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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科学讲座》。好一个纯洁的名字。结束漫长冬眠、重新上岗的伊泽尔发现,这个节目成了自己的噩梦。奇维不是向我保证过吗?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每一次现场转播都比上一次更像一出闹剧。

        今天的节目也许是最可怕的。运气好的话,今天或许是最后一次。

        节目开始一千秒前,伊泽尔飘进本尼的酒吧。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打算在自己房间里看。但最终他还是改变了主意。真是有受虐倾向。好吧,受虐倾向又赢了一个回合。他飘进人群,静听周围的交谈。

        本尼的酒吧已经成了他们L1生活的中心。现在,这个酒吧已经有十六年历史了。本尼自己值班的强度是百分之二十五。他、他父亲,还有冈勒·冯以及其他人共同经营着酒吧。老旧的墙纸系统已经出现了疵点,有的地方连三维效果都没有了。这里的一切都不是官方分发下来的:有的是从L1周围其他站台搬来的,有的则是私自用钻石、冰和气凝雪制造的。阿里·林甚至发明出了一种真菌矩阵,可以培育出质感极强的木头,有颗粒,还有生长年轮。在伊泽尔长眠期间,吧台和墙板都换成了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深色木头。真是个让人身心舒泰的地方,简直像自由的青河人创造出来的……

        酒吧里的桌子上刻着人名,如果轮值班次没有重叠,有些人多年都不会遇见。吧台上方挂着一幅轮值图表,根据劳的轮值图不断更新。和其他许多东西一样,易莫金轮值图上的标注也采用了青河的做法。有了这张图,可以非常轻易地判断,还要多少兆秒——客观时间和个人时间,两个特定的人才能相遇。

        伊泽尔下岗期间,本尼在这张图表上加了点新东西。现在它上面还显示着蜘蛛人的日历,按照特里克西娅的标注方式,写成60//21。“21”的意思是蜘蛛人目前这一个“世代”的第二十一年,“60”指的是世代,表示在蜘蛛人的历史上,太阳的周期性轮回已经是第六十次了。青河人有句老话:“开始使用当地人的日历,说明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过长了。”60//21,点亮之后第二十一年,吉米和其他人死后第二十一年。除了世代数和年份,每天的时间用“小时”和“分”计算,六十进制(译员没有自找麻烦分析为什么用六十)。现在,酒吧里所有的人都习惯了这种日历,毫不费力就能看懂,跟看青河日历一样。特里克西娅的节目什么时候开始,人人一清二楚。

        伊泽尔暗暗咬牙切齿。奴隶当众表演。最可怕的是,人人都觉得挺自然。我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易莫金人。

        乔新和丽塔·廖,加上其他好几对儿(其中有两对儿是青河人)聚在他们平时常待的桌旁,起劲地聊着今天将要播放的节目内容。伊泽尔坐在这一圈人最外面,听得津津有味,同时又厌恶不已。现在,有些易莫金人已经成了他的朋友,比如说乔新。乔新和廖也和其他易莫金人一样,对道德上的某些罪恶视而不见。但他们仍旧是好人,连他们眼下的烦恼都深具人性,令人同情。有时候,伊泽尔能从乔新眼里看出某种东西,或许其他人没注意到,但伊泽尔看见了。乔新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很适合搞研究。纯粹是因为运气好,他才没有大学一毕业便被选中,从此成为聚能者。在这件事上,大多数易莫金人都抱着双重观念:发生在别人身上没关系,千万别落到我头上。但乔新有时却做不到。

        “就怕这次播出成为最后一次。”丽塔·廖真的很担心。

        “别抱怨了,丽塔。我们连这到底是不是个严重问题都不清楚。”

        “有问题是肯定的。”冈勒·冯头前脚后从上方飘过来,她正在到处分发饮料泡囊,“我觉得,聚能者——”她带着歉意瞥了伊泽尔一眼,“我觉得译员也出了毛病,再也不明白蜘蛛人在说什么了。看了这次节目的广告吗?简直是胡扯嘛。”

        “才不呢,我觉得很清楚。”一个易莫金人开始向大家解释“早产儿”是什么意思。问题并不在译员身上,真正的困难在于,人类很难接受这么奇异的观念。

        《少年科学讲座》是特里克西娅和其他译员所做的第一个语音广播。按说,只要能把蜘蛛人的语音与他们的文字一一对应起来,就是一大成功。按客观时间计算,这个节目最早出现在十五年前,那时只能做文字翻译。本尼酒吧里也讨论过这些译稿,不过那时谁都没有太热心,只是稍有兴趣而已,跟讨论聚能者提出的解释开关星的最新理论所抱持的态度一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节目越来越受欢迎。可五十兆秒前,奇维·林和特鲁德·西利潘做了笔交易:每九天或十天,特里克西娅和其他译员出来公开表演一次,现场转播。正是因为这个,这一班里,伊泽尔跟奇维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字。她保证过,要照顾特里克西娅。对这种违背诺言的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到现在为止,他还是无法相信奇维是个叛徒。可她确实跟托马斯·劳睡在一张床上呀。或许她在利用这种“地位”保护青河人的利益。或许吧。但到头来,得到好处的好像只有劳一个人。

        伊泽尔已经看过四次“表演”了。聚能译员们的本事超过任何普通译员,更是远远超过任何机器翻译系统。每个译员都能在翻译中充分表现说话者的情绪,甚至表现出他们的身体语言。

        聚能者将节目主持人的名字译为“拉帕波特·底格比”(这种怪名字他们是打哪儿弄出来的?直到现在,大家仍在提出这种问题。伊泽尔知道,这些名字大都来自特里克西娅,是她从第一次古典时期的资料里找出来的。他现在和特里克西娅可谈的内容不多,那个时期便是其中之一。有时,她还会向他打听一些新字眼。事实上,“底格比”这个名字还是伊泽尔跟她提的呢,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她查出了那位担任节目主持的蜘蛛人的一些背景情况,觉得这个名字跟他很配)。伊泽尔认识扮演拉帕波特·底格比的那位聚能译员。在节目之外,津明·布鲁特是个典型的聚能者,急躁、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外人无法与之交流。但只要扮演起蜘蛛人拉帕波特·底格比,他就变得亲切和蔼、滔滔不绝,一个善于向孩子们耐心解释科学道理的人……这一切,就像一具僵尸蓦地化身为另一个人。

        每一个轮班上岗的人都觉得蜘蛛人小孩跟自己上次值班时不太一样了。毕竟,大多数人值的是百分之二十五的班,大多数探险队员过一年,相当于蜘蛛人小孩的四年。为了跟译员们翻译的声音配合,丽塔和其他人弄了些人类儿童的图像,这些图像一直分布在酒吧的墙纸上。儿童的形象是大家想象出来的,还给他们分配了特里克西娅挑选的名字。“杰里布”个子比较矮,一头乱蓬蓬的黑发,脸上时常挂着顽皮的笑容。“布伦特”个子高一些,不像自己兄弟那么爱捣蛋。本尼告诉他,有一次,里茨尔·布鲁厄尔把这些笑嘻嘻的可爱孩子的图像掉换了,换成真正的蜘蛛人形象:肢腿一大堆,全是骨头,身上覆着甲壳。这些形象主要得自伊泽尔在阿拉克尼着陆时发现的蜘蛛人雕像,侦察卫星拍下的低分辨率图片也补充了一些情况。

        布鲁厄尔的破坏其实关系不大,他不理解《少年科学讲座》广受欢迎的真正原因。但托马斯·劳显然理解得很透彻,而且意识到这个节目对自己大有好处:光顾本尼酒吧的客人可以通过《少年科学讲座》缓解他们的一个重大个人困难。这个困难在劳这个小王国里具有相当大的普遍性。易莫金人对舒适生活的要求比青河人来得更加强烈,他们本来指望在这里找到大批资源,许多人在故乡时便计划好了婚姻,想在开关星系开花结果,养育出自己的下一代……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只能留待将来。这是我们的禁忌,类似蜘蛛人的早产禁忌。像乔新和廖这样的恋人只能梦想将来以及,在《少年科学讲座》里的孩子话、孩子气中寻找慰藉。

        在现场转播之前,人类便注意到了:出现在节目中的所有孩子都是同龄。阿拉克尼上过了一年又一年,节目里不断出现新一批孩子,但跟他们换下的上一批孩子一样,下一批孩子的岁数仍然相同。最初翻译出来的节目内容都是教学课程:磁学、数学、分析方法,等等。

        大约两年前,这个节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聚能者的书面报告里指出了这种变化——乔新和丽塔·廖也凭他们的直觉迅速发现了。这种变化就是:节目中出现了“布伦特”和“杰里布”。对他俩的介绍跟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但特里克西娅的翻译使得他们俩好像比其他孩子年纪小。节目主持人底格比从来没提过这种差别,节目所介绍的数学和科学知识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最近,出场人物中又出现了“小维多利亚”和“戈克娜”。她们是这个轮值期才出现的。伊泽尔见过特里克西娅扮演她们,她的声音像小孩子一样急乎乎的,还时常咯咯咯地笑起来。丽塔用两个喜欢笑的七岁儿童图像代表她们——准备得倒真及时。不过,节目里孩子的平均年龄为什么会下降?本尼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少年科学讲座》的制作人换了呗。那个无处不在的舍坎纳·昂德希尔又在这儿冒了出来,被视为节目内容的撰稿人。还有,昂德希尔显然是新出场的孩子的父亲。

        到伊泽尔脱离冬眠时,这个节目的观众已经多到本尼酒吧都容纳不下了。伊泽尔看过四次演出,对他来说,每一次都是可怕的经历。后来,节目突然中止。到现在为止,《少年科学讲座》已经停播了二十天。中间有一次措辞严厉的声明:“根据许多听众提供的证明,广播电台的所有者认定,舍坎纳·昂德希尔一家涉及早产这一非正常行为。在这一问题悬而未决的情况下,《少年科学讲座》暂时停止播出。”朗读这个声明时,布鲁特的声音完全不同于拉帕波特·底格比。新的声音十分冷漠,充满愤慨。

        这一次,蜘蛛人与人类的巨大差别彻底打破了大家的美好想象。看来,蜘蛛人只允许在太阳点亮初期生育后代。代与代之间有明确区分,每一个年龄段的人终生保持着生理状态的同步。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人类只能凭空猜测。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少年科学讲座》一直在为破坏这一禁忌的行为打掩护。节目停播一次,停播两次。本尼酒吧里一片忧伤,人人心里空落落的。丽塔开始说要把那批傻里傻气的图像撤下来,而伊泽尔却心中暗喜,这场闹剧总算到头了——太好了。

        可惜没这种好事。四天前,尽管谜团仍旧没有解开,酒吧的阴郁气氛却一扫而空。协和国全境的广播电台纷纷宣告,“拜黑教会”的一位发言人将与舍坎纳·昂德希尔就他的节目“是否适当”做公开辩论。特鲁德·西利潘保证,聚能译员一定会做好准备,把这场节目奉献给大家。

        本尼的计时器显示着节目开始的时间。再过几秒钟,《少年科学讲座》的特别节目就将开始。

        特鲁德·西利潘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大家的期待心情,正坐在酒吧尽头的老位置上,跟范·特林尼压低嗓门谈着什么。这两人总在一块儿喝酒,空谈着种种大计划,却没有落实哪怕一个。奇怪呀,过去我怎么把特林尼看成了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大嘴巴?事实表明,范的那种“神奇定位器”并不是吹牛。伊泽尔注意到了各处出现的粉尘。劳和布鲁厄尔已经用上了这种器材。不知怎么回事,范·特林尼居然知道舰队数据库最深层都找不着的大秘密。也许只有伊泽尔·文尼一个人意识到了这一点:范·特林尼并不完全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小丑。他越来越觉得,这个老头子根本不是笨蛋。舰队数据库里肯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这么庞大古老的数据库,总少不了这种秘密。但是,如此重要的机密,这个人竟然知道……范·特林尼有来头,

        “喂,特鲁德!”丽塔手指计时器,吆喝起来,“你的聚能者呢?”酒吧墙纸系统上显示的图像仍然是巴拉克利亚某个自然保护区的大森林。

        特鲁德·西利潘从座位上飘身而起,来到大家前头:“伙计们,别着急。我刚收到消息,普林塞顿广播电台刚开始节目介绍。雷诺特主任马上就带译员们出来,他们这会儿正在同步数据流。”

        廖高兴起来:“太好了!干得漂亮,特鲁德!”

        西利潘欠身致意,为自己根本没参与的工作接受赞扬。“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知道这个叫昂德希尔的家伙对自家孩子干了什么怪事儿……”他头一偏,倾听来自私人线路的输入,“他们来了!”

        湿淋淋的蓝绿色森林消失了。吧台那边好像骤然扩大,变成哈默菲斯特上的一间会议室。安妮·雷诺特从右方飘进镜头,出于视角的缘故,身体显得有点变形——那个地方的墙纸系统正好坏了,无法处理三维图像。雷诺特身后,两名技术员走进会议室,然后是五名译员……聚能者。其中之一正是特里克西娅。

        伊泽尔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他想放声尖叫,或者逃到哪个暗角里躲起来,假装这个世界不存在。一般情况下,易莫金人把聚能者藏在系统深处,好像他们的潜意识中还残留一丝羞耻。一般情况下,易莫金人喜欢只通过电脑和头戴式系统得到干干净净的图像、数据。本尼跟他说过,奇维的这个把戏刚开始的时候,酒吧里只能听见聚能者的声音。后来,特鲁德把译员们还能表现出说话者身体语言的事告诉了每一个人。从那以后,酒吧里便可以看到图像了。当然,聚能者肯定无法从蜘蛛人的声音广播中得知他们的身体语言。所谓的身体语言很可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特鲁德和他那一伙以残忍勾当为乐的家伙才不顾这些呢。

        特里克西娅身穿一身宽松的工作服,头发披散下来。伊泽尔不到四十千秒之前才替她梳理过,可有些地方已经纠结成团了。她耸耸肩,甩开负责管理她的技术员,抓住一张桌子边缘。她左右望望,嘴里自言自语嘀咕着什么,接着抬起胳膊,用工作服的衣袖胡乱擦了擦脸,这才在座位上坐下,固定好。其他聚能译员的表情跟她一样神不守舍。译员们大多戴着头戴式。伊泽尔知道那些头戴式会输出什么内容:转换成中世纪语言的蜘蛛人对话——特里克西娅的全部世界。

        “完成同步,主任。”一位技术员向雷诺特报告。

        易莫金人力资源部主任飘过她手下那排奴隶劳工,不时调整一下某个坐立不安的聚能者。伊泽尔完全猜不出她这么做的原因,但跟她共事这么久以后,他知道,尽管雷诺特是个眼光冰冷的混账东西,但在利用聚能者方面却是个真正的行家。

        “好了,让他们开始吧。”她向上飘起,飘出镜头。津明·布鲁特从座椅上飘然而起,同时发出节目主持人一成不变的问候语:“我是拉帕波特·底格比,欢迎收听《少年科学讲座》……”

        这一天,爸爸把他们几个全带到电台演播室。一路上,杰里布和布伦特坐在车子最上面的栖架上,一本正经地装出大孩子的模样。他们看上去跟正常孩子差不多大,没有引起过路人的注意。娜普莎和小伦克还太小,只能拱在爸爸的背毛里。再过一年,他们也许就不乐意让别人管他们叫家里的小宝宝了。

        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坐在后排,两个小姑娘各有各的栖架。透过雾蒙蒙的车窗,小维多利亚可以望见普林塞顿的街道。这一切让她觉得自个儿有点像个真正的公主。她的脑袋狡黠地冲妹妹一点:戈克娜完全可以看成自己的侍女。

        戈克娜正好傲慢地哼了一声。她俩挺像,她心里准在想着同一件事,当然,在她脑子里,两人的地位跟小维多利亚的想象完全不同。“爸爸,今天上节目的不是你吗?干吗把我们全带上?”

        爸爸哈哈一笑:“哎,说不清会出什么事。拜黑教会自以为真理是他们的专利,但我估计,他们那个发言人连一个早产儿都没见过。虽然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可她说不定还是个挺不错的人呢,不会一见小孩子就朝他们喷烟吐火,仅仅因为他们的年龄不对劲。”

        这倒有可能。维多利亚想起伦克叔叔。伦克叔叔完全不接受这家人的观念,不也一样爱他们吗?

        轿车驶过拥挤的街道,沿着横贯全市的大道向电台所在的山顶驶去。城里的电台中,普林塞顿广播电台是历史最悠久的一家。爸爸说,上个暗黑期之前它就开始广播了,当时它还是一家军用电台。进入这个世代以后,电台的所有者又将其在原来的基础上大大扩建了一番。本来可以迁到市区,但他们把老传统什么的看得很重。不过,开车去电台还是挺有意思的,绕着一座比他们家所在的山更高的山,一圈圈爬呀爬。外面笼罩在早晨的雾气中,维多利亚朝戈克娜的栖架探过身去,她那边的视角更好。两个小姑娘歪着身子,专心望着外面的景致。现在是光明中期,冬天刚过一半,但这两个小孩子对雾还很陌生,这以前只见过一次。戈克娜一只手向东面一指:“瞧,我们爬得真高,连那边的克拉奇山都能看到。”

        “山上还有雪呢!”两个小姑娘尖叫起来。其实,远处的白光只是反射的晨雾罢了。在普林塞顿这个地区,就算是仲冬时分,看到第一片雪也得再过几年。在雪里走路是什么感觉?片片雪花飘扬是什么样子?两人久久琢磨着这些问题,把今天的大事抛在脑后:电台上的公开辩论——这可真是件大事,最近十几天里,这是人人关注的大问题,连将军都不例外。

        起初,所有孩子都害怕这次公开辩论,特别是杰里布。“节目完了,”大哥说,“大家一知道咱们的事,节目就完了。”将军特意从陆战指挥部赶回来,告诉大家没什么好担心的,说爸爸会把那些抗议顶回去。但即使是她,也没说他们的节目一定会重新开播。维多利亚·史密斯将军惯于向部队和下属发号施令,却不怎么会安抚孩子。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背地里觉得,电台节目这件事让妈妈非常紧张,比她过去打仗时更紧张。

        唯一一个一点儿也没受这片愁云影响的人是爸爸。“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妈妈从陆战指挥部赶回来时,他这么对她说,“这一次辩论不仅能把事情公之于众,还将揭开盖子,让大众认清存在的问题。”妈妈的话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但从爸爸嘴里说出来,显得更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最近十天来,他比平时更喜欢跟他们一块儿玩。“你们是我这次公开辩论的主题,所以,我尽可以随时随地跟你们玩儿。我这是在认真工作呀。”他假装哭丧着脸兜来兜去,忙着干一件看不见的工作。宝宝们最喜欢他这个样子,就连杰里布和布伦特都好像受了爸爸乐观情绪的影响。昨天晚上,将军出发去南方了。她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操心的事太多,远远不止家里这点麻烦。

        电台山很高,山顶已经高过了树木的生长线。环形停车道上只有一簇簇低矮的爬地植物。孩子们爬下车,对清冷的空气惊叹不已。小维多利亚觉得自己的呼吸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好像雾气凝在那儿了似的。这种事可能吗?

        “来吧,孩子们。戈克娜,别老在那儿傻看。”爸爸和哥哥领着大家走上电台宽宽的台阶。台阶年深日久,中间都凹陷下去了,也没好好打磨,粗粗拉拉的。电台的人好像希望用这种方法提醒大家:他们坚定地维护着古老传统。

        里面的墙上悬着大照片,上面是电台的所有者和发明人(是同一批人)。除了娜普莎和伦克,其他孩子都来过这儿。自从爸爸买下《少年科学讲座》,杰里布和布伦特就开始上那个节目,渐渐取代了那些正常孩子。到现在,他们已经做了两年节目了。两个男孩子说起话来都显得比他们的实际岁数大些,特别是杰里布,脑子跟大多数成年人一样好使。没人对他们的年龄产生过怀疑。爸爸倒有点恼火:“我原本希望大家能自己猜出来。可他们实在太蠢,看不出真相。”所以,最后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也上了节目。做节目挺好玩的,只要照着那些傻乎乎的脚本做就行。还有,底格比先生虽说算不上真正的科学家,不过人倒是挺和善的。

        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年龄不对,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人打消顾虑(大家都觉得,电台里播的肯定不会有问题),认识到有人公然将变态行径塞进了公众的耳朵里。但对反对者来说,有个问题相当棘手:普林塞顿广播电台是一家私营电台,它买断了一个波段,还拥有在相邻波段上播送节目的权力。这家电台归一伙第五十八代的老家伙所有,这些人岁数大、钱多,他们要播出节目,谁都管不了,除非拜黑教会能发动听众,联合抵制。正因如此,无计可施的拜黑教会才要求来一场公开辩论。要是他们有办法,早把《少年科学讲座》禁了,才不会这么麻烦呢。

        “啊,昂德希尔博士,见到你们真是太高兴了。”萨布特莱姆女士一阵风似的跑出她的办公室。这位电台经理乍一看全是肢腿,身子比脑袋大不了多少。戈克娜和维基特别喜欢偷偷学她的样子,乐不可支。“你简直想不到,这场辩论彻底激发了公众的兴趣。连东海岸都要求转播,节目拷贝还会上短波台。我可不吹牛,咱们真是听众遍天下呀!”

        戈克娜躲在经理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动着嘴巴,把经理的话学得分毫不差。维基拼命绷着脸,假装没看到。

        爸爸的脑袋朝经理一偏:“这么受欢迎,我真是受宠若惊,女士。”

        “真的是大受欢迎!赞助商们为了在这个节目里插一脚,差点打了个头破血流!”她低头冲孩子们笑道,“我全都安排好了,你们可以坐在技术员的位置,那上头什么都看得到。”

        那个地方他们都知道,但还是听话地跟着她走,一路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车轱辘话。至于萨布特莱姆女士心里究竟怎么看待这些早产儿,孩子们没人猜得透。杰里布声称,萨布特莱姆女士其实精明得很,隐藏在那一大堆废话下面的是一台冷冰冰的计算器,时刻不停地点着钞票。“激怒听众反而能替拥有电台的那伙老东西赚大钱,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一直算到小数点后面好几位。”也许是吧,但就算这样,维基仍旧挺喜欢她,甚至愿意原谅她的尖嗓门和蠢话。至于她的想法,管他呢,抱着自己的看法不放、什么都改变不了的人多的是,不止她一个。

        “这个小时值班的是迪迪,你们认识她。”萨布特莱姆女士在技术人员待的控制间门口停住脚步,好像这时才头一次发现正从舍坎纳·昂德希尔背毛里向外探头探脑的小宝宝,“哎哟,你还真的是什么年龄的孩子都不缺呀。我……他们跟其他孩子在一块儿安全吗?这会儿我腾不出人手照看他们。”

        “不用担心,女士。我还打算把娜普莎和小伦克介绍给教会的发言人呢。”

        萨布特莱姆女士一下子呆了。整整一秒钟,所有那些不停动弹的肢腿骤然僵硬了。维基还是头一回见她真真正正大吃一惊。半晌,她的身体才缓缓放松,脸上慢慢笑开了花:“昂德希尔博士!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最了不起的天才?”

        爸爸也回了她一个笑脸:“有倒是有,但从来不像现在这么理由十足……杰里布,看好弟妹,大家都好好待在这儿,跟迪迪在一起。需要你们出来时,我会通知你们的。”

        孩子们爬上工程师坐的栖架。迪迪·乌尔特莫懒懒地歪在她平时的栖架上,盯着面前的控制面板。一堵厚厚的玻璃墙把这儿和现场广播室分隔开。玻璃墙有隔音功能,而且很难透过墙壁看到对面,孩子们只好紧紧凑在玻璃墙旁。对面广播室里,已经有人就座了。

        迪迪伸手一指:“那个就是教会的代表,提前一个小时就来了。”迪迪还是跟平时一样,举手投足间稍带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大约二十一岁,模样长得挺好看。虽说比不上爸爸那些学生,但也很聪明。她是普林塞顿广播电台的技术主任。十四岁时,迪迪就当上了负责黄金时段广播节目的技术员,说起电子工程,她差不多跟杰里布一样在行。事实上,她一直希望能够成为一名电子工程师。所有这些,杰里布和布伦特第一次跟她见面时就知道了,那时他们刚刚参加这个节目。杰里布把跟迪迪见面时的情景告诉了弟妹们,当时他那种奇怪的神态,维基现在还记得。他几乎对这个迪迪肃然起敬。那时她十九岁,而杰里布只有十二岁……不过他个子很大,不像十二岁。两次节目后,迪迪就意识到杰里布是早产儿。吃惊之余,她把这看成对她本人的侮辱。可怜的杰里布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走路一瘸一拐,好像折了几条腿似的。不过最终他还是挺过来了。毕竟,今后还有更沉重的挫折等着他们。

        另一方面,迪迪多少也算挺过来了。只要杰里布离她远点,她的态度还算客气。还有,只要什么时候迪迪忘了早产不早产的事,维基觉得,她就变成了这个世代里最风趣、最有意思的人。节目间隙,她会让维基和戈克娜坐在她的栖架旁,看她怎么调节那几十个控制开关和旋钮。迪迪为自己的控制面板感到非常自豪。说真的,除了边框是做家具的木头做的(整个控制面板只有这一小部分不是金属),看上去,它跟家里那些仪器设备简直没什么区别。

        “这个教会的人怎么样?”戈克娜问。她和维基把自己主要的眼睛紧紧挤在玻璃墙上。玻璃太厚了,隔着这么一层,许多颜色无法分辨,能看到的只有对面的远红外光,她们连那边的人是死是活都说不清。

        迪迪耸耸肩:“叫‘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口音很怪。我估计她是逖弗人。看见她的教士披肩了吗?不是控制间这儿辨不清颜色,那条披肩真的是黑色,居然在红外光中还能让人分辨出来。”

        嗯,那玩意儿价钱便宜不了。妈妈有一套军服就是那样,不过没几个人见她穿过。

        迪迪脸上现出一丝淘气的笑意:“我敢打赌,见了你父亲背毛里的小娃娃,她非当场吐出来不可。”

        可惜没这么好运。但当舍坎纳·昂德希尔几秒钟后走进广播室时,尽管身披宽大的斗篷,依旧能看出尊贵的佩杜雷女士身体一下子僵硬了。一秒钟后,拉帕波特·底格比一溜小跑进了广播室,抓起一副耳机。自打有《少年科学讲座》这个节目,就一直是底格比主持。他是个怪老头。布伦特声称,他其实是电台老板之一。维基不相信。真要是老板,迪迪还敢那样跟他顶嘴?

        “好了各位。”迪迪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爸爸和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也从他们身边的喇叭里听到了迪迪的声音,于是坐直了身体。“十五秒后开始现场直播。准备好了吗,主持人底格比?需不需要我推迟一会儿,什么都不播?”

        底格比嘴里叼着几张写满字的纸片:“想笑我就笑话好了,乌尔特莫小姐,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直播时间等于金钱。再怎么也比什么都不播——”

        “三,二,一——”迪迪关掉自己的麦克风,朝底格比的方向伸出一只长长的肢尖。

        后者马上做出响应,好像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刻。他的话和以前完全一样,流畅、自信。十五年来,节目的开场白一直是这些话,这已经成了节目的招牌:“我是拉帕波特·底格比,欢迎收听《少年科学讲座》……”

        津明·布鲁特一开口翻译,神态举止便与方才那个不住抽搐的聚能者截然不同了。他直视前方,时而面带微笑,时而皱起眉头,一副主持人派头,以人类的形象传达出下面阿拉克尼上蜘蛛人的一颦一笑。若语言中介数据流稍一顿挫,他也会出现一瞬间的迟疑。还有的时候,布鲁特会转过身去,也许是他的头戴式系统中出现了某个没有位于正前方的提示。不过这种情形出现的概率非常小。除非是个看得出窍门的内行,否则在平常人眼里,这位译员的翻译如风行水上,跟普通播音员朗读用自己母语写成的台词毫无区别。

        一开始,扮演底格比的布鲁特先自我吹嘘了一番,介绍这个节目的历史,然后才说起近来面临的问题。“早产儿”“非正常生育”,这些话从布鲁特嘴里倾泻而出,好像这些字眼他已经用了大半辈子似的。“根据事先的公告,今天下午,我们重新开始现场播。最近,听众们对我们的节目提出了严肃批评。女士们,先生们,这些批评全是事实。”

        叭叭叭,停顿了三拍。非常戏剧化。然后继续说道:“朋友们,你们也许会问,我们为什么还有勇气——或者说敢于如此无礼,重新面对你们?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恳求大家听一听我们《少年科学讲座》的这次特别节目。这个节目今后能否继续播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们对即将听到的内容作何反应……”

        西利潘哼了一声:“好一个一门心思捞钱的伪君子。”乔新和其他人立即挥手要他闭嘴。特鲁德飘到伊泽尔身旁坐下。以前他也常这么做。特鲁德好像觉得,伊泽尔既然来了,肯定是想听听他的高见。

        墙纸系统显示的画面上,布鲁特正在介绍辩论双方。西利潘把一台电脑放在自己膝头,叭的一声打开。这是一台易莫金电脑,样子粗笨,但它有聚能者支持,于是变成了一台比人类造出的任何电脑效率更高的超级电脑。他键入一条“解释”指令,马上便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不断提供着背景评论。“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正式身份是传统拜黑教会的代表,但是——”特鲁德电脑里发出的声音顿了一瞬,估计硬件正在搜索数据库。“对于协和国来说,佩杜雷是个外国人,也许代表金德雷政府。”

        乔新朝他们转过头来,注意力从布鲁特-底格比身上转移开来:“哟,那些人可是一伙原教旨主义者啊。昂德希尔知道这些情况吗?”

        特鲁德的便携电脑回答道:“有这个可能。‘舍坎纳·昂德希尔’与协和国情报机关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在军用通信中截获对今天节目的讨论。不过,蜘蛛人文明的自动化程度还不高,所以不能排除以下可能性,即,有些讨论可能没有通过通信网络,没有被我们截取到。”

        特鲁德对电脑说道:“给你下达一项低优先级任务:金德雷国想从这次公开辩论中得到什么?”他望望乔新,耸耸肩,“不知会不会答复,这会儿忙得很。”

        布鲁特已经快介绍完了。尊贵的佩杜雷由一个名叫容小毕的聚能译员扮演。小毕是个瘦小的易莫金人。伊泽尔只是通过花名册、加上与雷诺特的谈话才知道她的名字。他想,不知这儿除我之外,还有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女人叫什么?乔新和丽塔肯定不知道。特鲁德则肯定知道,就像原始社会的牧人知道自己养的牲口一样。容小毕很年轻,他们让她脱离冬眠来替换另一个人。用特鲁德的话说,后者发生了一起“因衰老造成的意外事故”。小毕上岗已经四十兆秒了,她负责蜘蛛人的其他几种语言,特别是“逖弗语”。在蜘蛛人中应用最广泛的“标准协和语”的翻译方面,她也是除特里克西娅之外最优秀的。今后,她很有可能取得超过特里克西娅的成就。在任何有理智的正常社会里,容小毕都会成为一位杰出的学者,在她的太阳系里享有盛名。但容小毕中了彩,成了一名聚能者。于是,乔新和廖、西利潘可以过上头脑清醒的正常人的生活,而小毕却只能成为高墙之后的自动化系统的一部分,除了特殊场合,谁也见不着她。

        容小毕开口了:“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通过给予我们这次宝贵的机会,普林塞顿广播电台证明了自己的慷慨。”方才布鲁特做节目介绍时,小毕的脑袋不住转动,像鸟儿一样。或许她的头戴式没调整好,也可能她喜欢把重要资料在视域内四处散放。一开口翻译,她的眼睛里马上露出一丝凶狠的神情。

        “译得不怎么样啊。”有人抱怨起来。

        “别太苛刻了,她还是个新手。”特鲁德道。

        “说不定这个佩杜雷说话就这么怪。你不是说吗,她是个外国人。”

        小毕-佩杜雷身体向前一倾,声音不大,却很有磁性:“二十天前,一种腐烂被发现了。它的破坏力已经一连许多年深入千家万户,深入丈夫们、妻子们、孩子们的耳朵。”表达方式颇为别扭,语气却万分虔诚。她继续道,“所以,这是正确的决定,普林塞顿电台决定给我们一个肃清影响、纯洁社会的机会。”她停了下来,有点结巴,“我……我……”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一样。一时间,小毕看上去又成了翻译前那个聚能者,侧着脑袋,坐立不安。然后,手掌突兀地在桌子上一拍,一屁股坐了下来,不出声了。

        “早跟你们说过,这一个翻译得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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