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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崩斜的大地

        越往前走越暗。大懒兽草那像小牛蹄子似的叶片遮天盖日,伸手可及之处长满了带着尖刺的藤蔓。巨木的树根就像一只只巨爪章鱼,伸出触手般的气生根像栅栏似的将道路截断。根上还附着丑恶的结瘤,这是自然界的天然屏障。脚下是稠糊的泽地,常有角毒蛇游窜过他们的脚边。

        冷不防会从天上落下一只蜈蚣盘绕在手腕上,吸血的水蛭就像雨点一样,铺天盖地地向他们袭来。本以为逃到这里就算逃离了波洛塔尔的魔掌,但绝望从未离去。

        “我要杀了你,座间。”

        诺尔拉突然口出狂言。她一会儿目视虚空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向那个令人厌恶的杨暗送秋波,神智愈发失常。

        众人中,只有卡科拿着斧头不断地开辟道路。但这个终年与蛮烟瘴雨打交道的“野孩子”,在持续战斗了两三小时后也累得筋疲力尽。离他们四五百米远的地方传来了砍断枝叶的声响,看来是有什么人偷偷地在朝他们接近。卡科已经没力气了,瘫着身子靠在树干上问:

        “怎么办?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办法没?”

        “怎么办?!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杨两眼充血,恶狠狠地瞪着卡科反问道。

        “我看我们还是坐在这里等死吧。”

        一束阳光笔直地插入地面。光束四周是漆黑的密林,密林四周的沼泽地里漂浮着蒸气一样的虫云,即便戴着面纱小虫还是会从缝隙中钻进来。已经无法再向前走了。

        尽管道路崎岖,但多多却非常精神。它躺在诺尔拉的背上,还时不时伸手去摘树枝上的坚果。身处密林的怀抱,耳边是大自然的轻语,多多的野性便怫然复苏了。

        杨嘲笑道:“都是为了把这家伙送回故乡,我们四个大活人才会死在这里。喂!小畜生,诺尔拉当你老婆,你一定很开心吧!”

        就这样,众人在彷徨无助中迎来了他们在密林中的第一夜。卡科觉得地上危险,打算上树过夜。他抬头一看,发现树上有一个用树枝做成的树窝。这是大猩猩的窝,不过大猩猩的习性是过一天换一个地方做窝,所以不怕会惹来麻烦。要睡觉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第二天——

        一行人在严重的腹泻与失眠中迎来了天明。林中的瘴气引发了霍乱,只过了一晚,黑眼圈就爬上了他们的眼窝。四个人仿佛丢了魂儿似的拖着身子继续前进。

        他们全身都是泥,男人胡子拉碴,就连淑女诺尔拉也染上了一身让人掩鼻的异味。走到这里他们才发现四周的巨树都死绝了,四野俨然成为了寄生植物的天下。这可是只有在巴拿马、苏门答腊与中非才能见到的原始森林大奇景啊。

        大树之所以会枯死,是因为寄生木和无花果、葡萄之类的植物树藤缠绕在巨树的枝干上,吸干了树木的养分。那些大树表面上还是高大挺拔,实际上却像竹编的笼子一样轻,随便拍一下就呼啦呼啦地摇晃起来。一根粗壮的藤蔓串联着数百棵枯死的大树,摇动一棵大树的枯干另外几百棵大树也跟着摇晃起来,仿佛整个森林都在颤抖,就像漂浮在海中的海带群。

        森林在颤抖,四人还以为是梦中幻境。

        到了正午,他们发现了像是野象留下的足迹。足迹像个咖啡色的小水潭,里面是被踩烂的树茎和树叶。在足迹的前方有几棵倒下的灌木,还有一条刚好能容象体通过的小道。

        要跟着走吗?但再往前走可就是“恶魔尿池”啊,那条小道仿佛通往地狱。

        疲劳加上绝望,让男人们变得像野兽一样。杨主张男人们不如共同“享受”诺尔拉,但这个提议却被卡科的拳头否决了。卡科的状态也不见得有多好,他呼吸紊乱,用充血的眼睛瞅着诺尔拉,样貌极其丑恶。

        第三天——

        杨从那天开始出现了类似肺炎的症状。无助、绝望再加上充满泥泞与瘴气的恶劣环境,让人感到身心疲惫。死神朝这个男人伸出了手,杨发起了高热,他只能一手拄着一根树枝,另一半身体靠在座间的肩膀上踉跄前进。

        再往前走,四周的环境随之变化。大型哺乳动物消失了,这里是巨蟒与鬣蜥等爬行动物的世界。植物种类也与之前大相径庭,奇形巨木鳞次栉比,气生根不再垂挂着,而是朝向天空。

        脚下的土层不断微震。这究竟是此地土质松软,还是泥石流发生的前兆?联想到这一带看不见巨兽的踪影,众人不禁担忧起来。谁知道往前走两步会不会突然土崩石坏?所以每一步都仿佛是最后一步那般小心翼翼。种种危机只不过是“恶魔尿池”的冰山一角,森林深处益发黑暗,深不见底。

        五人行至一个气温骤降的山谷,杨悄悄地拉着诺尔拉走到草丛里,问道:“你不想回莫桑比克?”

        这话问得太突然了,诺尔拉呆然若失。面纱后的诺尔拉似乎在思考着目前的处境。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眼中含泪,一脸幽怨。

        “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太累了,我什么话也不想说。”

        “不!现在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让我们回家。就是回到波洛塔尔的基地。你明白吗?那个男人想要的是你!”

        说这话时,杨双目圆睁,样子就像一只邪恶的蜥蜴,但他脚步踉跄,病痛早已将他变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行尸走肉。诺尔拉感到一阵恶寒在脊背游走,而这时座间与卡科正在捕捉鼋鱼,不在她的身边。

        “如果你不听我的,我们迟早会被那个波洛塔尔捉住杀掉。还不如早早放弃,回到他那儿。到时候,一定会有机会让我们逃脱的。你懂吗?现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是回去,还是为了那两个家伙留在这里等死?”

        “你说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别装傻了,老子今晚就收拾那两个浑蛋。等老子烧一退,轮到我守夜的时候就下手。”

        杨边说边向诺尔拉步步逼近。面对杨那灼热的呼吸,诺尔拉却是毫不惊慌。大概是现实足够绝望,物极必反,反倒让她生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来对付面前这个恶人。她正欲躲避杨的袭击,脚下的大地就开始不安地颤抖起来。就在这一瞬间……杨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

        是多多!只见它犬齿外翻,发出尖锐的叫声。多多的嘴唇上沾染着杨的鲜血,是愤怒点燃了它的野性。杨惊慌失措,举枪欲射,手枪却被多多一个飞扑打掉。于是这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厮打。

        突然!他们的脚下传出一阵地鸣!

        啊!在这巨兽无踪的禁地,竟然有这样的绝景!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面前的地面突然开始下陷。诺尔拉脚下一软,蹲坐在地,她双手死死地抓住身旁的藤蔓。确保安全后,她向四周望去,发现整座森林正在沉没。树梢寸寸下移,而一直被遮得严严实实的阳光,就像无数道细长的条纹,透过密叶杂乱的缝隙,射入林中。

        像蜈蚣一样的裂纹在大地上延展,喷涌而出的地下水朝低处流去。树干为何笔直地挺立如故?大概那些树干与攀缘性的蔓生植物紧密相接,所以才不会倒下,而是笔直地滑入深渊。正这样想时,眼前出现的情景却与推测背道而驰。

        喷涌出的地下水将土层冲刷干净,露出了树木的整个根部,那是长约数尺的支根。明明都是地表在下沉,但眼前的情景却让人萌生错觉,好像是树根浮出地面。这究竟是什么树啊?能有如此粗壮的根部深扎在地下。诺尔拉就像看怪物似的看着这些奇异的植物。这时,她听见了座间的喊声。

        “啊!这是深井根!”

        这种扎根地下二十多米的非洲树木,应该在黑奴时代的初期就灭绝了才对。

        放眼望去,四周的视野变得十分开阔。

        突如其来的崩塌带起大风,吹散了地上的雾气。三人突然屏住呼吸,眼前一直被雾气遮挡、仿佛没有尽头的密林,在此处陷至地下。

        而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则是……

        “魔尿池”!

        三人陷入了几近忘我的亢奋。全赖密林这道天险的阻挡,才使探险队无法接近“恶魔尿池”,而今这道秘境之墙竟在机缘巧合下陷入地底。如此一来,众人便有幸见识“恶魔尿池”的真面目了!他们屏气凝神,想要看清展现在眼前的火山口中,究竟是怎样一番异景。

        然而,雾气与虫云混合成的暗潮仍旧围绕在绝壁周围,大地上无数的裂痕也在中途消失。究竟何处才是尽头?魔境的神秘不容人类臆测。看来,只有从枯枝旧根的间隙中一探究竟了。那些金字塔形的侧根支撑着地上的枯枝烂叶,如今枯枝掉落在地上,从远处望去犹如山谷中挂满了无数的蛛网。虫云随风流动,扑向那些枯枝。古往今来,除了他们三人,只怕是再无人有幸目睹大秘境“恶魔尿池”中突现的这一奇景了。

        三人注视着此情此景,感慨万分,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打成一团的杨和多多不见了踪影——大概是落入地底的裂缝了吧。诺尔拉极度哀伤,用红色蔓花编成一个花环,送给前来救助自己的多多。她亲吻花环,随之将其投入地底墓穴。

        尽管丧友之痛让诺尔拉心灰意冷,但一行人等必须尽快从这个就要崩塌的地界逃脱。闯入秘境的喜悦让这三人沉醉。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让他们感到了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尊伟。但眼下不是享受这心情的时候。从秘境中逃脱、回到有人烟的地方,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话虽如此,但往南走就是刚果的“类人猿栖息地带”,那种地方和这里有何不同?再看北面,北面是万丈绝壁,美国的地质学协会应该就在绝壁上探险……众人商量一阵,没得出明确结果。如果继续“披荆斩棘”,挥着开山斧往前走的话,不知要走几个月才是个头。而且,他们的身体日益衰弱,恐怕不过两三天就会成为巨蟒腹中的晚餐。

        “想来想去,都没有个好主意啊。”

        诺尔拉发现开山斧已经豁开了口子,便叹了口气说道。她向座间使了个眼色。座间与她心有灵犀,似乎明白了诺尔拉的心意,用低沉的声音对卡科说道:“卡科,我和诺尔拉私底下商量过了。你能不能别管我们,自己走?”

        “为什么要我一个人走?”卡科有些诧异地问道,“座间,你这话真有些唐突啊,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这样想的。你经验丰富,我相信你一个人肯定可以逃到有人的地方。但我们两个只能成为你的拖累。到时候三个人都会死在这里。所以算我求你,明天你就不要管我们,一个人走吧。”

        “原来是这样。”听了这话,卡科有些犹豫,“我知道了,要我一个人走也可以。但今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去‘恶魔尿池’,就我和诺尔拉两人。”

        “你说什么!”卡科吃惊地问道,“难道,你们想到那片崩落地带去送死?”

        “你说得没错,我们打算贯彻初衷。本来这次探险就是我一意孤行所致。当然啦,自己种下的苦果最后还是要自己来吃,诺尔拉决定随我而去,但你是我的好友,我不忍让你也受到牵连。”

        卡科转向诺尔拉。她那充满了绝望的双目正带着微微笑意,注视着自己的恋人。或许全人类中,只有这两人会将这诡异的秘境当成他们恋情的墓场,在他们眼里,恐怖怪异的“恶魔尿池”是如此美丽。卡科看着这一对执意赴死的恋人,无话可说。

        时近黄昏,密林中弥漫着死气森森的黑暗,时不时能听见巨蟒在他们四周爬过的响动。突然,卡科一拍大腿,说道:“座间,我有个好主意!我怎么这么傻呢,之前就没想到。”

        “唉?你想到了什么?”

        “我们可以利用藤蔓上的‘Kintefefwe’啊!”

        “……”座间他们显然没明白卡科的意思。

        “在刚果的土语中,‘Kintefefwe’的意思是自然之桥。唉,真是的,之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李文斯顿在他的探险日记中曾详细描述过“Kintefefwe”。

        马努艾玛附近的河川上,可以看到聚草成桥的现象。生长在两岸的藤蔓连接在一起,变成了一座自然之桥。这些自然桥垂落在河床上,踏上去十分松软,感觉就像踩在蒲团上一样,行人如同在雪堆上行走,一步步地向前迈进。

        这里到处都是比人高数倍以上的藤萝和蔓草。这些藤蔓附着在岩石上,十分坚固。

        自然之桥给三人带来了一线生机。座间牵着诺尔拉爬上了藤蔓生成的自然之桥,他们从未想到能站在高处俯瞰这片密林,不禁望出了神。树海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线的彼端,但见得浓荫满眼,没有一丝破坏这绿色和谐的杂质。他们利用自然之桥,走出了这片绿色的沼泽。

        踏着自然之桥,他们前进的速度加快了十倍。绕过北侧的斜坡,他们终于来到绝壁之巅。

        向下望去,“恶魔尿池”仿佛灰色的海原。山崖上,残阳如血,炽烈燃烧。这里只不过是维龙加山脉中的一座孤岛,和瘴疠横行的湿地相比,这里只不过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灼热原野!

        尿池中,只有地狱中才能看到的红土被热气炙烤得支离破碎。有几块像是草地的地方,走近才发现是流沙。每到雨季,这里就会出现流沙河,河中的热沙一流到绝壁附近便会陷进裂缝里面。

        “谢谢你,卡科,没有你,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啊,真要多谢你了。”

        座间与诺尔拉发自肺腑地表示谢意。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喝过一滴水了,口舌焦渴难耐。多亏卡科从流沙河底的黏土层中找到了水源,他还在之前的旅途中收集了一些粗大的枝干,建起了一座小棚让两人避暑。于是,他们在卡科的帮助下躲避了酷热,还喝到了水。卡科用树干做了些简单的陷阱,捕捉野鸟让众人充饥。但还有一个问题十分麻烦,他们很久没吃到新鲜的水果了。再这样下去,就会有引发败血症的危险。

        第六天下午,一架飞机从他们上空飞过。那飞机像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美国地理学会派来的。三人拼命挥舞外套,从那架飞机上落下一只通信筒。他们急忙捡起那只通信筒,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明日午后”这一句话。苦难终于要结束了,终于可以回到莫桑比克。诺尔拉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也许是受到的刺激太过强烈,诺尔拉的拉塔病再次复发。而且这次卡科也在场,座间无法向他隐瞒。当晚,座间一夜没睡,一直在照顾诺尔拉。

        可怜的诺尔拉,就算能够回家,但今后怎么办呢?这病治不好的话,肯定会被人当成疯子。

        瘦似火柴的座间蹲坐在黑暗中,双目注视着篝火。如今的诺尔拉口里嚷嚷着污言秽语,那个美丽青春的诺尔拉已经死了。在他们身边的,只是一个让好色者陡起色心的荡妇。就算能够得救,救回来的也只是诺尔拉的一具空壳……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幻影。他看见了一头野牛。

        座间记起自科坦罗格出发不久,他们在旷野中猎杀野牛时的情景。野牛在首领的指挥下,面对捕猎者的突袭慌而不乱,但在捕猎者的火力交织下,还是有野牛倒下了。这时,其他的野牛会奋不顾身地跳过来,用双角将倒下的同伴顶死。这是为了减轻同伴痛苦而施行的“友爱杀戮”,对医生来说,也有在爱的名义下施行的安乐死。

        猎狗在远离篝火的地方发出嘲笑般的吼声。就在这时,他觉得有一个幽灵正注视着自己。须臾,无梦无幻的睡意向座间袭来,他在心中作出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决定。

        翌晨,太阳升起不久,诺尔拉站到了悬崖边,开始绘制“恶魔尿池”的景观图。座间悄悄接近她背后。蒸腾起的热气像火焰一样包裹着诺尔拉。座间只觉得头脑发热,眼皮灼烫。就算坠入地狱,也要将诺尔拉送入天堂,他闭上眼睛,发出近乎绝望的吼声。

        但当他看见诺尔拉之后,又开始变得犹豫不决。就在座间心中萌生出强烈的爱意之时,他的双腿却在无意间踏入了流沙。这一切仿佛是冥冥中的决定,杀人者入土,受难者得生。座间并不知道干涸的流沙何等危险,渐渐,他的身体沉入了沙底。几秒钟的时间,座间就从地面上消失了。

        座间消失了,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仿佛是秘境“恶魔尿池”的诅咒,就连诺尔拉也不知道他失踪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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