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茨尔·布鲁厄尔的住宿区和指挥部都设在“无影手”号上。他时常想,这些小商小贩怎么琢磨出了这么一个好名字。只有三个字,却彻底传达出了安全工作的精要。在青河人和易莫金人所有的飞船中,“无影手”号是受创最轻的。飞行控制部分完好无损,主推进器或许可以持续几天提供1G的推进力。易主之后,“无影手”号的通信和电子对抗系统都经过了重新调整,达到聚能标准。在“无影手”号上,他几乎相当于上帝。
不幸的是,“无影手”号虽然和探险队的其他部分保持物理隔绝,但出现蚀脑菌失控的大事故时,这种隔绝的用处不大。蚀脑菌失控的原因是聚能者的情绪平衡遭到了破坏,这种不稳定情绪可以通过网络不断蔓延。正常情况下,只有密切协作的一组聚能者之间才能彼此影响,造成这种后果。在易莫金文明的故乡,失控是常事,谁都没把它当回事——不是有后备聚能者吗,热交换一下就行。可在这个一片荒凉的鬼地方,失控却成了致命的威胁。事故发生时,里茨尔便注意到了,速度之快,几乎能赶上雷诺特。但是,他不能下令让他的聚能者停止运行,这么做代价太大。跟平常一样,雷诺特赋予他二级优先权。但他到底还是应付下来了。他们将聚能监控员分成不同小组,各小组独立运行,不与其他小组并网。这样做,得到的情报当然只能是一个个片段,事后需要在小组记录上下一番分析综合的大工夫。可他们毕竟没有遗漏任何重要情况……多花点时间,但最后总能掌握所有细节,不会留下漏洞。
事故发生后头二十千秒内,里茨尔损失了三名聚能监控员。他命令奥莫把死人清理掉,其他人继续运行,自己则奔赴哈默菲斯特,和托马斯·劳长时间磋商。看来,雷诺特至少会损失六个人,她的翻译部门这下可算遭受了重击。布鲁厄尔自己的损失轻得多,第一统领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让你的人在线上待着,里茨尔。安妮认为,在该死的蜘蛛人公开辩论的时候,她的译员分成了两派,分别支持一方。所以,这次失控的性质跟平常的聚能者意见分歧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规模大得多。她的判断也许是对的,但我还是下令把这场辩论移出译员的绑定范围,至少移出他们的关注中心。等情况稳定下来,你要一秒钟一秒钟把你的记录过一遍,检查可疑事件。”
又过了六十千秒,布鲁厄尔和劳一致认为,这次危机过去了,至少安全部门已经没问题了。统领侍卫奥莫重新将监控员与雷诺特的人并网,不过在中间增加了一个缓冲链接。这以后,他才开始仔细扫描之前发生的事故。这次崩溃使里茨尔部门的工作彻底中断了一阵子,当然时间并不长,但大约有一千秒,他们完全没有进行任何监控。经过仔细调查,没有发现向这个星系之外发送的任何信号,也就是说,他们的长期安全没受影响。但在本地,译员们嚷嚷了些什么,由于控制端丧失了作用,这些话发了出去。不过蜘蛛人没有发现。这并不奇怪,他们肯定会把无序发射的信号当成瞬时电子噪声。
尘埃落定以后,里茨尔只能把这次失控视为一次坏运气。但在对细节做详尽分析时,还是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一般情况下,里茨尔总是待在“无影手”号的舰桥上,可以居高临下,俯瞰L1的庞杂体和远处的阿拉克尼。可现在,塞雷特和马里去哈默菲斯特帮忙了,只剩下谭和卡尔·奥莫管理这儿将近一百名的聚能监控员。所以他只好纡尊降贵,和奥莫、谭一起操纵。
“统领大人,这一班里,文尼三次触发了警报信号。两次发生在这起事故期间。”
飘浮在奥莫上方的里茨尔俯瞰着所有未在冬眠状态的聚能者。约三分之一的聚能者在他们的座位上熟睡,剩下的则全身心沉浸在数据流中,分析记录,哈默菲斯特那里雷诺特的聚能者交换数据和结果。“说吧,抓住他什么把柄了?”
“都是摄像分析,一次是在雷诺特的实验室,另一次在劳统领住宿区附近一条通道中。”画面飞速闪过,凸显出监控器发现异常身体语言的片段。
“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吗?”
奥莫阴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笑容里毫无高兴的成分:“要是在家里,多得可以采取行动了。可在现行统领法令下,没有。”
“懂了。”如果是在易莫金故乡,颁布这种法令的劳会被立即撤职。二十多年来,第一统领由着那帮做买卖的猪猡为所欲为,还带坏了一大批本来遵纪守法的属民。一开始,里茨尔被气得发疯,可现在……现在他明白了。在许多事情上,托马斯都是对的。他们资源不足,不可能再次大开杀戒。另外,让人们开口讲话还有个好处,可以趁机收集大量情报。只要等到放松的绳套收紧的那一天,这些情报就能派上用场。“那么,这次又有什么新发现?”
“七号和八号分析员都报告了两个情况。”七号和八号是位于第一排末端的两名聚能监控员。还是孩子时,他们或许还有自己的名字,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进入警察学院以后,他们的个人身份便不复存在。平民聚能者工作中还保存着名字、博士头衔这类无关紧要的信息,可在警察这种严肃行当里,没这种事。“文尼对某件事极其关注,其程度远远超出了正常的紧张、焦虑。注意他的头部动作。”
里茨尔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他的工作是领导,而不是纠缠在这类细枝末节上。奥莫继续说道:“他在看特林尼,他起疑心了。在交通艇气密门,同样的情况又出现了一次。”
布鲁厄尔翻弄着记录文尼哈默菲斯特之行的录像索引:“嗯,他跟特林尼干了一架,骚扰特鲁德·西利潘。哎哟天哪——”布鲁厄尔实在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他揍了托马斯·劳豢养的婊子。可你说警报信号是由他的眼光和身体语言触发的?”
奥莫耸耸肩:“违规行为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跟我们早就知道的他的那些毛病吻合。再说,按现行的统领法令,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嗯,奇维·利索勒特挨了耳光,就在托马斯的门口。里茨尔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欣赏其中的讽刺意味。这些年来,托马斯一直把那个小贱货哄得团团转。对里茨尔自己而言,时不时给她洗洗脑,这是他生活中的一大亮点,特别是在他看到她对某段录像资料的反应之后。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控制不了对劳的忌妒。因为他里茨尔·布鲁厄尔没有劳那种长期伪装的本事,哪怕有洗脑技术也做不到。里茨尔自己的女人没有一个能待久。所以,他必须每年去托马斯那儿一两次,乞求他赏给自己几个玩物。可消耗资源中最漂亮的一批已经全被里茨尔消耗光了。有的时候,他也会撞上好运气,比如那个弗洛莉亚·佩雷斯。那个女人肯定会发现奇维被洗脑了,因此,虽说是个化学工程博士,还是必须清除掉。但这种好运气毕竟有限……而流放却遥遥无期……这种阴郁的情绪,里茨尔再熟悉不过了。他坚决地将它推离自己的大脑,把注意力转到现在的问题上来。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七号和八号发现文尼隐瞒了某种以前没有的想法?”
如果在家里,解决这个问题不费吹灰之力。把这小子弄进来,从他嘴里撬出答案就行。可在这儿……撬嘴巴的事儿他以前也做过,结果却让人非常失望。有能力抗拒审讯的青河人实在太多了,能被蚀脑菌适当影响的人又太少了。
他反复观看加亮显示的图像:“嗯,特林尼其实就是赞姆勒·恩格,他怀疑的会不会是这个?”小商贩们脑子有毛病:无论多么腐败堕落的行径,他们全都可以甘之如饴,却偏偏这么憎恨他们的这位同胞,仅仅因为他贩卖的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里茨尔的嘴唇厌恶地一撇。唉,我们现在真是丧尽体面了。讹诈这种武器只应该用在统领阶层。对付范·特林尼这种角色,平平常常的恐怖手段按说就足够了。他继续检查奥莫发现的证据,其实算不上什么证据,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我有时候觉得,我们是不是把监控器材的报警阈值设得太低了。动不动发警报,谁受得了。”
奥莫早就提出过类似意见。但这位统领侍卫是个聪明人,并没有露出扬扬得意的表情:“有这种可能,大人。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存在必须由管理人员判断的问题,正常属民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一位统领统治着完全由聚能者组成的世界,这种事只能出现在幻想小说里。“知道我有什么想法吗,统领大人?”
“什么想法?”
“这些能独立运行的青河定位器,我真希望能大批布置在哈默菲斯特。青河营帐的保安措施居然比咱们这儿更严密,这怎么都说不过去。比如这些事,如果发生在青河营帐,我们就会知道文尼的血压、心跳速度——嘿,如果目标脑袋上沾了定位器的话,我们连他的脑电图都会一清二楚。有了买卖人的信号处理器,加上我们的聚能者,我们甚至可以知道这家伙心里在想什么。”
“是啊,我知道。”近于魔法的青河定位器,给执法水平带来了质的飞跃。买卖人的营帐里四处分布着这种一毫米大小的监控器材,数量多达几十万。劳放松规定以后,哈默菲斯特的公开活动场所可能也有好几百。他们只需要稍稍修改一下哈默菲斯特的脉冲式微波设施,就能大大提高定位器的监控范围。那时就再也用不着摄像包这类笨重设备了。“这件事,我会再跟劳统领谈谈。”安妮手下的程序员已经在这批小商贩的定位器上下了两年工夫,竭力寻找可能的陷阱,却什么都没找到。
与此同时……“对了,伊泽尔·文尼这时已经回到青河营帐了。你不是想要定位器吗?那儿的定位器要多少有多少。”他对奥莫笑道,“多抽调两个聚能者盯着他。咱们瞧瞧,看仔细会发现什么新情况。”
这场危机剩下的时间里,伊泽尔再也没有发作过。来自哈默菲斯特的常规报告说,蚀脑菌已经被控制住了。容小毕和另外八名聚能者死亡。还有三例“严重损伤”。但特里克西娅被注明“未受损伤,已重返工作岗位”。
本尼酒吧里,人们议论纷纷。丽塔很有把握地声称,这次失控只是随机发生的意外事故:“在巴拉克利亚时,我工作的单位每隔一两年就会出一次这种事故。只有一次找出了确切原因。聚能者必须密切协同,而密切协同肯定会出这类事。这是一种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她和乔新担心的是,这次事故之后,肯定会禁播《少年科学讲座》,哪怕延时播出都不行。冈勒·冯则说,禁不禁都一样,舍坎纳·昂德希尔不是在辩论中莫名其妙地输给佩杜雷了吗?所以说,那个节目准会取消,就是上头同意派聚能者继续翻译,也没有可翻译的东西了。特鲁德·西利潘没参加这场讨论,他这会儿在哈默菲斯特,这回也许真得好好干活儿了。但他不在没关系,范·特林尼替他把什么话都说了。他向大伙儿转述了特鲁德的理论,说下面的蜘蛛人打起来了,特里克西娅只是忠实地干她的翻译工作而已,蚀脑菌的失控就是这样造成的。伊泽尔麻木地听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还有四十千秒,他才开始下一轮工作,伊泽尔提前回到自己的宿舍。他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才能重新面对本尼酒吧的人群。发生了这么多事:让人羞愧的事,让人痛心的事,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意义却重大得要命的事。他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飘浮着,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放在地狱烈焰上灼烧一般,他痛苦极了。脑子昏沉沉的,一会儿想想这件事……一会儿又想想同样令人痛苦的另一件事,过不了多久,思绪又飘到第三件事……最后又兜回第一件事。
真是羞愧啊。他打了她两次,打得那么用力。如果范·特林尼没有干涉,我会继续不停地打下去吗?这种可能性太可怕了,以前他连想都没想过。是啊,他一直担心自己莽莽撞撞犯什么大错误,甚至担心自己是个懦夫,可……今天,他看到了自己性格中新的一面,卑鄙的一面。让特里克西娅等人公开表演,这件事跟奇维有关,这没错,但有关的不止她一个。因为她以前好像很关心他和特里克西娅?因为她不还手?脑子里的声音不断这么说着,怎么都压不下去。在内心深处,也许他伊泽尔·文尼不仅是个无能之辈、胆小如鼠的懦夫,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下流胚子。伊泽尔的思绪围绕着这个结论不住打转,越逼越紧,直到找到一条岔路,逃遁出去……
这就是那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特林尼昨天行动了两次,每次都拉了伊泽尔一把,让他没有变成更大的傻瓜、更坏的恶棍。他后脑勺上结了一块大血疤,就是特林尼“笨手笨脚”把他撞到墙上的杰作。伊泽尔在营帐的健身房见过特林尼。老头子锻炼的时候很夸张,跟他平时一样装模作样、咋咋呼呼,身体却不见得怎么样。他的反应速度并不特别快,可那个人真的内行,懂得怎么行动、怎么制造“事故”。回头想想,伊泽尔突然意识到,有好几次,范·特林尼都碰巧误打误撞地在最适当的时间地点冒了出来……比如那次大屠杀之后的营帐公园。老头子当时说什么来着?没将半点把柄落在监控摄像机镜头里,甚至没有劝说他——可他说的某件事让伊泽尔的头脑清醒了,让他认识到吉米·迪姆是被谋杀了,吉米根本没做劳推在他头上的任何事。范的一言一行都是那么招摇浮夸,那么自以为是、那么无能,可是……伊泽尔细细琢磨着那些细节,那些只有他才有可能明白、其他人却会忽略的小事。也许他已经陷入了幻想。当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幻想便会悄悄爬上心头。他不就是这样吗?昨天,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希望破灭了……
特里克西娅。这就是他痛苦、愤怒和恐惧的焦点。昨天,特里克西娅距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她的身体承受着痛苦,痛苦得蜷缩起来,和容小毕一样。也许她的痛苦更深……他想起她从成像仪里出来时的表情。特鲁德说,她的语言技能被暂时解除了绑定。也许正因如此,她才如此绝望:她失去了对她来说唯一有意义的东西。或许特鲁德在撒谎,跟雷诺特、劳和布鲁厄尔一样。他怀疑在很多事上他们都没说实话。或许特里克西娅当时的确暂时脱离了聚能状态,看着自己,发现自己变得如此苍老,意识到别人盗取了她的生命。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只能一年又一年站在一旁,看着她,无能为力,怒火中烧……一言不发。他想痛打某个应当为此负责的人,惩罚某个……
轮回。又一次想起奇维,又一次痛苦。
两千秒过去了。四千秒。思绪一次又一次回到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上。这种情形在以前几个无比痛苦的时刻也出现过好几次。有的时候,他整晚将自己的心放在地狱之火上烧灼,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精力,沉沉睡去。可今天晚上,他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回到特林尼身上。伊泽尔终于焦躁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了。就算他疯了,那又怎样?现在已经到了除了幻想一无所有的时候,文尼行动起来,戴上自己的头戴式系统。进入数据库很不方便,花了好几秒钟。直到现在,他还是习惯不了这种笨拙的易莫金输入—输出界面,这东西甚至没有像样的定制功能,无法根据用户的需要调整系统。终于,一圈视窗在他身体周围亮起,上面是他正在写的提交给劳的报告。
嗯,关于范·特林尼,他知道什么情况?更准确地说,哪些情况只有他知道,却逃过了劳和布鲁厄尔的视线?这家伙的徒手格斗技巧——或者说厮打技巧——高明得不可思议,却一直真人不露相,瞒着易莫金人。他在跟他们玩花样……经过这次事故,他在文尼面前露底了——他自己肯定也知道。
或许特林尼只是个老罪犯,竭力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以保住自己的老命。可要是这样,那些定位器的事儿就解释不通了。特林尼把这个机密泄露给了托马斯·劳,大大增强了劳的力量。现在,那种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自动化器材已是遍布各处,这会儿连他的指关节上都沾着一个——或许只是一点汗迹,但也可能是个定位器。这种粉末大小的东西能报告他胳膊的准确位置,他的几根手指头在哪儿,他侧着脑袋的角度。劳的监控器材无所不知。
但这些功能,舰队数据库里只字未提,即使以最高权限进去,这些情况也搜索不到。也就是说,范·特林尼知道来自青河遥远过去的某些机密。甚至不排除这种可能,他之所以向劳透露这些秘密,是为了掩饰……
伊泽尔苦思冥想着定位器的事,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范·特林尼。老油条,甚至知道保密级别高于青河舰队司令的古老信息。既然知道这么古老的秘密……奠定现代青河基石的历史事件发生时,特林尼这个人可能已经存在了。那是范·纽文、苏娜·文尼和大裂隙委员会完成他们壮举的时代——特林尼在场。真要那样的话,按客观时间计算,特林尼肯定非常非常老了。这倒不是完全不可能,甚至算不上非常罕见。航程极长的贸易可以让一位商人消耗一千个客观年。他父母就有一两位双脚曾经踏上过古老地球的朋友。但就算他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类似这种位于青河自动化系统最深层的绝密,会随便让某个小人物知道吗?
不可能。如果特林尼真的如伊泽尔所想——他彻底疯了,那他必定是个在历史上留下过姓名的大人物。是谁呢?
文尼的手指敲打着键盘。劳交给他的任务正好为寻找答案提供了掩护。任何事情,只要与青河有关,劳都有莫大的兴趣,这种兴趣永无餍足。文尼正在替他准备一份概要,提出对聚能者进行研究的方向。伊泽尔早已看透,尽管劳的态度亲切圆滑,他的疯狂程度却远甚于布鲁厄尔。劳的所有研究只有一个目的:以后更大规模的统治。
他必须用报告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最重要的是,要不断查询无关紧要的项目,让监控者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毫不相关的东西,足以应付那些监视者了!
他需要一份名单:青河人,男性,生活在现代青河创立之初,在帕克司令的贸易舰队离开特莱兰时尚未确定死亡。其中有些人已经远赴这部分人类活动空间以外的区域,排除这部分人以后,名单缩小了许多。他提出又一项查询条件: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时在场。名单再次缩小。这一切本来很简单:以布尔逻辑为基础,一串击键,或者几道语音命令,马上会显示出结果。但伊泽尔不敢走捷径直奔主题。每一项查询必须隐藏在众多搜索之中,必须跟他准备提交的报告有关。结果分散在许多项目中,这里一个名字,那里一个名字。飘浮在天花板附近的行星计时器表明,再过十五千秒,房间的四壁便会亮起曙光……名单终于到手了。真的会有什么意义吗?寥寥几个名字,还有一些不太清楚,或者可能性不大。他提交的查询条件本身就过于模糊。青河星际网无比庞大,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结构体系。上面的内容全都是过时的,有的过时了几年,有的长达许多个世纪。另外,青河人彼此之间也时常以谎言为武器,特别是在相隔不太远、这样做有利于自己在贸易中占上风的情况下。几个名字。是谁?为了不引起暗藏的监视者注意,他连看这份名单都得万分小心,慢得让人焦躁。他认出了几个名字:特兰·文尼.21,苏娜·文尼的曾曾孙,文尼家族伊泽尔这一支的父系祖先;金·申.03,苏娜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的首席战斗员。申不可能是特林尼,他的身高只有一百二十公分,宽度也差不多有这个数。其他名字的主人不是什么名声赫赫的大人物,荣格、特拉普、帕克……
文尼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惊讶。如果布鲁厄尔的聚能监控员审查记录,肯定会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该死的定位器,连脉搏都查得到,说不定还有血压呢。发现我大吃一惊……好吧,干脆闹得更大点。“贸易之神啊。”文尼吹了声口哨,光明正大地把图像和生化数据调入所有视窗。确实像是他们这位S.J.帕克,开关星贸易舰队司令。他回想起自己童年时代见过的帕克,那时他还一点儿都不显老。很像。不过,这份生化数据很多地方不清不楚,DNA记录也和后来的帕克不一致。嗯,难怪劳和雷诺特没有察觉。他们没有文尼那种家庭关系,没有接触过那时的帕克。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的S.J.帕克——两千年前——是一位飞船船长,最后加入了拉科·文尼的舰队。还有传言说,他跟拉科本来打算联姻的,后来没成功。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文尼跟踪着一两条显而易见的查询线索,继续查了查帕克的事,然后便罢手了——发现一件有点意思却并不重要的事时,一般人都会这么做。名单上还有几个名字……花了一千秒,他才把名单从头到尾过了一遍。没有一个眼熟的。他的思想不住转回S.J.帕克,最后简直恐慌起来。敌人窥视对方思想的手法到底高明到什么程度?他看了几幅特里克西娅的图片,熟悉的痛苦再次涌上心头。模糊的泪眼下,他拼命转着脑筋。如果他关于帕克的猜测是正确的话,他一定出生在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难怪父母那么尊重他,从不把他当成一个年纪轻轻的普通签约船长。老天,他甚至可能参加过范·纽文组织的前往人类活动空间另一端的远征。布里斯戈大裂隙之后,纽文的财富达到了顶点,他组织了一支规模宏大的舰队,远赴天涯。这件事太有范的风格了,只有他能做得出来。人类空间远端至少在四百光年以外,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有关那个区域的商业情报早已成为远古历史了。他计划的航线将穿过人类这个种族最早殖民的某些星系。舰队出发后几个世纪里,青河网络不断报道着这位堪培拉王子的事迹:他的舰队扩大了,舰队缩小了。后来,报道渐渐变得模糊,传来的消息时常没有确证。这个无比漫长的航程,纽文或许连一半都没走完。童年时代,伊泽尔和伙伴们经常扮演这位失踪的王子。可能的结局多种多样:充满冒险精神的辉煌结局或者凄惨收场。最有可能的是年老、贸易连续失利、数十光年以外的破产导致无法继续航程。总之,舰队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返航。
时不时回来几个人,可能是由于对这次远航丧失了信心——他们曾深信他们将会永远告别自己的时代。有谁会知道哪些人回来了,哪些人没有?S.J.帕克很可能清楚范·特林尼的真实身份,并且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保守这个秘密。来自布里斯戈大裂隙的人中,谁会如此重要,真实姓名又是尽人皆知,居然让S.J.帕克从那个时代直到现在一直对他忠心耿耿。谁?
就在这时,伊泽尔想起自己听说的一件事:舰队旗舰的名字是帕克司令亲自选定的——“范·纽文”号。
范·特林尼。范·纽文。失踪的堪培拉王子。
数据库里保存着资料,一秒钟内就能推翻这个结论。就算这样也否定不了。如果他的想法是对的,数据库的相关材料本身就是一个精心编造的谎言。这正是那种他必须小心提防的由绝望导致的幻想。只要把自己的期望值抬升到一定程度,你就会开始自欺欺人,最后把自己的幻想视为事实,并且深信不疑。这么做倒也有个好处,心里烧灼似的痛苦感受消失了。
太晚了。他久久凝视着特里克西娅的图片,将自己淹没在悲伤的回忆中。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今后,类似的幻觉还会出现。但他的时间还长,他有一生的时间耐心搜索。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发现这座牢笼的裂缝,而且不会怀疑那是自己的想象造成的错觉。
睡眠降临了。梦境,混合着跟平常一样的忧伤,新的羞愧,刚刚的疯狂,以及宁静,拂过他的舱室。意识渐渐消退了。
又一个梦。如此真实,直到结束,他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小小的光点在他眼前闪烁,但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坐起来,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躺下,合上眼睛睡去,光点又出现了。
这些光点在向他说话,跟用小镜子反射阳光打信号一样。还是个小孩子时,他时常玩这种游戏,看着光点一闪一闪,射向门外,从一块岩石跳上另一块岩石。今晚,光点形成一个固定模式,不断重复着。在文尼的梦境里,他几乎没费一点力,但它的含意却渐渐浮出水面:
“如——果——听——懂——点——头——如——果——听——懂——”
文尼吃惊地呻吟了一声,光点的模式变了:
“别——出——声——别——出——声——别——出——声——”良久,模式再次改变:“如——果——听——懂——点——头——如——果——”
这太容易了。文尼的头动了动,只有一厘米。
“好。假装睡着。裹住手,手指掌上击键。”
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到头来搞阴谋却如此简单。假装手掌是个键盘,跟你的同谋击键交流就行。以前怎么没想到!双手藏在被单下,没人看得见!真是好主意。要不是不符合地下活动者的身份,他非高兴得笑出声不可。救星是谁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弓起右手,敲出一句话:“啊,聪明的王子,怎么耽搁这么久才来?”
光点消失了很长时间。伊泽尔的意识沉入更深的睡眠。
接着:“你今晚之前就知道了?我真失败。”长长的停顿,“抱歉,还以为你垮了。”
文尼冲自己点着脑袋,颇有点自豪。或许有一天,奇维会原谅他,特里克西娅也会重获生命,还有……
“对了,”伊泽尔击键,“我们有多少人?”
“秘密。只有我知道。人人可以传出信息,但谁都不知道还有谁。”停顿,“除了你。”
哈。简直是地下活动的范本。成员彼此可以合作,但除了王子本人,谁都不可能出卖其他人。现在,一切都简单了。
“嗯,我现在太累,想睡。我们以后再谈。”
停顿。他的要求是不是太奇怪了?不过晚上本来就应该睡觉嘛。“好,以后谈。”
意识终于完全消失。文尼在铺位上动了动,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他不再孤单了。这么长时间,秘密就在眼前。真想不到呀。
第二天一早,文尼醒了。精神饱满,心里洋溢着奇怪的幸福感。嘿,他做了什么,竟会如此幸福?
他灌满淋浴袋,准备好沐浴液。昨天是那么绝望,那么羞愧。现实的痛苦再次爬上心头,但来得很慢,慢得奇怪……对了,他做了个梦。做梦没什么不寻常,但他的梦通常是让人伤心欲绝的噩梦,文尼从来不愿回忆。他关掉淋浴莲蓬,进入干洗状态,在回旋的气流中待了一会儿。可昨天的梦似乎不一样,是什么?
对了!那是个幻想式的美梦,以前他也做过这类梦。但昨天不同,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变成噩梦,劳和布鲁厄尔没有在最后关头从藏身处猛扑出来。
嗯,这次梦见了什么秘密武器?想起来了,跟一般的梦境一样,没什么逻辑可言。出现了某种魔法,让他的双手变成了可以联系地下活动领导人的通信链接。范·特林尼?伊泽尔咯咯笑出声来。有些梦真是荒谬绝伦。奇怪的是,他仍旧因为这个荒唐大梦备感安慰。
他套上衣服,沿着营帐通道飘行。动作是典型的零重力姿势,推,拉,拐弯时轻轻一弹,不时旋转,避开速度较慢或跟他方向不一致的过路人。以范为名的人肯定有几十亿,叫“范·纽文”的旗舰少说也有上百艘。但他渐渐想起了昨天在数据库的查询,想起就寝前自己的那些疯狂念头。
帕克司令的事不是做梦。他的速度越来越慢,来到娱乐室。
伊泽尔头前脚后飘了进去,向门边的亨特·温打了个招呼。这里的气氛比昨天缓和得多。他很快便发现雷诺特已经让幸存下来的聚能者重新上线了,没再出什么意外,也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件。房间另一头的天花板处,范·特林尼正在高谈阔论,就事故原因以及危机是如何度过的发表自己的高见。还是过去那个范·特林尼。自从与易莫金人的战斗之后,每次值班都有好几千秒和这个老家伙重合。突然间,梦境和数据库的查询清清楚楚展现在他的眼前,露出了真面目:彻底的荒唐,不可理喻。
特林尼准是听到了他向亨特打招呼。老骗子转过身来,片刻间,视线越过房间,抵达文尼。什么话都没说,连头都没点一下。就算这时正有一台易莫金监视设备沿着文尼的视线看过去,也不会有任何情况引人注意。但对伊泽尔·文尼来说,这一刻仿佛持之永恒。就在这一瞬间,小丑似的范·特林尼消失了,那张脸上没有半点轻狂,只有高高在上的寂寞、平静,还有对昨天夜里那场奇特对话的认可。不是梦。昨天夜里的联系不是魔法。还有,眼前的老人的的确确就是那位失踪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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