人喊她来。”戈腾西乌斯建议说。

        “不,不必,”律师漫不经心地说道,“不需要。可是多么荒唐!年轻的姑娘——也是物理学家!这有什么共同之处呢?阿里斯托芬和欧里庇得斯就曾嘲笑过有学问的妇女。就应该这样!你的阿尔西诺亚,戈腾西乌斯,可真是个古怪的女人!假如她的雕塑和数学不是这么好,她就会让人觉得她……”

        他没有说完,看了看窗外。

        “有什么办法呢?”戈腾西乌斯回答道,“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孤儿——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只不过是监护人而已,不想在任何方面拘束她。”

        “是的,是的……”

        律师已经没有心思听了。

        “我的朋友们,我感觉……”

        “怎么回事?”有好几个人都很关心,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感觉……我觉得好像有穿堂风!”

        “把护窗板关上,你愿意吗?”主人建议道。

        “不,不必了。会气闷的。我的嗓子太疲劳了。后天我还得出庭辩护呢。请给我一个护胸和一个脚垫。我担心夜间着凉会把嗓子弄哑。”

        格菲斯蒂翁——就是跟诗人奥普塔提安住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兰普里迪乌斯的学生——和兰普里迪乌斯慌忙地跑过去给玛梅丁拿护胸。

        这是一块绣花的白色呢绒,律师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只要有一点着凉的危险,他便把他那宝贵的嗓子裹起来。

        玛梅丁照料自己就像情夫照料一个娇惯的女人一样。大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他质朴而温柔地爱自己,也迫使别人爱他。

        “这个护胸是法比奥拉夫人给我绣的。”他面带微笑地说道。

        “就是那位元老院议员夫人吗?”

        “是的。我给诸位讲一件她的逸闻趣事。有一天,我写了一封便笺——诚然,相当优美,内容当然无关紧要,是用希腊文写的,只有五行——这是写给另外一位夫人的,她也是我的崇拜者,送给我一筐樱桃,因此我表示感谢,模仿普林尼的风格,采用诙谐笔法。我的朋友们,请各位想象一下:法比奥拉想要第一个读到我的信并且抄到自己的《书简名著集成》中去,便派两个奴隶到大路上去守候我的信使。他们夜间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袭击了我的信使:信使以为这是强盗,可是这两个人并没有给他做什么坏事,反而给他钱,只是把信抢去了,——于是法比奥拉终于第一个读到了信而且背得滚瓜烂熟!”

        “当然,我了解,我了解!噢,这可是一位出色的女人。”兰普里迪乌斯接过去说道,“我亲自看见过,你的书信全都放在一个雕花的柠檬木匣里,把它们当成真正的宝贝加以珍藏。她能背诵所有的书信,说这些书信比任何诗篇都好。法比奥拉议论得有理:‘既然亚历山大大帝用杉木箱珍藏荷马的史诗,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用柠檬木匣珍藏玛梅丁的书简呢?’”

        “我的朋友们,这种浇番红花酱的鹅肝——可以算得上是极品!建议各位品尝一下。是谁烹饪的,戈腾西乌斯?”

        “厨师长德达路斯。”

        “德达路斯手艺不凡!你的厨师是真正的诗人。”

        “亲爱的加吉利安,可以把厨师称作诗人吗?”演说术教师表示怀疑,“你是否会因此而伤害我们的神圣的保护女神缪斯?”

        “缪斯应该得到极大的满足,兰普里迪乌斯。我认为美食术也是一种艺术,跟其他种类的艺术一样。应该抛弃种种偏见了!”

        加吉利安是罗马总督办公厅的官员,脑满肠肥,大腹便便,长着三重下颏,脸很精明,刮得发青,喷了香水,一头白发剪得很短,露出了血红色的肥膘。他多年来一直是雅典美食集会必不可少的参加者。加吉利安平生喜欢两种东西:美味佳肴和优美的文体。美食术和诗歌对于他来说合成了一种。

        “譬如说,我拿起一个牡蛎,”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肥胖的戴满紫水晶和红宝石戒指的手指把一个贝拿到嘴边。

        “我拿起一个牡蛎并且吃下去……”

        他吃了下去,眯起眼睛,轻轻地咂咂上嘴唇,嘴唇上露出一种特殊的津津有味的表情:弯曲地嘬成尖状,向前突起,有些像鸟喙。他每逢称赞阿那克里翁和摩斯科斯音调铿锵的诗歌时,他都这样带着肉感地嘬起嘴唇,就像他进晚餐时品尝夜莺舌酱得到享受一样。

        “我咽下去立刻就感觉出来,”加吉利安不慌不忙,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感觉出来,这牡蛎来自不列颠海滨,是的,我的朋友们,而绝对不是奥斯提亚产的,也不是塔连特产的。我把眼睛闭上也能立刻分辨出一种牡蛎或者一种鱼是哪个海出产的,诸位可愿意让我试试吗?”

        “诗歌在这里有什么关系?”玛梅丁不喜欢有他在场听别人讲话,因此略略显得不慌不忙地打断了他。

        “我的朋友们,诸位可以想象出来,”美食家泰然自若地继续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到海滨去了,我喜欢海滨,非常思念它。我能让诸位相信,优良的牡蛎有一股大海清新的咸味,只要一咽下去就足把自己想象成置身于海滨;把眼睛一闭就能看见波涛,就能看见礁石,就能感觉到荷马所说的‘雾气沉沉的’大海的气息。不,请诸位凭良心告诉我,《奥德赛》中哪一句诗能够清晰地唤起我对大海的回忆?唯有新鲜的牡蛎才能唤起这种回忆。或者譬如说,我切开一个桃子,品尝着芳香的果汁。请问,为什么紫罗兰和玫瑰的气味比桃子的味道好?诗人描写形体、色彩、声音,为什么味道不能像色彩、声音或者形体那样美好?这是偏见,我的朋友们,偏见!味道——是神的最大恩赐,但还没有被理解。各种味道搭配起来,会形成一种高级的和细腻的和谐,犹如声音的搭配一样。我可以肯定地说,还有第十位缪斯——这就是美食缪斯。”

        “好吧,桃子、牡蛎,就算是如此,”演说术教师兰普里迪乌斯表示不同意,“可是浇番红花酱的鹅肝里能有什么美呢?”

        “对于你来说,兰普里迪乌斯,不仅忒奥克里托斯的田园诗里,而且普拉图斯的喜剧里,甚至奴隶们粗野的市井笑话里也都有美,是吗?”

        “恐怕是有。”

        “你瞧,我的朋友,而对于我来说,鹅肝里也有美,说真的,我准备为此而给德达路斯厨师戴上桂冠,犹如品达罗斯由于写了奥林匹斯体育竞技获胜者的颂歌而被戴上桂冠一样!”

        门口出现了两位新的客人:那就是尤里安和诗人普布利乌斯。戈腾西乌斯把贵宾席让给了尤里安。普布利乌斯那双饥饿的眼睛看见有这么多的美味佳肴便燃起贪婪之火来。诗人穿着一件新的长袍,很合他的身材。可能是高利贷者的遗孀死了,他由于写了墓志铭而得到一笔钱。

        谈话继续下去。

        这时,演说术教师兰普里迪乌斯讲到,他有一次在罗马出于好奇而去听基督教布道师反对“多神教语法学家”的布道。这个基督教徒说,语法学家教导人们的不是美德,而是优美的文体。他们认为杀死一个人虽然是犯罪,但比起读homo(拉丁文:人)一词时不把最前面的字母h读出来,罪恶并不算大。兰普里迪乌斯对于这种嘲讽感到愤怒:他断言,基督教布道师如此憎恶修辞学家的优美文体,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自己的文体是粗野的,他们要让古代演说术毁灭——把愚昧与美德混为一谈,对于他们来说,任何一个善于言谈的人都值得怀疑。据兰普里迪乌斯的看法,演说术毁灭之日,就是埃拉多斯和罗马灭亡之时,那时人们将变成不会讲话的畜生。而基督教布道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人类带到这种灾难的境地。

        “有谁知道呢?”玛梅丁忧虑地说,“也许优美的文体比美德更重要。奴隶和野蛮人也都能行善。”

        格菲斯提翁向挨着自己的尤尼乌斯·毛里克解释,西塞罗的建议:causan mendaculis adsperger究竟指的是什么。

        “mendaculis意思是‘小的谎言’。西塞罗允许,甚至建议在讲话中采用一些虚构,即mendaculis。如果谎言能够美化文体,他是允许的。”

        于是开始了争论:演说家应该如何开始自己的演说,以短短长格开始还是以长短短格开始?

        尤里安感到很枯燥。

        大家问他对短短长格和长短短格的看法。

        他坦率地承认,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认为演说家应该更关心的是演说的内容,而不是这类细节。

        玛梅丁、兰普里迪乌斯、格非斯蒂翁很愤慨:按照他们的看法,演说的内容无关紧要,表示赞成还是反对,对于一个演说家来说,应该是无足轻重的。不仅内容意义不大,而且甚至词的组合也是次要的事,主要的——是演说的声音、音乐性、字母组合的悦耳,应该让不懂得希腊文的野蛮人也能感觉到演说的声音美。

        “譬如说普罗佩提乌斯有两句诗,”加吉利安说,“诸位会看到,声音在诗歌里是如何重要,而意思是如何无关紧要。请听:

        “Et Veneris dominae volucres,

        “mea turba,bae.

        “tinguunt Goneo punica rostra lacu.

        “维纳斯女王的一群可爱的鸽子,

        “在戈耳工泉里把紫红的喙弄湿。

        “多么令人陶醉!多么美妙的歌唱!意思与我有什么关系?整个的美——全在于声音,在于辅音和元音的选择。为了这些声音,我宁肯舍弃尤维纳利斯的美德和卢克莱修的智慧。不,请诸位注意,多么甜蜜,如潺潺流水:

        “Et Veneris dominae volucres,mea turba,bae!”

        他满意地舔了舔上嘴唇。

        大家都重复念了普罗佩提乌斯的这两句诗,享受不够它的美。他们的眼睛射出火光。他们彼此唤起了对语言的狂热。

        “诸位只要听一听,”玛梅丁用他那柔和的陶然欲醉的如风鸣竖琴般的声音小声说,“tinguunt Goneo.”

        “tinguunt Goneo!”总督府的官员重复道,“我以雅典娜的名义发誓,就连上天听起来都感到愉快,仿佛是喝了一口浓烈的掺了上好蜂蜜的醇酒:tinguunt Goneo——”

        “请注意,一连用了多少个g,——这是斑鸠咕咕叫声。接下去:punica rostra lacu——妙不可言,无与伦比!”兰普里迪乌斯小声说,闭上眼睛,尽情地品味着。

        尤里安感到很不好意思,同时看着这些人陶醉于声音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

        “应该让词没有意义,”兰普里迪乌斯庄重地说,“应该让词淙淙流淌,婉转鸣唱,不刺激听觉,也不伤害心灵,——唯有这样才可能完全享受声音。”

        尤里安一直看着门口,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这时悄悄地出现一个白色的匀称的人影,没有被任何人所察觉。

        护窗板大敞四开,洁净的月光照进室内,与油灯的红色光辉混合在一起,射到镜子般闪闪发亮的拼花地板上和画着在月光下睡眠的美少年恩底弥翁的墙上。

        白色的人影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用银白色软绒做的古雅典式无袖长外衣上打着长长的直褶,胸部下面系着一条细腰带,月光照亮了无袖长外衣,脸部还罩在阴影里。进到室内的这个女人看着尤里安,尤里安看着她。他们二人相互微笑着,知道这种微笑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倾听着坐在餐桌旁的那些人的谈话。

        玛梅丁正在跟兰普里迪乌斯议论着动词第一过去完成时和第二过去完成时的语法区别,突然惊叫道:

        “阿尔西诺亚!阿尔西诺亚!你决定为了我们而放弃物理仪器和雕像吗?”

        她走过来,面带纯朴的微笑向大家表示欢迎。这正是尤里安一个月前在被遗弃的少年体校看见过的那个掷铁饼的姑娘。诗人奥普塔提安在雅典熟悉一切情况,认识所有的人,自然也结识了戈腾西乌斯和阿尔西诺亚,并且把尤里安带到他们家来做客。

        阿尔西诺亚的父亲赫尔维迪乌斯·普里斯克曾经是罗马元老院资深的议员,在君士坦丁大帝在位的末年逝世了。他跟一个日耳曼女俘生了两个女儿——阿尔西诺亚和米拉,他临死之际把姊妹俩托付给自己的老朋友昆特·戈腾西乌斯监护,戈腾西乌斯热爱古代罗马,憎恨基督教,因此深受他的尊敬。阿尔西诺亚的一个远房亲戚在西顿拥有多家生产紫红呢的大工厂,给她留下巨额遗产。

        她的身边围绕着一大群崇拜者。她的衣着打扮、发型装饰、行为举止都纯朴大方,无可挑剔,根据这一切完全可以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希腊女人,而如今这种人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是从她那不端正的脸形来看,她又有着北方人的血统。

        阿尔西诺亚有一个时期曾经迷恋科学,在亚历山大里亚博物馆一些著名学者手下工作。使她入迷的是伊壁鸠鲁、德谟克利特、卢克莱修的物理学,她喜欢这种把灵魂从“对神的恐惧”中解放出来的学说。后来,她又以同样的几乎是病态的和急不可待的热情献身于雕塑。她来到雅典,是为了研究菲狄亚斯、斯科帕斯和普剌克西忒勒斯的优秀的古代典范之作。

        “诸位还在谈论语法吗?”赫尔维迪乌斯·普里斯克的女儿走进大厅时冷笑着对这些交谈者说道,“不必客气,继续谈吧。我不参加争论,想要吃点东西。工作了一整天。孩子,斟酒!”

        “我的朋友们,”阿尔西诺亚继续说,“诸位从德摩斯梯尼那里寻章摘句,援引昆体良的原理,可真是不幸的人。可得当心:别让演说术毁掉各位。我想要看见这样的人,他与荷马和西塞罗无关,说话时不考虑送气音和动词的简单过去完成时。尤里安,吃完晚饭以后,我们到海滨去吧。我今天不想听关于长短短格和短短长格的争论……”

        “你猜中了我的想法,阿尔西诺亚,”加吉利安大吃特吃浇着番红花酱的鹅肝,嘟哝着说。他每逢晚餐临近结束时随着胃里分量的增加而越加感到对语文学的愤恨。

        “恰如尼禄的老师狡猾的塞涅卡所说的,Literrarum intem perantia laboramus.是的,是的,这就是我们倒霉之处!

        “我们因为在语文方面随随便便而大吃苦头。我们毒害自己……”

        他抽出一根乳香黄连木牙签,陷入了沉思。他那张肥胖而又聪明的脸上露出厌恶和无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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