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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陈芝豹问罪凉王,怀阳关布局战事

        陈芝豹缓缓摘下枪头,走入屋子,将两截梅子酒重新装回布囊背在身后,径直走向院门,就在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停下,背对徐凤年,冷笑道:“连造反都不敢,当什么北凉王?!”

        当徐凤年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后,扭头望去,发现窗外阳光明亮,光线照耀下,窗户附近的尘埃纤毫毕现,但是屋内却有些昏暗。徐凤年从稍远处收回视线,看到了如同一座小山坐在床边的胖子,北凉都护褚禄山。原来是这个家伙的存在,遮挡了那些阳光。

        背对阳光的褚禄山嗓音有些沙哑:“南宫先生将王爷带到怀阳关后便不辞而别,我拦不住。”

        嘴唇干涩的徐凤年缓缓坐起身,呼吸不畅。一个人的后背其实极薄,所谓的后心更是离心极近,被拓跋菩萨全力一捶后自然远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好在徐凤年对于受伤一事实在是太过熟稔,久病成医,依循武当大黄庭心法略微内视一番,大致清楚了自己身心的痊愈程度,开口问道:“铁枪呢?”

        褚禄山轻声道:“搁在了棺材里。”

        徐凤年点了点头:“跟袁二哥说一声,让大雪龙骑军将那杆大纛摘下旗帜,送来此地,至于大雪龙骑军那边,就说需要更换一面崭新旗帜。如果有人阻挠,也不用强硬行事,到时候我亲自去跟那些骑将解释。”

        褚禄山说道:“启禀王爷,袁白熊动身去了幽州葫芦口外,至于更换大纛旗帜的事情,王爷不用多虑,老齐本就是大雪龙骑军的老人,如今老齐战死的谍报已经传遍边军,相信没有谁会说三道四。”

        徐凤年双手交错放在腹部,没有看向褚禄山:“如果我早一刻赶到龙眼儿平原战场,他就不会死。”

        褚禄山摇头道:“如果?那么如果都护府不通过白马游弩手三名校尉的提议,是不是连孙吉、魏木生都不用死了?战场上瞬息万变,生生死死怨不得人,没有那么多‘如果’。死了就死了。”

        死了就死了。

        一句很轻描淡写的话语。

        徐凤年转头望着这个恶名昭彰的男人。徐家称雄西北二十年,不是藩镇割据是什么?褚禄山劣迹斑斑,且身居北凉高位,后世史家一定会不吝啬笔墨来对他进行口诛笔伐,说不定比徐凤年这个北凉铁骑共主还要更加遗臭万年。徐凤年没有因为褚禄山这句没心没肺的话便勃然大怒,这不仅仅因为这位人屠义子禄球儿的下场注定跟北凉荣辱戚戚相关,还因为这个男人,是被徐骁和李义山都认为用兵才华最接近陈芝豹,是北凉真正的帅才人选。甚至可以说,若当年不是褚禄山的公然谄媚,北凉边军青壮派恐怕就要一边倒向陈芝豹,徐凤年世袭罔替的过程绝对不会轻松,最不济要流更多的鲜血,一个怀化大将军钟洪武绝对远远不够。但真正让徐凤年选择沉默的原因,在于眼前这个巍峨如山的男人,曾经千骑开蜀,也曾经在离阳、北莽第一场关外大战中力挽狂澜,之前更亲自率领八千曳落河骑军扼杀了董卓的谋划。所以这个将近三十年戎马生涯的褚姓男人,对于沙场,远远比徐凤年更有发言权,哪怕徐凤年是武评大宗师,哪怕徐凤年是北凉王。

        褚禄山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生离死别,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眼神恍惚,似乎想起了清凉山后面那三十万碑林,缓缓道:“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那些名字被刻在石碑上的人,谁都有亲人,跟齐当国一样。所以不论谁死了,都会有人伤心,不见得就是我徐凤年最伤心。”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只不过一想到明年春节,我像往年那样写了那么多副对联和那么多个春字福字,可是那个每年都会跟我讨要的人不在了,我就算想送也送不出去了,心里头就有些空落落的。”

        徐凤年抬起头:“第二次游历江湖之前,徐骁带我去过一趟听潮阁底,见到那里摆放有很多灵位,那时候还不太理解徐骁的心情,现在明白了。其实虎头城刘寄奴、褚汗青他们死的时候,就有些明白了。”

        褚禄山安安静静听着年轻藩王的自言自语,面无表情。

        徐凤年下了床,身形踉跄,褚禄山想要搀扶,徐凤年笑着摆了摆手,褚禄山也没有坚持。

        褚禄山领着徐凤年来到不远处一栋幽静院子,跨入内屋。看到那具柏木棺材,褚禄山走近几步,笑着感慨道:“怀阳关搜罗不到上等楠木,就只能让老齐将就着睡了,好在老齐这辈子从来不是个讲究人。还记得当年在西垒壁,这家伙能够把尸体当枕头睡觉,好几次我们去找他,都得从死人堆里找他这个大活人,王妃说过他很多次也不管用。后来到了西北,我们六人的宅子,王妃就只帮着老齐一个人亲自安排,生怕这家伙随便弄个麻雀窝大小的屋子就糊弄过去。后来连娶媳妇也是王妃当的媒人,老齐乐二话不说呵呵答应下来,估计成亲那天揭红盖头才第一次见到媳妇的面。好在这些年老齐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当了十多年的折冲都尉,芝麻绿豆大小的四品官,也从没抱怨什么,换成我,早就去义父、王妃那里撒泼打滚了。”

        褚禄山突然重重一拍棺材盖:“老齐,别睡了,王爷来看你了!”

        徐凤年瞪了眼褚禄山。

        后者讪讪然一笑,缩回手,瞥了眼棺材,低声道:“睡吧睡吧,老齐你睡性比天大,打雷也震不醒你,只有‘打仗了,扛大纛’这六个字最管用。”

        徐凤年站在棺材旁边,望向屋外阳光洒落在院子里的地面上,像铺了一层金黄地衣,轻声问道:“虎头城北边和流州那边如何了?”

        涉及军情大事,北凉都护褚禄山就郑重许多,沉声道:“此次出乎双方意料的龙眼儿平原战事,北莽可谓伤亡惨重,丧失了连同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在内的全部精锐斥候,导致董卓和慕容宝鼎领衔的中路大军变成睁眼瞎,八千董家私骑只跑回去一千多人。投入战场的六千柔然铁骑也只剩下两千余人,主要是洪敬岩死后,柔然骑军群龙无首,想必很快就会被北莽各大势力瓜分殆尽,一支不成建制的骑军,是谈不上战力的。最重要的是董家私骑和柔然铁骑的覆灭,很大程度上打击了北莽中路大军的灵活性,反观我们北凉,袁南亭的白羽轻骑战力保存良好,只可惜老齐的铁浮屠……”

        褚禄山犹豫了一下:“铁浮屠副将宁峨眉,这次在老齐的命令下留在了清源军镇一带的驻地,手头兵力不过数百人而已,即便加上龙眼儿平原剩下的骑军,也只不过堪堪两千骑。如今大战在即,不适合从何仲忽、周康的左右骑军抽调兵力,否则两位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老帅真的要造反了。如此一来,铁浮屠恐怕就很难在第二场大战中单独出战。这算不得什么好消息,毕竟铁浮屠这种宝贵骑军,在战场上两千人和四千人绝对不是一个概念。”

        看到徐凤年的沉思神情,褚禄山继续说道:“按照目前的谍报,董卓和慕容宝鼎都选择按兵不动,这也在情理之中,北莽老妇人的怒火就够他们喝上一壶了。而流州那边,一切都在既定方略中,唯一的变数就是担任西线副将的种檀不知所终。黄宋濮手上那十七八万南朝各路精锐的南下路线,跟当初柳珪兵临青苍城如出一辙,现在就看寇江淮的袭扰有没有本事让黄宋濮失去分寸了,否则让黄宋濮一路顺利推进到青苍城,靠硬碰硬,我们胜算不大。流州之战,只能战于青苍城之外。”

        徐凤年突然说道:“我会让八百白马义从进入铁浮屠,从我起,让所有四品以上武将都抽调出一部分亲卫扈骑,我要让铁浮屠在一个月内重新恢复到四千人规模,然后跟随郁鸾刀的幽州骑军一起投入流州战场。”

        褚禄山愣了一下,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眯起眼细细思量其中利害。

        徐凤年走到门口:“谢西陲在离开凉州之前,跟我提出一个建议,但是风险太大了,而且对所有凉州边军骑军而言,都意味着巨大的伤亡,最关键是这种战损,未必是整个北凉可以承受的。”

        褚禄山好奇道:“哦?”

        徐凤年自嘲一笑:“好在谢西陲也说要等他亲自去流州边境走一遍,要我等个把月,还说也许到时候他自己就会把那个建议推翻。”

        褚禄山笑了笑:“其实当王爷下定决心把一万幽骑悄悄砸入流州时,就已经认可谢西陲的流州经略了吧?”

        徐凤年点了点头:“我觉得与其在北莽步步推进下束手待毙,还不如赌一把大的。”

        褚禄山斜靠着屋门,莫名其妙感叹一句:“大楚双璧寇江淮、谢西陲,再加上郁鸾刀,三个外乡年轻人啊。”

        徐凤年脸色晦暗:“是不是太冒失了?”

        褚禄山给了一个模糊答案:“难说。”

        徐凤年没有走出院子,而是就那么坐在门槛上。

        褚禄山显得有些难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毕竟门槛就那么点地方,就他这体形,一屁股下去估计能把年轻藩王挤出去,只好想了个折中办法,跨过门槛后坐在门口台阶上。

        徐凤年问道:“禄球儿,如果真如谢西陲所说行事,你们这帮北凉老人会不会有怨气?”

        背对年轻藩王的褚禄山答非所问:“记得在李义山策划下,北凉本地势力被翻了个底朝天,以罪民身份迁徙如今的流州,豪阀家族十去九空,咱们徐家军总算在这块陌生土地上扎根并且站稳脚跟。当时清凉山有一场庆功宴,那时候王爷看着满堂武将,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知为何说了句不应景的话语,大意是说徐家想要在北凉长治久安,光靠战刀对外是不够的,对内还需要给辖境百姓一份安稳生活,徐家军不可能一辈子在马背上晃荡,下马以后除了用力享福,也需要用心治理北凉。”

        褚禄山抬起头,仰望蔚蓝天空:“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很多武人离开军伍,像林斗房、胡魁这些人,也有很多文人在官场上风生水起,像李功德、严杰溪。但是义父私底下还是忧心忡忡,觉得是他名声太坏的关系,才让北凉拐骗不来外乡读书人,觉得以后王爷你世袭罔替后会很吃力。那次大概是才跟李先生聊过天,王爷破天荒说出‘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么个文绉绉的道理,说完之后,故意板着脸看向我们这帮义子。姚简、叶熙真这两个老学究都忍住笑,我呢,自然是赶紧溜须拍马几句,老齐最缺心眼,跟义父询问到底是啥个意思,让义父尤为开心,又把李先生跟他老人家解释过的话语照搬了一通,把义父给偷偷乐得不行。所以说啊,一根筋的老齐才是真正的傻人有傻福。”

        褚禄山语气平静道:“王妃菩萨心肠,对我们这六个义子都好,对谁都没有偏见,只不过好法又不太一样。总是劝我多读书,劝姓陈的那个家伙多笑笑,劝姚简、叶熙真多锻炼体魄……可是六人当中,我禄球儿和其他四个不一定次次都听劝,唯独老齐不一样,只要王妃说什么,比圣旨还管用,有些时候犯了错,明知道王妃不会责怪,依旧惴惴不安,就跟背错书的私塾蒙童一般,我们怎么安慰都没用。王妃逝世的时候,我们六人都是抬棺人,很奇怪,连姓陈的家伙和袁白熊都红了眼睛,我更是哭得稀里哗啦,反倒是老齐没啥表情。我问为什么,这个傻子说义母这是去天上当神仙了,所以他不是很伤心,他就是有些……有些想念。”

        徐凤年微笑道:“所以年少的时候,我每次闯祸,都会找齐当国这个义兄,只要让人捎话给他,保管立马带兵前来。那时候也没有深思,只是觉得这个义兄最爽利,帮我解决了麻烦不说,也从不唠叨,从不故意语重心长跟我讲道理,大大咧咧,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感觉天塌下来也有他帮我顶着。记得早年在当时还叫丰州的陵州一个偏远郡城,我和李翰林、严吃鸡和孔武痴四个跟一帮不知道我们身份的将种子弟闹矛盾,给对方的几十名家族私军撵得鸡飞狗跳。那会儿齐当国刚好在丰州附近跟着几位老将军巡视,听到消息以后立即带着两百骑杀到,把那几家将种门庭的仪门都给拆了当柴火烧掉。那场风波闹得很大,因为有担任北凉骑军大统领的钟洪武和一大帮抱团的陵州武将撑腰,害得原本应该累功升任陵州副将的齐当国丢了前程。事后徐骁气得不轻,因为不敢对我这个无法无天惯了的世子殿下发火,就狠狠揍了他一顿。我过意不去,就跟严吃鸡两人偷偷摸摸拎着两坛绿蚁酒去赔罪。要知道那时候我知道齐当国板上钉钉是丢官了,一来我根本没有底气让徐骁改变主意,再者那时候在北凉军中谁愿意听我说话?不能凭借自己给齐当国一份差不多的官职。我都做好看到齐当国借酒浇愁的心理准备了,不承想到了他家,跟没事人一样,只是看到我第一次去他家后,那满脸惊喜,我至今还记得他大踏步向我走来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徐骁登门拜访。”

        褚禄山摇摇头,这一次开口说话没有用王爷这个称呼:“小年,你错了。”

        徐凤年有些疑惑:“嗯?”

        褚禄山缓缓道:“我大概清楚你所说的那幅场景。老齐当时看到你,不是像看到义父登门,而是像一个自认没什么出息的庄稼把式,突然看到了离家多年却高中状元的亲弟弟回到了家,而且没有瞧不起他这个哥哥,所以他很高兴,而且很自豪。”

        徐凤年沉默片刻,苦笑道:“那时候的我,只知道花天酒地,能有什么出息?”

        褚禄山笑道:“也许在老齐心里,你一直是有出息的,在这件事情上,别说袁白熊,就算是我禄球儿也比不上他。六人当中,只有老齐从始至终,觉得你这个世子殿下有出息,从不怀疑你将来能够成为义父那样的男人。用祖籍是东越人氏的老齐口头禅来说,就是这种事情,‘么的道理好讲’!”

        徐凤年坐在门槛上,怔怔出神。

        北凉都护背对年轻藩王,年轻藩王背对棺材。

        两个活人一个死人,一时间皆是无言。

        徐凤年突然站起身,褚禄山要稍晚一些才察觉到不对劲,徐凤年轻声道:“没事,不用担心,就算是撕破脸的最坏结果,我目前还应付得过来。”

        一袭曼妙身影骤然掠入院落,女子菩萨生青丝,正是烂陀山六珠上师,当年那位牵引襄樊城十万孤魂出城的女子仙师。

        只不过此时景象有些触目惊心,这位西域宗师的袍子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看到徐凤年和褚禄山后,凄然道:“有个叫种檀的家伙带着北莽皇帝的圣旨登上烂陀山,里应外合之下,我能逃出来,还是两位上师拼了性命的结果。相信很快就有一封法旨下达给流州那几千僧兵,要他们返回烂陀山。徐凤年,你早点做好准备,就算你们流州成功强留僧兵,恐怕也只会留下一个隐患。”

        徐凤年和褚禄山对视一眼,心情都有些凝重。龙眼儿平原带来的胜势,竟然这么快就在西域烂陀山还回去了。烂陀山总计两万僧兵的势力,虽然并非凉莽战事中那种能够称为一锤定音的存在,但是这一来一去,几乎就是四万人的差别。原本兵力强盛的北莽能够承受烂陀山倒向北凉,更别提凭空多出两万牵制临谣、凤翔两镇的人马。更重要的是跟黄宋濮大军一左一右,对流州足以形成钳制之势,对兵力本就处于绝对劣势的北凉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徐凤年站起身问道:“大致过程是怎么样的?种檀仅凭一封北莽圣旨就能说服烂陀山那十数位得道高僧?即便早有内应,烂陀山也该继续摇摆观望一段时日才对。”

        六珠菩萨捂住心口:“那道圣旨不但点名敕封数位上师为北莽国师,而且承诺北莽会将烂陀山传承视为一国根本,帮助烂陀山弘扬佛法,与道德宗平起平坐,将来共分中原佛道势力。与此同时,种檀孤身登上烂陀山,但是要知道山脚却有奔袭而至的一万北莽精骑。答应下来,宾主尽欢,不答应,在种檀那个疯子死后,双方玉石俱焚。徐凤年,你说烂陀山答应与否?我原本要杀了种檀以绝退路,不料早就成为北莽内应的两名僧人拼去性命阻拦下来,现在仍然倾向北凉的烂陀山高僧……”

        她惨笑着指了指自己:“就只有我一人了。”

        徐凤年思索片刻,先让这位逃亡千里的六珠菩萨安心休养,然后转头对褚禄山说道:“临谣城牧蔡鞍山和驻地位于凤翔军镇的流州副将马六可,都不能放心任用了。两人本就不是小富即安的人物,用六百里加急驿骑给流州刺史府邸一封密信,让谢西陲顶替蔡鞍山担任临谣军镇的一把手,马六可虽说已经被架空,但是在旧部中威望还在,让青苍城派兵将此人‘护送’到我们凉州的清源军镇。同时分别给予谢西陲、寇江淮两人在西域和流州便宜行事之权!”

        褚禄山点头道:“除此之外,仅有郁鸾刀的一万幽骑赶赴流州已经不够了,即便有宁峨眉经过补充后的四千铁浮屠也一样,恐怕得让石符这个新任凉州将军出马才行。”

        徐凤年有些无奈:“如此一来,谢西陲的建议就要临时变成我们北凉的重大战略了。”

        褚禄山笑道:“沙场厮杀不是士子科考,临时抱佛脚,往往是大有用处的嘛。”

        六珠菩萨没有着急离开小院,听着两人并未刻意遮掩的言语,依旧如同听天书一般。

        徐凤年让褚禄山带着六珠菩萨去找僻静处养伤,独自留在小院中,然后门口出现一袭再熟悉不过的白袍。

        竟然是去而复返的白狐儿脸。她双手按在左右腰间的绣冬、春雷之上,脸色虽然淡漠,但是那种如临大敌的无形气韵,泄露无遗。

        这位十八停之后身前无天人的武道宗师,能够让此人如此郑重其事地谨慎对待,自然不是关系还算不错的徐凤年。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看到一个修长背影,站在那具棺材旁边,沉默不语。

        那个与白狐儿脸一样身穿白衣的男人看似随意背着大小两条布囊,一条藏枪杆,一条藏枪头。

        枪名梅子酒。

        白衣人伸手覆在棺材上,好像在自言自语:“齐当国在领兵出征之前,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以后他万一战死了,就让我抽空回北凉看看。在信上他还傻乎乎希望我能够为北凉效力,说做兄弟的,没有迈不过去的槛。我收到信后就知道齐当国的‘万一’,十有八九会成真,所以破例回到这里,就是想着能够让他别真死了。没想到你徐凤年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好不容易终于练武练成了个武评大宗师,还是半点用都没有,在战场上连一个人都救不下来。”

        不管是那场春秋战事里的徐家军中,还是在担任都护十多年里的北凉道,或者是在封王就藩的西蜀道,一向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今天破天荒说了很多话。

        白狐儿脸双手拇指分别将绣冬、春雷推刀出鞘寸余。

        徐凤年站在两袭白衣之间的门口。

        与此同时,六珠菩萨也站在院外,整座怀阳关也开始闻风而动,铁甲铮铮,响彻大小街道。

        携带梅子酒回到北凉的陈芝豹转过身,直截了当问道:“谁杀了齐当国?”

        徐凤年回答道:“洪敬岩。”

        陈芝豹反问道:“拓跋菩萨有没有对齐当国出手?”

        徐凤年没有继续答话。

        他与这位归顺离阳朝廷的白衣兵圣之间,其实说不上话。当初白衣送世子殿下离开凉州是如此,上次在广陵江上重逢一战也是如此。

        在黑压压一大片铁甲簇拥下的褚禄山单独大步跨入小院,走到徐凤年身边,高高抛出手中那壶酒,没好气道:“姓陈的,少在这里说风凉话,给老齐祭过酒,给老子赶紧滚蛋!”

        陈芝豹抬手接住那壶绿蚁酒,在棺材前蹲下身,打开酒壶,慢慢倒酒在地上。

        谁都不知道,清高自负如陈芝豹,这辈子真正视为朋友兄弟之人,不是同为徐骁义子且享誉中原的袁左宗,更不是大奸大恶却才华横溢的褚禄山,更不是曾经对他极为推崇的现任凉州将军石符之流,而是这个躺在棺材里的齐当国,一个在北凉在离阳在北莽都名声不显的男人。

        先前在北凉,在陈芝豹只有那座远在关外黄沙大漠里的偏远宅子,也只有齐当国多次造访。两人也从无相谈甚欢的场景,就只是默默喝酒。齐当国是一壶壶豪饮,一向不喜欢饮酒的陈芝豹便陪着小酌几杯。每次陈芝豹返回凉州州城,几乎从不住在清凉山王府,都会借住在齐当国的那栋宅子,即便是姚简、叶熙真两人盛情邀请,也做不到这一点。白羽轻骑旧主韦甫诚和铁浮屠上任统领典雄畜就都想不通,想不通为何他们心悦诚服奉若神明的陈将军,会乐意跟一个只晓得冲锋陷阵的小小折冲都尉打交道,甚至在齐家宅子里私下喝酒的时候,陈将军被那个大老粗借着酒意“教训”几句,也不生气,而只是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那两位跟随白衣兵圣出凉赴蜀的嫡系大将,这么多年一直清晰记得某次新年清晨时分,借住在齐家的陈将军一大早就被齐当国喊起,非要拉着一起去张贴春联和福字,陈将军只得跟着跑了一遍大小院落,把韦甫诚和典雄畜气得差点当场就要跟没有眼力见儿的齐当国翻脸。在他们看来,陈将军肯下榻在你齐家就已经是天大面子了,竟然还敢得寸进尺,这不是找削是什么?但是不知为何,面对每张贴一副对联一个福字就要不厌其烦念一句“好”的齐当国,陈将军始终没有半点异样,只是在贴歪的时候提醒一声。后来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的典雄畜壮着胆子去问陈将军,是不是早年在春秋战场上齐当国救过陈将军,所以才这么念旧情?陈芝豹当时笑着摇头,说跟随大将军南征北战灭六国,只有他救别人的份,就像那场妃子坟战役救了袁左宗一样,尤其是救齐当国就多有六次之多,仅是西垒壁战役中就有三次。典雄畜更奇怪了,可是不管怎么刨根问底,陈将军也没有给出理由。

        陈芝豹倒酒极其缓慢。倒完一壶酒,轻轻把酒壶放在脚边,抬头看着那具装着那位故人的崭新棺材,嘴唇抿起。

        徐家军在离阳朝廷声名鹊起却尚未真正成就大势之时,实在是打了太多场苦仗,每逢败仗,需要有人殿后之时,总会有一个不善言辞的憨厚年轻人率先站出来:“我来!”

        谁跟他抢他就跟谁急。他的理由是我的命不值钱,当年在兵荒马乱里活下来就已经是赚到了,死了么的关系!

        春秋大战,战火纷飞,帝王公卿会死,贩夫走卒会死,沙场武人自然而然更容易死,所以那会儿生死是小事,是平常事,但是像那个年轻人那样生怕自己不战死的家伙,其实也不多。

        那时候姓齐的年轻人,在乱世实在活不下去才选择投军之后,靠着出众膂力和悍不畏死一步步做上了徐骁贴身亲卫小头目,然后在一次次鬼门关捡回命后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扛纛之人。

        离阳定鼎天下,徐家军将领风风光光进入太安城,当时满城风雨,都传言他陈芝豹要封异姓王就藩南疆或者两辽,然后是那个刚刚成为大将军义子的齐姓年轻人,拎着酒找到他,狠狠砸在桌上,撂了句狠话:“陈芝豹,你要是敢离开徐家军,以后我就不把你当兄弟了!”

        那时候声势宛如早年白衣僧人李当心、身在太安城的陈芝豹,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有些莫名的心酸。

        这个其实一眼看去就很色厉内荏的家伙,撂出狠话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我齐当国自知配不上你把我当兄弟,但那是你陈芝豹的事,我反正还是把你当兄弟的。

        当时陈芝豹没好气给他一句“酒留下,人滚蛋”。

        齐当国下意识哦了一声,到门口的时候后知后觉又跑到他跟前,打开酒,很认真说道:“千万别走。”

        当陈芝豹决定离开北凉之前,也拎着一壶酒找到齐当国,后者似乎有所察觉,笑意苦涩,大概是记起了当年的情景,齐当国问了一句:“酒留下,人,能不能也不走?”

        陈芝豹摇头。

        齐当国生闷气喝完酒,最后说道:“只要你以后不跟北凉做敌人,那就还是兄弟,但如果你做不到,到时候你用梅子酒杀的第一个北凉人,肯定是我齐当国。这不是酒话胡话。”

        陈芝豹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攥在手心,握成一团,松开手后,化为齑粉紊乱撒落:“信已收到,不过你在信上说的有些事情,我做不到。”

        那个高大淳朴的年轻人,不论在沙场上杀过多少人立下多少战功,都没有褚禄山的枭雄气、袁左宗的英雄气、姚简的才子气、叶熙真的迂腐气,身上总会始终都带着一股乡土气。

        以至于连死后的柏木棺材,看上去也跟躺着的人一般土气。

        陈芝豹站起身,没有转头,冷笑道:“北凉三十万铁骑死绝,到头来就只是保了离阳赵室一个平安?徐凤年,你真是了不起!”

        徐凤年欲言又止,但是最后仍是没有反驳什么。

        陈芝豹转过身的同时,摘下背后那长条行囊,露出梅子酒枪身的真容。

        满室寒气。

        “这北凉换成是我的话,终有一天……”

        陈芝豹嘴角浮起满是讥讽的笑意,视线略微偏转,望向褚禄山,平淡道:“你褚禄山不是想做文官领袖想美谥文贞吗?我给你。”

        陈芝豹的视线越过褚禄山和徐凤年,越过院门,依稀可以看到那里的北凉铁甲。

        “燕文鸾,袁左宗,何仲忽,陈云垂,这些北凉徐家旧人,人人封王。

        “石符,胡魁,韩崂山,宁峨眉,典雄畜,韦甫诚,这些北凉将领,人人公侯。

        “哪怕在天下太平之前就已战死沙场,死后也能人人美谥。”

        陈芝豹收回视线,终于正视徐凤年:“你呢?你带给了北凉铁骑多少东西?就只有三十万块石碑?”

        陈芝豹随手一抹,抹掉布囊,手持梅子酒的枪身。又拿掉那条小布囊,将那枚枪头装上:“虽然你杀了洪敬岩,但是你我心里都清楚,齐当国是因你而死。北凉三十万铁骑死多少人我不管,但死了一个齐当国,我得跟你这位名正言顺的北凉王算算账。”

        徐凤年看着这位兴师问罪而来的白衣兵圣:“褚禄山,你带所有人离开怀阳关,带上六珠菩萨。”

        六珠菩萨犹豫片刻,没有坚持留下。

        站在院门口的白狐儿脸皱了皱眉:“我留下来,但是不掺和。”

        徐凤年摇头道:“你也走,没的商量。”

        手持梅子酒的蜀王无动于衷,任由褚禄山脸色铁青地离开院子,然后是六珠菩萨,最后才是深深望了一眼陈芝豹的白狐儿脸。

        并没有立即出手的陈芝豹似乎在等待褚禄山带兵离开怀阳关,好整以暇笑问道:“大约两刻钟后,你就要死了,有没有遗言要说?”

        徐凤年开始闭目养神,等待最后一名北凉边军离开怀阳关。

        陈芝豹也不再说话,任由眼前的藩王梳理气机,他眯起眼,思绪飘远。

        年轻凉王还穿着那双鞋底磨损厉害的靴子。

        一路风尘仆仆从广陵道赶到凉州关外的蜀王也好不到哪里去。

        曾有谶语流传朝野:西蜀北凉鼠吃粮,蛟龙白衣一并斩。

        两刻钟后,怀阳关内数千将卒果然全部撤出怀阳关,足可见北凉边军的井然有序,以及陈芝豹对兵事的洞察入微。

        白狐儿脸在跟随褚禄山一同最后出城后,突然拨转马头,拔出腰间悬佩的绣冬、春雷双刀,高高抛出,向城内丢掷而去。

        那栋小院,徐凤年走下台阶,陈芝豹缓缓走出摆放棺材的屋子,站在台阶上,手中那杆梅子酒的枪尖,瞬间青转紫。

        面对徐凤年这种几近独占武道鳌头的武评大宗师,哪怕此时身负重伤,不管如今身具西蜀气运的陈芝豹如何倨傲狷介,仍然都不会有丝毫小觑之心。

        陈芝豹轻描淡写一枪笔直向前递出,不知为何,绝无常人想象中那种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紫气流溢的梅子酒在微微侧身的徐凤年胸口一扎而过,陈芝豹手腕轻抖,原本绷直的枪身顿时弯曲如弓,弹向徐凤年胸膛,正是枪仙王绣四字诀里的弧字诀。徐凤年一手轻轻推在枪身弧顶,梅子酒没有被一推而出,而是刹那间爆发出宛如一道天雷落在人间的崩碎劲道。徐凤年变摊掌为屈指,身形缓缓后退,闲庭信步,指指点点,将那些王绣成名绝学之一的崩枪暗劲一一“点化”。

        突然,徐凤年身形如遭重捶,双脚不离地向后倒滑出去,在即将贴靠在小院高墙的前一刻,终于停下脚步,后背衣襟也许距离那堵墙面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咽下一口鲜血,双手轻轻挥袖,强行压抑下体内汹涌起伏如潮水的紊乱气机。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亏,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着那位一枪过后并未乘胜追击的白衣蜀王。很奇怪,此人气机刹那流转并不出彩,只有五六百里而已,别说比不得曹长卿、邓太阿等人轻而易举做到的七八百里,更别说李淳罡生前在广陵江一战,一剑破甲两千六,跨过了被吕祖誉为天人门槛的千里路程,仅就气机流速而言,恐怕陈芝豹还比不得如今在中原江湖上如日中天的轩辕青锋。

        剑道自古便有意气和势术之争,天下武道也是如此,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一气绵延的重要性,那几乎是一名江湖武人的立身根本。

        可即使陈芝豹的气机流转不显峥嵘,但依旧能够一枪之内融合王绣的四字诀,好像才出了三四分力气,便能够拥有十分风流写意。

        一招便占据优势的陈芝豹淡然道:“这一枪,是替北凉三十万铁骑抽你的,那些名字已经刻在石碑上的北凉边军,不该死得这么憋屈。”

        徐凤年没有跟陈芝豹作任何口舌之争,缓缓养势。

        先前广陵江一战,徐凤年早就领教过陈芝豹的梅子酒,何况当初倾囊相授陈芝豹枪术的春秋大宗师王绣,本就是北凉人氏出身,又有徐偃兵、韩崂山两位师弟为徐家效力多年,照理说徐凤年近水楼台,而且本身就对天下驳杂武学融会贯通,对王绣枪术即便称不上登峰造极,对其厉害精髓处也该了如指掌,可一旦真正面对陈芝豹神出鬼没的梅子酒,总有一种莫名其妙力有未逮的感觉,有点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哪怕徐凤年在境界之上稳胜一筹,可当真正出手之际,很难做到力出十分。要知道徐凤年面对当时号称一人力压武评九人的王仙芝,甚至能够力出十二分,跟拓跋菩萨那次在西域转战千里,也算从头到尾皆是酣畅淋漓地倾力而出。

        现在徐凤年在被拓跋菩萨重创之后,应对那杆梅子酒就越发艰难。

        但是不论形势如何危殆,徐凤年都没有任何怨天尤人,没有愤懑于陈芝豹的趁火打劫。

        这恰似北凉如今的艰难处境。既然天下大势已是如此,要想活下去,就不要去管北莽大军离阳庙堂的手段是不是不够正大光明,事实上也根本由不得你北凉去计较那些。

        古话说尽人事听天命,徐凤年始终坚信,听不听天命,或者说天命是好是坏,是很其次的事情,自己要做的就是尽人事,在自认人事未尽之时,绝不可放弃。

        此时,绣冬、春雷长短双刀从怀阳关城外落入城中小院,徐凤年无动于衷,任由双刀插在院内地面上,而陈芝豹也没有阻止两柄名刀的落下,仅是枪尖轻颤,紫气微摇。

        徐凤年并非不想接下绣冬、春雷,而是不能。

        陈芝豹再一次出手,掠至与站在墙脚根的徐凤年相隔约莫一枪距离的地方。

        但是下一刻,徐凤年看似纹丝不动,而陈芝豹那迅猛一枪却扎在了徐凤年左侧数步之外,梅子酒轻轻抵在墙上,点到即止。

        只见徐凤年胸口衣衫被横抹出一条裂缝,逐渐有血迹渗出。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陈芝豹这一枪很快,本是直线扎来,不过还没有快到让徐凤年避无可避的地步,所以徐凤年横跨出三步,可是瞬间梅子酒的枪尖就出现在了心口处。因此当徐凤年返回原地的时候,衣衫仍是被并不尖锐的枪头擦破。

        陈芝豹缓缓收回梅子酒。

        僻静小院未曾关上院门,微风拂面。

        小院角落有一株枣树,硕果累累,一颗颗青红相间的枣子,挂满枝头。每逢秋风初至西北,北凉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打枣吃枣,便是体力孱弱的稚童也可以轻松摇下,有些初为人妇尚未生子的出嫁女子,按照习俗,更是会站在枣树下,由家族里的晚辈孩童拣选那些枝干纤细的枣树,使劲摇晃,任由通红枣子砸在头顶,寓意早生贵子。

        那棵不起眼的枣树上,突然有颗枣子悄无声息地离开枝头,与下方枝丫和其他枣子一路磕磕碰碰,然后向地面摔去。

        徐凤年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双手插入袖口,摆出这副仿佛束手待毙的姿态后,脸色有些苍白,看向陈芝豹。

        比枣树更不起眼的枣子轻轻落在地面后,竟然砰然炸裂。

        陈芝豹手中那杆梅子酒如同被一柄无形飞剑撞上。

        雷落在人间,响在天上。

        这是顾剑棠压箱底绝学方寸雷的神意所在。

        但气驭万物做飞剑的手腕,心之所至剑之所往的境界,则是吴家剑冢的剑道根柢。

        随着第一颗枣子的离枝落地,猛然间落枣如雨,一颗颗急速落地,有些沉闷炸开,有些安静落地。

        陈芝豹四周激荡起一圈圈涟漪,高低不一,如无数小石子砸在平静湖面,那幅玄妙画面,就像仙人手笔之下,在一张雪白宣纸上凭空开出一朵朵莲花。

        陈芝豹闭上眼睛,握紧梅子酒,哪怕某次涟漪就在他头顶三尺荡漾开来,他仍是没有躲闪,更别说递出一枪来打破僵局。

        一圈涟漪在他肩头上方仅寸余处的空中,微微蔓延开来。

        陈芝豹在等,耐心等待徐凤年的撒手锏,等待徐凤年心起杀念的那个瞬间,至于那些看似玄妙无双的涟漪,不过是不痛不痒的障眼法罢了。

        对陈芝豹如今的梅子酒而言,世间没有毫无破绽的先手,他的后发制人,自信便是面对号称杀伤力天下无双的邓太阿,也能一枪破去,故而不论是与谁做生死之战,他都算立于不败之地,何况是眼前这个天人体魄已是强弩之末的年轻藩王。

        有些涟漪在陈芝豹很远处极为“漫不经心”地荡起。

        当满树枣子落尽之时,徐凤年袖口微动,一柄柄小巧玲珑的飞剑在身前依次安静悬停。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已经在陈芝豹四周消逝的涟漪重新浮现。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各自涟漪中又抽发出一朵摇曳生姿的雪白莲花。

        一座小院,如同开满了莲花,隐约有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这是太安城守门人柳蒿师的雷池,以及武当老掌教王重楼的大黄庭。

        雷池满莲花。

        于绝境处,生机勃勃。

        好像是感受到小院里的天地异象,陈芝豹缓缓睁开眼睛,没有丝毫身陷险境的觉悟,反倒是颇有闲情地细细打量起来。

        满塘莲花,摇曳生姿。这一朵朵莲花,应该就是徐凤年心中神意的具象化了。

        曾经继承了高树露那副天人体魄的年轻藩王,需要用这种不用耗费气机的仙人手笔来迎敌,看来龙眼儿平原一战确实已经伤及根本。

        陈芝豹视线越过身前莲花,看到徐凤年身前悬停那九柄袖珍飞剑,估计是生怕这座雷池困不住自己,需要凭借这些同样不用涉及气机运转的飞剑,来提防他手中梅子酒的暴起杀人。

        不知道这九柄小物件,是不是传闻中桃花剑神邓太阿的馈赠。据说邓太阿当时一口气送了十二柄,之后徐凤年在神武城外对敌人猫韩生宣,以及在与王仙芝一战中各有折损,难道是没有补齐的缘故?

        徐凤年的脸色越发苍白,低头凝望那身前悬停九飞剑,并非陈芝豹猜想那般是邓太阿所赠,而是请求清凉山墨家巨子打造,最终养意而成。

        桃花剑神曾经说起过他锻造养育飞剑的过程。邓太阿自幼生长在吴家剑冢那座葬剑无数的阴森剑山,拔出第一把古剑即太阿,只不过太阿早已腐朽不堪,拔出即断,邓太阿仍是以剑名作为自己的名字,在那以后又陆续相中与自己生出玄妙感应的十一把剑。因为仇视将自己视为弃儿丢在剑山自生自灭的吴家,邓太阿并未携带任何一把古剑出冢,两手空空孤身离开剑冢后,只取十二道剑意,最终铸造出十二柄飞剑储藏在小匣,分别是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徐凤年在钦天监一战后返回北凉,便依照此法铸剑九柄。

        酆都、老蛟。这两剑是一双,分别怀念酆都绿袍儿,还有那个曾在江上扬言“生平唯一剑,有蛟龙处斩蛟龙”的羊皮裘老头。

        蠹鱼。这个称呼,第一次听说,是听潮阁那位国士师父说与徐凤年,是一种书虫,相传喜好生活在故纸堆里。

        水精。缘于徐凤年铸剑前想起了春神湖那头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大鼋。

        美髯。离阳朝廷曾经有位缝补匠,他紫髯碧眼儿,他晚节不保,虽是北凉大敌,但是从徐骁、李义山,再到他徐凤年,皆是由衷敬重。

        稚趣。还记得第一次前往北莽,途经幽州边境倒马关,有个憧憬江湖的孩童壮起胆子向他伸出手,说想要摸一摸徐凤年的佩刀。

        野狐。一次与橘子徐北枳闲聊,这位谋士曾经打趣他这位新凉王修的是野狐禅,不合正统,难免多灾多难。

        羊脂。是徐凤年想起了梧桐院的那位喜好涂抹猩红胭脂的大丫鬟,不知道她在敦煌城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呼延大观这次深入北莽腹地,是否能够成功说服她返回北凉,带她回家。

        蚁沉。树死犹香。人死呢?徐凤年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看过很多风景,但是到最后,还是最喜欢贫瘠寒苦的北凉,喜欢这个曾经家家户户白衣缟素的地方。

        酆都、蚁沉、蠹鱼、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

        这九柄飞剑,不仅是徐凤年赋予了它们神意,它们同时也寄托了徐凤年内心最深处的精气神。

        陈芝豹眯眼看着那九柄神意各异的袖珍飞剑,就像看着这个年轻藩王的人生。

        事实上陈芝豹像这样的冷眼旁观,已经二十余年。

        第一次见到徐凤年,陈芝豹还只是个刚刚进入满甲营的少年,不足十四岁,那时候的梦想是将来有一天能够披挂铁甲,手持长矛策马天下。当他从王妃手中小心翼翼接过躺在襁褓里的孩子,看着那张稚嫩的脸庞,那时候的陈芝豹笑得很开心。之后人屠徐骁帮助离阳赵室定鼎中原,名冠京华的白衣兵圣放弃封王就藩,默默跟随徐家军到了北凉,尤其是在王妃逝世后,这个男人越发沉默寡言。不远不近,看着那个姓徐的少年世子,在梧桐院那一亩三分地放浪形骸,在清凉山外头游手好闲。年轻世子的潇洒逍遥,跟春秋战事的硝烟四起反差巨大。那个年轻人活得太声名狼藉,而徐家老卒死得太籍籍无名,形成一种鲜明对比,陈芝豹自然不会对这样的年轻人有半点好感。可要说陈芝豹对当时的徐凤年就早早怀有杀意,或者说对北凉暗藏反心,就既高估了徐凤年,也小看了陈芝豹。因为陈芝豹从来就没有把徐凤年当作分量足够的对手。曾经他的对手,江湖上只有枪仙王绣,沙场上只有春秋兵甲叶白夔。

        陈芝豹突然出枪如龙,一枪扎向有满院莲花和九柄飞剑列阵在前的徐凤年,势如广陵江水奔流入海。

        长枪所过之处,一朵朵凭借徐凤年神意孕育而出的莲花支离破碎。

        徐凤年身形纹丝不动,只是抬起一只手,食指轻轻旋转,九柄飞剑一闪而逝,在空中划出九条纤细轨迹。

        飞剑与长枪的九次撞击声,叮叮咚咚,清脆悦耳,仿佛一池荷风拂过檐下的风铃声。

        飞剑虽小,其力却巨,势大力沉,以至于陈芝豹的梅子酒在临近徐凤年喉咙之前,数次偏移直线轨迹。

        徐凤年在长枪就要刺在喉咙的千钧一发之际,斜了斜脑袋,双膝微屈。梅子酒的枪尖在脖子左侧擦出一条血槽,身体微微前倾的徐凤年就像一肩挑起了梅子酒,然后猛然前冲。

        陈芝豹手腕颤动,一杆梅子酒顺势向下一压,徐凤年肩头发出砰然巨响,但前扑势头并无丝毫凝滞。

        陈芝豹手腕向右晃出些许幅度,砸在徐凤年肩头的梅子酒顿时呈现出横扫千军之势。

        继续扑杀向前的徐凤年整个人向右侧倒却未倒,刚好躲掉那杆试图扫落头颅的梅子酒。

        这一切都仅在刹那之间。

        毫厘之差,生死之分。

        徐凤年抬起手肘抵住梅子酒,防止长枪变招,一掌拍向身前留出大片空当的陈芝豹。

        陈芝豹看似就要被欺身靠近的徐凤年击中,竟是没有收枪撤退或是凭借梅子酒变招的意思,直截了当就跟徐凤年互换了一拳一掌。

        徐凤年一掌拍在陈芝豹额头,陈芝豹一拳砸在徐凤年眉心。

        两人身体各自一荡,皆是竭力稳住身形绝不愿后退半步,然后一人一脚凶狠踹出,依旧是只求攻势放弃守势的玉石俱焚。这一次两人终于各自后退数步,然后几乎同时向前踏出数步,又如出一辙地抬臂肘击而出,各自被砸中脑袋的两人一左一右错开。

        徐凤年和拓跋菩萨在西域小城里的那场狭窄巷一战,各自只在方寸间辗转腾挪,摒弃一味追求雄浑气势的大开大合,反而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极显返璞归真的宗师风采。

        今日与陈芝豹小院一战,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错开拉出一小段距离之后,原本手持梅子酒的陈芝豹未必就拥有先手优势,毕竟梅子酒过长,只是枪法出神入化的陈芝豹突然手心虚握,长枪向后滑去,梅子酒在他手中握紧后,就变得好像一把迎敌距离恰到好处的三尺长剑。于是梅子酒枪头比徐凤年的手掌更早得手,虽然那杆梅子酒枪尖反常地毫不锋锐,但是抽在徐凤年心口之后,顿时就让脸色瞬间雪白的徐凤年整个人倒飞出去。一击得手的陈芝豹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

        身形倒滑出去的徐凤年双臂摊开,九指张开,仅剩下一根手指弯曲。

        徐凤年那九指分别牵引再度浮现在空中的九柄飞剑气机,在九剑的牵扯下,不但后退势头骤然停止,而且紧随其后的前扑势头快若奔雷。

        徐凤年高高跃起,一指压下。

        小院所有微微摇晃的气韵莲花都消散,四面八方的神意凝聚于一指之上。

        李淳罡当年在雨中泥泞小道递出过一剑。

        一剑仙人跪。

        陈芝豹高举梅子酒横枪在身前。

        梅子酒被一指弹中,枪身弯曲出一个夸张弧度,弧顶重重砸在陈芝豹的额头。

        这位蜀王被砸得身体倒飞出去,直到后背贴紧墙壁才好不容易止住颓势。

        徐凤年双脚落在地面后,平淡道:“你替北凉三十万铁骑抽我那一记,还给你。”

        陈芝豹强行咽下几乎就要涌出喉咙的鲜血,加重握枪的力道,这才使得手中那杆梅子酒不再剧烈颤抖。

        陈芝豹扯了扯嘴角,环视四周,屋内棺材,墙角枣树,地上那些零零散散的枣子,以及那两柄始终没有派上用场的绣冬、春雷,最后望向那个经此一战伤势雪上加霜的年轻藩王。

        陈芝豹缓缓摘下枪头,走入屋子,将两截梅子酒重新装回布囊背在身后,径直走向院门,就在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停下,背对徐凤年,冷笑道:“连造反都不敢,当什么北凉王?!”

        徐凤年反问道:“知道徐骁为什么不愿意让你当北凉王吗?”

        陈芝豹一步跨出院子,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都清楚,这件事与你无关。”

        徐凤年站在原地,没有拦阻陈芝豹的离去。

        有些事情,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在于能不能或者想不想。

        两人先前在广陵江上一战,都没有走到互换性命那一步,今天还是如此,就在于两人都不想。当时徐凤年要率领一万大雪龙骑去救姜泥,而离开藩王辖境的陈芝豹要在广陵道火中取栗。现在则是徐凤年要率领北凉铁骑挡住北莽百万大军,而陈芝豹大概是虎出深山,真正开始志在天下了。

        陈芝豹缓缓走在空无一人的怀阳关街道上,走出城门后,没有去看城外那些眼神复杂的数千精锐边军铁骑,只是对先前一同入城的白狐儿脸说道:“你是随我一起前往广陵道,还是留在北凉?谢观应虽然死了,不管他初衷如何,毕竟帮我捕捉过一碗蜀蛟,我都念他那份香火情,欠他的,还给你便是。”

        白狐儿脸点头道:“正好要回乡一趟,与你顺路。”

        两人皆是白衣,皆是当世最风流之人。

        褚禄山犹豫了一下,仍是让麾下边骑留给他们两匹北凉战马,陈芝豹也没有拒绝。

        褚禄山望着那个翻身上马后的前任北凉都护,没好气道:“姓陈的,你下次再来北凉搅风搅雨,就没这待遇了!”

        背负大小两条布囊的陈芝豹没有理睬这个胖子的威胁,策马离去。

        两骑愈行愈远。

        白狐儿脸突然问道:“陈芝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只有杀意却无杀心?若非如此,我肯定是要阻止你进入怀阳关的。”

        陈芝豹默不作声。

        白狐儿脸猛然间拨转马头,自嘲道:“差点忘了,你稍等片刻,我去取回双刀。”

        陈芝豹缓缓前行一段路程后,轻轻勒了下缰绳,回望一眼怀阳关,或者说是遥望了一眼荒凉的北凉关外,自言自语道:“有些事,你徐凤年做不到。”

        有句话没有说出口,陈芝豹放在心底。

        但也有些事,是我陈芝豹做不到的。

        陈芝豹望向天空,嘴角翘起,破天荒会心一笑。

        能够做到心有灵犀且肝胆相照的,也许不只有朋友,敌人也可以。

        虽然陈芝豹这次见到徐凤年,有责问有讥讽,但是归根结底,陈芝豹之所以暂时没有杀心,就在于那个年轻人,有着一条陈芝豹心知肚明的清晰底线。

        徐凤年的心声,那些从未诉之于口的言语,陈芝豹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

        “我何尝不想北凉三十万铁骑,北凉参差数百万户百姓,人人不死!我何尝不想北凉文臣武将人人美谥?

        “我不想北凉铁骑死得其所,我只想所有人活下去,希望天下太平,希望北凉跟中原一样不见硝烟,二十年,一百年!

        “我何尝不希望清凉山碑林不刻上一个名字?”

        陈芝豹收回思绪,替徐凤年感到有些可怜。

        “不愧是他的儿子,不愧是李义山相中的弟子,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痛快过。”

        陈芝豹没来由叹了口气。

        他这趟来北凉,本是想救下齐当国,也更想去清凉山某个地方,祭奠那个自己一直视为亲生母亲的女子。

        陈芝豹笑了笑。

        我不姓徐。

        可名“知报”。

        当白狐儿脸返回那栋小院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孤孤单单的年轻藩王坐在台阶上,搁着双刀,袍子兜着一捧半青半红的枣子,吹着悠扬口哨。

        看到自己后,笑着点头。

        怀阳关临时召开了一场紧急军事会议。除了率领轻骑游弋在葫芦口外的北凉骑军统帅袁左宗、燕文鸾、何仲忽、陈云垂、顾大祖、周康,这六位边军中官职最高的步骑大将,连同都护褚禄山在内,再加上凉州关外左右两支骑军的副将凉州将军石符和幽州将军皇甫枰,还有茯苓、柳芽、重冢、清源四座军镇的主将,以及黄来福这样的实权校尉二十余人,三十多位北凉武将联袂出席议事。如果按照北莽女帝以人头数算军功的价格,谁能够在此时攻破这座关隘,当真是滔天战功了。

        原本很少直接对边事指手画脚的徐凤年这次召集众人后,开门见山地提出一个大胆战术,远比先前既定方略要更为激进,不仅仅是“幽州步军向西倾斜,陵州骑军向北倾斜”那么简单,而是要将流州当成真正决定第二场凉莽大战胜负的关键战场,其地位甚至隐约还要超过那座尚未建成的拒北城和整个凉州关外。何仲忽、陈云垂两位副帅都持反对意见,辈分资历要稍浅的锦鹧鸪周康,明确赞成年轻藩王的意见,燕文鸾和顾大祖则没有表态,因为如此一来,实在是太冒险了,他们的北凉王,竟然是摆明了要跟北莽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对攻大战!

        你用重兵打我凉州关外,那我就打烂你的北莽南朝!

        顾大祖作为昔年南唐砥柱的现任北凉步军副帅,在春秋战事尾声中,曾提出“要守疆土,必须战于国门之外”,照理说徐凤年这个方针应该很对老将的胃口才对,但是顾大祖在权衡利弊之后,忍不住又一次低头望向桌案上的那幅凉莽对峙形势图,忧心忡忡道:“王爷,此举未必妥当啊,且不说流州那边我方骑军能否一路推进到南朝腹地,拒北城以北,即便柳芽、茯苓、重冢一线有幽州步军帮助驻守城池,可在兵力对比上,我们显然仍是处于绝对劣势。这种劣势,不是几座城墙就能弥补的。一旦让郁鸾刀和宁峨眉领兵共同西进,兵力悬殊就会更加夸张。怀阳关这些关隘城池不是不能丢,怕就怕到时候丢得太快,导致何、周两位将军的骑军丧失依靠。牵一发而动全身,仓促之下,孤悬关外的拒北城,如何挡得住北莽主力大军?没了拒北城,哪怕大半个北莽南朝都给流州骑军捣碎了,也于大局无补啊。”

        燕文鸾一手负后,一手指向地图:“咱们不妨反着来看待这件事。先假设葫芦口无战事,我幽州步军主力干脆全部调入凉州关外,是全部,而不是原先的三万人,那么茯苓、柳芽等军镇阻滞敌军的效果就会更大。比如让我留在这怀阳关,顾大祖你领兵去重冢军镇协防,陈云垂选择衔接凉州流州的清源军镇,如此一来,拒北城以北的整体防线,不敢说如何铜墙铁壁,好歹也能给流州骑军赢得两到三个月的时间……”

        燕文鸾麾下两位步军副帅还没说话,倒是左骑军主将何仲忽火急火燎道:“不行,绝对不行!在座各位都是自己人,有些话我说不说大家心里都明白。拒北城以北地带,怀阳关尚且注定守不住,更何谈柳芽、茯苓数镇。你们三人,难不成想白白送给北莽蛮子三次功封藩王的机会?!”

        说到这里,何仲忽犹豫了一下,望向并肩而立的徐凤年和褚禄山:“王爷,不是我何仲忽小觑了那些流州的年轻武将,事实上是号称西楚双璧的寇江淮、谢西陲也好,还是曹嵬和郁鸾刀也罢,我都很欣赏,假以时日,我说不定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只是接下来这场大战不容有失!北莽董卓、黄宋濮那帮蛮子可以犯一些错,可惜我们北凉错不得丝毫!那些年轻人毕竟……太年轻了啊!何况流州本就还有个老成持重的黄宋濮坐镇,如今烂陀山倒戈,流州骑军本就不多,而且除了龙象军算是老营出身,其余骑军可都成军没多久,相互之间,也无只有经历一场场战役后才可培养出来的默契,若是某个环节出现纰漏,一着不慎,岂非满盘皆输?”

        周康皱了皱眉头,有些底气不足地建言道:“如果何老将军是担心流州没有一个主心骨,不然干脆让袁统领亲自去主持大局?”

        褚禄山摇头道:“凉州关外骑军的战事,袁左宗必不可少,我们需要一名骑将,他必须能够运用骑军达到‘远水也解得了近渴’的境界,这种事情,北凉只有袁左宗做得到,我褚禄山也不行。所以流州那些年轻骑将多半是要各自为战,从头到尾都是如此!”

        当世兵家公认决定了西垒壁大决战的那场妃子坟一役,袁左宗是当之无愧的最大功臣,因此甚至可以说没有袁左宗的领军长途奔袭,如今中原姓赵姓姜还两说。

        褚禄山曾经做出过千骑开蜀的壮举,与卢升象的雪夜下庐州,并称春秋战事之中的两大经典骑战,但是比起袁左宗临时起意的擅自奇袭妃子坟,无疑要逊色一些。要知道就连陈芝豹事后都承认,自己比袁左宗更晚意识到妃子坟战场的意义所在。所以徐凤年世袭罔替后第一件事就是让袁左宗担任骑军统帅,而褚禄山仅是出任名义上的北凉武将第一人。事实证明这种一虚一实的搭配,当时仍未能够真正服众的新凉王没有选错人,也正是此举,使得北凉边军没有出现大的震荡。

        刚刚从两淮道经略使府邸秘密返回北凉的徐北枳站在角落,一言不发,长途跋涉让他有些疲惫不堪,干脆就站在那里闭目养神。

        身材矮小瘦弱气势却稳压堂内诸将的燕文鸾弯曲双指,在桌上磕了磕,转头问道:“褚都护,曹嵬当时从边军抽调出去的一万骑,郁鸾刀的一万幽骑,寇江淮夹杂有相当数量流州青壮的骑军,再加上一个临时接手临谣、凤翔两镇总计不过六千骑军的谢西陲,还有宁峨眉那支大伤元气后得到紧急补充的铁浮屠,五名年纪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两个燕文鸾的年轻骑将,当真要赌他们力挽狂澜?我们凉州幽州这帮老人,是不是太苛求他们了?”

        这场争论的根源,其实就在于那几位年轻人能否担起大任,能否对得起凉州边军的慷慨赴死。如果无法让北莽南朝伤筋动骨,无法迫使北莽中路大军陷入“孤军深入”的境地,哪怕流州骑军杀敌再多,哪怕把西京庙堂的文武百官杀了个干净,就像顾大祖所说,事实上对大局并无裨益,拒北城一丢,兵力空虚的凉州必然失陷,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

        褚禄山搓了搓手,嘿嘿一笑,眼角余光打量着年轻藩王。

        徐凤年正要出声,就在此时,徐北枳终于开口说话:“当年大将军带着徐家军南征北战,马踏六国,我记得那会儿蜀王陈芝豹、褚都护、袁统领这拨人都极为年轻吧,徐璞、吴起等人,岁数其实也不算大,连燕将军当时都算是青壮将领,所以那会儿离阳兵部才会有‘娃娃校尉,及冠将军’的酸溜溜的讽刺。无论是寇江淮、谢西陲,还是曹嵬、郁鸾刀、宁峨眉,都非那种纸上谈兵的‘大家’,除了曹嵬尚未立下大的军功,其余人人都战功赫赫。例如原本名声不显的寇、谢两人,曹长卿尚且敢任用他们分别担任西楚东西两条战线的主将,为何我们北凉就不放心了?”

        徐北枳笑眯眯问道:“难道说是咱们流州骑军战力太不值一提,还比不上七拼八凑出来的西楚骑军?”

        不等谁给出答案,徐北枳就跨出几步,走到桌前,继续说道:“北莽太平令出此下策,步步为营,无非想要在凉州关外战场一点一点蚕食北凉铁骑,其实也一样是逼着我们北凉陪北莽一起依循‘下策’行事。说句难听的,北凉铁骑只要选择在拒北城以北跟北莽蛮子耗到底,那么就算我们不兵行险着,不靠流州战事来冒险破局,屋内各位,也难逃战死的下场,只不过是早晚的事。要我说啊,咱们别总想着怎么输得不那么难看,不能只想着拼光了边军,只为多杀掉十万几十万北莽骑军,而是要想着怎么赢,赢得让北莽和离阳都心服口服。”

        徐北枳伸手指向桌面,突然收敛了笑意,沉声道:“现在机会来了!就摆在我们眼前!”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个家伙,微微一笑。

        燕文鸾、何仲忽这拨春秋老将,可不是血气方刚的愣头青,听过徐北枳的言论后,并未出现太多心神激荡,反而越发小心谨慎。

        锦鹧鸪周康是公认北凉边军里头性格暴烈的武将,素来推崇最好的防御便是进攻,大概也清楚今日议事结果也许会决定北凉的存亡,便没有顺势火上浇油,反而字斟句酌道:“那些年轻人的带兵才华毋庸置疑,现在我想确认一件事,那就是群龙无首的流州几支骑军,真能牵着黄宋濮的鼻子走?”

        作为唯一的北凉文臣,徐北枳突然做出一个让满屋功勋武将哭笑不得的举动,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北凉王:“这个得问他,今天的争执都是这位折腾出来的。”

        脸上有几分苍白病态的徐凤年哑然失笑,缓缓道:“寇江淮、谢西陲两人的用兵习惯,相信各位都看过拂水房谍报和朝廷刺史级邸报,已经大致了解过,各有奇正。广陵道战事的转折点,西楚国势的由盛转衰,其实就在寇江淮当初一气之下离开战场,至于此事其中缘由,不在今日讨论范畴,也涉及寇江淮的隐私。但是我们回头来看那场让朝廷大军焦头烂额的战事,不难发现这对西楚双璧一左一右,拱卫西楚,对手有阎震春、杨慎杏、卢升象、吴重轩、陈芝豹等人,无一不是当世兵法大家,虽然后期战势开始倾向离阳,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沙场以外的因素,使得卢升象、陈芝豹两人并未倾力出兵,但西楚大体上依旧能够保持均势,殊为不易,所以说寇谢两人在流州再度联手,我很期待。”

        徐凤年笑道:“如果流州的对手是擅长奇兵的董卓,而不是用兵持重的黄宋濮,我会跟很多人一样不放心。事实上,流州方面,我真正当作心腹大患的人物,是那位导致烂陀山倒向北莽的夏捺钵种檀。”

        褚禄山阴恻恻道:“所以王爷这次专门给种檀那小子安排了一顿大餐:留在凉州关外的吴家九十骑,将会在徐偃兵的带领下奔赴西域,配合曹嵬一起截杀种檀。”

        徐凤年低头望向北莽南朝疆域地图,轻声道:“北莽军力极为强大,否则也不会让我们北凉如此头疼,但是北莽庙堂那边,种种弊端,积重难返,远比我们北凉想象中要更为暗流涌动。之所以这次孤注一掷要以流州作为破局所在,真正意义,不在凉莽边境战场,而在北莽内部。我要让北莽耶律慕容两姓、南朝北庭两座官场的对峙,从幕后走向台前,让那个扬言要将我们头颅按斤两卖的老妇人,再也无法用铁腕弹压局势。”

        燕文鸾深思后点头道:“这个思路……很有意思。”

        然后燕文鸾神情复杂,看着陈云垂、何仲忽这些与自己一同戎马生涯的老家伙:“我们老了,虽然还骑得马挽得弓杀得人,可是比起郁鸾刀那帮年轻人,毕竟还是老了。”

        屋外秋风渐起。

        迟暮之年的老将燕文鸾不知为何望向屋外,怔怔出神,喃喃道:“老了就老了,那就最后再扶年轻人一把。”

        徐凤年望向众人,微笑道:“我相信流州那些年轻人能够带来惊喜,我也相信屋内诸位能够守住拒北城。”

        徐凤年略作停顿,伸出手,重重按在桌上那幅凉莽形势图上:“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北凉铁骑甲天下!”

        议事结束后,徐凤年带着徐北枳专程去一座小院拜访老将何仲忽,到了以后才发现燕文鸾也在。四人围坐石桌,徐凤年看着难掩满脸疲惫的左骑军统帅,有些忧心。何仲忽的身子骨在最近一两年里突然糟糕起来,给人一种日薄西山的暮气感观,以至于在第一场凉莽大战过后,老将曾经私下向清凉山和都护府递交辞呈,同时向徐凤年和褚禄山举荐了郁鸾刀担任左骑军第二副帅一职。之所以没有让那位声名鹊起的年轻幽骑主将一步登天,直接主持左骑军大局,也是这位功高权重老人的老辣所在。毕竟桀骜难驯的凉州边军素来轻视幽州军伍,出身中原豪阀的郁鸾刀又与凉州边军并无渊源,若是骤登高位,得以单独执掌一军,未必能够服众,一旦在第二场凉莽战事里出现纰漏,毁掉一名北凉兵法大材不说,还会贻误边关大局,他何仲忽自然难辞其咎,那就真是晚节不保了。

        只不过何仲忽能够摒弃山头之见,建议郁鸾刀成为左骑军名义上的三把手、实际上的当家人,足可看出这位春秋老将的肚量和远见。而且在先前徐凤年拿左右骑军开刀,有拆东墙补西墙嫌疑地补充其他骑军实力,例如抽调兵马给曹嵬等人,也是何仲忽率先响应,绝无异议。在这一点上,绰号“锦鹧鸪”的右骑军主将周康,显然就要逊色许多。他明里暗里都颇多怨言,虽然徐凤年私下也笑骂过周康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但毕竟当年周康就是为他送行的数百老卒之一,有送行之谊。某种意义上,周康跟那会儿尚未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有过一场患难之交,所以哪怕周康不够爽利,徐凤年其实也没有放在心上。何况周康的反应也属于人之常情,就像何仲忽先前那副对怀阳关都护府唯马首是瞻的姿态,在左骑军内部就有些碎言碎语,许多青壮派武将都不太理解,觉得老将军太好说话,削减了左骑军的势力不说,还白白堕了左骑军的威名。徐凤年之所以特意莅临此地,就缘于一场左骑军内讧风波。徐凤年就是想要先听听何仲忽的想法,不到万不得已,清凉山不会插手左骑军事务,相信燕文鸾这趟火急火燎赶来,也有几分给老友撑腰,给整个北凉边骑瞧一瞧的意思在里头。

        小院四人不饮酒也不喝茶,何仲忽似乎没想到年轻藩王会大驾光临,满脸惊喜。作为北凉铁骑实权排在前十的人物,何仲忽了解龙眼儿平原的大致过程,知道徐凤年大快人心地亲手杀掉了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更知道陈芝豹先前来到怀阳关,所以徐凤年之前在议事堂话语尽量言简意赅,脸色苍白得厉害,更让老将感到愧疚,总觉得是凉州骑军的过错,对不住大将军徐骁的栽培,到头来竟然害得大将军的嫡长子事必躬亲,连杀人也要亲自上阵,那么还要他们北凉三十万铁骑做什么?作为燕文鸾相交莫逆的老朋友,何仲忽当然还有一层隐蔽身份。老人曾经也是徐家扶龙派的成员,这拨人当初以谋士赵长陵为首,陈芝豹作为接班人,既是大将军徐骁的小舅子又是徐家骑军主将之一的吴起,燕文鸾、何仲忽等人都属于中坚力量,姚简、叶熙真两位义子与他们走得也很近。而被扶龙派讥讽为“倒龙系”的李义山一派,在总体实力上就要孱弱许多,若非在最后关头是王妃吴素明确表态不支持徐骁叛出离阳划江而治,恐怕也就没有徐家称王北凉的说法了。也许如今徐凤年是整个广陵江以南广袤疆域的君主,但也有可能是北凉边军彻底没有老人的说法,因为都是谋逆败亡的死人。由于这么一层难以启齿的关系,何仲忽对这位力挽狂澜的年轻藩王,一直有些晦涩难明的心思。不从左骑军内部提拔嫡系顺水推舟地担任下任主帅,而是拣选外人郁鸾刀来鸠占鹊巢,迟暮老人未必没有一份补偿和赎罪心理。

        北凉步军第一人燕文鸾脸色阴沉,直截了当道:“王爷,有件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李彦超那小子就是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何仲忽一手把他带到今天的位置,对他比亲儿子还亲,无非没给他一个左骑军主帅,那小子竟敢就要造反,想着跑去给周康当副手!这个小王八蛋带兵打仗的确不差,可品行不端,以后绝对要用而不能大用,撑死给他当官当到一军副将!”

        徐凤年还真没料到极少流露情绪的燕文鸾会如此大动肝火,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应对。造反,忘恩负义,品行不端,这些分量极重的词汇,从燕文鸾这种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嘴里说出来,那几乎就能让任意一名北凉中高层武将彻底无缘实权高位了。事实上徐凤年对名声在外的李彦超并不陌生。他是北凉四牙之一,与典雄畜、韦甫诚和宁峨眉三人齐名,战功卓著,在边军中,是除去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这拨春秋老人之外,仅次于刘寄奴寥寥几人的骁将。因为正值当打之年,是那种可以为徐家再打二十年胜仗苦仗的重要将领,只不过跟龙象军副将李陌藩和幽州曹小蛟相似,性格偏激,恃功傲物,都是出了名的刺头人物,毁誉参半,如果是搁在离阳官场,属于三天两头就要被清流言官往死里弹劾的角色。

        何仲忽瞪了一眼燕文鸾,转头对徐凤年苦笑道:“王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是拦不住的,既然周康许诺将来会让李彦超继任右骑军主帅,就由他去吧。彦超这孩子在左骑军里征战多年,立下的军功也足以当得起这份前程。人往高处走,没有错。”

        燕文鸾有些无奈,其实不是他对李彦超此人果真有多少不顺眼,无非想着帮何仲忽把话题挑起,由他燕文鸾来做恶人,那么磨不开面子的何仲忽接下来只要点个头即可。李彦超不是不可以离开左骑军,但是绝对不能助长此风,否则锦鹧鸪那家伙手里的小锄头还不得刨得飞起?你何仲忽本就病得不轻,难道将来真要躺在病榻上还要听见右骑军分崩离析的噩耗?当真就不怕死不瞑目?燕文鸾叹息一声,与何仲忽相识了大半辈子,对这个老家伙是十分佩服的。临老却并无家眷,只养了几匹跛脚老马,治军带兵,就跟一个絮絮叨叨的婆姨差不多。待兵如子,吃喝拉撒都在军中,与普通士卒无异,绝无半点特殊待遇可言。所以李彦超这些年轻人,可谓都是何仲忽一把屎一把尿从小卒子培养成功勋将领了,听到李彦超要离开左骑军,燕文鸾怎能不怒火中烧?清官难断家务事,看得出来,哪怕到了父子反目一般分家地步,何仲忽仍是不忍心耽误了李彦超的仕途,唯恐年轻藩王对李彦超产生恶感,以至于到了锦鹧鸪的右骑军中也难以升迁。

        徐凤年思量片刻,缓缓说道:“说实话,只要李彦超还留在关外,是在左骑军效力还是转去右骑军爬升,对我而言并无区别。再者左右骑军极端排外的传统也确实不利于北凉,毕竟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就算没有李彦超这件事,我原本也想要让左右骑军进行一些武将互换。当初我对北凉境内三州军伍大举整合,只设置十四实权校尉,但是第一场凉莽大战在即,我怕动静太大导致边军不稳,会影响到战局,这才没有去动关外边军。”

        燕文鸾眯起那只独眼,沉默不语。

        边军改制,燕文鸾并不反对。但是让这位北凉步军主帅感到不太适应的一点,是年轻藩王这么不拖泥带水地当面提出,尤其是此时左骑军内乱横生之际,在何仲忽即将因病退出边军之时,这些话,就显得有些肃杀寒意了。

        何仲忽亦是心中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老人满脸颓丧落寞,眼神恍惚。有些垂暮之年的富贵老人,只有等到了人在病中,万念俱灰,才开始反羡贫贱而健者。

        但是何仲忽不一样,他虽然在北凉边军位高权重,但是膝下无子孙可继承家业,甚至在北凉关内也无一处置业别院,与怀化大将军钟洪武那种把整座陵州当作后院的春秋老将,截然不同。

        何仲忽的老态病容,是英雄迟暮。而这种无可奈何的英雄迟暮,徐凤年很熟悉。

        徐凤年和徐北枳离开院子,徐北枳眉头紧皱。

        徐凤年笑问道:“橘子,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不帮着何仲忽安抚左骑军?”

        徐北枳回望一眼院门:“何仲忽也就罢了,你就不怕惹恼了燕文鸾,不怕两位老人觉得你心性凉薄,把你当成一个刻薄寡恩的藩王?”

        两人并肩走在阴暗巷弄中,徐凤年伸出一只手贴在墙壁上轻轻抹过,边走边说道:“那你就当我是欺负老好人吧。”

        徐北枳打趣道:“难道不是?整个北凉边军谁不知道锦鹧鸪的暴脾气,会嚷嚷的孩子有糖吃,所以你这个北凉王才对右骑军事事忍让。说到底,何仲忽沦落到此番地步,你算半个罪魁祸首。”

        徐凤年说了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徐骁以前很喜欢念叨一句话: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以前我觉得这种大道理都是屁话,后来才发现大道理之所以是大道理,是因为真的很有道理。”

        徐北枳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就这么让何仲忽窝窝囊囊地离开左骑军!”

        徐凤年感慨道:“我对郁鸾刀、寇江淮、谢西陲这些才华横溢的外乡年轻将领,当然很看重,但对何仲忽这些跟随徐骁荣辱与共的北凉老人,那种感情……”

        徐凤年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徐北枳感受得到,那种感情,大概就像自己家中的长辈。

        徐北枳笑问道:“既然如此?”

        徐凤年回答道:“那就去会一会李彦超。”

        徐北枳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李彦超其实意味着很大一拨北凉边军将领,野心勃勃,战功显著,一心想要向上攀爬,李陌藩、曹小蛟皆是如此,这些人跟燕文鸾、何仲忽相似又有不同。徐家的家业,是大将军和身边老人打下的江山,而更年轻一些的,不可能奢望人人都像刘寄奴那么淡泊名利。而且大战在即,有野心不是坏事,你要泼些凉水,不是不可以,但总不能让人觉得自己被剥光了扔到冰天雪地里。”

        徐凤年微笑道:“以前听说书戏文,经常能听到一句话,叫作‘寒了众将士的心’,道理我懂。”

        徐北枳突然盯着这个家伙:“怎么听着不太对劲?”

        徐凤年嬉皮笑脸地伸手去跟徐北枳勾肩搭背,谄媚道:“还是橘子懂我啊!”

        徐北枳没好气挣脱开去,没好气道:“一边凉快去!”

        就在两人弯来拐去来到另外一栋院子的时候,刚好有名青壮岁数的武将从他们身后一路狂奔,屁颠屁颠往院子冲。也许是情况紧急,他撞开了徐北枳的肩膀,大步踏上台阶后,犹然不罢休,大大咧咧转头瞪了一眼,结果冷不丁这一瞧,顿时就噤若寒蝉。当过陵州刺史的徐北枳他不认得,可是堂堂北凉王他岂会认不出?!

        不等这位左骑军悍勇校尉请罪,徐凤年笑问道:“是不是给李彦超通风报信来了?好给他提个醒,本王刚刚去过了何老将军的院子?”

        这名校尉顿时满头冷汗,耷拉着脑袋,如丧考妣。

        徐凤年一笑置之,走上台阶跟这个校尉擦肩而过,率先跨过院子门槛。

        院内人声鼎沸,聚集了不下十位边军武将,年纪都不大,可头衔都不小,如众星拱月,围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将领。此人身材英伟,即便坐着,也有一股锋芒毕露的气韵。

        此人正是左骑军第三副帅李彦超,根正苗红的左骑军出身,声望极高,自然而然被视为未来左骑军掌舵人的不二人选。

        离阳设置四征、四镇、四平十二位常设将军。征字头官身最高,正二品,与六部尚书相当;镇字将军是从二品正三品皆有;平字将军则是清一色正三品。照理说一位藩王辖境,不该出现足够媲美镇字头将军的头衔,最多与平字将军持平,比如执掌一州兵事的主将就是正三品,但是在北凉道,很有意思,何仲忽、周康和顾大祖、陈云垂这些骑步副帅,跟燕文鸾、袁左宗两位主帅一样,都是从二品武将,仅比北凉都护褚禄山低半阶。所以几乎所有青壮武将,都眼巴巴盯着这几个炙手可热的位置,等着什么时候各自军中的老头子们退下去了,按部就班轮到他们往前走一步。不说坐上燕文鸾、袁左宗屁股底下的那头两把交椅,有朝一日担任左右骑军主帅,要么去那支大雪龙骑军,或是最不济离开边军担任一州将军,都是不错的路子。所以当新凉王不拘一格提拔了些“外人”之后,无疑会让人心思起伏,尤其是郁鸾刀等人的迅猛崛起,皇甫枰和寇江淮以及韩崂山三人分别占去三州将军的份额,石符紧随其后担任凉州将军,如此一来,盼头和念想就要少去很多了。

        众位武将看到这位大驾光临的年轻藩王,震惊之后,所有人都从椅子凳子上不约而同地猛然起身,抱拳沉声道:“末将参见王爷!”

        原本手脚无措站在徐凤年和徐北枳身后的左骑军校尉,也赶紧小跑到同僚队伍中,这才如释重负。

        一位武将连忙给年轻藩王腾出两张椅子,徐凤年和徐北枳坐下后,抬手向下虚按两下:“诸位都坐下说话,今天不是军务议事,不用讲究繁文缛节。”

        所有将领在看到李彦超坦然落座后,这才小心翼翼各自坐回原位。被抢了位置的两位武将就站在不远处,一个个眼神熠熠生辉,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新凉王。

        人屠嫡长子,武评大宗师。

        杀过王仙芝,最近又杀了洪敬岩。

        大闹过太安城钦天监,据说连那些从挂像里走出的天上仙人,已经证道飞升的龙虎山的老祖宗们,都被这位年轻人一锅端了!

        何况眼前这个平易近人的离阳异姓王,在沙场上也从不含糊,虎头城下一战,葫芦口外的千里奔袭,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所以哪怕这些武将都是左骑军里的桀骜之辈,但面对这位年轻藩王,实在是不敬畏不行,而敬畏之余,又由衷钦佩。

        北凉百姓尚武,边军最重军功。

        新凉王带领北凉铁骑大胜北莽蛮子,葫芦口内斩首筑京观,何等大快人心!

        越是如此,在座各位就越是忐忑不安。

        年轻藩王为何会出现在小院,他们心知肚明,肯定是奔着李彦超负气离开左骑军转投右骑军一事来了。

        但是整个北凉道谁不知道那郁鸾刀,是新凉王的心腹爱将?甚至不惜以藩王尊贵身份,还在那支幽骑新营里挂了名。而这次风波的起源,正是老将军举荐郁鸾刀进入左骑军!

        李彦超神色平静,但是眼神深处,透露出浓郁的心有不甘。

        在这名心思深沉的猛将看来,既然新凉王亲自来到这里,虽然尚未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可他李彦超就断然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与李彦超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军校尉们,都替李彦超捏了一把冷汗,唯恐年轻藩王骤然翻脸,到时候他们这些家伙怎么办?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胆子跟这位名动天下的新凉王对着干,就算有那份气魄胆识,可有意义吗?这一院子人,够新凉王一只手吗?

        徐凤年笑问道:“这里有没有酒?有的话,拿出来。”

        李彦超平淡道:“王爷,我们这趟跟随主帅进入怀阳关,不曾带酒。”

        徐凤年转头对徐北枳说道:“劳烦你一趟?”

        徐北枳点了点头,起身离开院子,自然是去跟褚禄山打秋风。

        徐凤年在徐北枳离去后,玩笑道:“喝酒之前,有件事要跟各位说明白,以前本王曾经在虎头城内和刘寄奴、褚汗青、马蒺藜这些人,喝过一次酒,然后他们就都死了,你们怕不怕?”

        李彦超抿起嘴唇,那张棱角分明的英毅脸庞越发显得深刻。

        领头羊李彦超不说话,小院气氛就尤为沉闷凝重。

        先前撞了一下徐北枳的校尉眼珠子转动,打哈哈出声道:“能跟王爷喝过酒,足够末将等人回到左骑军后,好好跟下属们吹嘘它个三五年,虽死不怕!”

        徐凤年点头道:“在座各位,不怕战死沙场,我毫不怀疑。”

        然后徐凤年又笑道:“我们北凉边军,不怕死不奇怪,如果说有谁怕死,那才奇怪吧?”

        这句话一出来,就连李彦超都扯了扯嘴角,有几分会心笑意。其余武将更是哄然大笑。

        徐凤年玩笑过后,就不再说话。

        北凉王沉默,李彦超跟着沉默,那么所有人就只能乖乖眼观鼻鼻观心。

        徐北枳从都护府拎了两坛绿蚁酒过来,徐凤年拍开一坛酒的泥封。小院里有些杯碗,像徐凤年和李彦超两位肯定是分到盛酒更多的大白碗,其余将领校尉就看着办了。唯独徐北枳没有喝酒的意思,也没谁敢劝这个酒。

        徐凤年端起酒碗:“敬各位。”

        李彦超和众人举起杯碗,大声道:“敬王爷!”

        徐凤年一饮而尽后,没有继续倒酒:“酒喝过了,那本王就随口说几句。这次请你们喝酒,谈不上敬酒罚酒,只不过是借这个机会见见大家。本王不认识各位,但如果说谁自报了姓名,本王也能够说出你们的履历军功。这些东西,拂水房谍报上早就有,我也一字不差都早早看过,比怀阳关都护府的档案还要详细。”

        徐凤年瞥了眼另外一坛还未开封的绿蚁酒,然后望向李彦超:“你觉得在左骑军爬升无望,就想去右骑军挣取战功当上一军主帅,对于一名武将来说,这没有什么过错,而且我刚刚从何仲忽的院子过来,老将军也没觉得你对不住他,反而还劝本王来着,生怕本王在以后的日子里给你李彦超穿小鞋。”

        李彦超欲言又止。

        徐凤年淡然道:“老将军这十几二十年中待你们如何,你们比我更有体会,不用本王多说什么。北凉边军在徐骁手上,就只看军功不认出身,所以你李彦超在何仲忽的左骑军是杀敌,在周康的右骑军一样是杀敌,也许有了有望跻身主帅的盼头,杀敌只会更多。但是,老将军到底还是老了,就像我徐凤年,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可还是会怕看到徐骁生前那几年的光景,走到清凉山山顶都要歇息。我爹徐骁也好,把你们当儿子的何仲忽也罢,等到他们真正老了的时候,知道什么才会让他们心甘情愿服老吗?”

        徐凤年自问自答道:“那就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出息了,他们才敢承认自己老了。”

        徐凤年站起身,看着李彦超和左骑军众人:“今天在那座院子里,我没有看到什么经历过春秋战事的北凉左骑军主帅,就只看到一个老人。所以我来这里,请你们喝一坛酒,也希望剩下一坛酒,你们能带去请那位即将离开沙场的老人,请他喝上一碗,让老人不要带着遗憾离开边关。”

        寂静无声。

        李彦超默默起身,捧起那坛绿蚁酒,走出小院。

        到头来,只留下徐凤年和徐北枳。

        徐北枳叹息一声:“我本以为你想杀人的。”

        徐凤年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低头说道:“谁说我不想了?”

        徐北枳愣了一下,然后笑道:“给我也来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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