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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同生同代亦为幸

        五月二十一日。

        天蒙蒙亮之际,秋意遥醒来,于是燕叙找来软轿,将他悄悄抬去了风辰雪的小院修养。

        辰时,燕云孙在府衙召集丹城所有官员将士议事,众人至时,发现不见秋都尉与李千户,皆有疑惑,但燕州府道秋都尉与李千户已另有重任,于是众人释疑。

        议事之时,孙都副一番高谈阔论让在场诸人有的鄙夷,有的烦厌,有的更是不屑一听,只不过燕州府一直品茶颔首,似乎对孙都副的话颇为赞赏。当孙都副终于收声之时,诸人松了一口气,而燕州府则赞扬孙都副熟读兵书常人难比。孙都副闻言顿飘飘然,又见州府大人看着茶杯眉头微皱,赶忙关切地询问州府大人茶水有何不妥。于是燕州府告诉他,他一贯爱品“银针”,只可惜走时匆忙,忘了带来,这“毛尖”虽好,依是差了几分。孙都副一听,忙答他家中便有极品银针,这就去为州府大人取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而自那后,燕州府总是是不时的对某样吃的、喝的、用的、玩的表露一两分兴趣,孙都副于是一门心思为州府大人的吃穿用度打点起来,至于丹城兵事,反正还有别人呢,他只需讨好了州府大人,自然就有了锦绣前程。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孙都副离去之后,燕州府一端神容,将即日起丹城的各方部署一一吩咐下去,众人诧异之余,亦欣然领命,对州府更是心悦诚服。在众人退下时,燕州府又将田校尉单独留下。

        那一日,城内城外皆安然度过。

        而第二日,许是前一番攻城元气大伤之故,山尤未有所动,于是白日里依旧平静度过。

        至深夜,两千骑兵悄悄自丹城南门而出,夜袭山尤,睡梦中的山尤军被杀个措手不及,等他们整装迎战之时,丹城军却是迅速退兵,山尤军自是不肯轻易放过,不料丹城军离去前一轮火箭射下,顿时山尤营帐火光大起,山尤军忙弃敌救火。

        二十三日,双方按兵不动。

        二十四日,山尤发兵攻城,双方依旧势均力敌,无功而返。

        二十五日,双方休整。

        二十六日,依旧按兵不动。

        二十七日,凌晨,一千轻骑自西门悄悄而出,绕至山尤后方,火烧粮营,退兵。

        二十八日,丑时,山尤以两千精兵悄悄绕至丹城北门,欲行突袭,却为北门守军床弩射回。

        ……

        于是,就在双方这不断重复着的攻袭、休整中,日子到了六月中。

        六月十日,丹城南门忽然城门大开,这引得山尤大为惊诧,几番打探,得到的回报皆是:城门大开,城里一片安静,可城楼上却有琴声飘下。

        山尤不知丹城主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是要行空城计,那也太儿戏,他们决不信丹城里此刻是空的。那么便是另有图谋?可是其图谋在何处?于是一番商议过后,暂且按兵不动,以观后变。

        十一日,丹城依旧是南门大开,琴声悠然。

        十二日,还是如此。

        如此过了三日,山尤再难安之若泰,是夜,尤翼宣召集诸将商议。

        攻,可以预计到,丹城内定是有埋伏。

        不攻,如此拖延下去亦不是办法,况且毫无动作倒是显得山尤害怕了。

        最后,众将决议以五百精兵探南门,城外陈兵两万,如此可攻可退。

        翌日,由一名前锋校率领精甲坚盾的五百精兵往南门而去,小心翼翼地跨过护城河,再小心翼翼的步入洞开的大门,城内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亦无一个人影。

        见此情况,山尤军更是不敢大意,小心谨慎的一步一步的往城内走去,当五百人通过了城门,猛地,琴声乍起,铮铮如剑鸣,同时山尤军只觉脚下一空,顿身子急坠,后边还留在城门口的人见着前面的石地忽然抽空,出现了数丈宽数丈深的大坑,坑下立着尖尖的木桩,坠下的同伴无不是穿胸破肚,凄声历嚎响彻耳边,一时心颤魂惧,可紧接着四方纷涌出无数的丹城守军。

        “快退!”

        前锋校当即一声大喝,赶忙掉转马头,领着残余士兵往城外逃去,只是才逃出城门,上方便一阵箭雨射下,顷刻间,五百精骑尽数亡命。

        而陈兵城外的两万山尤军,耳闻城内惨叫,又眼看着五百精兵眨眼间便没有了,一时亦是心神震乱,领将正犹疑这是即刻就退还是稍作攻击之时,猛地,城楼上鼓声大震,紧接着东、西两面忽涌浓重的紫云,那是数万丹城铁骑迅猛奔来。

        “退!”

        这时刻,本该是奋勇迎战,只要能支撑到后方援兵到来,尽可以拼,又或是全身而退,偏偏领将惊乱之下本能的作出反应,却令得本来就因那五百精兵瞬间毙命而惊惧的山尤士兵们更是心慌神乱,纷纷掉头逃去,丢盔弃甲,阵溃人散。

        而丹城铁骑闻鼓声振奋,豪气干云,直扑落荒而逃的山尤军,钝刀戈相击,战马嘶鸣,杀了个昏天地暗。

        在金鼓剑鸣人嚎马嘶中,那铮铮琴声依旧,正是一曲声动天地激励萧杀的十面埋伏。

        城楼上,风辰雪素衣皎然,青纱蒙面,十指挥洒,琴声铿然,她身旁,秋意遥一身青甲,腰悬长剑,手挽长弓,垂目望着下方厮杀。

        等尤翼宣领大军奔来相救之时,丹城守军又是迅速舍敌后退,入城、起桥、闭门,真是干净利落,而城外山尤两万大军又伤亡数千。

        尤翼宣看着满地死伤的将士,再看城楼之上悠然而立一人,顿血气上涌愤怒难禁,取过长弓,黑色的羽箭对准城楼立着的人便是一箭射去。

        眼见飞箭疾来,城楼上,有士兵喊道“都尉快躲”,有的则取过盾牌要为他挡,却见秋意遥不慌不忙举弓搭箭,然后“嗖!”的银色羽箭射出,迎着那支黑箭如电飞去,一时间,城内城外将士无不仰首观望。只见半空中,两箭相撞,“叮!”空中一声锐响,便见黑箭一分为二坠落于地,而银箭力道未减,依旧迅疾飞去,仿是裂空破流,让山尤阵前的士兵看的胆战心惊,赶紧举起一排长盾,欲挡银箭。那飞射的银箭“咚!”的射在盾甲之上,举着长盾的士兵只觉手一麻,耳边似有风啸,不由侧首,便见银箭破盾而去,刹那间没入后方一名士兵的肩头,那士兵疼痛之下,手中的东西握不住,于是千军万马眼睁睁看着竖立在尤翼宣身后的帅旗轰然倒下。

        那一箭不但劈开了对方的箭,更旨在射下将领的帅旗?!

        “好箭法!”

        丹城守军顿涌雷鸣般的赞叹,风辰雪已收琴声,凝神看着他那破云裂空的一箭。当那欢呼赞叹响起之时,她轻轻的道:“意遥,我很久前便见过你射箭,那时候你的箭术也如现在一般精妙。”

        “嗯?”秋意遥听到了,侧首看她。

        “当年,我初见你便是射箭。”风辰雪移步至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心头泛起柔柔微澜。当年不过惊鸿一瞥,又何曾想到会有今日的心心相应。

        “那是何时?”秋意遥略带惊讶,“我怎不记得?”

        “当年你与意亭随侯爷过安豫王府做客,父王在王府的练武场考校你俩的武技。”忆起幼时一面,风辰雪神色微有恍惚,“那会意亭舞剑,你便是射箭,射箭时的银环还是意亭扔的。”

        听风辰雪这么说,秋意遥细细一想,懵然想起少时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日他与兄长还得安豫王赏赐弓、剑。他看着风辰雪,轻声问:“辰雪,那时候你又在那?”原来他与兄长在那么早的时候便已与她相遇,他们的缘分竟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便已开始了吗。

        “那时候我在长廊里,隔着一片树荫,看意亭与你,一个纵身扔银环,一个飞身射羽箭。”风辰雪回望的眸子里带着柔柔的笑意与蕴得极深的情意,“当真是‘弓开入秋月行空,箭去似流星落地''。”

        “那时候……我却未能看到你。”秋意遥不觉遗憾。

        “没关系,我们并未错过。”风辰雪看着他,神情如云水轻柔。

        秋意遥闻言心头一动,看着她,唇边弯出一抹极淡而欢欣的笑容。

        隔着数丈远,淳于深意看得这一幕,心头猛地便冒出了一句话: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这是她曾听朱怜玉唱过的,她从不喜欢这些缠绵的东西,可此刻竟不知是怎么的就这么在心头冒了出来。又是如此的合情合景。此刻虽千军万马,虽血雨腥风,可那两人却是最平静最坦然,他们彼此望着,便已天地在怀别无所求。

        可是,秋大哥……

        那日山尤气势被削,尤翼宣再不甘心亦只能退兵。

        第二日,双方按兵不动。

        六月的天,十分炎热,骄阳似火,烤得人皮焦肉痛,山尤士兵里有不少中暑,再加上远离家乡又久攻不下的焦躁,士气颇是低落。山尤有几名久经沙场的老将见此不由忧心。

        十五日,尤翼宣正在帐篷中与同行军师商讨攻城良策时,忽有亲兵来报,说陆将军在帐外求见。

        尤翼宣闻言忙道:“请。”然后向军师点头,军师会意,退下。

        帐门掀起,与军师擦肩而入的是一名身材高大两鬓微斑的老将,正是山尤的一等虎威将军陆守鑫。他年近五旬,乃是山尤战功赫赫的名将,本是此次出兵的主帅,因尤翼宣忽然上书要亲自领兵,山尤王亦想爱子建立武勋,于是允旨。在山尤王的七位王子中,陆守鑫向来拥护这位才干出色的五王子,因此并无二议,甘为副帅。

        “殿下。”陆守鑫躬身行礼。

        “陆将军免礼。”尤翼宣对这位老将也是十分尊敬,“快请坐。”目光示意一旁的尤昆为其搬过椅子。

        陆守鑫倒也不讲虚套,就在尤翼宣座前坐下,然后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看着尤翼宣,道:“殿下,末将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尤翼宣微微一愣,然后道:“将军乃是我山尤名将忠臣。”

        “好,既然殿下视末将为忠臣,那末将便有话直说了。”陆守鑫抱拳道。

        “将军请说。”尤翼宣亲自为其斟茶。

        “末将请殿下退兵。”陆守鑫直言道。

        “嗯?”尤翼宣斟茶的一顿,抬眸看着陆守鑫,疑惑着刚才是否听错了。

        “末将请殿下退兵。”陆守鑫重复一遍。

        尤翼宣放下茶壶,看着陆守鑫,脸上神色不定,片刻才道:“陆将军何故出此言?”

        “因为久战无功,已无胜算。”陆守鑫又是一句直言。

        尤翼宣眼光闪烁一下,心头颇有恼意,但面上并无显露。“陆将军为何认定没有胜算?”

        “殿下是个明白人,末将不以为殿下会看不清楚。”陆守鑫眼神锐利。

        尤翼宣眉头微皱,眼睛看着陆守鑫,没有说话。

        “殿下,我山尤近年是十分的兴盛,但论国力、兵力并不可比皇朝大国,只是强敌在侧,我等小国实难安枕,是以才定下联合采蜚蚕食皇朝之策。”陆守鑫道,“此次与采蜚联合出兵,本是要攻皇朝一个措手不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月州,如此便等同在皇朝腰间插下一柄利刃,图的是日后步步进逼。”

        尤翼宣唇角一抿,依旧没有说话。

        陆守鑫继续道:“可而今,显然是我们出兵的消息早已走漏,是以丹城才有了防备,而援兵亦是迅速赶到,让我们失了先机。”他说到此,脸上肌肉抽动,显然对如此机密之事走漏消息甚为不满。“若能猛攻一举拿下此城倒好,可我们一番强攻下来,反是损兵折将,徒劳无功。再后来,我们与丹城兵力相当,互为攻袭,没占到便宜,反耗了将士们的士气与精力。殿下,我们此刻天时地利人和不占一桩,再继续下去,不外两个结果,一是丹城等来了更多的援兵,二是我们士气、粮草耗尽,丹城不战而胜。”

        听了陆守鑫的话,尤翼宣面无表情,只是桌上的手紧紧握起。

        “殿下?!”陆守鑫忍不住唤道。

        尤翼宣沉默许久,才沉声道:“不能退兵。”

        “殿下?”陆守鑫的声音拔高,已带有失望与怒气。

        尤翼宣抬眸看着他,眼神冷厉,面色深沉,道:“我此次出兵,父王报了多大的希望将军是知道的,若我们无功便返,到时父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朝中那些大臣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想来陆将军也是知道的。”

        听得这话,陆守鑫顿做不了声。

        “所以无论怎样,你我至少都得攻下丹城才行。”尤翼宣斩钉截铁道:“否则你我也不用再回国都,我也不用奢想王位了!”

        “可是……”陆守鑫沧桑的面上浮起悲色,“殿下,既算是我们攻下了丹城,那也是残胜如败啊。”

        尤翼宣眼睛暗沉如墨,声音亦沉甸甸的,“将军,我们别无他法。”

        陆守鑫无言。

        那日,尤翼宣召集众将于帐,定下翌日攻城之计。

        待所有将领离去后,尤翼宣走出营帐,外面已是漆夜繁星。举目眺望,对面的丹城在黑沉沉的夜里偶尔现银光,那是城楼上守军的铠甲折射的星芒,在这夏夜里看着,亦一片冰冷寒澈。

        “殿下,我们之所以失了先机,定是因为当日的贼人走脱了。”尤昆在他身后道,“而当日的贼人肯定就是那位风二小姐藏起来了。殿下,这风小姐是我们的敌人。”

        尤翼宣沉默着,半响后他才轻轻叹息一声,“本王知道。”那一日她想掳他之时便已全然知晓。

        “殿下你……”尤昆小心翼翼开口,却终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静默了许久,尤翼宣道:“我们三年不曾扰过丹城,已放松他们的警惕,又年年财帛打点了丹城的守将孙荣,那人全无才干,即算有淳于府尹,但他无兵权亦是无济于事,本以为这丹城一攻即破,却不想我们都耗了都一个月了,依旧无寸功。想来,这守城的将军定不是那孙荣,极有可能是那日援兵的将领。”

        “嗯。”尤昆点头,“那孙荣属下前年作为秘史来丹城时曾亲眼见过,胆小如鼠刚愎自用,若是他守城,我们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攻下丹城。”

        “却不知此刻这丹城是守将到底是何人?本王虽非名将之才,但也懂兵略,而出兵以来唯恐行差踏错,事事听取陆将军他们的意见,自问已尽量做到完全。可这些日子下来……”

        尤翼宣握拳,不自觉的抿紧嘴,眼睛里射出一种烦躁又无奈的情绪。“似乎丹城里的那个人,他事事比本王想的更远更细,以至处处为人所料,处处为人所制。”

        听得他这一番话,尤昆不由劝解道:“殿下,胜败乃常事。”

        “尤昆,败就是亡。”尤翼宣语气冷然,“本王若不能攻下丹城,那回到国都便是形同废人。”

        “所以殿下才有明日之举?”尤昆道。

        “明日一绝生死。”尤翼宣的声音里带着决然。

        尤昆听了没有再说话,看着前方的主人,心里想,殿下此刻已放下那位姑娘了吧?

        他不知那刻尤翼宣望着对面的丹城,却正是想着风辰雪。他生于王室,不知见过多少美人,可不知怎的,只要一见到她一想到她,心神便会有从未有过的宁静欢喜,似乎有她,便富贵荣华为烟云。只是……明日一战,许是他亡,又许是丹城亡。他死了,自不会再念着她,若丹城亡……她呢?

        那一夜,还未到天亮,丑时山尤营帐便有一骑仓惶奔入。

        皇朝大军以屡犯边境对上国不敬为由,大举进攻山尤,已攻下七城,正逼近国都!

        尤翼宣听到这一消息之时,眼前一黑,几乎晕翻过去。

        “殿下!”尤昆赶忙扶住她。

        “这是何时的事?”尤翼宣翻过神来厉声喝问报讯的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从未有人来报讯给本王?”

        “殿下,

wails>皇朝大军攻我山尤乃是在一月前,自大王得讯之日即派人通知殿下,可一直未有殿下消息,大王连续派出七批人,到小人已是第八批啦。小人一路上不眠不休拼死赶路,就为能早到殿下身前。”报讯的人衣衫褛褴满面风尘,可见其言不假。

        尤翼宣听了大惊,“本王从未得过任何讯报,这……难道是有人半路截了?”

        讯报的人也茫然,“小人出来之时,皇朝大军已逼近国都,大王交代你下即刻撤兵回救国都。”

        尤翼宣又是一惊,“竟是如此神速?那领兵是将领是谁?”竟可如破竹般攻至国都,那会是何人有此能耐?

        “乃是皇朝的靖晏将军秋意亭!”

        “他?!”

        闻言不单尤翼宣一震,便是在帐的所有将领无不面现惊色,这实在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报讯之人离开之时已逼近国都,那如今……众人如此一想,莫不胆寒。

        “传令,即刻拔营启程!”

        当夜,山尤便拔营撤兵。

        那时刻,丹城城楼上,秋意遥望着趁夜离去的山尤大军,了然一笑。“看来大哥已得手了。”

        “那小子真的是天生的将才。”燕云孙忍不住感叹道,“五十年不得一出之人!”

        旁边的淳于深意也赞叹道:“秋大哥是举世难得的奇才,我们可与他同生一朝,可与他相识为友,可真是幸事!”

        “哦?”燕云孙闻言不由看她一眼,眼眸诡异的闪了闪,道:“与他同生一朝,又怎会是幸事。”

        “呃?”淳于深意听得这话一愣,反问他,“为何不是幸事?”

        燕云孙一整面容作深沉状,道:“你想想啊,你作为一名与他同代的武将,论智谋兵法你不如他,论攻城破敌你也不如他,自然地位、赏赐、功名、荣耀你全都不如他,无论你怎么个努力法都赶不上他,人人称赞仰慕的都是他,他一个人的光芒就将你以及所有人全部掩盖,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这呀是一种悲哀,哪还是幸事。”

        淳于深意听了这番话,并没有认同,而是狐疑的看着他,似乎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毕竟他与秋意遥那种兄弟情义不是假的,他才不信他对秋意亭会抱有这样的想法。

        被淳于深意那样刺探的目光打量着,燕云孙不由抬手摸了摸下巴,很想调笑的来一句“美人你这样看着本公子可是中意本公子”,奈何此刻周围将官不少,为了州府的威严,他只好忍了。于是,他改问她:“你为何认为与他同生一朝是幸事?”

        淳于深意丢开那点狐疑,眉峰一展,笑得极是灿烂,“我已与哥哥商量好了,等丹城的事完事了后,我们要投军追随秋大哥去。”

        燕云孙挑了挑眉。

        一直没说话的淳于深秀这刻出声,道:“我们与秋大哥同生一朝,可追随他征战四方,那么,他创造的奇功伟业,是我们亲眼目睹说不定还亲自参与,而他的奇诡用兵之道,我们可以亲身聆听与学习,这予我们当然是幸事。而且,我们是与活生生的秋意亭称兄道弟,而我们的后世之人,他们再敬仰他,也只能从史书上那寥寥几笔中去探询其人,又或只能去那些传说、野记之中道听途说,哪里及得我们可与秋大哥谈天论地醉酒狂歌。”

        “就是。”淳于深意也接口道:“再说了,秋大哥喝酒可喝不过我们,所以也不是样样都比不上的,总还有一两样是秋大哥比不上我们的。”

        “啊?”燕云孙浓眉扬起微有讶然,然后他朗然大笑,“哈哈哈……好!就凭这等阔朗的胸襟,日后毕业不凡。”

        一旁的秋意遥与风辰雪相视一笑,然后秋意遥伸手轻轻握住风辰雪的手,再轻轻放开,转身步下城楼,“我们也该准备行动了。”

        尤翼宣领着大军连夜回奔,行了一个时辰,经过一处谷底,那刻还是寅时,天地依旧阴暗一片,他们又只顾着前奔,直到前头猛然传来惨叫声,才发现地上撇了密密麻麻的铁蒺藜,误踩的前军已有许多马翻人落。还来不及下令,忽然一阵喊杀之声,然后两边高地各杀出一队人马,谷地中的山尤军顿时一慌,有的情不自禁便往后退去,哪知背后忽然金锤密鼓,却是丹城守军追到。

        于是黑天漆夜里一番混战。

        等到东方吐白,尤翼宣领着部下终于冲出谷底,马不停蹄的往前奔去,直到旭日升起,才停下休整。朝日华灿,却照着一众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的落魄神容,再清点人马,竟是不足五万。

        而后方的谷地里,奉命来此埋伏的田校尉与秋意遥大军会合。

        秋意遥下令大军进食、歇息一个时辰,然后继续追击山尤。

        方才得胜的丹城铁骑欣然举刀响应。

        朗日照空之时,皇朝紫甲华灿的数万铁骑携着浩然之势,追击前方山尤军。休息了一个时辰,士兵、战马皆缓过了气力,又信心满怀,于是奔行如风,只追了一个时辰便追上了前方的山尤军,顿纵马挥刀杀去,山尤赶忙回击,一番厮杀,在山尤定下了狠心摆好了阵式要对决之时,丹城军忽然又撤退了。

        山尤此刻要紧的是快速赶回国都,见此亦无奈,只得继续前行,可行不到一个时辰,丹城铁骑便又追了上来,又是一番厮杀,然后又很快撤退……于是就这样从白日追到日暮,从日暮追到黑夜,从黑夜追到朝日升起……如此反复,不但山尤士兵们心烦意躁疲惫万分,便是一直力持冷静的尤翼宣也要失去了理智。

        在丹城军再一次笑笑厮杀一番即撤退后,山尤大军已是人心涣散,一个个疲惫不堪。有的叫嚷着掉头去杀丹城军,有的则说留在此地与丹城军决一死战好了,有的胆小的更是哭喊着要回家……

        “殿下。”

        尤翼宣倦倦的回头,看着面色沉重的老将。“陆将军,本王觉得……”他闭上眼,满脸垂丧,“本王就是那猫爪下被戏耍着的老鼠。”

        “殿下,万不可如此丧气。”陆守鑫安慰他,手按着腰间刀鞘,沧桑的眸子里依旧闪着精光,“他们就是因为知道我们急着回去,所以才敢如此戏弄,我们不可再如此处于被动。”

        尤翼宣抬头,“将军有何良策吗?”

        陆守鑫抬首看着天色,又是近暮时分。“殿下,我们刚才经过的狭道……”他低头看着已全然不顾形象坐在地上的尤翼宣,声音沉重,“请殿下给末将留下五千兵马,末将去阻追兵,让殿下可无后顾之忧的全力奔赴国都。”

        “陆将军……”尤翼宣微微讶然,“即算那处地势有利,但以五千兵力对他们数万精骑,那也是……”

        “殿下!”陆守鑫打断他的话,“末将只要阻住他们,能一日便是一日,能两日便是两日,请殿下尽快回到国都去,大王还在等您!”

        尤翼宣看着老将决然的神色,心头顿涌激动,起身拉住老将的手,“陆将军,本王答应你,也请将军答应本王,一定要回国都,本王还要与你痛饮三百杯!”

        “好!”陆守鑫答应的很快。

        于是尤翼宣领着大军离去,陆守鑫领着余下五千兵马倒回二两里地之前的狭道。

        那是两座高山相夹而成的长长狭道,约有三十余丈长,两边山上茂林丛生,要藏五千人实是容易。但他只有五千兵马,是以不能分布太散,他选在狭道中间最为窄的地方布下藏兵,自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日头渐渐偏西,灿金的日晖已化绯芒。

        也就是那刻,前方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丹城军已追到。当一线紫云顺着狭道奔入腹地之时,陆守鑫大喝一声,刹时藏于山中的山尤军冲杀出,将丹城军堵在窄窄的狭道里。

        果然,冲入腹地的丹城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道路狭小,不过是四五人并排,前方山尤军数人当关自无人能过,而后方的大军又无法赶来相救,眼见着丹城军便要如入蛇腹般被山尤军一点一点吞噬掉时,懵然又一阵喊杀声起,然后便从两边高山的密林里、山尤军的背后杀出三队人马,与前方的丹城军顿时形成了包围之势,将五千山尤军省省困于狭道中,再不能动弹。

        “将军,我们被围住了!”有山尤士兵哭泣的叫道。

        陆守鑫握刀在手,耳边只有厮杀惨叫,从没在意过的疲倦这一刻纷涌而上,令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至此,他已全无胜算,只因有人比他们想的更远做得更早。那人用兵诡异如妖,心计之远,令人胆寒!

        可是……那已与他无关了。

        夕阳如血,暮风苍凉。

        秋意遥高居马上,看着前方腹地中的厮杀,眼中光芒欲明还暗。

        风辰雪就在他的身旁,她的手一直握住他的手,这一路来,她不时以内力且他通畅血脉护养精气。

        而淳于兄妹也在一旁,只是他们的目光没有看着谷地里的厮杀,他们看着秋意遥。

        眼前这个神气虚竭得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倒下的人,却是真正击溃山尤大军的人。若在以往,他们兄妹定也是冲入敌阵,奋力搏杀,可这些日子以来,兄妹俩忽然间意识到,个人绝顶的武力并不是最强的,而那计杀千军万马的智谋才是无敌的。

        落日西坠,暮色渐浓。

        前方的厮杀终于止了,五千山尤军皆歼于此。

        秋意遥骑马缓缓步入谷地,当走近那拄刀而立的老将时,他下马,对着那圆瞪双目身形不到的亡将恭恭敬敬的一礼。身后,众将士皆随其一礼。虽是敌人,但他们敬重这样的英雄。

        “收拾,歇息,明晨启程。”

        秋意遥只这简单一句命令,但将士们立即执行。只是这短短一个月,他们已打从心底里敬服这位秋都尉。

        收拾尸骸,埋葬,然后扎营,歇息。

        漆黑的天幕上,一轮圆月如玉,三两疏星点缀。

        地上,营帐齐整,篝火绯红。

        淳于兄妹俩皆背靠背的坐在草地上,不远处的营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清苦的药香随着夜风送来。

        仰望着天际,淳于深意为夜空的明亮星月所惑,不由轻声感慨,“这样的日子,竟然有这样好的星月。”无论人世是杀戮也好,是欢欣也好,上方的日月星辰风霜雨雪从不因你而变。

        “这样绝顶的人物,竟然有这样病弱的身体。”淳于深秀却望着那座营帐叹道。

        淳于深意于是也深深惋惜,“这就叫天妒英才吧。”

        淳于深秀默然了片刻,道:“他是秋大哥的弟弟……惊叹有这样的一对兄弟,哥哥弟弟都是绝代奇才。”他悠然羡慕。

        淳于深秀端正的眉头一扬,然后答道:“好。”

        淳于深意的眼睛明亮如星,闪烁着希冀与野心,“哥,日后当后世提起才华卓越的秋氏兄弟时,便一定会想到我们,想到曾经还有一对出色的兄妹,叫淳于深秀和淳于深意!”

        “好。”淳于深秀依旧是那个字。

        那个飘着药香的月夜里,兄妹俩彼此约定要做流芳青史的名将,而纵观兄妹俩的一生,那一个月夜,便是两棵大树萌芽的开始。

        “咳咳咳……”

        夜空下一阵咳嗽声传来。

        “可惜秋二哥的病……”淳于深秀轻轻惋叹,“再卓绝的人,亦不能挡生老病死。”

        “唉。”淳于深意叹一声,猛地她忽然跳了起来,“哥,我们在山尤时,辰雪不是抢了那什么‘沧海花’吗?不是说那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灵药吗?”

        “对啊。”淳于深秀也跳起来,“这一向被山尤搞得昏头涨脑的竟是忘了这事!那东西在秋大哥手中,那等见了秋大哥,问他要了这花不就可以给秋二哥治病了吗?!”

        “走,去告诉辰雪,她肯定把这事忘了。”

        “嗯。”

        兄妹俩顿转身往营帐走去,到了帐前,两人掀开帐帘,顿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不由捂住鼻子。移目看去,便见帐中一火、炉药静静煨着,袅袅白烟升腾,让帐内显得有些朦胧之感,而对面的长塌上,风辰雪静静地依靠着,秋意遥则头枕在她的腿上,闭幕而卧,两人的手轻轻的握着,静静相依,除了偶尔的咳嗽声外,显得如此黯然静怡。

        一时间,两人竟是不敢出声打扰,更不敢踏入帐中,生怕……生怕一惊之下,这营帐便会幻化走,那样的两人便要消失了。

        于是,两人悄悄的离开。

        走得远远的时候,淳于深意才开口:“反正这刻那东西也不在这里,等见到了秋大哥再说也不迟。”

        “嗯。”淳于神秀颔首。

        两人再也没有出声,想着帐中的两人,想着远方的秋意亭,一时心头竟是杂乱纷纷,理不清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月斜星移,一夜便如此过去。

        清晨,大军拔营启程,纵马追敌。

        这一次,追了一天才追上,但并未冲上前去厮杀一番,而是隔着两三里的距离紧紧跟着。前方山尤军不明所以,却又无法可为,只能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但盼能快点摆脱了追兵,又或者早一点回到国都。

        如此行了五日。

        六月二十四日,碧空万里,朗日高悬。

        当尤翼宣看着前方那列陈以待气势如山的紫甲大军时,他猛然明白,大势已去。

        那一刻,心如死灰,却也在那一刻,清醒异常。

        前方,那紫甲大军的阵前,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个斗大的“秋”字在半空飞展,旗下一人,白马银甲,殷红的披风飞扬身后,万顷日辉洒落,盔甲折射熠熠华光,那人炫美灿耀得仿似日神。

        那就是靖晏将军秋意亭么?!

        折在如此英伟之人的手中,亦不算丢脸。他很平静的想着,回首,后方蹄声如雷,紫甲若云来,那是丹城大军追至。却不知那位将他逼至如此绝境的将领又是何人?

        “殿下。”尤昆上前拉着他的马头,神色焦虑,“您换上小兵的衣裳悄悄循去,由小人穿上您的盔甲。”

        尤翼宣转头看他,这个时候还能听到这样的话,即是说他作为名将或许是不合格的,但作为人君却不差,至少他拥有这样忠心的部下。他这刻心平气和,又是山尤国度里那个从容镇定的五王子,“尤昆,国都已破,山尤已亡,本王惜命何用。”

        “殿下。”尤昆心头悲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住一时之辱,以图复国报仇。”

        “尤昆。”尤翼宣摇头一笑,“我们一直图谋着人家,却不知我们其实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殿下……”

        尤翼宣摆摆手,目光望向前方那白马银甲的将领,“尤昆,秋意亭必是流芳百世之名将,那么,日后史书提到秋意亭的功勋之时,必也会附带提到我们一笔,那我们总不能在史书上留下‘惶惶如丧家之犬涕泪告饶’这样的话吧。”

        尤昆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然后放开手中的缰绳,“是的,殿下。”

        尤翼宣拔出佩剑,移目一眼众下士兵,有的惶恐不安,有的瑟瑟发抖,有的则是一脸绝望,也有的坦然无畏。

        “爱惜性命的便降之,不怕死的便随本王来吧。”

        他轻轻的呢喃一声,然后纵马奔去,身后尤昆紧紧跟随,还有那些已无退路的山尤士兵。

        望着以破釜沉舟之势决然冲来的山友军,紫甲军阵前的银甲将领,将手中龙渊宝剑一挥,坐下白马飞驰,身后万千铁骑顿如奔流浩荡追随,那等雄伟英姿,那等豪迈气势,仿如是天兵神将降临。

        那刻,刚刚勒马的淳于深意一眼便看到了那白马银将,看着他如风奔行,看着他率领千军万马,看着他挥剑间潇洒落银虹万丈……那一刹那,她目瞪口呆,她心跳如雷,她心慌意乱,她神思渺茫……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可那刻,那千军万马中,她只看到他,她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就是战场上的秋意亭,白马银甲,英武无敌的靖晏将军!

        无数的银甲骑兵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杀向了山尤的黑甲军,前前后后,紫甲军仿若汪洋大海,浩瀚汹涌奔向那仿若浮云飘摇无力的黑甲军。

        鼓声轰鸣,喊杀震天。

        金戈铁马,万军奔涌。

        黑色的浮云被紫色的汪洋分裂、撕碎、淹没……

        血喷在脸上,原来是热的。

        刀砍在身上,原来是剧痛。

        死亡的感觉,原来是安静。

        周围的一切声音人影皆循去,恍然间,尤翼宣似乎听到了琴声。

        多可惜啊,他从没听过她弹琴,可他知道她的琴艺一定冠绝当世,就如她的人一样。

        其实,他真不是好色之徒,他是山尤精干贤明有望继承王位的五王子,他……只是看到了她,心头便欢喜,然后就这样念着想着……念着想着……

        黑色的浮云一点一点消逝,远远的,秋意遥看着千军万马中纵横潇洒的那一骑,喃喃道:“辰雪,你看大哥多英武,他是天生的将才……他来到这个人世就是为了建立无人可及的功勋。”

        风辰雪与他并骑而立,闻言只是静静的握住他的手。

        秋意遥抬头,朗日耀目,他抬手欲遮住骄阳,手却软软落下,风辰雪迅速自后扶住他。他倚在风辰雪身上,呢语如风,“辰雪,已经结束了,我们……走……”

        “好。”风辰雪轻声答应。

        她飞身落在秋意遥身后,与他共乘一骑,目光最后遥望一眼战场,然后纵马飞驰离去,眨眼便已消逝身影。而一直随侍的燕叙亦跟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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