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西泽尔望着沾满雨水的窗户。
他睡在教师休息室里,明天一早校长到班的时候就会给他办好结业手续。这是他在诺丁山初等学院的最后一晚,莉诺雅睡在旁边的帆布躺椅上,也望着那扇沾满雨水的窗户。
这也是莉诺雅和西泽尔之间的告别了,这个曾被称作野种的男孩,将会借助他父亲的威势成为翡冷翠的顶级贵公子,过上丝绸般灿烂的人生,而莉诺雅终究也只是个小修女,最后悔寂寞地终老于这座小岛。他们之间的交集就是那么短短的一年。
莉诺雅侧过身来,捏捏西泽尔的脸,“不高兴么?他可是你父亲啊,从今天开始西泽尔就有父亲了。”
“嬷嬷,对不起。”西泽尔轻声说。
莉诺雅愣住了。
“贝拉蒙其实说得没错,我是故意在老师面前表现得很乖。”西泽尔的声音很低,语速很缓慢,“这样你才会多照顾我一些。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大家都不喜欢我,只有嬷嬷你看我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原来揣着这样的心思啊,”莉诺雅叹了口气,“为什么那么想要别人对你好?”
“不知道,”西泽尔摇头,“就是很想要别人对我好,我很自私吧嬷嬷,是神会讨厌的那种孩子。”
“每个人都很想要别人对自己好,如果这是自私的话,每个人都有权自私。”
“嬷嬷你会讨厌我么?”
“不,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是个会撒谎的孩子,从我发现你装睡的时候开始,”莉诺雅亲亲他的额头,“我小时候也会装睡,想骗过所有大人。发现你装睡的时候,我想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啊,跟我一样会撒谎……说起来,我真担心你会拒绝你父亲的提议呢。”
“不,我不会拒绝的,从一开始我就不会拒绝。”西泽尔轻声说,“我来这里上学,就是因为只有上学我才能回翡冷翠去。”
“为什么那么想回翡冷翠?”
“想治好妈妈的病,还有……因为我们家是被人赶出来的,所以一定要回去!”
“我们家是被人赶出来的,所以一定要回去……”莉诺雅轻声重复了这句话,琢磨这孩子说这句话时的心理,果真是只不甘心的小野兽啊,果然第一次见面时的判断没错。
“但我会回来的,”西泽尔扭头看着莉诺雅,像是诅咒发誓似的说,“一定会回来。”
“在你成为大人物之后,回来封赏老师么?”莉诺雅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好啊,不过要快点哦,在老师成为老太婆之前。”
“嗯!”西泽尔用力地点头。
莉诺雅坐了起来,轻轻地拥抱他,揉揉他的头发,“去吧,世界很大,男孩子就要去最高最远的地方。如果成功了就回来,告诉每个人你成功了,如果失败了也回来,跟老师说你是怎么失败的,老师不会笑话你的。”
西泽尔也轻轻地拥抱她,这一刻他无比乖巧,细心地收起了自己的野兽爪子怕伤到莉诺雅,简直像个女孩子。
“嬷嬷,我爸爸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轻声问。
“啊?他没有告诉你么?”莉诺雅愣住了,“他是……新任的翡冷翠教皇啊!”
火车缓缓地滑行进站,乳白色的蒸汽水泻般流淌在铺着大理石地砖的月台上。等候接车的人们骚动起来,有人跳起来高高地挥舞着手中的丝巾,那也许是个迎接妻子或者女友的男人吧?他也许已经等候了很多天,毕竟从北方驶来翡冷翠的火车要好几天才有一列。
西泽尔望向车窗外,望着那些面带期盼的人,他的小妹妹阿黛尔整个人都趴在车窗上,眼睛里透着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惊喜。
这确实是另外一个世界,一辈子活在克里特的人永远无法想像翡冷翠的辉煌,有人说那是用钢铁铸造的明珠。这座车站本身便是惊人的杰作,巨大的钢铁穹顶如龟壳那样笼罩在车站上方,骨骼般的铁架支撑着它,穹顶之下才是大理石和花岗岩修造的建筑。
车站外面,排成长队的礼车中夹杂着少量的马车,身穿制服的司机们扶着车门,恭恭敬敬地等护着贵宾。这些用机械技术驱动的车辆在克里特岛上非常罕见,每次贝拉蒙老爷开着他的礼车在克里特城跑马车的小街上横冲直撞都会吸引很多艳羡的目光,他能跟各路女人眉来眼去,那辆车也颇有功劳。可在翡冷翠,这种东西似乎并不多么稀罕。道路都是专门修建给这种机械车辆的,宽阔笔直,礼车们风驰电掣地来往,车灯拉出的光芒像是并行的流星。
对于那些没有礼车来接站的乘客来说,除了马车还能乘坐小型货车去往市中心,这些摇晃着铜钟的小火车虽然跑得很慢,却能惬意地遍览圣城翡冷翠的风景。
今天的这一切都要感谢百年前的那场惊人的发现,如果不是那次大发现,翡冷翠的道路上跑的应该仍是马车,火车这种东西也还停留在先驱者的脑海里。
百余年前,如果统治教皇国的“弥赛亚圣教”还是个新兴宗教,被旧罗马帝国迫害,信徒们纷纷被吊上绞刑架。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一群狂热的教徒决定乘船出海,去寻找神在人间留下的最后遗迹。
那是一座神秘的岛屿,位于北方冰海的尽头,弥赛亚圣教的经典中记载了那座岛屿的大约位置,但在那个时代,根本没有船能够穿越冰海到达那个位置,因此那座岛是不是真的存在在教派内部也是存疑的。可对于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哪怕是一线希望都要抓住的,那艘木船就这样扬帆远航了。
经历了不知多少天的艰苦航行,信徒们的船虽然没有被海冰撞碎,但食水还是耗尽了,迷失在茫茫的冰海上。临死之际,他们聚集在甲板上祈祷。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一头巨大的逆戟鲸被船锚钩住了,它带着那艘船一路向前,找到了那座冰雪覆盖的小岛。
在那座岛上,人们找到了从神创时代残留至今的技术,那是究极的机械技术,今天的各式机械乃至于这座辉煌的翡冷翠都源于那种神秘的技术。那座岛的发现也证明的弥赛亚圣教的神学是正确的,这个新兴的宗教因此成为了西方世界的领袖。
不过关于那次神秘的大发现也有人存疑,因为以今天的航海技术和铁壳船已经足以深入冰海,却再也没有人找到那座神秘的岛屿。此外,关于在那座岛上的真实发现,弥赛亚圣教也是语焉不详,称这事关神对人类的恩典,不能易公布。
可无论那座岛是不是真的存在,弥赛亚圣教毕竟是引发了机械技术的革命,把世界领入了全新的时代。
“先生,列车已经到站,作为贵宾,请优先下车。”列车员来到西泽尔身边,恭敬地鞠躬。
从收拾行装到出发用去了几个月的时间,翡冷翠那边传回的电报一直是“等待出发的指令”,一周前电报忽然变为“立刻出发”,当夜便有一艘快船带着西泽尔一家离开克里特岛,到达最近的大城。当时这列火车已经等候了足足12个小时,其他乘客都已经叫苦连天,但贵宾乘客不到,它就是不开动。仅有的一节贵宾车厢是为西泽尔一家准备的,这是临时加挂上去的。想来是翡冷翠那边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也许是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终于和家族达成了协议,于是他们被勒令立即出发。
西泽尔微微点头,列车员们立刻从行李架上拿下捆扎紧密的行李箱。女仆拎着裙子屈膝行礼,有请那位繁樱般的琳琅夫人,她安安静静的,眼神一片空白,像个巨大的布娃娃。她的智商可能还不如女儿阿黛尔。
临走的时候这位夫人还捅了大篓子,她深夜里忽然溜出家门去找贝拉蒙老爷,换作别的时候贝拉蒙老爷肯定是求之不得,赶快把这匹呆呆站在花园里的漂亮雌马引进卧室里去……可如今大家都传闻那是新任教皇的女人,给贝拉蒙老爷一万个色胆他也不至于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犯错误。
他死死地抵住房门,恳求说夫人您千万不要再这样了,如我这样孤苦的鳏夫,只求和我那可怜的儿子安静地过完此生,怎敢对您这样尊贵的夫人有什么非分之想,求您放过我们父子吧。最后还是西泽尔找了过来,默默地拉走了母亲。
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几个月前他们还是卑微的野种和贱女人,此刻他们却是以最高等级的礼遇返回了这座曾经驱逐他们的城市。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么?不掌握权力的时候你就被人欺负,掌握了权力你就被人惧怕,从来没有中间的状态。西泽尔再度回想起那个男人的话,如果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糟糕,你是不是宁愿弄脏自己的手也要握住权力?
迎接他们的人已经到达了月台,管家一身深红的色制服,带领着身穿天青色裙装的女仆们,这是翡冷翠那边来的电报上早就说好了,他们的生活早有安排,不用做任何的准备。
“先生,行李就这么多么?”管家计算完行李的件数后跟西泽尔做确认,这个男孩虽然只有七岁,却是这个三口之家的主人,因为除了他没有人能做主。至于他那高高在上的父亲,从法律上说跟这个家庭并无关系。
“就这些。”西泽尔轻声说,在三岁的妹妹阿黛尔面前蹲下,摸摸她的头,“照顾好妈妈。”
他把妹妹的手交到那名看起来最慈柔的女仆手里,妹妹被女仆抱走了,他自己却留在了月台上,冲他们遥遥地招手。
“哥哥!哥哥!”阿黛尔忽然发现不对了,她开始哭喊开始挣扎,向着西泽尔伸出双臂要哥哥抱她。
“我有些事,做好之后就会回家的。”西泽尔轻声说。
他知道这样的解释阿黛尔听不懂,他也并不指望阿黛尔能听懂。就这样在他的视野里,那个繁樱的女人和那个苹果脸的女孩越来越远了,管家提着行李,女仆挽着夫人抱着女儿,倒像是他们才是一家人。
只那还萦绕在耳边的哭声提醒他说有人舍不得他。
其他车厢也都开门了,乘客们涌了出来,和接站的人混在一起,他们有的是家人重逢,有的是情侣相见,含蓄的人搓着手相互寒暄,冲动的则拥抱在一起,蒸汽遮蔽视线的时候,男孩吻着女孩,仿佛蜻蜓点水后飞去。
在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里,七岁的男孩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像流水中的礁石。
“是西泽尔·博尔吉亚吧?”背后传来低沉而温和的询问,“我是史宾赛厅长,遵循你父亲的命令来接你,跟我走吧。”
西泽尔慢慢地转过身来,“去了就会知道要支付什么样的代价了,是么?”
身穿鲜红色长袍、高瘦如竹竿的老人站在秋日的暖阳中,神色慈祥,“对于坚强的孩子,倒也不是痛苦到不能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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