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梧的白色骑士半跪在教皇宫正门的两侧,手持黄金装饰的长柄战斧,如果不是他们身上源源不断地腾起白色烟气,很容易被误以为是大理石雕塑。
教皇宫中传来悠扬的舞曲声,今夜翡冷翠的头面人物们汇聚于此,品尝甘美的葡萄酒,顺带交换对新一年时局的看法,因此警戒级别是全年最高,就算是一支军队都冲不进来,必要的情况下,隐藏在附近的重炮群可以把教皇宫前的广场轰成废墟。
开始下雨了,雨滴流过骑士们的铁面,远望出去,整座城市都笼罩在茫茫的雨幕中。
骑士们缓缓地扭头对视,左侧的那名骑士伸出铁手,锋利的指尖上夹着几枚闪亮的金币递了过去,“新年礼物,兄弟。”
右侧的骑士显然是愣住了,虽然戴着面甲看不到他的神情,“这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拿一样的军饷……”
“听说你今年要订婚,有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吧?就当是提前送你的结婚礼物好了。”左侧骑士把金币拍入右侧骑士的手里,然后转过头去,恢复了石雕般的跪姿,“新年快乐。”
右侧骑士默默地看着手中的金币,知道自己的困窘早已落在了这位前辈的眼里,亏得他还想装出没什么事的样子。
骑士虽然享有比普通军人更高的地位,却跟贵族子弟差出很远,靠有限的军饷活着,有时入不敷出,想娶个体面人家的女孩,聘礼是笔很大的开支,别提还有订婚戒指、来往应酬之类的开销。
他们保护着大贵族们,确保他们的生命财产,但在那群人的眼里,他们只是仆役而已。
“新年快乐。”右侧骑士将金币倾入甲胄侧面的隐藏凹槽里,也恢复成了石雕。
雪亮的灯光忽然刺透了雨幕,跟着是引擎轰鸣声,一台重型机车正高速逼近教皇宫。什么人敢在教皇宫前这么放肆?骑士们霍然起身,战斧交格,身体前倾,做出了扑击的姿势。
那两柄古意十足的战斧虽然是仪式性的武器,但切断一台机车还是没问题的,至于重炮群,还不必为了一个贸然的闯入者发动。
机车在雨中高速转圈,激起大片的雨水,骑手一跃而下,面无表情地从那两柄交叉的战斧下经过。他身上那件军用大氅是防水的,但在雨水中骑行了那么久,早已湿透了。走过那扇大斧构成的“门”时他头也不回地一扬手,大氅挂在了一名骑士的战斧上。
大氅下他一身漆黑的军服,领口是闪亮的火焰十字军徽,红色绣金的绶带在雨中翻飞。
“西泽尔少校!”骑士们收回了战斧。
他们当然认识这位年轻的少校,今夜新年庆典,教皇亲手将红色剑鞘的指挥剑交到他和另一位名为龙德施泰特的年轻军人手中,这象征着这两个大男孩已经算是半步踏入了教皇国的上层权力圈。而且,西泽尔本就是今晚受邀的客人,只是来晚了。
西泽尔大步穿越重重大门和精美的长廊,舞曲声越来越清晰,各种香水混合起来的味道也越来越浓郁,今夜的教皇宫中衣香鬓影,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圣像上都披挂了鲜红的绶带。
中央大厅的穹顶大概有三十米高,无数盏水晶灯照得人们几乎没有影子,白衣侍者们捧着托盘呈上玫瑰色的葡萄酒和琥珀色的陈年香槟,乐团时而演奏欢快的舞曲,时而演奏圣咏风格的音乐。
西泽尔快速地穿过人群,惹恼了好些位端庄的夫人,教皇宫的新年酒会,有资格参加是荣幸,当然应该在宾客面前表现得端庄优雅风度翩翩,这个穿军服的男孩却满脸焦急,行动起来像一股疾风。
西泽尔当然焦急,直到现在他和他的卫士们还没能找到琳琅夫人。
按理说找回琳琅夫人并不难,她的衣饰跟普通市民区别太大了。她穿着一身湖水蓝色的丝绸长裙,那种丝绸产自遥远的东方,蓝得非常特殊,即使在夜幕下也很亮眼,而且极其昂贵,绝不是普通人买得起的。
但太多的贵族尾随教皇和红衣主教步行,他们的家眷也都穿着东方丝绸缝制的礼服裙,那个湖水蓝色的背影一旦融入了贵夫人的队列,就再也分辨不出了。
西泽尔的卫士们询问了沿途站岗的军人,没有任何人见过一位落单的贵族夫人。军人们看漏的可能性极小,因为那女人的绝代风华是很难被忽略的,她出现在那里,简直就像月光把那里照亮。
那么只能继续扩大搜索范围,卫士们沿着河岸搜寻,军部调动了军犬协助,西泽尔则抢过一台斯泰因重机,直冲进教皇宫里来。
虽然只有极少数的可能性琳琅夫人混过了重重的警戒混进了教皇宫,但她确实是会追着那个男人跑的,她向着窗外望了整整十二年啊,她的心智和容颜都像是被封冻在了十二年前,等着那个男人再来看她……
无论如何不能让父母再见面,他们见面不会给任何一方带来好处!父亲也不想见你啊妈妈!他要想来他早就来了!他也许喜欢过你,因为你的美貌和傻……可跟那些相比他更爱权势,是个能为了权势自我献祭的疯子啊!
西泽尔焦急地扫视大厅,扫过每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容。
那个代号黑龙、真名龙德施泰特的男孩也在大厅里,他似乎觉得西泽尔是这场酒会上的一个不安定因素,谦恭地跟正在聊天的某位贵族告辞,冷眼看着西泽尔的背影,无声地尾随移动。
西泽尔急得都要燃烧起来了,如果不是这种场合他会对黑龙说要不要去实验场决斗一次?别他妈的跟在我屁股后面了!
他没有发现母亲,好在教皇也没有出席,那个男人本就不会出席这种场合吧?现在应该正在某间封闭的办公室里冷着脸抽烟,隆·博尔吉亚什么时候会陪你把酒言欢?
“怎么了?”托雷斯出现在他面前,作为教皇的机要秘书他也受邀出席了这场酒会。
“妈妈,”西泽尔很难快速地说明事情的全部经过,“何塞哥哥你看见我妈妈了么?”
“琳琅夫人不见了?”托雷斯吃了一惊,回头把手中的酒杯丢进侍者的托盘里,“她没有受邀根本不可能来这里,我也没有见过她,我跟你去找!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嗯!”西泽尔略略放下心来。总之父母不要见面就好,何况还有托雷斯帮他,从小到大只要托雷斯在旁边他好像都安心一些。
他们转身向外走出,西泽尔迎面撞上了红色裙装的女孩,女孩的肌肤温软,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兰麝香气。西泽尔正心急火燎,不愿意花费任何时间在道歉上,闪身就想绕过女孩离开。
“这不是西泽尔·博尔吉亚么?几年不见,我们的私生子成就更大了,也更加目中无人了啊。”女孩的男伴在背后冷冷地说。
“私生子”这个词瞬间就激发了西泽尔的怒意,他猛地转过身来,瞳孔中的紫色浓郁起来,这是他发作的前兆。但他愣住了,倒不是因为那个意欲挑衅他的男孩,而是因为那个女孩……那是贝罗尼卡·博尔吉亚。
贝罗尼卡原本就比他大两岁,三年过去了,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女孩了。在翡冷翠的社交圈,贵族女孩往往在十六岁登场,可以看作半成年了,年龄相仿的贵公子可以表示爱慕之情。
贝罗尼卡今晚的装束也确实说明她长大了,红色的礼服裙,蕾丝镶边的及膝裙摆,象牙白色的高跟羊皮靴子,掐得极细的腰,胸口裸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那张精雕细琢的小脸看不出三年前的稚气了,她的美丽中透着疲倦,不似三年前她不由分说地拉过西泽尔的手时那样元气十足。
而她的男伴就没有那么让人赏心悦目了。他比贝罗尼卡大出很多,眼睛细小面颊深陷,面色憔悴,贵公子当然不会营养不了,这种面色应该说说明他那不太规矩的私生活。
某些蛛丝马迹也说明他对于女色的钟爱,西泽尔撞上贝罗尼卡之前,他正如同鉴赏一件玉器那样抚摸着贝罗尼卡长手套上方的大臂。
西泽尔隐约记得这个男孩是当时那场家宴上年纪最长的一个,但不记得名字,似乎也并不多么出众。他见过的大多数人他都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因为他没觉得那些人存在过。
他只是有点不解为什么那么优秀备受家长们宠爱的贝罗尼卡会和这种普普通通的男孩在一起,他们是显而易见的情侣,带着相似的小饰物。
这是他第二次见贝罗尼卡,他的世界跟贝罗尼卡原本就没有交集。三年来他偶尔还听过人提起贝罗尼卡,那个原本被认为有望成为舞蹈大师的女孩子,可忽然间就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剧场中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道歉,道歉你懂么?”贝罗尼卡的男伴死死地盯着西泽尔。
西泽尔不记得他他却记得西泽尔,参加过那场晚宴的孩子都无法忘记西泽尔。委实说直到今天他跟西泽尔说话还是有点惊悚的,不过好在这个怪物男孩没穿着甲胄。
他只是不愿意在贝罗尼卡面前示弱,在那场晚宴上,他也看得出贝罗尼卡是家族故意派出去招呼西泽尔的。如果西泽尔接受了家族的礼物,流露出愿为家族名誉而战的忠诚,那么这个千娇百媚的贝罗尼卡本是西泽尔可以选择的,只要西泽尔没有彻底拒绝她,谁都不准动。
这是让任何男人都会郁闷的事,眼前这个穿军服的小子根本还是个孩子呢!可各种好东西他都可以得到,各方大人物都向他招手,凭什么?就凭他够疯够狠么?
西泽尔凝视着贝罗尼卡那双美丽的眼睛,贝罗尼卡像是在看他又像是没在看他,那双眼睛里的神采黯淡了,像是蒙了一层纱。
西泽尔犹豫了两秒钟,“对不起……”
话没说完,贝罗尼卡忽然推开自己的男伴,挥手把杯中的红酒洒在西泽尔的前襟上,鲜红的酒液顺着鲜红的绶带往下流淌。
“现在我们两清了,你不用道歉了。”贝罗尼卡把酒杯递给旁边的侍者,拉着自己的男伴头也不回地离去。
男伴可能是第一次在贝罗尼卡这里得到如此的待遇,扭头冲西泽尔流露出高傲的表情。
“擦擦吧。”托雷斯抽出胸口的饰巾递给西泽尔,“你的位置越高,你的身份越重,就越不能任性。无意之中会伤害很多人,懂么?”
西泽尔默默地擦着胸口的酒渍,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些什么,原来三年前的那场酒会改变的不仅是冈扎罗的人生,还有贝罗尼卡的人生,那个学跳舞的女孩虽然姓博尔吉亚,大概出身也并不多么高贵,只是家长们的漂亮礼物。
他转过身,第二次想要离开,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的哭声。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就要去抓剑柄,那是琳琅夫人的哭声,他绝对不可能听错。那个女人虽然绝大多数时候像大布娃娃那样安静,有时候却也会没来由地大哭。
角落里一位醉醺醺的中年贵族正一手撑在墙上,一手端着酒杯,这就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空间,把一位女士拢在其中。
按说在教皇宫的酒会上,大家都会格外地克制,展现彬彬有礼的一面,骚扰女宾的事情绝不可能发生。但这位贵族已经半醉了,而那位女士又美得太过惊心动魄,她那件湖水蓝色的长裙上用金线绣满了玫瑰花,站在角落里怯生生地顾盼,似乎没有男伴同来。
在那位发现她的贵族眼里,她自己便如一大束粉蓝色的玫瑰,静静地盛开着。
他鬼使神差地上前献殷勤,高兴地发现她并未佩戴结婚戒指,这说明她是未婚的,可以追求。中年贵族跟她说些调笑的话,她低着头,也没有义正辞严地反驳。中年贵族想这简直就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啊,不由地伸手去摸她娇嫩如少女的脸蛋。
这时候女士忽然大哭起来,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欺负。
“西泽尔!冷静!”托雷斯低声说。
他可以想像这种情节下西泽尔的暴怒,别说碰他母亲的脸,就算拉一下手,被陌生的男人,这男孩也会生出杀人的心来。
西泽尔强忍住了,拨开人群去帮母亲解围。
这时那位中年贵族忽然意识到琳琅夫人不对,这女人一直都呆呆的,目无神采,他说了那么多话,这女人一句都没答,似乎是含羞,也可能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是个傻子,”中年贵族扭头看向周围的人,想为自己解围,“谁把这个傻子放进来的?”
这时他那只撑在墙上拦住琳琅夫人的手忽然被人从后面握住了,极其冷漠的声音在他耳背后响起,“这里没您什么事情,交给我处理吧。”
中年贵族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对上了那对藏在染色镜片之下的眼睛。
“圣……圣座?”中年贵族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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