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找个可以让我思考的地方,而且有必要脱离我的新助理那让人招架不住的强烈洁癖,于是,我决定去卡门街上那座中世纪医院改建的图书馆。那天剩下来的时间,我全都在哥特式拱顶下的大厅里消磨,与我为伍的尽是散发着中古陵墓气味的厚重古籍,我阅读了大量与宗教相关的神话和历史,直到沉重的眼皮几乎要贴在桌面上,才起身在图书馆里闲逛,然后打道回府。虽然进行了连续几个钟头毫不间断的阅读,但根据估算,我读的资料大概还不及这座书籍圣殿藏书量的百万分之一,遑论世上还有无数关于宗教的著作。我决定隔天以及隔天的隔天都要再来报到,至少要在这里花上整整一周的时间,在不计其数的书页中探索上帝、奇迹、预言、圣人、幽灵、启示和玄义……希望能充实我的知识量。总之,任何事情都可以,只要别让我想起克丽丝汀娜、维达尔先生,以及他们两人的新婚生活就好。
既然有个得力助手,那就将一些差事交给她处理,于是,我嘱咐她收集城里所有小学的宗教课程内容,并且要针对各校教材分别写出摘要报告交给我。伊莎贝拉没有违抗命令,不过听了我交代的事情之后,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我要清清楚楚地知道学校是怎么把天主教教义讲给孩子们的,从诺亚方舟到五饼二鱼的神迹,缺一不可。”我向她解释了工作内容。
“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因为我就是想做,而且,我这个人的好奇心非常广泛。”
“您该不会是为了写新版的《我生命中的耶稣基督》而收集资料吧?”
“不是,我打算写一本关于少尉修女的历险小说。你呢,就照我吩咐的去做,别啰里啰唆的,否则我就把你送回你父母店里去帮忙卖糖果。”
“您简直就跟专制暴君没两样。”
“我很高兴,我们对彼此的认识总算是比较深入了。”
“这件事……跟您即将替那位叫作科莱利的书商写书有关系吗?”
“是有这么一点。”
“我看,这本书八成不会畅销。”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事比您想象中多。再说这语气也太不客气了,我只是好心想帮您。或者是……您决定放弃写作,从此变成流连咖啡馆和酒吧的文化人士?”
“我目前还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因为我在忙着当保姆。”
“算了,我不想跟您讨论您在当谁的保姆,因为我可是自食其力的人。”
“既然这样,阁下还想讨论什么事情吗?”
“商业艺术对比富有寓意的愚行。”
“亲爱的伊莎贝拉,我可爱的小维苏威火山,在商业艺术的世界里,所有艺术迟早都是商品,愚蠢几乎一直都存在于观察者的目光里。”
“您是在拐弯抹角地叫我笨蛋吗?”
“我是在直截了当对你下令:赶快去做我交代的事情,不准再啰唆。”
说完,我伸手指着大门,伊莎贝拉对我翻了个白眼,嘴里咕哝着我听不清楚的细碎语句,径自在走道上渐渐走远了。
伊莎贝拉忙着在小学和书店搜集教科书和宗教教义教材的同时,我则依靠大量黑咖啡以及坚忍的毅力,埋首于卡门街的图书馆加强神学知识。正式着手进行这部诡异作品的前七天里,我的疑虑并没有因此而转为拨云见日的光明。少数几个我可以确定的事实之一就是:大部分书写上帝、人性和虔诚信仰的作者们,他们的确博学,钻研也很深入,但从作家层面来看,文笔实在教人不敢恭维。读这些文字简直是受苦受难,可怜的读者必须努力打起精神,才不至于让自己无聊到陷入不省人事的状态。
勉力读了数千页相关著作,我渐渐觉得,人类史上以文字记录过的数百种宗教信仰,其实都非常类似。我把这样的初步印象归因于自己的无知,或者是我查询的资料并不恰当,不过,我倒是一直觉得,自己仿佛读了十几本侦探小说,无论凶手是谁,情节架构看起来都一样。神话和传奇,不管是探讨神性或是国家和种族的形成与历史,在我看来就像画面大同小异的拼图,几乎都是用同样的碎片拼凑起来的,只是顺序不同罢了。
在图书馆待了两天,我交了个新朋友,图书馆主任艾邬莱亚,多亏她替我从浩瀚书海中挑出了相关的资料和书籍,有时候,她会特别过来看看躲在角落书桌旁的我,并询问我是否还需要找书。她大概跟我年纪相仿,聪明绝顶,看她那对耳朵就知道了,大多时候就像两支尖锐刺棒一样竖得直挺挺的,仿佛心里在偷偷打什么主意。
“先生,您读了好多神学著作。怎么,您到了这把年纪才决定上祭台当侍童?”
“我只是在查资料而已。”
“嗯,看得出来。”
当我在那些严肃、生硬的资料中挣扎时,这位图书馆员慧黠的玩笑堪称珍贵无价的慰藉。艾邬莱亚只要有空就会来找我,帮我整理那些艰深晦涩的资料。页数可观的资料里写着各式各样的故事,题材包括天与子、圣洁的母亲、背叛与对话、预言与先知殉道者、天堂或荣耀使者、为了拯救世人而出世的婴儿、长相骇人的兽形妖魔,还有形貌尚称正常的外星人,以及总是遭受命运考验的好人和英雄……资料和典籍中经常提到,世人的生命一如季节替换,顺其自然就是了,乖乖接受国家的命运和规范,因为最终的补偿就在天堂里,凡是在尘世里得不到的,天堂里应有尽有。
周四中午,正值午休的艾邬莱亚走到我的书桌旁,问我除了研读宗教书籍之外,可曾想过吃午饭这件事。我邀她到附近新开张的莱奥波尔多之家一起用餐。享用美味的炖牛尾时,她告诉我,她担任目前的职务已经两年,在此之前,她花了两年时间写了一本以卡门街的中央图书馆为背景的小说,内容则是一系列发生在图书馆内的神秘谋杀事件。
“我很想写一本类似伊格纳迪斯·B.萨森早年风格的小说。您听过这个作家吗?”她说。
“略有耳闻。”我答道。
艾邬莱亚始终没找到自己的创作方向,于是我建议她,不妨采取稍微邪恶一点的笔触,并将情节聚焦在一本内容奇诡的秘密书籍,若是能朝着超自然主题发展更好。
“换了伊格纳迪斯·B.萨森,他大概会这样写。”我随口说道。
“那么……您读了这么多有关天使和魔鬼的书籍和资料,又是为了什么呢?您该不会告诉我,您是个满怀愧疚的还俗修士吧?”
“我正在研究的是,不同宗教和神话的起源有何共通之处。”我向她解释。
“截至目前为止,您的研究有何结论?”
“也没什么,我可不希望您勉强听我说一些乏味的长篇大论。”
“我不会的,说吧!”
我耸了耸肩。“这个嘛……目前为止,我觉得最有趣的是,大部分的信仰都始于历史上可能的真实事件或人物,但是很快就历经改革而成为一种社会运动,并随着信仰群众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而做出调整。您还醒着吗?”
艾邬莱亚点头回应。
“多数神话皆依循这样的模式发展而成,从仪式到规则和禁忌,皆来自改革过程中的官僚运作,反而和起源的超自然事件毫不相干。大部分奇闻轶事都是单纯而温和的,那是一种常识和民俗文化的混合,战争的形成起因于那些原则的外在诠释,一旦遭人扭曲或被人操控时,冲突就发生了。管理和阶级这两方面似乎是宗教沿革的关键所在。起初,事实向所有的人昭示,但是没过多久,仅有少数人拥有诠释和管理的权力与义务,他们甚至以全民福祉为由而篡改事实,并建立强大且极权的组织。这样的现象,生物学已经用动物社群向我们展示过了,没多久,就会演变为一场争夺掌控权与政治力量的纷争。战争和分裂成了无法避免的现象。迟早,文字会变成肉身,而肉身终将流血。”
我惊觉自己的语气越来越像科莱利,不由得叹了口气。艾邬莱亚淡淡一笑,持保留的态度观望着我。
“鲜血……就是您要找的东西吗?”
“文字本已沾染了鲜血,而不是鲜血污染了文字。”
“这样的说法,我可没这么肯定。”
“我猜您念的八成是修女办的教会学校。”
“那些黑衣女士啊……念了八年呢。”
“听说修女学校的女学生内心的欲望更黑暗、更不可告人,真是这样吗?”
“我敢打赌,您一定很想知道事实真相。”
“请尽管下赌注,因为确实如此。”
“在这个密集的神学研究过程中,关于欲望强烈的心灵,您还得到了哪些结论?”
“其实也没什么,我的初步结论就是乏味平庸罢了。在我看来,这一切显然不需要我这样费心费力去阅读百科全书,还有那些关于天使搔痒的资料……或许,我就是没办法去了解自己的偏见,或许也因为根本没什么好了解的,这个问题的本质纯粹在于相信与否,不需要去思考为什么。您觉得我这论调如何?是不是让人印象深刻?”
“简直让我起鸡皮疙瘩。可惜我在心怀阴暗欲望的学生时代没认识您这个人。”
“真会挖苦人啊,艾邬莱亚。”
图书馆主任开怀大笑,接着,她定定注视我许久。
“喂,请告诉我,伊格纳迪斯·B.萨森,到底是谁让您这样伤透了心?”
“看来,您的专长还不只是看书而已。”
接着,我们俩就这样坐在餐桌旁,默默看着莱奥波尔多之家的服务生满场穿梭。
“您知道伤心最大的好处是什么?”眼前这位图书馆主任这样问道。
我摇摇头说:“真正的伤心只有一次。其他都是轻微刮伤而已。”
“应该把这句话写进您的小说里。”
接着,我指了指她手上的订婚戒指。
“我不知道那个傻瓜是谁,不过,我希望您能够知道,他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艾邬莱亚的笑容里有几许淡淡的哀愁,并对我点了点头。回到图书馆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她回去坐在她的书桌前,我继续窝在我的角落里。隔天,我正式向她道别,因为我已经不能也不想再读到任何一行有关永恒真理的文字。那天前往图书馆途中,我特地在兰布拉大道的花摊买了一束白玫瑰,把花束放在她那张空无一物的书桌上。我在图书馆的一条走道上碰见她,她正忙着整理书籍。
“这么快就要离我而去了?”她一见我就这样说,“这下子还有谁会赞美我呢?”
“谁会不想赞美您?”
她送我到图书馆大门口,站在阶梯顶层向我握手道别。我缓缓步下石阶。走到半途时,我停下脚步,并转身回头。她依旧伫立原地,一直在那儿望着我。
“祝幸运,伊格纳迪斯·B.萨森。希望您能够找到想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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