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波洛塔尔的带领下来到盆地底部。红色砂岩构成的绝壁犬牙交错,一条石阶自上往下直通谷底。他们到达的地方是四方形盆地的一隅,盆地四周非常陡峭,连野猴也无法攀登。
座间他们没有受到伤害,对于他们的到来,那个古怪的德国人似乎非常高兴。
“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白人。请!尝尝这特制的珍饮‘Shushah’。”
那德国人往椰子壳里倒入了一些黏稠的液体给座间喝。
“诸位小时候应该听说过猿酒的故事吧?自从我来到这里后,发现此处的‘猿酒’真是人间佳酿。这酒是黑猩猩用野葡萄、无花果等果品放入树洞内发酵而成的。喝上一口,就能获得登仙的妙感啊。哈哈哈哈哈!所以我就把这里取名为‘猿酒乡’。”
他拿出掰开的淀粉面包给大家吃,自己边大口喝“猿酒”边抽一种名叫“Dagga”、类似印度大麻的麻醉性烟叶。酒过半巡,两拨人均已微醺。波洛塔尔渐渐变得有些恍惚。看他头发半白,估计年近半百,但充满刚毅的双目在醉态中仍旧熠熠生辉。
一问一答中,波洛塔尔开始说起前来此地的经过。
“我是一个上士,效命于驻非德军。一九一六年三月在唐卡一战中败北。当时,我和部下不知该撤退到何处,只能沿途北上,来到了维克多亚。这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悲惨旅途啊。一个人倒下,两个人倒下……最后,近百人的队伍只剩下了六七个人。战友们有的害热病身亡、有的死于毒蛇猛兽之口……”
“不知怎的,我们逃到了这个地方。英国人没有追过来,他们大概以为我们跑进了‘恶魔尿池’,死定了。但我们没死,就像鲁滨孙一样活下来了。战争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知道,现在连孩子都有了。哈哈哈哈,我们的老婆当然是那些土人。”
说着,波洛塔尔突然色迷迷地盯着诺尔拉。大概是魔烟作怪,他说话口齿不清,语气变得十分轻薄。
“前年,有个从马科泰来的传教士误闯了进来。他是个德国人,一见我也是德国人,就告诉我外面的事。那传教士说大战结束了,德国现在是纳粹党的天下。纳粹党什么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说起来,这传教士还有个特殊的使命,原来他表面上是个传教士,其实是个间谍。在替纳粹做宣传的同时兼做窃取情报的工作。我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什么部队全灭啊,有的没有的都胡编了一通说给他听,然后给他指明了回部落的方向。总之,我就是要告诉他这里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继续往前只有死路一条,还是往回走比较明智。但我和这个男人作了一个约定。你们知道吗,无论我身在何处,总是个骄傲的德国公民,只要祖国有召唤,我在所不辞。”
这个非洲的鲁滨孙说到重点时,众人都觉得他脸上浮现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众人预感到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波洛塔尔不以为意,继续往下说道:
“我答应他,在必要的时候,比如与英法交战时,会堵住尼罗河的水源。你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万一埃及的母亲河——尼罗河——的源头被截断了,那尼罗河必定干涸,而这又势必造成农业灌溉不足,引起大饥荒,到时候连船也开不了,他们的交通可就瘫痪咯。紧接着,国内就会动乱,且看Misr的财阀与英军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吧。哈哈哈哈!”
天空中经常发出低沉的爆炸声。每天晚上,为了防止“恶魔尿池”上空的虫云侵袭,必须抛撒皂石与其他矿石的粉末。这就是在马科泰听到“烟雾鸣响”的真相。多多不怕飞机,或许就是因为生活在附近,对经常掠过上空的飞机已然习惯的缘故。
那,驾驶飞机抛撒除虫粉末的又是谁呢?
众人就此询问了波洛塔尔。
波洛塔尔得意地告诉众人,一个前英国空军飞行员在肯尼亚杀害了同僚,偷了一台侦察机逃到这里后成为了他们的伙伴。他经常利用飞机袭击铁道测量队,所以他们这里从不缺少杀虫剂和汽油。
多多已经入睡。波洛塔尔的眼神在诺尔拉的手上游移,就像是用目光在舔她那雪嫩的肌肤。这下流的态度已经触及了淑女的底线。突然,波洛塔尔哄然大笑道:
“明白了吧!我可是个堵塞尼罗河水源的人。哈哈哈哈哈!你们瞪大着眼睛,肯定把我当成一个被流放的疯子了吧!没关系,随你们怎么想。但这里既有武器也有炸药,而且联络机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是意大利的SM. 81蝙蝠运输机哦,用的是北非航空公司的空中专线。这里还有仓库、飞机场和机库。这些设施全都披上了迷彩,从高空中是绝对无法发现的。”
队员们脸色惨白,他们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或许今晚就会命归黄泉。之前进入“恶魔尿池”的探险队无一生还,肯定就是在这里被眼前这个德国佬给杀害了。他把这种事关国家兴亡的机密说给你听,肯定不会放你回国。众人就像死了一样沉默不语,连经验老到的卡科也闭上了嘴。
座间是心理医生,观察的角度与众不同。他细听波洛塔尔说话,发现他说话的语速很急,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思维极度活跃。这是精神病患者的症状之一。
一般把人隔绝半个月再放出来,就很难分辨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波洛塔尔这二十年来的经历以及传教士间谍的秘密任务未必都是真的,何况他刚才还抽了不少印度大麻。
但现在的情况就好像一个疯子拿着尖刀抵着你的脖子。他一旦发起疯来,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你都要死……波洛塔尔的故事太富有戏剧性了,叛逃飞行员什么的,总感觉与原始密林不太搭调。堵塞河道、截断源头这种事,根本就是疯子幻想的产物。这个在猿酒宫殿内称王的狂人,大概觉得自己是个高高在上的神父,以为说些恶魔作乱的鬼话,就能唬住幼稚无知的信徒。
等波洛塔尔说完了,他就命令把五人(加上多多)押入小屋关起来。众人虽然被监禁,但门口没有人站岗,小屋也没有上锁,甚至没有收缴他们的武器和弹药。这倒不是波洛塔尔轻敌大意,因为这块盆地就是个大牢笼。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石阶,那里自然有人严加把守。
非洲腹地的夜晚,山地的温度与绝望感一同降至冰点。蛤蟆与蟋蟀表演着忧伤的二重唱,鬣狗不时在远处的森林中吼几声充当和声。这难道是在人世的最后一晚了吗?他们忧心忡忡、无人开口。
都是你这个灾星带来的厄运!杨恶狠狠地盯着座间。
日近拂晓时,座间发现了一件怪事。这件事表面上看来平淡无奇,但对座间来说意义重大。屋内的诺尔拉突然开口说话。她操着一口德语,用慵懒的口气开始自言自语。
“明天,只留下那娘儿们,其余的人全杀掉。尽量人道一点,用药把他们毒死。”
这太神奇了!诺尔拉说话的口气简直就是个男人。只见她语调平缓,毫无抑扬顿挫,就像在朗读一样。但最让座间惊奇的是,他知道诺尔拉根本不会说德语。不懂德语的少女突然会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座间以为是听错了。他凝神注视着诺尔拉。
“诺尔拉!快醒醒!”
诺尔拉的瞳人深处占据着某种狂暴之物,难道她过分忧郁,以致精神失常?只听她继续用德语说道:
“可别让他们跑了。”
“放心,没有收缴他们的武器,他们不会跑。再说石阶上都有人把守,他们要跑也只能跑到马科泰去,那里也是我们的地盘。”
令人心悸的独语源源不断地从她口中流泻而出。屋内逼人的阴气仿若死咒缠身。
诺尔拉顿了一顿,又道:“他们应该不知道水牛棚里有条密道。几点了?三点——还有两小时。”
诺尔拉在模仿谁说话?
座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诺尔拉,他扭了一下脖子,但令人惊奇的是,诺尔拉竟也学他的样扭动了一下脖子。座间若有所思,这次他试着撅了一下嘴,诺尔拉果然重复他之前的动作也撅了一下嘴。座间好像明白了,猛地抱住了诺尔拉。两人就这样脸贴着脸,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泪痕就像条小瀑布似的挂在他们的脸上。
“啊,你怎么了?!”
卡科本以为座间和自己一样冷静,但见他一反常态,还以为他是死到临头、心智大乱。此刻的座间别说冷静,连正常都谈不上,简直就像个恋情告白成功的年轻人,又哭又笑,一副手足无措、欢欣狂舞的样子。但座间没有疯,他是喜极而“狂”,正因为极度狂喜,才会卷入这悲喜交加的大旋涡中,不断地惊叹狂叫。
拉塔病!原来是诺尔拉的马来血统让她患上了拉塔病!拉塔病是一种马来西亚女性特有的遗传性精神疾病。啊!我终于明白了,那天晚上她为何会跟杨在一起说出那样的话。而现在诺尔拉的突然发作,更是拯救了我们的性命……“拉塔病”的初期病症,只是一些生理上的异状。患者发病时意识清晰,却会下意识地模仿他人语言、重复他人动作。这是一种反向语言与反向运动的表现。那晚的情景,不禁又在座间的脑海中浮现。
座间记得那时杨小声地问诺尔拉:“你爱我吗?”诺尔拉也问杨是否爱她。看来诺尔拉只是在重复提问,她会去拥抱杨也只是在模仿杨的动作。
那些与淑女形象不符的丑行只是模仿症发作的表现。唉,诺尔拉原来有马来人的血统啊。马来西亚人本不知在多少代以前就与马达加斯加原住民通婚繁衍。经过这么多年,这马来人特有的病症就在诺尔拉的身上显现出来了。
真是血统带来的祸事,诺尔拉果然并非纯种的白人。但现在她又怎么会在这寂静的小屋中说起自己不懂的德语呢?这应该是反向语言所产生的奇迹。诺尔拉在病症发作时,听觉异常敏锐,所以那些在远处发出,普通人难以捕捉到的声音,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波洛塔尔的两个部下刚刚从小屋前走过,因为座间听到了他们穿着靴子的脚步声。诺尔拉所模仿的对象一定就是那两人没错。而那两人提到的水牛棚的地道,就是他们唯一的退路。
围绕在诺尔拉身边的所有谜团都解开了。什么双重人格、魅惑之术等都是子虚乌有,而带引五人来到此地的起因,只不过是诺尔拉可怜的狂态而已。座间那眼看就要灰飞烟灭的爱情如今又死灰复燃,他不禁喜极而泣。转瞬间,他发现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需要处理。
“各位,我们或许还有救。总之先到水牛棚再说吧。”
为了不让诺尔拉喋喋不休的絮语惊动守卫,只能暂时堵住她的嘴。他们带着多多来到水牛棚,里面果然有条蜿蜒而上的密道。五人利用这条密道,逃离了这个要命的“猿酒乡”。
晨光洒落在树海之上。为了躲避追杀,他们只能往马科泰的反方向逃跑。一行人逐渐接近“恶魔尿池”附近的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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