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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晚上我跟雪莉约在伊斯林顿的“希望与起锚”酒吧里听“酿蜜”乐队唱歌。我迟到了半小时。她一个人坐在酒吧抽烟,俯身看着笔记本,装着一品脱啤酒的玻璃杯搁在几英寸开外。外面挺暖和,但一直在下大雨,所以此地充斥着一股子湿牛仔裤和湿头发的难闻气味。扬声器上的小灯在角落里熠熠闪光,一位巡回乐队管理员正在那里孤零零地调试着设备。酒吧里的人数,即便把乐队和他们的同伴都算上,或许也不会超过两打。在那个年头,至少在我的圈子里,即便女人之间见面也不会互相拥抱。我溜到雪莉身边的吧凳上坐下,叫了饮料。两个女孩子跟男人一样,把酒吧看成自己的地盘,跑到那里去喝酒,这在当时可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在“希望与起锚”,还有伦敦的其他几个屈指可数的地方,倒是没人在乎这些。变革已经来临,你完全可以悄悄地逃脱责罚。尽管我们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这终究是标新立异之举。若是搁在联合王国境内的其他地界,他们会把我们当成妓女,要不就是像对待妓女那样对待我们。

        上班时我们一起吃午饭,但我们之间总存着一丝芥蒂,这是那回短暂交锋以后留下的一点抹不掉的痕迹。既然她的政治观念如此幼稚,或者说如此愚蠢,那她又算得上什么朋友呢?然而,有时候我又相信,时间会解决这个问题,只要在工作中稍经耳濡目染,她的政治观自然就会成熟起来的。有时候,面对一个困难,最好的办法便是保持沉默。那种一时心血来潮,非得追求“真理”、迎难而上的行为,在我看来会造成极大的伤害,同时也摧毁了很多友情和婚姻。

        在我们约会前不久,雪莉曾有一天半离开她的办公桌,不见踪影。她没生病。有人看见她进了电梯,还看见她按了哪层的键。传闻她给叫到了六楼,那个云山雾罩的楼层是我们的头儿商议秘事的地方。传闻还暗示,既然她比我们其他人都聪明,所以她上楼是去接受某种非同寻常的升职。在“新手训练营”里,这条消息惹来了几句温和而势利的刻薄话,类似于“哦,我要是也生在工人阶级就好啦”。我扪心自问。如果被我最好的朋友抛到身后,我会嫉妒吗?我想我会。

        她回来以后,对别人的问题充耳不闻,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们,甚至连个谎都没编,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一定是高升的信号。我没那么确信。她胖胖的脸蛋有时候会让她的表情很难猜,她的皮下脂肪成了一副面具,她就躲在这面具后面过日子。这个特点倒是能帮她在这一行里如鱼得水,只要女人的外勤任务能比清扫屋子更高级点。不过,我想我对她已经很了解。她的举止神态里没有一丁点凯旋的迹象。我是不是稍稍松了口气?我想是这样。

        从那以后,这还是我们俩头一回在大楼之外的地方碰面。我打定主意不问她六楼的事儿。如果问就显得太没面子了。何况,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任务,我也升了职,尽管发出这些指令的地方要比她低两层楼。她改喝金酒加橙汁,我也下了一样的单。在头十五分钟里,我们压低嗓门扯了几条办公室八卦。既然现在已经不能算是新来的姑娘,我们便觉得可以由着性子无视几条戒律了。新闻还真不少。我们有个新来的姑娘丽莎——牛津高中,牛津大学圣安妮学院,既聪颖又迷人——刚刚宣布与一位名叫安德鲁的文官——伊顿公学,牛津大学国王学院,男子气与书卷气并重——订婚。近九个月里,这样的联姻已经是第四桩了。哪怕波兰加入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大伙儿也不会比现在看到这些“双边洽谈”更兴奋了。有些人津津有味地猜测,谁会是下一个。用某个能言善辩的列宁主义者的说法就是“谁搞谁”。早先,有人看到我在伯克利广场上跟马克斯坐在一条长椅上。那会儿当我听到我们的名字经过严格筛选被人提出时,我的胃都禁不住痉挛起来,不过现在已经没人提这档子事了,因为那些进展更为确凿的消息层出不穷。我跟雪莉聊了会儿丽莎的事儿,都觉得现在说她到底几时成婚还为时尚早,于是转而讲到温迪,跟她好的那位也许头衔高了点——她的奥利弗是部门领导的助理。不过,我觉得我们俩这么聊,多少有点不咸不淡、按部就班。我能感觉到雪莉在装,她举杯的次数太频繁了,就好像在努力鼓起勇气似的。

        果然。她又叫了一杯金酒,喝上一大口,犹豫片刻,说道,“我要跟你说件事。不过,你先得为我做件事。”

        “好。”

        “微笑,就像你刚才那样。”

        “什么?”

        “就按我说的做。我们正给人监视着呢。笑一笑。我们聊得正开心呢。好吗?”

        我咧开嘴。

        “你能做得更好。别那么僵。”

        我又努力了一下,点点头耸耸肩,好让自己看起来活泼好动。

        雪莉说,“我给解雇了。”

        “不可能!”

        “自今日起。”

        “雪莉!”

        “保持微笑。你不准告诉任何人。”

        “行,可是为什么?”

        “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你不可能给解雇的。这说不通。你比我们其他人都出色。”

        “我本来可以找个私密点的地方告诉你的。可是我们俩的房间都不保险。而且我也想让他们看见我跟你说话。”

        主音吉他手刚才一直在兴致勃勃地摆弄他的吉他。现在他和鼓手跟管理员凑在一起,三个人都弓下身子伺弄地板上的一台仪器。那仪器报以一声嘶吼,不过很快就给制服了。我瞪大眼睛盯着人群看,他们三三两两,背对着我们,大多都是男人,手里拿着啤酒站着等乐队开场。里面会不会有一两个来自A4部门,就是那些搞监视的?我很怀疑。

        我说,“你真的觉得被人跟踪了?”

        “不是,不是我。是跟踪你。”

        我的笑声是发自内心的。“真荒唐。”

        “我是说真的。那些负责监视的家伙。从你进军情五处就开始了。他们也许还进过你的房间。轻松点儿。塞丽娜,保持笑容。”

        我回过头看看那群人。当时男人留披肩长发还只是少数人的趣味,至于可怕的大胡子和长鬓角,那还得过一段时间才会出现。所以,好多人看起来都形迹可疑,好多人都有嫌疑。我觉得我能看见六七个都有可能。紧接着,突然间,屋里每个人看起来都有可能。

        “可是,雪莉,为什么?”

        “我以为你能告诉我。”

        “没什么可说的啊。都是你编的吧。”

        “你瞧,我有事情要告诉你。我做了点蠢事,我深感羞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本来打算昨天说的,但我没有勇气。可是我得说实话。我把事情搞砸了。”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再摸一支烟。她的双手在打颤。我们都朝乐队方向看过去。鼓手已经就位,在调整踩跋的位置,还操起鼓刷玩了个眼花缭乱的手势。

        雪莉终于开口,“我们去打扫那栋房子之前,他们把我叫过去。彼得·纳丁、塔普,还有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小家伙,叫本杰明什么的。”

        “耶稣。为什么?”

        “他们有备而来。说我干得不错,升职有望,反正就是挑我爱听的说呗。然后他们说知道我们俩是好朋友。纳丁问你有没有说过什么异常的或者可疑的话。我说没有。他们就问我们都聊些什么。”

        “基督。那你怎么说?”

        “我就应该叫他们滚开。可我没有勇气。其实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所以我就跟他们说了真话。我说我们聊音乐、朋友、家庭、过去,瞎聊,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看着我,眼神里含着一点谴责的意味。“若是换作你,也会这么说。”

        “我不一定。”

        “如果我什么都不说,他们会更疑心。”

        “好吧。那后来呢?”

        “塔普问我俩有没有谈过政治,我说没有。他说他很难相信,我说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围绕这个问题兜了一会圈子。然后他们说好吧,他们要让我干点敏感的事儿。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如果我能帮忙他们不胜感激,诸如此类,说个没完,你知道他们说好话的时候那股子蜜里调油的黏糊劲儿。”

        “我想我知道。”

        “他们想让我跟你聊聊政治话题,装出一副很左的样子,把你的想法勾出来,看看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然后……”

        “然后告诉他们。”

        “我知道。我深感羞耻。可你别这么酸。我想跟你坦诚相见。记得要保持笑容。”

        我盯着她,盯着她胖乎乎的脸以及散布在脸上的雀斑。我努力想恨她。几乎就是恨。我说,“你倒是在笑。演戏是你天生的本事。”

        “我很抱歉。”

        “那么那场对话整个就是……你在执行任务。”

        “听着,塞丽娜,我的选票是投给希思的。所以,好吧,我是在执行任务,为了这一点我讨厌自己。”

        “那个什么莱比锡附近的工人的天堂,也是谎言?”

        “不是,学校里真的组织过那样一次旅行。没劲透了。我一直在想家,哭得像个小娃娃。可是,听着,你全都做对了,你每句话都说对了。”

        “然后你就回去汇报了!”

        她哀怨地看着我,直摇头。“问题就在这里。我没汇报。当天晚上我去找他们,跟他们说这事我干不了,我是认真的。我甚至没告诉他们我们有过那么一场对话。我只是说我不想打我朋友的小报告。”

        我的视线移向别处。这下我可真的困惑了,因为我其实倒是希望她把我说的话告诉他们。可我不能对雪莉这样说。接下来半分钟,我们默默地喝着金酒。贝斯手上台了,地板上的那个类似于接线盒的玩意还在捣乱。我四下打量。酒吧里没人朝我们看。

        我说,“既然他们知道我们是朋友,那他们一定猜测你把他们布置的任务讲给我听了。”

        “正是。他们会给你一点信息的。也许警告你。我已经对你和盘托出了。现在你告诉我吧。他们为什么对你感兴趣?”

        当然,我其实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对她很恼火。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一点都不知情——不,不仅如此,我还想让她相信,有些事情我不愿意跟她讨论。我可没法肯定,她说的话我都能相信。

        我把问题扔回给她。“这么说来,他们解雇你就是因为你不愿意打同事的小报告?这话我觉得说不通啊。”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烟掏出来,分给我一支,然后将两支都点燃。我们叫了更多的酒。我不想再喝金酒,可是我的思绪太混乱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什么别的选择。于是我们又下了一样的单。我的钱都快用完了。

        “好吧,”她说,“这事儿我不想说了。事已至此。这份职业算是完蛋了。反正我从来也没觉得能长久。我打算搬回家里,照看我爸爸。他最近脑子有点糊涂。我要在店里帮忙。没准儿我还会写点什么。不过,听着,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接着,她仿佛想起我们的昔日友情,突然做了个充满感情的手势,拉住我棉外套的翻领,摇了摇。她要把理智摇到我心里。“你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这是发疯,塞丽娜。看他们的模样,听他们的谈吐,俨然一群道貌岸然之人,可实际上他们,他们可能很卑鄙。这是他们擅长的。他们就是卑鄙小人。”

        我说,“我们等着瞧。”

        我焦躁不安,彻底迷糊了,可我还是想惩罚她,让她替我担心。我几乎可以骗自己了,我确实有个秘密。

        “塞丽娜。你可以告诉我的。”

        “太复杂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做得了什么呢?你跟我一样都在最底层。或者说你曾经跟我一样。”

        “你是不是在跟‘对面’勾搭?”

        这个问题很吓人。我当时处在微醺状态,借着一点酒胆,我倒真希望能有个苏联人遥控我,我能过上双重生活,在汉普斯代德希斯有个秘密信件的取放点,最好我干脆就是个双重间谍,专给异己的体制喂点没用的真相和具有破坏性的谎言。至少我有了t·h·黑利。如果他们真的怀疑我,为什么要把他派给我?

        “雪莉,在我‘对面’的。”

        她的回答淹没在《膝盖发抖》的开头一组和弦里,这是我俩最喜欢的老歌,可这回我们没法好好听。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陷入僵局。她不肯告诉我她为什么被解雇,我也不想告诉她我那个其实并不存在的秘密。过了一分钟,她从吧凳上起来,既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什么告别的手势,就走了。反正就算有,我也不会回应的。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努力欣赏乐队的表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理清思路。喝完我自己那杯金酒以后,我又把雪莉那杯剩下的也一饮而尽。不知道是什么更让我心烦意乱,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是我的雇主。雪莉的背叛是无法宽恕的,而我的雇主如此作为,则让我不寒而栗。如果我有嫌疑,那监管我的过程中也必然会有漏洞,可是这一点并没有减少纳丁和组织的威慑力。他们派监视人员闯进我的屋子,出于一时疏漏搁下了我的书签——省悟到这一点,并没有带给我丝毫宽慰。

        乐队一点都没有耽搁,直奔下一首《我的摇滚岁月》。如果监视人员真的在这里,混在那些端着啤酒的酒吧顾客里,那么他们跟扬声器之间的距离,就要比我近得多。我猜他们不会中意这种音乐的。A4部门那些古板的家伙会喜欢更悦耳讨巧的那种。他们会讨厌这样丁零当啷、律动强劲的场面。想到这里我略感安慰,但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开心的地方了。

        我决定回家去,再读一个短篇。

        没人知道尼尔·卡德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独居在海格特的一栋有八个卧室的豪宅里,到底在干些什么。大部分偶尔能在街上撞见他的邻居,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将近四十,相貌平平,长着一张狭长而苍白的面孔,生性害羞,举止笨拙,对于那种轻松随意的闲聊毫无驾驭的天分,而后者本来是可以帮他打开局面、在当地结识几个熟人的。话说回来,他也不惹麻烦,只顾着把他自家的屋子和花园拾掇得井井有条。如果有人在传小道消息的时候提到他的名字,那一般是在讲那辆停在他屋外的一九五九年款的宾利车。像卡德这样安静低调的家伙,为什么要配如此张扬的座驾?还有一个可以嚼嚼舌头的话题是他那个年轻活泼、衣着五彩斑斓的尼日利亚女管家,一周上六天班。阿贝姬买东西、洗衣服、做饭,她长得很好看,跟那些虎视眈眈的家庭主妇也挺合得来。可她是不是也兼任卡德的情人呢?这事情显得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人们都忍不住要琢磨,没准儿这倒是真的呢。那些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的人哪,你是永远也料不到的……但是从没有人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她从来没坐进他车里,她总是等茶点时间一结束就离开,在这条街的尽头等巴士载她回威尔斯登。如果尼尔·卡德真跟她有一腿,那也只局限在室内,而且严格限制在九点到五点之间。

        一场转瞬即逝的婚姻,一大笔让人咋舌的遗产,再加上他生性内向、不爱冒险,这三个条件合而为一,便清空了卡德的人生。在伦敦的这个陌生的地区买那么大一栋房子,这么干并非明智之举,可他懒得搬出去,再买一栋。换了又怎样呢?他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和公务员同事都因为他突然发了这笔横财,对他颇为反感。也许他们是嫉妒。不管怎么样,反正也没人排队等着帮他花钱。除了大宅豪车,他在物质方面倒也没有什么天大的胃口,没有什么心心念念的目标可以让他最终实现,他对慈善事业、出国旅行之类也没什么兴趣。阿贝姬当然是意外之喜,他对她也多少有点儿想入非非,可她已经结婚,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她先生也是个尼日利亚人,一度向往加入国家足球队。只消瞥他一眼,卡德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自己不会是阿贝姬喜欢的那种类型。

        尼尔·卡德本来就是个迟钝的家伙,这样的生活让他愈发迟钝。他习惯晚睡,核查文件夹,跟股票经纪人说两句,读会儿书,看看电视,三不五时到汉普斯代德希斯那边走走,偶尔去酒吧和俱乐部里转转,巴望能撞上什么人。可他实在太腼腆了,套不来近乎,所以毫无进展。他始终悬着一颗心,等着开启崭新的人生,可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动力。后来,当事情终于发生的时候,也是以一种平淡无奇的方式展开的。当时他正在大理石拱门街区的尽头,沿着牛津街走,去往魏格莫尔街上的牙医诊所,路上经过一家百货商店,那家店硕大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排姿态各异的人体模型,都穿着晚礼服。他驻足片刻,向里面张望,他姿态忸怩,向前走了几步,又踌躇起来,再往回走。那些人体模型——他讨厌这个词儿——给摆得有模有样,看起来像是一个风格老辣的鸡尾酒会现场。有个女人身子往前倾,像是要散布什么隐私,另一个抬起一只雪白僵硬的胳膊,像是被这个消息逗乐了,不相信这是真的,第三个女人满是懒洋洋的倦意,侧转头,视线越过自己的肩膀落在门口,那里有个壮硕的家伙,穿着小礼服,手里夹着没有点燃的香烟。

        不过尼尔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他盯着其中一个年轻女子瞧,在整个这群模型里,只有她背对着别人。她正在凝视着墙上的一幅版画——画面上是维纳斯。不过她看得也并不怎么认真。可能是橱窗设计师在位置排布上出了点纰漏,也可能——正如他突然发觉自己在凭空臆想——这女人本身就有那么点儿桀骜难驯的劲头,她的视线从那幅画上挪开了几英寸,直接移到角落里。她在捕捉一道思绪,一个念头,她也不在乎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她根本不想待在那里。她身穿一袭橘色真丝晚装,裙褶简洁,与别人不同的是,她光着脚。她的两只鞋——那肯定是她的——都侧躺在门边上,她一进门就把鞋子踢掉了。她喜欢自由。她一只手里攥着一只小小的、黑橘两色相间且表面缀着珠子的晚宴包,另一只手垂在一边,手腕向外翻转,她显然是想心事想出了神。也没准是在回忆。她的头略略低下,露出完美的颈线。她的双唇分开,不过也只是微启而已,就好像要表达什么想法,说出一个词儿,叫响一个名字……尼尔。

        他耸耸肩,从他的白日梦里挣脱出来。他知道这样实在荒唐,于是颇为刻意地一边往前走,一边往手表上瞥两眼,好让自己确信,他这样走是有目标的。可他其实没有。等待着他的,不过是海格特那栋空荡荡的房子。等他到家时,阿贝姬应该已经走了。他甚至没有机会听到她发布她那几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们的近况。他逼着自己不要停下脚步,他很清楚,某种疯狂正蓄势待发,有个念头正在渐渐成形,向他步步紧逼。他的意志还不算太弱,一路走到牛津环形广场才转身。不过也不算太强,他终究还是加快脚步赶回了那家商店。这一回,他觉得站在她身边,凝视着她这个隐秘的时刻,也没什么尴尬可言了。现在他看到了她的脸。如此思绪万千,如此忧伤难解,如此美丽动人。如此与众不同,如此孤独无依。她身边的谈话都浅薄得很,她以前都听过,这些都不是她中意的人,这里也不是她喜欢的场合。她该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逃走呢?这真是个甜美的幻想,教人不胜陶醉,在这一刻,卡德心地坦荡,认定这是一个幻想。他觉得这就说明自己神志清醒,于是愈发由着性子沉醉其中,任凭人行道上购物的人流在他身边走来走去。

        后来,他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权衡、如何决定的。总之,怀着某种油然而生的宿命感,他走进那家商店,先跟一个人攀谈,那人打发他去找另一个,第三个人级别高点,断然拒绝。完全不合规矩嘛。他提了个数目,对面挑起了眉毛,叫来一个级别更高的,数目翻倍,成交。周末再送来?没门,现在就要,身上的礼服也得跟着走,同样尺寸的他还想再买几件呢。店员和经理将他团团围住。送上门来的是一个——这也不是第一回了——怪人。一个坠入爱河的男人。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笔大买卖。因为这样的礼服本来就要价不菲,再配几双鞋和闪色绸内裤也一样昂贵。还有——这家伙是多么冷静多么决断啊——珠宝。略加思忖,他又加上了香水。两个半小时统统搞定。一辆运货车很快安排停当,他们记下了他在海格特的地址,钱一次付清。

        那天晚上,没人看见她夹在司机的胳膊底下,悄然而至。

        读到这里,我从那张专供读书用的椅子上站起来,下楼沏茶。我仍然略有醉意,跟雪莉之间的那场谈话仍然在困扰着我。我想,如果我从现在开始东翻西找,看看房间里有没有一支暗藏的麦克风,那我就得怀疑自己的神志是否清醒了。我还发觉,尼尔·卡德无力抓住现实,这一点很容易影响我。它会让我也无力抓住自己的现实。他是不是又一个将所有的事情搞得一团糟,即将被黑利那叙事的鞋跟踩在脚下、碾得粉碎的人物?我多少带着点不情愿,端茶上楼,坐在床边,命令自己接着看黑利的作品。显然,他是不打算让读者从百万富翁发疯这件事上得到任何安慰的,读者休想就此置身事外,窥见事情的本来面目。这个阴郁病态的故事,不可能有什么好结局。

        最后我还是回到那张椅子上,发现那个人体模型被命名为赫尔弥俄涅,而卡德的前妻碰巧也叫这个名字。后者嫁给他不到一年光景,就在某天早上离他而去。当天晚上,赫尔弥俄涅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他替她在更衣室里清空了一个衣橱,挂上她的衣服,藏好她的鞋子。他跑上楼,将阿贝姬替他准备好的饭菜盛在两个盘子里。只要再热一热就行了。然后他回到卧室,把她带到漂亮的餐厅里。他们默默地吃饭。事实上,她没有碰自己那份,也不愿意看他的眼睛。他知道原因何在。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简直让人无法忍受——这也是他一连喝下两瓶酒的原因之一。他醉得不轻,带她上楼时只能拖着她走。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在他这样的男人眼里,女人若是消极被动,倒反而构成某种刺激,某种尖锐的诱惑。哪怕在心醉神驰之际,他也能看到她眼中的厌倦,而这就愈发推着他攀上狂喜的巅峰。末了,天将破晓他们才分开,他满足得近乎生厌,那种精疲力竭的感觉让他动弹不得。几个小时之后,他被窗帘透进来的阳光照醒,于是翻过身转到他自己那边。她一整晚都仰面躺着,这一点深深打动了他。他喜欢她一动不动的样子。她是那么内向,以至于这种内向反而构成了一种反向的力量,征服他,吞噬他,推波助澜,让他的爱演变成持久而敏感的迷恋。始于商店橱窗外的遐思幻想,如今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内心世界,一种教人目眩神迷的客观现实,他怀着一种宗教狂热般的激情守护着它。他不许自己琢磨她究竟有没有生命力,因为爱情之所以能让他陶醉,正是出于他那受虐狂式的感受:她忽视他,她鄙夷他,她觉得他不配被她亲吻、爱抚,甚至不配跟她说话。

        当阿贝姬走进卧室打扫时,她惊讶地发现赫尔弥俄涅躲在一个角落里,瞪着窗外,身上的真丝礼服已经给撕烂。不过,当这位管家在衣橱里发现一排上好的女式礼服时,大为高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平时干活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东家的目光在她身上久久逗留,次次都徒劳无功,而且他似乎也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尽量少看她。现在他总算有了一个情人。真让她如释重负。虽说他的女人居然把一个人体模型运过来挂衣服,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正如乱作一团的床单暗示的那样,正如当天晚上她为了挑逗她那肌肉发达的丈夫,用约鲁巴土语转述的那样,

        哪怕是那种彼此交流最为融洽的情事,起初如癫似狂、欲仙欲死的状态,一般最多维持几周。纵观历史,也就只有几个善于随机应变的人没准能延长到几个月。然而,一旦两性的领地只有一个人的心灵在看管照料,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荒野边缘耕耘不息,那么,不消几天工夫,这种状态就会分崩离析。尔弥俄涅的沉默曾经充当过卡德的爱情养料,到头来却注定要反过来摧毁它。她跟他同居了不到一周,他就发现她的情绪有了变化,她将自己的沉默做了一点几乎难以觉察的微调,其中包含着某种几乎难以听见的、微弱然而坚定的不满的信号。这种耳鸣般的疑虑逼得他愈发尽心竭力地讨她的欢心。那天晚上,他们双双上楼,一丝疑虑在他心头滑过,他吓出了一个激灵——那真的是一个激灵。当初他在商店橱窗里看到她远远地站在一众客人边上盯着角落时,就是这样的眼神。她想到别处去。跟她做爱时,这种思虑与快感纠结在一起,如外科医生手中的柳叶刀一般尖锐,仿佛将他的心劈成两半。不过那毕竟只是猜疑罢了,他一边想,一边退回到自己睡的那一边。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沉。

        第二天早上,他的疑虑卷土重来,因为阿贝姬服侍他吃早饭的时候(赫尔弥俄涅总是在床上待到中午),态度也有类似的变化。他的管家显得既活泼,又躲躲闪闪。她不肯直视他的双眼。咖啡不够热,他抱怨了一句,发觉她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她又端来一壶,一边搁下,一边说这壶又热又浓,他突然回过神来。很简单。真相总是很简单。她们是一对爱人,赫尔弥俄涅和阿贝姬。闪电偷情。就趁他出门的时候。因为自从赫尔弥俄涅来之后,除了阿贝姬,她还见过谁?所以才会有这种竭力转移渴望的眼神。所以今天早上阿贝姬才会有这样突兀的表现。所以一切都顺理成章。他是个傻瓜,一个无辜的傻瓜。

        疑团迅速解开。当晚,手术刀愈发锐利,切得愈发深,刀子插进去还转了一圈。而且他知道,赫尔弥俄涅知道这一点。他从她恐惧而茫然的眼神里看出她知道。她的罪孽是他无心纵容的结果。他的爱情惨遭辜负,气得他使出浑身蛮力,对她大打出手,当他的双手紧紧扼住她的咽喉时,她的高潮来了,他们的高潮都来了。完事之后,她的胳膊、双腿和头颅都脱离了躯干,他抓起躯干砸向卧室的墙壁。她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各个角落里,这个堕落的女人。这回没有什么抚慰人心的酣眠了。次日早上,他把她躯体的各个部件装进一只塑料袋,把她和她的所有物件全都扔进了垃圾箱。在一阵头晕目眩中,他给阿贝姬写了张便条(他压根没有再见一面的情绪了),宣布解雇她,“立即执行”,并且在厨桌上留下当月的工资。他出门,在汉普斯代德希斯一带走了很久很久。那天傍晚,阿贝姬把那只她从垃圾箱里找出来的袋子打开,将里面的衣物一样样穿戴给丈夫看——珠宝,鞋子,真丝裙装。她结结巴巴地用他的家乡话——卡努里语(他们俩是跨部落通婚)告诉他,她离他而去,于是他就崩溃了。

        从此以后,卡德始终独居,畏畏缩缩地步入中年,再无高调豪气之举。那件往事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他也没有从中得到什么教益或启示,因为尽管他这个庸人在当时突然发现想象具有多么惊人的力量,他还是竭力让自己不去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决定把这件事,把精神分裂能迅速产生怎样的后果彻底遗忘,他做到了。他把关于她的一切都忘了。此后他再也没有活得那样激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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