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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风雪欲寒天作怜

        倾泠是被噼啪的声音吵醒的,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眼的是一片凸凹的石壁,她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刻恍然,为何她会看到这样的情景?然后又一声噼啪传来,她循声望去,便见一堆柴火,噼啪声乃是柴火燃烧发出的声响。她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披风滑下,环视一圈,周围无比陌生,皆是灰色的光颓颓的石壁,看情形似乎是一个石洞。

        她怎么会在这里?

        正思索间,忽有脚步声传来,然后便见一名身着侍卫服的男子走来了,刹时,倾泠想起来了。她与孔昭去赏雪,后来她想弹琴,孔昭回去取琴,只留这名侍卫在旁,孔昭走后不久,她忽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接着她便失去了知觉,醒来便在此。如此看来,定是这名侍卫以江湖上说的“迷香”迷晕她,然后将她带到了这里。

        这般想着时,她静静的打量着对面的侍卫。不过二十多点的年纪,身量很高,方脸高额,五官端正,左眉中藏着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便令那张脸看着有一股憨态,看模样,倒不似奸邪之辈。只是这人为何带她来这?

        那侍卫手中提着一只剥去皮毛清理干净的野兔,不想一进来便对上一双寒星似的眼睛,刹时心头一跳,然后整个人便呆在了那,一动也不敢动。

        倾泠站起身来,除头有些昏沉外,周身并无不妥,略略安心。

        侍卫见她一动回过神来,“公……公主……主……你醒了……”一句话说的磕磕碰碰万分辛苦。

        倾泠眉心一凝,看着他,等他如何解释。

        可那侍卫却不懂她的心思,依旧是结结巴巴的道:“你……你饿……饿了吧?我……我打了野……野兔……”说着一边把手中野兔往前一提,可看着手中剥去皮毛还滴着血的兔子忽然觉得这是对公主的亵渎,不由赶忙手一缩,把兔子藏在了身后。“你……你……别看……我……我马上烤好。”说着他便走到了火堆旁,把兔子用一根树枝杈着,放在火上烤,别看他说话结巴,可他烤兔子的动作倒是很利索,上下左右翻烤着,十分的灵活。

        “你是何忍?本宫为何在此?”见他没有解释,倾泠出声询问。

        那侍卫动作一滞,然后只是道:“你……你饿了吧?吃……吃烤兔子。”

        倾泠眉一皱,不再理会他,抬步往外走去。这下那侍卫急了,丢下兔子便跳到了她前面拦住了去路,急急道:“你不能走!”这句说得又快又响的,这倒是不结巴了。

        倾泠停步,看住他,“你是何忍?”

        “我……我……”侍卫满脸惶色,“我”了半晌也说出了一句,“公主你不能走。”

        倾泠眼神一冷,那侍卫本已伸手想去拉她,被她目光一扫,顿时手停在了半途,不敢再近半分。

        “本宫为何在此?”

        为倾泠气势所摄,侍卫乖乖答话,“我……我带你来的。”眼睛亦紧紧盯住她,好似生怕一眨眼她便不见了。

        倾泠闻言,双眉一皱,“你为何带本宫来此?你意欲何为?”

        “我……”侍卫又吞吐起来。

        “说。”倾泠眼冷声亦冷。

        被她眼眸一盯,侍卫只觉得心跳得紧,神乱的慌。“有……有人给了我钱,要我让公主在白昙山失踪一两个时辰,然后再被人找到,找到时只我们两个在一处。”

        “嗯?”倾泠眼波一动,“是何人要你做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侍卫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见倾泠眉头一锁,生怕她不信,又道:“我真不知那认识水,不过那人知道我爹沉疴已久且家境窘迫,也知道我是公主的随行侍卫。出行前一日,我收到了一个锦囊,囊中有一百银叶跟一张纸条,纸上写着让我到了白昙山后见机行事,无论以何种法子,只要公主与人同时失踪一两个时辰即可,是成之后另有一白银叶作报酬。”

        “同时失踪两个时辰……”倾泠呢喃,目光看着面前的侍卫,脑中一道思绪闪过,顿时明白了那人的用心。只是……何人如此歹毒的心计?又是为何要这么做?这般想着,心头微微生寒。

        她沉思间,那侍卫却是痴痴看着她。眼前的人是尊贵的公主,仙姿天容,高高在上,本是他这等人终一生都不可触及的,可那日玉辇上,她飘然而出,容倾帝都,他只看得一眼,自此晨昏日夜,眼中心中梦里都是她,而此刻,她就在身前,不过一臂之距。想着想着,心中的痴念便就这么脱口而出:“公主,你和我走吧,我一定好好待你,一辈子守着你,一辈子都不让你吃一点苦,让你一辈子都开开心心舒舒服服的。”

        倾泠闻言回神,眼睛微微瞪大,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有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本来那人只是要我领着公主失踪一会儿,然后便让人找回去的,他甚至都为我想好了迷路的借口,他说公主从不曾出门,定不知外间情形,只要稍作解说便可骗得信任,到时,我依旧可以当我的侍卫,此事一了他也绝不会再找我。”

        侍卫看着她,脚下不由自主地移近一步。

        “虽则如此,可我从没想过要听那人的话害你,我本是想着时刻守在你身边保护你,不让坏人有机可乘,我若是救了你,也许你便会记得我。可是……可是……”侍卫渐语渐痴,“那天,你要去上学,就我一人跟着,到了东岩亭,孔昭姑娘又离开,于是那里就我们两个,再没有旁人。”

        他脚下又移近一步,“那刻,我们那么近,好像整个白昙山上就我们两个,我心中就生出念想来,要是这世上真的只我们两个就好了……那年头一生出来,便怎么也止不了,越是不想却越是想,满心满脑的想着若只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后来……后来我带走了你。”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想去拉倾泠,“我……我会对你好,把你当仙女一样……你和我走好不好?”

        倾泠后退两步,避开那双手,看着他,呆了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实没想到这人敢冒大不为偷偷以迷香带走她竟是这么个理由。而此刻白昙山上必是一团慌乱,孔昭、方珈、穆悰、顾氏等不知要急成什么样。而这人,他难道不知他这一举动是闯了多大的祸吗?别说侯府如何重罚他,便是回去帝都,铁律面前,必是祸及亲族!

        该说他是异想天开,还是疯魔了?

        张口本欲喝叱,可看着那卑微的诉求的伸着得手,那痴迷的全心全意的凝望她的眼,顿时所有的话语都咽在了喉中。他能当上侍卫,必是百中选一的良材,定有一身优于常人的武艺,定也熟知国法,可他却知法犯法,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令之不顾一切?

        这样的胆大妄为,她不会,那个人亦不能!

        一时间,竟有些羡慕这人的痴狂。

        “你和我走好不好?”市委依旧追问者。

        唉。倾泠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移步,闪身,再次往洞外走去。这人其言其行虽不可取,但亦不愿为难他。

        “不行!你不可以走!”一见她走,侍卫瞬即拦在她身前,“你……你……若你要走,我……我就……杀……杀了你。”凶狠的话却因说得断断续续的毫无一点威胁感,只是他的手还是象征性的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眼睛也瞪起来,似乎是想吓住她。

        看着这侍卫的反应,倾泠没有动怒,感慨之余反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这人,忒地天真。

        她一边叹息一边伸过手。

        那侍卫见她伸手过来,只道她同意了,一时欣喜若狂,手足无措,愣愣的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当倾泠的手触及他时,虽隔着厚厚的衣服,他却如造电击通体酥麻,神魂欲飞。

        “你两个时辰后可活动,那时你立刻回帝都去,带上你的家人远离帝都,此生都不要再回来。”倾泠单单丢下一句即出了山洞。

        “……”侍卫张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想转身阻拦她,身体却无法动弹,怔呆了半晌,他才醒悟,他时被公主给封住了穴道!

        公主会点穴?!

        公主怎么会点穴?

        公主竟然会武功吗?!

        山洞里,侍卫整个人傻在那儿,半天都不能自震惊中回神,等到他想起要告诉公主外面有多危险时,却已是许久之后。

        倾泠出得山洞,才发现已是夜晚,雪依旧在落着,视野所及一片灰蒙蒙的,虽有雪光的映射,但朦朦的什么也看不清。天空黑压压的不见有星光,而雪地上更不见有脚印,想来早被雪掩盖住了,这等情况下,完全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如何辨别方向。

        看着周围茫茫雪地,倾泠心中叹一口气。这是为人虽懵撞,行事亦毫无计划,可这一场大雪却是帮了他。侯府的人便是想来寻她,也没什么线索,现在天又黑了,也不知孔昭急成了什么样。

        她原地站了会儿便自然而然的往左而去。便是不知身在何方,至少要先离开这个山洞,然后找个地方歇息下,等天亮了,白昙寺的钟声必会响起,那时便可循着钟声回去。

        如此一想,她往冒着风雪前行,只是积雪已厚,腿陷进去便难八处,行路极慢亦极耗气力,也不知走了多久,慢慢的只觉得又累又饿又渴又冷又痛,正看到旁有一块大石,便靠过去坐下,想歇息一会儿再走,至少要找个山洞避避雪吧。只是一坐下后便倦倦的再也提不起一丝气力,神思也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慢慢的便困意袭来,眼皮开始睁不开,迷迷糊糊间,她想,干脆睡一会吧,睡醒了便有力气了,也或许醒来后孔昭便找来了……他呢,他总应该找得到她吧……再后来,便陷入了黑甜香中。

        天空中,雪依旧纷纷扬扬的,仿佛是天女不小心打翻了手中花篮,令得天花密密的绵绵不绝的从天飘落,淹没了树,淹没了石,淹没了山,淹没了大地,亦淹没了石下坐卧的人。

        一夜过去,云光雪照,琉璃璀璨,白昙山这一刻美得优雅圣洁。

        可秋意遥心头却如蒙阴雾,到现在他都没有找到人,而白昙寺的钟声也没有敲响过,四路人马一天一夜毫无所获。想着已经过去这么久,心里便越发的焦灼。跃下断崖,想去那边山谷看看,可半途中体内真气一滞,人便自半空中摔下,砰的落在雪地里,只能庆底下是厚厚松松的积雪,摔不死人,只是一身的筋骨都在作痛,那痛十分的熟悉,并不是摔伤了的痛法,而是寒疾发作的征兆!

        他忙想坐起身,可手足颤栗,竟是不听使唤,咬住牙根,忍着钻骨的剧痛,慢慢地一点一点爬起来,终于做起时,额头上已密密一层冷汗。盘膝而坐,闭目调息,让内气重新从丹田聚起,顺着静脉缓缓流动,打通身体每一个滞塞的关卡。

        差不多半个是时辰后,他才收气,身体已不似先前那般彻骨的冷,钻骨的痛,只是有隐隐的暗痛传来。看来,这一天一夜的风雪,已带着的寒气浸入体内。这番压制也不知能压多久,但愿在找到人前不要再发作。

        他起身,抬步前行。此刻最紧要的是找到她,这么久了,也不知她如何了?

        走得半个时辰,天又阴沉起来,灰买蒙蒙的,似乎又要起风雪。他心中不由更为焦虑,脚下加快,不一会儿,便见山谷前方有一块巨石矗立,厚厚的积雪铺盖,便似一座小小的雪山,随着距离的临近,依稀看到石下有着什么,他心中一颤,不由得便提气飞跃,几个纵步落在了巨石前,只一眼,他便如遭重击,面色苍白如雪。

        那巨石下倚坐着一个人,白雪淹盖,已化成一尊雪像,只眉目依稀是梦中模样。

        他摇摇晃晃急急切切的奔到雪人前,颤着手落在雪人的肩上,触手只是白雪,冰冷僵硬,顿心魂欲裂几欲发狂,再颤颤伸出手去探鼻息,指尖微微的气息顿让他心口一松,差点摔倒在地。

        她还活着!

        那一刻,他几乎要大喊大叫。

        却只是一把抱起雪人,在雪地上飞跃,片刻后,在一处山洞前落下。

        此刻赶回白昙山必是来不及了,她已命在旦夕,而且全身冻僵,若不及时救治,她便是挽回性命,必一生受寒疾之苦。

        他一生深受其痛,又怎能让她也受此痛苦。

        抱起她,进山洞放下,又去捡了许些枯枝回来生起火,将她移至火堆前平躺下。

        伸手,触及她腰间的衣带时有一瞬间的退缩,可当目光落在那已冻成青紫的面容时,心头一绞。此刻非常,已顾不得礼法,只有那最原始最简单的法子才有用。手落下,接去她身上一层层衣物,当那一具冰为骨玉为肤的躯体展于他眼前时,他不由闭上了眼。片刻后,他睁眼,眸光平静,面容如水。抬手,体内运气,让一双手掌带着温热落在她身上,搓揉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为她驱除寒气,为她活血通脉,让那冰冷僵硬的肌肤恢复温热柔软。

        如此过得半个时辰后,当感觉她的身体不再僵冷,已恢复温软时,为她将衣裳仔细妥当的穿好,然后掌心隔着衣裳按在她胸口,一股暖流便传入她体内,顺着静脉缓缓流动,行遍她四肢百骸。

        不知过了多久,倾泠眼睫微微一动,他瞬即收手,知她既要醒来,心神一松,立时便感一阵晕眩,身子一晃,差点倒在倾泠身上,忙以手撑地,等晕眩过去,睁眼,却对上一双清澈而略带迷茫的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刹时心弦颤动,万物具远,天与地,唯他与她。

        一瞬,便已千年。

        静静的看着,痴痴的对着。

        他眼中有她,她眼中有他,却恍然梦中,如那日雾中相逢,似幻似真。

        同府而居,咫尺天涯。

        或许,为这一刻,为这一眼,他们已跋涉追寻了千万年,经历了千辛万苦千劫百难,至此刻方得相遇,所以才会感觉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辛酸。

        洞中一片静谧,两人只是看着,浑然忘外。

        “冷……很冷……”

        许久后,倾泠止不住的轻轻呓语才打破那仿似亘古至今的宁静。

        秋意遥忙接下身上的狐裘盖在她身上,又从包裹里取过酒囊喂她喝下几口暖身。

        那时烈酒,倾泠喝下后,便如同一股烈火从口烧到心肺,人清醒了,身体的感觉亦活过来了,有些痛,有些冷,却不再那么僵硬,缓缓做起身来,才发现有在一个山洞里,亦是一堆火,一个人,可心里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我怎么会在这?”她侧首看着他。

        “你在雪地中睡着了。”秋意遥道,接着面色一凛,“你怎么可以睡在雪地里,那是会冻死人的!而且山里有野兽,若晚到了,你便……”他心口一紧,说不下去,只是气息微促,足见心中忧切。

        还从未有人如此面带厉色的对她说过话,倾泠心中不觉恼怒,反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似乎甜甜的,她喜欢这种感觉。看着面前忧形于色的人,心神一刹又恍惚起来,不知不觉中轻轻唤一声:“意遥。”轻缈而清晰。

        秋意遥如闻惊雷,心神一震,怔怔看着她,半响无语。

        意遥……

        她是如此唤他,仿佛她已换过千百回,如此的自然而然,那样的熟悉亲昵。

        可他们……此刻不才是初见么?甚至不曾相互表明身份,他们明明是陌生人。

        可她为何就能知道是他?

        为何她如此的从容而平静,在他如此的窘迫且忧苦之时。

        他们身份有别人伦相隔,她又怎可如此唤他?

        她是君,他是臣,她是嫂,他是叔……他们,原就该远远的……刹那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悲喜酸苦理不清剪还乱。

        披在身上的狐裘暖暖的,醒来之初感受到的寒意,此刻竟慢慢的消了,侧首,脸颊碰在长长软软的毛,一股清苦的药香潜入鼻中,如此熟悉,是他的气息,于是心底里也是暖暖的。“我不知道雪地里不能睡,我也不知道这里有野兽,我就是累了困了,然后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她道,声音轻轻的带着解释的意味,那是从来不在意他人想法的她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意。

        秋意遥轻轻叹息一声,其实心里也知她定不懂这些的,只是心中忧切惶急,刹那间便脱口而出了,此刻回神,思及彼此身份,便有了窘意。从包裹里取出干粮和水,“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待舒服些我们便回去。”说着将干粮放在火中烤了会儿,待温热时才递给倾泠。烤完了干粮,他将水置于掌中,默默催运内气,待水囊中的冰冷化作滚烫时才收功,将水囊放在倾泠伸手可及的地方。

        倾泠看着他的动作,不自知的唇边便微微抿出一丝笑意。他总是如此的细心周到,她早已知道。

        “昨晚上我找不到路,周围全是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怎么回去时,心里便有些绝望害怕的感觉。”倾泠捧着干粮,瞅着火堆有些怔怔出神,“我坐在雪地里,那时候想,若我回不去了,孔昭肯定要急死了,可那傻丫头又找不到我,这刻怎么办?后来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又想,孔昭找不到我,你总会找到我的。”

        秋意遥拨弄着火堆的手便是一滞。

        倾泠转眸,看着他,轻轻一笑,浅浅淡淡的,似幽兰悄绽芳华暗潜。“我知道,便是我死了,你也会知道我在哪的。”

        啪的一声脆响,是秋意遥手中的枯枝折断了。“公主!”这一声又急又响,仿佛是借这一声去打断什么,去阻拦什么。

        倾泠看着他,只是一个侧影,绝望而悲伤。轻轻叹息一声,低头吃手中干粮。

        咫尺天涯,原只需两个字。

        洞中刹时沉寂,只倾泠咀嚼干粮的轻微声响,干粮并不好吃,若在平日,倾泠是绝不会吃得,可此刻她吃得十分的认真,十分的仔细,如食罕世佳珍,真正的是细嚼慢咽,只是再如何细致缓慢,终也有吃完的时候。吃过干粮,再喝下水囊中热热的水,又有火烤着,身体便慢慢暖和了,亦恢复了气力。看着对面神色沉静却闭目而坐的人,胸口似有什么堵住了,呼吸间便带出痛楚,她起身,“我们回去吧。”

        秋意遥整眸,看她一眼,确定她已无大碍,才起身。

        两人走出石洞,迎面便一股寒气袭来,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冷颤。

        “你穿上。”倾泠解下身上的狐裘。

        “我没事。”秋意遥摇摇头。

        “你的身子不好,还是穿上。”倾泠将手中狐裘递向他。

        秋意遥接过,却是重新披在倾泠身上,系好,“我有内功护身,不妨事。”

        倾泠微仰头,看着温柔却又如此遥远的他,叹息的道:“你又何必如此。”

        秋意遥一怔,张口欲言“你是哥哥的妻子,我理当对你好”可看着倾泠,那清冷的眸子静静的看着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于是那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转首,看向雪地,“雪这么深,很难走,希望天黑前能回到白昙寺。”

        倾泠垂首,未语。

        秋意遥回头,看她乌发如墨,玉容如雪,风姿纤纤,仿似下一瞬便会化入雪中。心头顿涌一股凄然苦涩,无以排解。

        “走吧。”她抬步前行,只是一脚踏出便深陷雪中,差点摔倒,积雪已有膝高了。

        他伸手拉起她,想她贵为公主,这一生走过的路怕不足一里,这样的雪路自然更不曾走过,若带着她走,只怕走到明日都不能到。背过身,蹲下,道:“请公主将就一下。”

        倾泠怔住,看着他屈膝的背影,半晌未动。其实……想告诉他,她亦习有武功,不是弱女子,可是看着那个背影,也许这是此生唯一亲近的机会。终于,她伏下身子,趴在他背上。身躯相触的那一刻,两人心头同时一震,然后,倾泠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落在倾泠的膝弯,负她起身,跨步前行。

        离开山洞,走在山谷,放目眺望,山坡、树木全披雪装,视野中除了雪白还是雪白。

        走了半个时辰后,天空又飘起了学,倾泠抬头,看着那从天而降的天花,回首身后的只一行脚印亦步亦趋,在身后蜿蜒。

        这,算不算是两人同行?

        这,算不算是两人一体?

        抬手,圈在他的肩上。

        侧首,偎近她的颈旁。

        耳边,听到他微显急促的喘息。

        眼睛,看着他汗湿的鬓角。

        一滴汗珠顺着他脸侧优美的弧线垂落,她伸指,悄悄接住那颗汗珠,如承甘露。

        “要是永远这样走下去就好了。”她闭目,轻轻谓叹。

        他手一抖身站直,她自他背上滑下,两人静静站在雪中。

        良久,他缓缓转身,看着她,一双眸子幽沉如晦,那眉梢眼角,却已溢出凄色。

        雪依旧飘飘扬扬的下着,落在雪地,落在山峰,落在树梢,落在两人发上肩头。

        她静静的看着他,双眸明澈,如秋湖蕴着寒星,那般的清亮夺色。

        半晌,她抬头,看着那从天而降的洁白无瑕的雪,轻轻的却是无比清晰的道:“有风,有雪,有天,有地……”移眸,看着他,“有你,有我。”此时此刻,只有风雪,只有天地,只有我们!

        秋意遥依只是静静的站着,凄婉的看着。

        倾泠定定的看着他,眼眸直视,不闪不躲不避不退,仿佛裹着火的冰,那样的清澈,那样摄人心魂的明亮。她清清楚楚的说:“意遥,我喜欢你。”

        秋意遥身一震,心头悲恸难抑,眸光如风中烛火,仿似下刻便会湮灭。

        倾泠前进一步,看住他,一字一字的吐出:“意遥,此刻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好不好?”此刻忘记地都,忘记秋家,忘记身份,你只是秋意遥,我只是皇倾泠,整个天地,只有风雪和我们。

        秋意遥凄然的看着她,看着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清冷而孤寂的眼睛,而她自己并不知道。可当日雾中看入第一眼,他便已看清,他为之心颤,他以为那是怜惜,忍不住关心,可后来,他才知,她生于孤独长于寂寞,孤寂从来如影随形,她不曾介怀,她带着那份孤冷悠然独行,而他……自此在那一潭清波中无可自拔的沉沦。

        可是,他是秋家的秋意遥,她是秋意亭的妻子,所以只有远离。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心中涓涓。

        偏偏,她如此说。

        此刻,天地间只有风雪,只有你和我,我们忘记一切,只做你和我。

        偏偏,她这样说。

        她的世界可以如此的简单分明,只有喜欢和不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她就说,她敢做。

        只有你和我……只做你和我……好不好?

        不好。他脑中有声音在严厉制止。她是自幼疼你护你的各个的妻子,你若敢……你置兄弟情义何在?你不可忘父母养育你二十载的恩情!记住,她是哥哥的妻子,若因你,而令哥哥的姻缘由任何不美满,你百死不足以抵罪!你与她,不过是苍天捉弄。

        好的。他心中有声音轻轻的告诉他。你是这世间最懂她的人,她是这世间最知你的人,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你们是两情相悦。你为她可百劫千难不皱眉头,那是你的心,那是你一生的念,那是你三生三世无解的痴!

        那两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叫嚣着,他头痛欲裂,他神魂欲碎,他是如此的想要,可他不可以。

        “……”张口,“不”这简单的一字却怎么也吐不出,胸口似有千刀在绞,痛不可当。

        “意遥……”倾泠轻轻的唤着。

        顿时,耳中便只有那轻浅低柔的呼唤,于是,心魂那一刻脱离了控制。

        “好。”一字飘渺如雪落,瞬间便被风卷走。

        可是倾泠听到了,她眼若星辰,看着秋意遥,满心满怀的欢喜。

        对上那样的眼神,秋意遥的心在那一刻都颤抖了,缓缓伸手,他拥她入怀。

        “意遥。”倾泠谓叹,若云水轻柔缱绻,侧首,唇近在他的耳边,轻轻道:“这一生,我此刻最欢乐。”拥着她的肩膀蓦然收紧,身躯相依,心魂相契。这一刻如此的温暖,这一刻如此的幸福。

        秋意遥紧紧拥住怀中的人,一滴水珠从眼角滑落,掩如怀中人的乌鬓中。

        这一刻,是此生最满足最甜美之时,亦是最痛苦最内疚之时。

        可是,此刻,就让他忘记恩情,忘记责任,忘记所有一切,就只做秋意遥,拥抱着他喜欢的人。一生那么的漫长,一刻那么的短暂,可此生能有这样一刻,足矣。

        “倾泠。”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深情而哀婉,缠绵亦悲楚。

        这也是此生第一次有人唤她的名字。

        是她所欢喜的人,亦是欢喜她的人。

        她唇边绽一朵冰花似的微笑,低首倚入那个怀抱,无边的温柔相笼,心神从未有过的安宁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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