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读完最后一页之后,我的老板这样说道,“很诡异,但是很有意思。”
我们坐在艳阳高照的城堡公园遮阴棚下的长椅上。透光的拱顶洒进一大片金色阳光,拱顶下的植物雕琢着光影交错的奇诡形态。我点了一支烟,看着泛蓝的烟圈在我指间袅袅升起。
“‘诡异’这形容词从您口中说出来,会令人感到不安。”我意有所指地说道。
“我所谓的诡异,乃是‘庸俗’的相反词。”科莱利语气平和地回应我。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了,马丁老弟。我认为您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方向,具有许多发展的可能性。”
对于一位小说家而言,如果有人说他的作品很有意思,并具有许多发展的可能性,那就表示这本小说的内容乏善可陈。科莱利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疑虑。
“我看您确实针对问题做了思考。您没有从神话相关的方向着手,反而采用了比较平淡的题材。容我冒昧一问,那个‘战士弥赛亚’的点子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不是个爱好和平的救世主呢?”
“因为您提过生物学。”
“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切事实都写在大自然这本书里。凡是勇气十足、心灵澄净的人都有能力读这本书。”科莱利趁此再做补充。
“我查阅的其中一本书上提到,在人类的发展中,男性生育力的关键点是十七岁。女性的生育力较早发展完成,并一直维持着,就某种程度而言,她们扮演着基因传承的挑选者和判断者。反之,男性纯粹只是配合的角色,而且老化的速度也较快。男人生育力达到高峰的年龄,也正是战斗力最强的时候。年轻男孩正是完美战士:他具有强大的攻击力,却几乎没有任何智慧和判断力去疏导这样的情绪。综观人类历史,许多社会都曾经善用这股强悍的战斗力,把年轻男孩变成了少年兵团、人肉炮管,以此征服邻国或抵御外侮。我总觉得,我们的主角当然会是天堂派来的使者,但是个高举武器的少年使者,并以令人震惊的方式揭示事实。”
“马丁,您决定将历史和生物学混在一起吗?”
“根据我从您上次的谈话而得到的理解,两者其实是同一回事。”
科莱利闻言,脸上立刻浮现笑容。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自知之明,他的笑容像极了一匹饿狼。我咽了下口水,并且避开那张让人看了会起鸡皮疙瘩的面容。
“我想了很久,后来发现,史上伟大的宗教大多是在社会人口结构以年轻的贫穷者为主的时候发迹,或是在这个时候扩张最迅速,并使其影响力达到巅峰。以七成人口低于十八岁的社会而言,其中有一半是血气方刚、性欲冲动的青少年男性,这样的社会简直是散播信仰的丰饶之地。”
“这样的说法太简单了,不过,我了解您的发展方向,马丁。”
“我也知道自己把问题单纯化了。不过,我研究故事大纲的时候,忍不住问了自己,为何不干脆直入核心,就此建立一个战士弥赛亚神话,这个热血沸腾、暴躁愤怒的战士拯救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基因、自己的女人,以及坚守敌国政治信念的长辈们……换言之,他拯救了所有不接受或不认同其理念的异己同胞。”
“成年人的部分呢?”
“关于成人,我们就从挫折感下手。漫漫人生路,人必须逐渐放弃年少时期的梦想和希望,随着年岁渐长,一个人益发觉得自己是受世间和众人折磨的受害者。我们总是能轻易为自己的不幸或失败找到怪罪的对象。由此可以清楚看见的是,这样的愤恨情绪以及受害者心态可以撩拨人心,并且具有强大力量。成人在这样的心态之下自认是群体的一分子,并借由团体互动将他们失落的希望和渴求慢慢升华……”
“或许吧!”科莱利搭腔,“这一切听起来都跟死亡和战斗有关吧?您不觉得这样会适得其反吗?”
“不会的,我认为这些都是基础。长袍穿上身,立地成修士,一般老百姓尤其容易被教化。”
“那么,关于占了一半人口的女性,您又怎么说?很抱歉,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女性会相信摇旗呐喊、冲锋陷阵这一套。童子军心理学只是用来对付小孩的。”
“几乎所有组织严谨的宗教都是以女性的奴役性、顺从和无才为基础,绝少有例外。女性应该接受纯真、被动和母性的形象,绝不容许自主和独立,否则就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女性或许有幸成为某种象征,却挤不进阶级制度。宗教和战争都是男人的事。而且,女性经常是为难女性的帮凶。”
“老人呢?”
“年老是信任的滋润剂。当死神敲门时,怀疑心态会立刻被丢出窗外。人只要来一次心脏病发作,恐怕连小红帽的故事都会深信不疑。”
科莱利扑哧笑了。“小心啊!马丁,我看您快变得比我更愤世嫉俗了。”
我像个顺从且焦虑的学生望着他,希望能获得严师的认同。科莱利拍了拍我的膝盖,神情愉悦地频频点头。
“我喜欢!我就喜欢这种味道。我希望您继续深入探讨,找出最适合的创作形式。这次我会多给您一点时间。我们大概两三周后再碰面,我会提早几天通知您。”
“您有事要出城吗?”
“出版社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我大概得出门好几天。不过,我这趟出门可是带着满足的心情。您的工作表现非常好,我就知道,我找到了最理想的人选。”
这时候,科莱利站起来,向我伸出手。我在裤管上擦掉掌心的汗水,握了他的手。
“还请您多多指教。”
“哪儿的话,马丁,您表现非常好。”
我看着他走向遮阴棚下的阴凉处,脚步声的回音逐渐消失在阴影里。我在原地坐了好一阵子,并暗自忖度着,不知道科莱利是否上了钩,而且听进我那通篇谎话?可以确定的是,我确实说了他想听的话。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听了我那一大段胡言乱语,他应该会暂时感到很满意,因为他的这个仆人,这个潦倒失志的小说家,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我告诉自己,只要能够多争取到一点时间去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试。当我站起来走出遮阴棚时,双手依旧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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