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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挑战与应对中国自开商埠第二十回 矫枉过正越禁越乱 潘启献策痛斥儒生

第二十回 矫枉过正越禁越乱 潘启献策痛斥儒生

        西洋男女冲击粤海关,李永标把通事闻世平当替罪羊,打闻世平的板子;潘振承陪麦克等外商去总督衙门告状,潘振承被带进班房杖责,板子声噼噼啪啪响;总督硕色和巡抚杨应琚想赶跑李永标,秘密搜集李永标纵夷妇的证据;儒生裴道光上陈条指责总督、巡抚和关正纵夷妇;硕色等一筹莫展,潘振承想到化解之策,裴道光狎妓,大有文章可做……

        

僭越告状



        西夷男女闯闸来海关抗议的消息,如晴天霹雳在李永标耳边炸响,李永标头脑嗡嗡作响,欲裂开一般,身子摇摇晃晃,被吴尔韶和李七十三扶到沙发上。

        吴尔韶亦是六神无主,脸色苍白得像窗纸,双脚像筛糠站不稳,也晃晃悠悠坐到沙发上。“Protest!抗议!”衙门外又传来西夷的抗议声,夷语中还夹杂着汉语。

        “东翁,如何办啊?”吴尔韶焦灼万分问道。“你是师爷,你问我,我问谁去?”李永标突然跳起来,戳着吴尔韶的鼻尖骂道。

        “东翁,稍安勿躁。”吴尔韶赔着笑脸把茶几上一杯茶递给李永标。李永标接过又放下,在他的印象中,除个别西夷蛮横,绝大部分卑躬屈膝,连扛活的苦力都敢鄙视他们。可眼下,不仅保商治服不了他们,连关部的宪令他们都敢公然违抗!越禁越乱,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吴尔韶吩咐李七十三叫所有的关丁守住仪门,防止蛮夷闯关,“东翁,西夷既然已经来了,还是召见他们,只准一名大班进来,叫潘振承和通事陪同。”

        吴尔韶侍候李永标戴上顶戴,一道去关部公堂。李永标坐暖阁公案中央,吴尔韶挂角坐。公堂共五楹,中间一楹有两丈八尺宽,靠着堂柱各站一排手持水火棍的关丁。李永标抓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带夷目!”

        关丁戳着水火棍高吼“威武”,通事闻世平陪同英国东印度公司班副费兹进来,费兹高高昂起的头颅缓缓下垂,站公堂中央,毕恭毕敬向李永标行鞠躬礼:“英吉利东印度公司一等秘书兼商馆办公厅主任费兹拜见户部大人。”

        李永标不等闻世平译完,急急问道:“东印度大班麦克呢?还有潘振承怎没来?”闻世平答道:“麦克与红毛国大班乔叟、双鹰国大班鲁斯特上督抚衙门递禀帖去了,潘振承拦不住他们,只好跟去继续劝阻。”

        李永标正言厉色道:“你问问费兹,他们为何抗命不遵?”

        闻世平用夷语问费兹,费兹情绪激动说道:“户部问我们为什么不遵守他的命令,我倒要问他为什么要下达禁止外国妇女白天出外的愚蠢决定?中国的皇帝都说要关怀我们(怀柔远夷),户部公然违抗皇帝的旨意,太不称职了!我郑重其事委托闻通译转告户部,你的决定违背起码的人道,是对全体外商的侮辱,更是对全体外国女士的虐待。我们的夫人每天上午七时至下午六时之间呆在商馆不外出,已经作出重大让步,而户部却要剥夺她们见太阳的权力。她们要晒日光浴,人不晒日光浴会生病,户部你懂不懂?”

        费兹的表述不仅李户部不懂,闻世平也不懂,不过他还是听懂了少数词句,加上费兹的愤怒的表情,他知道费兹在声讨海关的夷妇禁。和稀泥是通事一贯的做法,闻世平斟词酌句道:“费兹感谢中国皇帝皇恩浩荡,感谢户部大人对他们的一贯关照。夷妇禁他们正在研究,鉴于兹事重大,他们必须禀陈他们的通商大臣方能正式答复。”

        做不成的事先把它扯远些,这也是通事一贯的做法。李永标哪能不知通事在敷衍他,勃然大怒:“你照直译,漏译一句本关割你的舌头!”

        闻世平战战兢兢道:“夷商非常尊敬户部大人,十分愿意遵守户部的决定,但是,西夷信仰太阳神……这个,这个……夷妇要晒日光浴,不沐浴阳光就是对太阳神的亵渎,太阳神就会惩罚她们生病。她们晒了日光浴身体健康,感激涕零,会督促她们的丈夫竭尽全力效忠天朝皇帝,年年进贡,岁岁来朝。”

        闻世平非常婉转地把西夷拒绝接受夷妇禁的意思道出,李永标对闻世平的翻译还算满意,但他万万不会满足夷妇晒日光浴的请求,李永标庄严肃穆道:“闻世平,你如实向夷目传译,天下共主的天朝皇帝就是太阳,准许西夷来万国崇敬的天朝,他们已经沐浴皇恩。皇恩如阳光雨露,他们应该感恩戴德,不要再闹事了。”

        闻世平在心中暗笑,天下共主?万国崇敬?除了骗自己,没一个夷人这般认为。闻世平继续阳奉阴违和稀泥,按照汉话的语法逻辑翻译:“Faitop(停止)Protest(抗议)。ruct(禀请)Emperor(皇帝),You returns(你们回去),Obey t for(等待)Good news(好消息)。”

        费兹大致听明白闻世平的意思。根据麦克米伦的经验,中国通译说“还有希望”,就是“没有希望”;要我们“等待好消息”,就是“等不到消息”,或者“等到的是坏消息”;说要“请示”、“研究”,就是“拖延不办或者完全拒绝”的代名词。

        “抗议户部的错误决定!”费兹扬起拳头用英语吼叫。

        闻世平打了个寒战,结结巴巴说:“费兹说坚决拥护户部的英明决定。”

        李永标对protest(抗议)这个词耳熟能详,户部(hoppo)是音译,加上费兹愤怒的表情,李永标哪能没悟出夷目在抗议户部?他没往通事和稀泥方面想,一口气堵在心口发慌,抓起惊堂木连拍了八九下,拍得闻世平和费兹皆心惊肉跳:“闻世平,你勾结夷目,讹诈本关,来人,把闻世平拉出去打板子,把夷目驱逐出公堂!”

        一群关丁拖着闻世平朝外走,另几个关丁拿水火棍比划着,斥喝费兹滚出去。闻世平大喊“冤枉”,费兹大叫“抗议户部”。

        却说潘振承,早晨奉关宪令规劝外商遵守夷妇禁,立即遭到外商的围攻。幸亏有户部做挡箭牌,外商不再把矛头对着潘振承,兵分两路,一路上督抚衙门请愿,一路上户部衙门抗议。

        潘振承不能回避,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关胥的严密监视下。他唯一可做的就是劝阻,麦克做事比较理智,潘振承选择跟随麦克。

        两个关胥不紧不慢地跟踪潘振承,潘振承跟在麦克、乔叟、鲁斯特后面叫喊:“你们不能进城,不能僭越告状。”麦克等不听,但潘振承的效果已经达到,他是叫给盯梢的关胥听的。麦克等走到城门口,被守城的官兵拦住,麦克向官兵点头哈腰:“兵爷,是户部李大人让我们进城的,这是户部给我们的进城证。”

        麦克一边用英语说着,一边掏出一本过期的进城关牒。守城千总接过关牒捏了捏,动作娴熟地将三枚番银便士溜进袖口:“既然是户部准许的,那就请进吧。慢,慢,有没有陪同?”

        “有,有。”潘振承上前说道,“除了末商,还有两位关部的二爷。”潘振承指着身后的两个关胥。

        这两个关胥是李永标带来的家人,对夷务十分陌生,稀里糊涂朝守城的官兵点点头,做了夷人的陪同。麦克等三人叫了三顶轿子,说一声“总督衙门”,坐到滑竿的竹椅上。两个关胥傻了眼,难道跟夷人屁股后做护轿跟班?潘振承说:“二位的轿钱末商来付。”关胥原先在李永标府上做下人,难得有坐轿的机会,兴高采烈上了滑竿。

        这两天督抚衙门也派了密探在十三行了解情况,潘振承以关宪的名义敦促外商恪守夷妇禁引起外商激烈反应,督抚对此了如指掌。此刻,硕色和杨应琚呆在总督衙门值房,一道商量如何给李永标罗列新罪名。倘若把李永标拉下马,内务府连出两个纵夷的粤海关监督,皇上就会倾向把粤关监督交由地方督抚兼任。

        硕色的戈什哈进来禀报,夷商大班麦克等,在行商潘振承、关胥李春生、涂水宝的陪同下求见总督大人。

        硕色和杨应琚已经料到夷商会前来状告海关,没想到居然有关胥陪同。硕色心想这不是送肉上砧吗?杨应琚想到的却是潘振承,申办行商官帖,翁皓逼杨应琚向潘振承下跪,巡抚大人斯文扫地,杨应琚迄今仍耿耿于怀。

        “这个行商不是个好鸟,怂恿夷商僭越告状,不可轻饶。”杨应琚愤愤不平道。

        硕色接过话茬:“那好,处罚行商就依你,这两个陪同夷商僭越告状的关胥得好生侍候。”硕色吩咐戈什哈:“去弄一壶酒,买些脚掌翼、水煮花生什么的给他们下酒。”

        领班戈什哈来到山门外,声色俱厉叫道:“硕制宪有令,潘振承唆使刁夷僭越告状,责杖三十大板。僭越告状的刁夷,押进督署公堂,恭听硕制宪训斥!”

        数个戈什哈把潘振承押进门房旁边的站班房。

        数个戈什哈拿着棍棒长矛,比划着斥喝麦克等三人。麦克想不到见总督这么容易,乖乖地跟着戈什哈走。两个关胥胆战心惊,正想溜走,领班戈什哈笑道:“二位关爷,硕制宪有令,好生招待关部贵客。”

        李春生和涂水宝稀里糊涂进了门房,刚捧上茶碗喝茶,两个戈什哈拿来酒菜,请二位关爷慢用。关胥喜不自禁,一边饮酒,一边啃着脚掌翼。突然,传来潘振承挨板子的惨叫声,两人对了一下眼,举起酒碗大声吆喝:“干!”

        潘振承根本没挨板子,一枚小银洋,比下跪磕一千次头还管用。戈什哈噼避啪啪打了数十下沙袋,然后扶着“痛苦不堪”的潘振承进了门房。关胥正想假惺惺问潘启官的伤势,戈什哈道:“二位关爷,没你们的事,二位尽管喝个痛快。”

        

督抚逼关



        海关衙门外围着一圈西夷男女,人群中央放着一条板凳,闻世平佝偻着腰站板凳旁。衙门的台阶上摆着一张条桌,李永标威风凛凛坐条桌后,身边站了一排关丁。所有的西夷仅费兹站人群中间,西夷男女开始时齐声高喊抗议,听费兹解释后,便收声不语。原来惩罚的只是中国通事,户部是借殴打中国通事来吓唬外商。许多来华多年的外商仍不明白,中国官方为什么制订出这种愚蠢的制度。中国商人受罚,外商常常抱幸灾乐祸的态度,绝不会怜悯——因为这是中国官员惩罚自己的同胞。外商更难理解的是,中国官员用殴打自己的同胞方式来吓唬外国人,到底谁吓唬谁?

        西夷窃窃私语时,听到啪地一响,见李户部在拍打一块木方块,厉声叫道:“闻世平勾结夷目费兹煽动众夷闹事,罚闻世平杖五十。”

        关丁把闻世平按倒在板凳上,闻世平泣声求饶。人群外一声抑扬顿挫的叫喊:“两广总督硕色大人,广东巡抚杨应琚大人驾到……”

        李永标站起身,见打头的是两顶八抬肩舆;稍后是麦克等三个夷大班;再后是关胥李春生和涂水宝;最后是潘振承。前后左右皆是拿着各色兵器的戈什哈与抚衙皂隶,分不清他们是护送督抚,还是押送夷大班和潘振承。

        准备观看打板子的西夷男女涌上前同麦克说话,询问向总督巡抚请愿的结果。麦克用英语道:“女士们,先生们,中国总督听了我的陈述,很同情我们的处境。总督准备向他们皇帝转呈我们的愿望,总督带巡抚特意来户部,同李户部交涉。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户部衙门,一味地闹事对我们不利。”

        身材颀长的麦克带领西夷男女离开海关衙门前的广场,硕色命令领班戈什哈:“鄂伦多,本督命令你把闹事的蛮夷押回十三行。”

        鄂伦多立即带领十多个戈什哈,手持长矛棍棒,跟在西夷男女后面走。

        李永标正要上前给硕色行礼,硕色劈头盖脸骂起来:“李永标,别以为你这多天干的好事本督不知道。皇上斥责唐英媚夷纵夷,后任监督明知前任的差池不予纠正,继续媚夷纵夷,抗旨不遵,此乃罪责一!”

        李永标急忙辩解道:“硕制宪有所误会,下官正在纠偏,只是兹事重大,情况复杂,延误了几天。”

        “几天?你到任都满一个月了!你是故意拖着不办,让前任的差池越演越烈,以致酿成夷祸!你听好了,挑唆西夷聚集到中国街一侧的花园大跳淫舞,此乃罪责二;怂恿众夷在中国街游行,向我天朝皇帝示威,此乃罪责三!”

        李永标脸色乍变,叫道:“硕制宪,下官冤枉啊!下官指派行商潘振承、行首严济舟去规劝西夷恪守夷妇禁,要说挑唆怂恿,也是潘振承和严济舟在挑唆怂恿。”

        硕色向着杨应琚道:“杨抚台,你来质问李永标。”

        杨应琚肃然道:“昨晚,本官遇到乘坐凉轿的严济官,严济官下轿向本官行礼。多年不见,我们一道上茶铺喝晚茶,本官见严济官愁眉不展,问他遇到什么为难事,严济官在本官的追问下,道出实情,说李关宪逼他和潘振承勒令西夷恪守夷妇禁,却禁止他们以海关的名义,使得他们两头受挤压,西夷趁机闹事。”

        “这,这……可是……”李永标嘴里像含了鹅蛋,话音浑浊不清。

        硕色道:“李永标,你为何不准行商打着关部的旗号劝阻西夷?是不是因为行商位卑言微,不足以压服蛮夷,有意激怒蛮夷,让蛮夷公然闹事?”

        “不,不,不……下官的本意是……唉,下官说不清楚……”李永标手足无措,不停地用官袍袖口擦额头的汗水。

        硕色穷追不舍道:“你说不清楚,本督替你说。罪责四,关台大人指派关胥李春生、涂水宝唆使麦克等三个夷目擅闯城门,僭越上督抚衙门告刁状。”硕色猛喝一声:“带过来!”

        方才还称兄道弟的戈什哈突然变脸,凶相毕露冲上前拎起李春生和涂水宝,拖着他们扔到李永标跟前。李春生和涂水宝惊恐万状,向着李永标哀叫道:“老爷,我们……”

        “你们都干了什么?”李永标问道。

        关胥语无伦次:“我们……奉您的旨意,监视潘振承……后来,后来,就陪同夷目一道进城,上总督衙门……老爷,我们不懂夷语,没唆使夷目……”

        硕色得意地笑:“李关台,听到没有,不懂夷语,却去陪同夷目进城上总督衙门,不是暗示挑唆是什么?”

        李永标气得打抖,大声吆喝:“来人啦!给这两个狗奴才各杖责三十大板!”

        “慢!”硕色不慌不忙道,“李关台,请不要转移目标。本督列数你的罪责还没完,召集西夷男女来海关衙门观看打天朝子民的板子,发泄蛮夷对我天朝禁令的不满,惩商悦夷,此乃罪责五!”

        “硕制宪,”李永标的声音像在哭泣,“下官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纵夷擅闯关部,是他们自发来的,下官赶都赶不走他们。”

        “你赶过?”硕色哈哈大笑,“他们像观赏猴戏,围成一大圈,兴致勃勃看你打天朝子民的板子。你赶过,为何他们一个也没走?本督和杨抚台的亲兵一来,众夷便吓得屁滚尿流跑得一个不剩,无影无踪!”

        李永标浑身像打摆子颤抖,嘴唇哆嗦着:“这事太复杂,硕制宪,杨中丞,二位大人请入关部喝茶……不,不,下官请二位大人上江面食府吃筵席,还叫几个妹仔侍奉……”

        硕色灵机一动,又抓到李永标一个把柄:“光天化日贿赂朝廷命官,怂恿朝廷命官狎妓,企图逃避罪责,此乃罪责六!”

        硕色朝杨应琚丢一个眼色,两人各自上轿。跟班大叫:“启轿。”亲兵前呼后拥,护着两顶八抬肩舆迤逦而去。

        李永标气面无血色,呆若木鸡站着。吴尔韶走上前:“东翁,这硕色又奸又滑,像只老狐狸。”

        李永标气汹汹问道:“你方才躲哪去了?让我一人支应两个地方首官?”李永标一掌朝吴尔韶脸上甩去。

        吴尔韶捂着脸:“东翁冤枉不才,不才截住潘振承问话。”

        “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唔,说过说过,他说他给硕总督的戈什哈拖进班房打板子,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

        李永标恼羞成怒:“他才是滑头狐狸,去把潘振承叫来。本关治不了夷商,治得了行商!”

        

捏拿行商



        海关公堂,坐在暖阁公案上的李永标盯着潘振承,足足盯了一炷香功夫。

        潘振承微垂脑袋,听到惊堂木啪地一响:“潘振承,抬起头来,本关跟你老账新账一块算!”

        “唆使唐翁痴迷瓷器,未尽关宪职守,此乃罪责一;怂恿唐翁认西夷艳妇为干女,此乃罪责二;媚夷纵夷,擅自弛夷妇禁,坏我世风,乱我中土,此乃罪责三;放纵西夷男女在中国街大跳淫舞、游行示威,此乃罪责四;纵容麦克等夷目擅闯城门,到总督衙门僭越告状,此乃罪责五;组织西夷男女前来海关衙门闹事,本关乃天朝皇帝钦点,蛮夷抗议本关,就是挑衅我天朝浩浩天威,此乃罪责六!”李永标效尤硕色强词夺理,罗列潘振承六大莫须有罪名,说罢抓起惊堂木一拍:“潘振承,你认不认,服不服?”

        潘振承沉默不语,炯炯发亮的梭子眼含着愤懑和蔑视。

        李永标色厉内荏:“你不服?不服杖责三十大板!”

        坐一旁的吴尔韶递来一张字条:“穷人罚刑,富人罚银。”

        李永标冷笑道:“你想挨板子?没那么便宜,罚银三万两。”

        潘振承平静道:“末商愿意罚银三万,按关部的惯例,申办商必须缴齐三万两的押金方可获得行帖。前关宪虽然免去末商缴纳押金,但末商一直将此事挂心上,来年若有盈余,一定以报效的名义缴三万两到关部。然而,眼下末商手头确实没有盈银,李关宪,能不能延缓一些日子?若末商没交齐你定的罚金,甘愿让关部吊销末商的行帖。”

        李永标与吴尔韶轻语商量后,限定潘振承两个月内缴齐罚金。

        潘振承感激道:“谢李关宪宽宏大量,两个月的限期,末商正好下一趟景德镇贩瓷,卖掉瓷器,回款可全部用来缴纳罚金。”潘振承做瓷器生意有两年,从未下过景德镇,也没打算亲自去景德镇贩瓷。潘振承故意提及景德镇,是想试试李永标的反应。申办行帖太难,一旦吊销,若想重新申办,会所联保甘结这一关万万通不过。

        李永标听潘振承说要下景德镇,不由愣了一下,转眼看吴尔韶,吴尔韶朝李永标使眼色。李永标领悟出吴尔韶的意思,潘振承去景德镇,没准会到唐翁面前告状。在批复潘振承的申办文书上,唐翁落下亲笔字:“潘文岩助本关烧制广彩御瓷,御瓷深得圣上喜爱,鉴此,本关特准潘振承免缴押金办理行帖。”唐翁媚夷受到皇上斥责,却仍是皇上的宠臣,况且唐翁是李永标崇敬的老师,罚潘振承三万两,岂止拂了老师的面子,还可能引起老师的震怒。

        李永标寻思片刻,哈哈大笑道:“潘贤弟,起来起来,方才是吓唬你的,所谓六大罪责,莫须有,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一个尽职尽责的行商身上,本关岂不成了糊涂官?制夷不力,怎能由一介小行商承担责任?潘贤弟,随本关到客厅喝茶,我们一道商讨对策。”

        关部客厅中西合璧,窗户嵌着五彩印花玻璃,窗帘是墨绿色的西洋绒,墙壁有中国水墨画、诗词墨轴,还有西洋风景画。正中是一张宽大的雕花皮椅,旁边两张皮椅稍窄,李永标坐中间,请潘振承坐他右侧,吴尔韶自己坐东翁左侧。李七十三给主客上茶,茶叶是常见的武夷茶,茶具却是玲珑剔透的玻璃杯。

        李永标将玻璃茶杯移到潘振承面前,“潘贤弟,本关打开窗户说亮话,关部吏胥曾到十三行茶铺私访,十三行商人对你的看法大相径庭,有人说你才智出众,有人说你奸猾过人。前一种看法,本关想用你;后一种看法,本关又不得不防你。本关三番五次责令你去规劝西夷,不是本关有意刁难你,是因为在唐翁任期里弛夷妇禁。我和吴师爷都怀疑你跟唐翁……怎么说呢,还是那句老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潘振承的视线从玻璃茶杯的浮花上移开,小心翼翼道:“末商确实不知道弛夷妇禁是怎回事。”

        李永标微笑道:“昨晚本关和师爷谈到你,说你讳莫如深,是为了维护唐翁的名誉。若是这样,本关还要敬你一分。你都看到了,本关这些天焦头烂额,望你能帮本关出出主意。”

        潘振承不想介入督抚与海关争斗,说道:“关宪大人折煞末商,本商才疏学浅,岂敢参与关部事务?”

        “潘贤弟,你要逼我向你作揖不成?礼贤下士,本关今天就——”李永标语音哽咽,站了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潘振承急忙扶李永标坐下。看着李永标期盼诚恳的眼神,潘振承的心再也硬不起来,说道:“末商妄自尊大,不揣位卑,冒昧地问关宪一句,您领命出任粤海关监督,皇上有何明示?”

        李永标犹豫一瞬,说道:“你是官授行商,说给你听也无妨。皇上给奴才的明示只有一句话:‘不要学唐老夫子。’另还有训斥唐翁的口谕,‘唐老夫子,你糊涂也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夷人如貘,你怎么认雌貘为干女?堂堂大清海关监督,连华夷之辨都不守,媚夷纵夷,你太令朕失望了。给朕滚回景德镇,做你的五品督陶官去。’皇上的口谕本关在接官亭当唐翁及关胥的面口头传达,未立文字。”

        潘振承道:“皇上的口谕,李大人在广众之中传达,能不外传?广东许多官员官商都知道,末商也知道。皇上最生气的是唐翁认夷妇为干女,皇上并没提夷妇禁。你想知道广东督抚的真实想法吗?他们不希望圈禁夷商,对夷商限制太严,不利于朝贡贸易。夷商在广州等办齐货,通常得等好几个月,甚至要等到明年春茶上市,若有夫人陪同,日子就不会太寂寞。因此,关部绞尽脑汁迫使西夷恪守夷妇禁,有人诟病关部没事生事,自找麻烦。”

        “可是,广东督抚正是借西夷未遵守夷妇禁攻讦海关。”李永标焦灼不安道,“硕色给我罗列了六大罪责,倘若西夷明天再闹事,上百个男女擅自闯城门,在城里跳淫舞,示威抗议什么的,本关别说坐稳关宪位子,顶子恐怕都难保。”

        “你得守住一道底线,末商可考虑是否道出制止外商闹事的拙见。”

        “是何底线?”李永标急问道。

        “早七时前、晚六时后准许夷妇在十三行夷馆区自由活动。这仍然是夷妇禁,只不过稍稍松弛了一点。”

        这道底线,实际上又恢复到唐英任关宪时的做法。李永标担心督抚会死死抓住这点大做文章。

        “早晨和傍晚夷妇出来走动,督抚原本就认可。在硕色、苏昌任广东督抚时,有个儒生指责夷妇早晚出来散步,淫荡猥亵。硕色和苏昌抓住该儒生与守寡的嫂子偷情的把柄,狠狠羞辱了他。督抚若想压服儒生,总是有办法的。”

        潘振承喝了口茶水,慢条斯理道:“夷妇禁宽严如何才适度,海关与督抚可以协商,底线是西夷的承受极限。不突破这个极限,西夷就不会有激烈反应。”

        李永标哭笑不得:“我的潘贤弟,你知不知道督抚在算计本关的顶子,他们蓄意扳倒本关,让他们来兼理粤海关。”

        潘振承胸有成竹,“地方与内务府、地方督抚及将军之间,争夺粤海关大权不是今天才发生,从康熙年间就一直在你争我夺。但他们在某些事情上是合谋,比如有条件允许夷艄下船,没有遵守缴枪卸炮的上谕。这是谁也做不到的事,谁也不会以此来攻讦对方。既然海关与督抚内心都不愿把外商当囚犯圈禁,为何不可达成君子协议?”

        李永标拍案叫绝:“有道理,有道理,潘贤弟析事入木三分,本关愿意前往督抚衙门与二位地方首官协商。”

        吴尔韶暗叹潘振承睿智过人,难免有股酸溜溜的感觉,他是师爷,师爷却不能替东翁排忧解难,吴尔韶道:“潘兄台析理倒不失透彻,只是眼下蛮夷一个个像被激怒的野兽,如何劝阻他们不继续闹事?倘若明天他们再闯城门,不才东翁连同督抚协商的底牌都没了。”

        潘振承道:“以官制商,以商制夷,这是杨抚台的先人、雍正年粤海关监督杨文乾制订保商制的奥妙。捏拿夷商最灵的法宝还不是中断贸易,因为夷商知道广东官员不想中断贸易。制夷的法宝是海关部票,洋船碇泊黄埔,需要澳门海关总口签发的入港票;卸货装货需要广州大关开出的货票;洋船装好货物需要回棹离港,需要关部授予的出港票。后一种部票最为关键,洋船装好货恨不得马上离港,抢先航抵西洋,指望中国货卖出好价钱。到晚了,中国货的价钱就会往下掉。海关不妨拿部票做诱饵,哪国的夷商管住夷妇,就给哪国的夷商先发部票。夷商来广州贸易,赚钱是首位,其中的奥妙,就不必末商细说。”

        “这是好主意,本关洗耳恭听,请继续说。”李永标欣喜道。

        “这一招暂且不要先出,末商建议关宪部署保商分头去约束他们担保的外商,暗示夷妇禁仍定在早七时至晚六时之间,如果外商接受而不再闹事,事情可到此可告一段落。如果外商仍不满足,滋事生非,便可打部票这张牌。”

        

默认弛禁



        夷妇禁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止“日禁行走”一项内容。

        在康熙年间,外国女士差不多能享受与男士等同的自由,除觐见中国官员和商业谈判等少数活动外,夷妇可以自由地陪伴他们的丈夫进城游览,出席中国行商的宴请,去郊外旅游。当然他们都不可以跑远,必须限定日落前赶回十三行。

        正如广东人瞧不起鬼佬一样,广东人更瞧不起鬼妹。瞧不起鬼佬是认为他们形象丑陋、不开化;瞧不起鬼妹,还要加一条,淫猥放荡。

        乾隆七年皇上钦点伊拉齐出任粤海关专职监督。伊拉齐出身“上三旗”,担任过内务府员外郎、监察御史、江西布政使、署两淮盐政、内务府坐办郎中,南新关、北新关、天津关、淮安关监督。榷关和盐政是内务府的两大财源,伊拉齐的大部分职务都与内帑有关。伊拉齐有丰富的守关经验,作风强硬,内务府竭力向皇上推荐伊拉齐镇守粤海关。

        粤海关隶属户部,但毕竟在广东的地盘,强龙难斗地头蛇,伊拉齐处处小心,生怕落下什么把柄被地方官攻讦。

        番禺儒学教谕姜世瑜上十三行买老花镜,肚子饿了坐食档吃肠粉。有个鬼妹也来吃肠粉,端着肠粉盘坐姜教谕一桌。男女授受不亲,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陌生男女岂可同桌,更何况是异国鬼妹,吓得姜老先生像见了鬼,放下筷子逃之夭夭。鬼妹见老先生眼镜掉桌上了,拿起眼镜盒追赶,追上后拽着姜老先生的手,叽哩咕噜的,拿眼镜盒塞给姜老先生。姜老先生扔掉眼镜盒,叫旁边食档的老板打水给他洗手。正好关正伊拉齐在一群吏胥的簇拥下巡视十三行,姜老先生义愤填膺向伊拉齐投诉,指责夷妇鬼妹行为放荡,玷污了天朝的一方净土,将会引发世风日下的严重后果。

        老夫子小题大做,危言耸听,况且海关监督的主要职守是税务而不是夷务。伊拉齐不想管这事,然而他的前任监督祖秉圭落马,纵夷是他的一大罪状。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姜老先生,伊拉齐当即下令禁止夷妇白天出入夷馆,只能在夷馆里呆着。事后,伊拉齐不再理会执行的结果如何。没想到,三天后两广总督马尔泰转来一封匿名信,指责伊拉齐“纵夷淫乱”,“暗使西夷荡妹勾引天朝子民,连七旬老翁都不放过”。伊拉齐啼笑皆非,正式颁布措辞严厉的夷妇禁,若不遵守,将禁止该国夷商来华贸易。

        夷妇禁以关谕的形式张贴到夷馆区,立即引发夷商强烈抗议。你禁止我们来华贸易,我们就不与你们贸易。黄埔港有九艘西洋商船,他们集体退出黄埔港,碇泊到狮子洋。这下广东督抚与广州将军有文章可做了,联名上折攻讦伊拉齐。这篇文章妙就妙在他们并没有钻夷妇禁的牛角尖,而是笔锋突转,深挖逼跑夷船的根本原因,是伊拉齐家人私收夷船陋规,令夷商不堪重负。乾隆八年大年初二,乾隆帝突然调福州将军策楞任广州将军兼粤海关监督。

        策楞到广州时,夷船危机早已化解,因为双方都不愿中断贸易。伊拉齐成为雍正乾隆两朝最短命的关宪,仅仅在位半年。夷妇禁一旦以公牍的形式颁布,就很难废除,谁也不愿正式下文废除,只能暗弛。以后夷妇禁时紧时松,由于处理得当,都没有引发激烈的对抗。像李永标这样,三天之内,接二连三严饬夷妇禁,当然会引发风波。

        杨应琚到任后不久,硕色便和杨应琚联手,秘密收集扳倒李永标的证据。证据有了,参劾李永标的折子也写好了,两人不禁犹豫起来,为可能引发的后果顾虑重重。

        广州历次夷妇禁都奏禀皇上,无论世宗还是当今皇上,都没有明确表态,仅仅在折子上朱批“知道了”,或者仅仅一个“览”字。像禁止番艄下船、缴枪卸炮等,皇上都作了明确的朱批。硕色揣测圣意,在皇上眼里,涉及海防安全的是大事;涉及民风民俗的是小事。小事皇上没必要作出规限,由地方酌情灵活掌控。

        “投鼠忌器,还是暂时放李永标一马吧。”杨应琚建议道。

        折子被束之高阁,只好从其他地方找李永标的茬。按照以住地方攻讦海关的惯例,通常得等半年。这几乎成为普遍规律,开始时,关宪关吏忙于重整人事、熟悉业务、理顺关系;越往后,揾钱的窍门越多,胃口越大。硕色兼任过关宪,非常熟悉海关的各种内幕。只要有心去查,没一个关宪是干净的。官场有句顺口溜:“任凭你官清似水,难逃他吏滑如油。”官员自己不贪,他的下属和家人也会背着他贪,最后也就等于官员贪。

        那就慢慢等吧。没想到,海关出事这么快,并且事情就出在夷妇禁上。西夷男女在十三行花园跳西洋舞,在中国街游行示威,聚集到海关衙门抗议,闯城门上总督衙门僭越告状。硕色在海关衙门前,不容李永标辩解,给他扣上六顶纵夷的帽子。回府后与杨应琚坐在书启办房,同书启师爷重议参劾奏折。商定大意后,书启师爷秉灯撰稿,生花妙笔将蛮夷种种表现添油加醋铺陈描述。

        次晨,杨应琚按昨天的约定来到督署签押房,与硕色审定奏稿。因为是密折,不可由师爷代劳,杨应琚荫贡出身,誊抄密折落到他头上。誊就盖印漆封,硕色叫戈什哈速交给赉奏厅,以五百里加急发出。估计驿马尚未跑出白云山,戈什哈进来禀报,海关正堂李永标求见。

        “他来干啥?”正端着茶碗的杨应琚心慌意乱,茶水泼到膝盖上,痛得他皱眉头。

        “慌啥?我们上的是密折。何况我们禀的是实情,件件有据可查。”硕色不慌不忙说道,吩咐戈什哈请李关台进来。

        “还是请他上西花厅。”杨应琚起身拿顶戴。西花厅是会客厅,在西花厅会客,一来符合惯例,二来省得李永标起疑心。

        “不必,就在书启办房。”硕色对戈什哈挥挥手,“去请李关台,就说主公和杨抚台刚忙完,正在书启办房喝茶。”

        戈什哈遵命带李永标上签押房。总督的签押房仿效朝廷的六部设置,分吏、户、刑、工、兵、礼六套办房。另外还有书启办房,书启办房设在六房中间,类似朝廷的中枢军机处。硕色用了两个书启,一个专拟奏折,一个处理日常信函,奏折师爷是六房幕友的领班。像没有上折权的州县正印官,他们的领班师爷一般是钱谷或刑名。

        潘振承建议李关台上门与督抚和解,却未详述该说什么话,要关台随机应变。昨天被硕色训斥,李永标给弄怕了,快走到签押房都没想好应对之辞。戈什哈偷偷看李永标的神色,李永标面如灰土,就像上法场。

        “李关台。”硕色和杨应琚满脸堆笑站在书启办房前迎接。李永标急忙行鞠躬礼:“硕制宪、杨中丞。”

        三人在书启茶室坐定,硕色不等李永标开口,单刀直入,道出李永标最为担心、最想打探的话题:“可惜李关台迟来一步,方才本宪与老杨写奏折,像赶考似的,东拼西凑才把西夷闹事的原委整齐,送给赉奏厅急递。若是李关台在场,本宪和老杨就不必绞尽脑汁、抓耳挠腮了,哈哈!”

        李永标的心像重槌擂鼓,咚咚大跳:“硕制宪、杨中丞,二位的奏折是如何写的?”

        硕色成竹在胸道:“事情你最清楚,西夷狂舞、游行示威、聚众抗议、僭越告状,李关台尽职尽责,竭力劝阻。可惜通事水平太次,沟通不畅,致使西夷滋事。我和老杨胆小,怕皇上追究督抚失察,只好急奏禀明实情。”

        李永标噗噗乱跳的心稍稍安歇,悄悄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杨应琚莫名惊诧,硕色说谎毫不脸红,死的都能把它说活。果然,李永标死囚般的脸孔有了血色,感激涕零向硕色拱手:“硕制宪宽宏大量,卑职不胜感激。”

        硕色微笑道:“感激就不必了,同在一方地盘为官,能帮衬哪有不帮衬的道理?我说标兄呀,你百样都好,就一点没做到位。我备好了上好的龙井茶,一直期盼你来品尝,望眼欲穿就是不见你的踪影,害得我茶叶都长毛了。”

        李永标哪敢把他害怕拜见督抚的原因道出,唐翁的师爷提醒他提防督抚在背后捅刀子。李永标不好意思笑了笑,“硕大人总督粤桂两省,是大忙人,卑职加衔才凑了个从二品,不敢贸然打扰。”

        “今日你贸然,定是有事才登三宝殿啰?”硕色问道。

        求人矮三分,尤其是有求于品秩高于自己的地方首官,李永标看着硕色的表情嗫嚅道:“卑职确实有事求助二位大人,粤海关在广东的地盘奉皇命办差,十三行商人是广东父母官管辖下的子民,化外贡商不远万里来广东向我大清皇帝贡物兼贸易,十三行的事情就是广东的事情。这些天西夷闹事,把卑职折腾得去了半条老命。还好,今日他们守规矩多了,夷商忙他们的生意,夷妇呆在她们该呆的地方。”

        李永标说话有保留,夷妇只不过没出夷馆区,清晨与傍晚夷妇仍在夷馆区里自由行走。这种情况督抚已经掌握,估计李永标整饬也只能整到这种状况。但李永标的下一步目标,督抚尚未掌握。

        “标兄不必绕弯子,有话直说。”硕色鼓励道。

        “卑职想恭请二位大人鼎助,维持十三行不出事。”李永标道出这句话,心头陡然轻松,长吁一口气,竟发出丝丝的声响。

        “中,中,好说,好说。”硕色爽快地应道,心里想:“不出事?本制宪巴不得蛮夷闹翻天,闹得你在粤海关坐不住。”硕色笑呵呵指着李永标面前的茶碗:“标兄,你没动我特意给你备的茶,你长年镇守芜湖榷关,品品这是何地出的茶?”

        李永标端起茶轻呷一口,眯缝着眼睛回味,然后慢慢睁开眼迟疑道:“好像是徽州屯溪茶。”

        “不错,不错,标兄果然是品茶行家。”硕色指着呆头沉思的杨应琚,“老杨与标兄比差老了,只知道世上有两种茶,茶饼和散茶,唔唔,还有两种茶老杨也知道,茶有红茶绿茶之分,算起来共四种。喂,老杨,你说说怎么西宁只有茶饼,没人喝散茶?”

        杨应琚正在思考“维持不出事”的确切含义,是维持严禁之下不出事,还是暗弛之下不出事?听到硕色叫他,杨应琚“呃”了一声,夸道:“好茶,好茶!”

        硕色和李永标大笑起来,硕色重复他刚才的问话,杨应琚歉意地笑了笑:“不是没人喝散茶,是西宁市面上很少见到散茶。茶叶要从万里之遥的南方运去,不压成饼子,不便储运。其实茶饼是好东西,不怕受潮,越存越香。”

        三人不咸不淡聊了一会茶的话题,李永标告辞。硕色和杨应琚送他出签押房院门,看着李永标轻盈踏云般离去,杨应琚道:“硕制宪,李永标是个忠厚人。”

        硕色认真打量杨应琚的表情,问道:“你以为我蓄意加害他?我是不满内务府虎狼德性,把手伸得太长,松门兄——”硕色叫杨应琚的号,“你我是地方父母官,总该替地方着想吧?”

        两人沿着曲折的回廊漫步,杨应琚道出他的顾虑:“李永标来的目的很明显,希望我们认可十三行的现状,夷妇禁既不严禁,也不弛废,仅仅是稍稍暗弛,早七时前,晚六时后,夷妇仍可在夷馆区内走动,情况大概与唐英任监督时差不多。其实这样最好,将来广东督抚接任粤海关部堂,有前任为铺路,维持原状就不会引发西夷对立。”

        硕色频频点头,“有道理,我们不再盯着夷妇禁找茬,海关衙门不比其他清水衙门,油水深不可测,以后随便拎一个关胥出来,没一个是干净的。”

        “我们参劾李永标的密折,要不要赉奏厅派快骑追回?”

        硕色思忖了片刻:“我看算了,就让皇上看看,我估计他对民风民俗不会有多大的反应。你在西宁做道台时,不会不清楚皇上对番族异俗十分宽容吧?前些时我在京师候命,听说西域头领送皇上四个能歌善舞的番女,皇上下旨不必遵中原习俗,亦不必守后宫规矩。”

        硕色猜对了一半,乾隆见广东督抚的密折,对夷妇放浪形骸,淫荡猥亵之类的内容未作朱批,却在“聚集于海关衙门抗议,闯城门上总督衙门僭越告状”的文字一旁划出红线朱批:“海关主税务,地方主夷务,督抚担当起责任,不可做看官。”

        硕色和杨应琚收到朱批密折,凑一块根据朱批揣摩圣意。皇上对夷妇禁执行得如何并不关心,关心的是西夷不闹事。皇上对密折指控海关监督失职未作任何表示,倒把责任推到了督抚。幸好皇上的斥责不算严厉,硕色和杨应琚商议后,把办好督理夷务的基点落在不出事上。

        这正好与李永标的愿望相吻合。

        

怒斥儒生



        硕色和杨应琚一道来到十三行,在严济舟的引领下沿中国街走马观花,然后进十三行会所。全体行商站公堂恭候,严济舟带领众商拜过督抚大人,恭请督抚大人训示。硕色讲了一通恩威并济,防柔并重的空洞道理。杨应琚则讲了一件小事:“方才,有个夷商在街中间行走,见到硕制宪与本抚,卑怯地站到街边,还向硕制宪和本抚鞠躬行礼,可见列位训夷有方。维持好现状,硕制宪和本抚就不必为夷务而提心吊胆了。”

        送走了制宪抚台,严济舟赶去关部向李永标禀情。李永标从未像今日这般舒心,心想这个潘振承还真有一套,略微弛禁不但平息了夷愤,还得到督抚的默认。

        然而,督抚默认暗弛夷妇禁,以南海儒学教谕裴道光为首的一帮缙绅却不认可。由于杨应琚与广州学界的关系向来密切,裴道光等三天两头往巡抚衙门跑,要杨抚台严禁夷妇露面,圈禁在夷馆内不得越雷池一步。杨应琚只得耐心解释此乃西夷陋俗,不必较真。裴道光不满意这种解释,指责杨应琚变了,不再是前几年与他们同心同德的“兴学巡抚”。

        杨应琚初任广东巡抚时有一个嗜好,频频巡视儒学,与儒生打得火热,吟诗填词,互唱互和。眼下,杨应琚惟恐避之不及。抚署皂隶在杨小三的授意下,见到儒生上门,便称抚台不在。这种办法用多了便不灵,皂隶索性实话实说,杨抚台没空。你没空我就敲登闻鼓,看你杨抚台有空还是没空。杨应琚闻鼓接讼,还是以裴道光为首的南海儒生,裴道光的要求匪夷所思:“禁止夷妇进广州,全部驱逐到化外区澳门圈禁。”杨应琚声称兹事重大,要请示总督。

        杨应琚好不容易脱身,乘肩舆上总督衙门。硕色也在为此事头痛,他也收到裴道光的条陈,措辞激烈,危言耸听,好像大清国来了几个夷妇,国将不国了。

        这帮南海儒生有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在教谕裴道光的带领下,出了靖海门,上粤海关见李部堂。李永标曾经领教过裴道光的厉害,躲着不现面。海关没有登闻鼓,裴道光留下话:“倘若海关不把夷妇逐出广州,老夫每天派童生轮番来闹。”裴道光等南海儒生走后,李永标穿一身便服,乘民轿来到总督衙门。

        李永标向硕色诉苦。其实李永标的麻烦远没有杨应琚大,硕色想敲李永标的竹杠,说道:“标兄,我和老杨可是为你的事操心,你请我和老杨帮拿主意解围,粗茶总得喝一口吧。”

        李永标急忙道:“上沙面食舫,卑职一直想宴请二位,还担心二位责怪卑职贿赂呢。”

        沙面在十三行西,原是泥沙堆积的滩地。康熙二十四年开海贸易,西关日渐繁荣,亦使沙面成为广州最负盛名的销金窝。广东优贡刘世馨在《粤屑》一书中如是描绘沙面:“妓船鳞集以千数……花船横楼,摆列成行,灯彩辉煌,照耀波间,令人应接不暇。裙屐少年、冶游公子,日集于楼船寮馆之间,庖厨精美,珍馐毕备,喧闹达旦。当夫明月初升,晚潮乍起,小艇如梭,游人若市。卖花声过,素馨茉莉之香,阵阵扑鼻,莫不往来穿插于曲港之间。十里繁灯,朗争星斗,而亭台箫鼓、画舫笙歌,鍠聒杂沓之声不绝,真销金之窝、迷魂之阵也。”

        三人穿便衣乘坐民轿来到沙面。最东的木板栈道排列着一长溜琼楼玉宇般的花舫,声乐软语夹杂着酒菜香味迎面扑来。李永标第一次来这么豪华的地方,生怕带错了路,把总督巡抚带进妓女扎堆的香艳舫。这时,李永标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亲热地喊了一声:“潘启官。”

        潘振承正陪客户喝下午茶出来,他不想跟官员走得太近,正准备从另外一条栈道溜之大吉,听到李永标喊他,不得不露出受宠若惊之色,跑过来向三位大人恭恭敬敬行礼。

        硕色开玩笑道:“潘振承,李关台见到你像遇到救星,你没看到他方才的脸,龇牙咧嘴,还没叫他掏银子就装肉痛。”

        潘振承爽快道:“难得遇到三位大人凑得这般齐,能请三位大人的客是末商的福分。”潘振承打头领着三位上了水面栈道。

        沙面的花舫分两类,一类以美食为主声色为辅,一类以声色为主兼有饮食。潘振承带三位贵客上了一艘潮州食府舫,挑了一个用屏风隔开的雅座,请三位贵客入席。侍女先给客人上茶,潘振承向三位贵客介绍潮州菜的特色。

        硕色道:“启官,潮州菜还是边品味道边介绍,李关台今天遭大难,看你能不能像上次那样替他解围?”

        潘振承谦虚道:“草民乃一介末商,只知洋货生意的一点皮毛。李关台是老榷关,身边还有个能干的师爷,哪轮得到草民替关台大人解围?”

        硕色问道:“标兄,你那个与督抚化干戈为玉帛的锦囊妙计,是不是潘启官帮出的?”

        李永标性情忠厚,肚子里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他被硕色这么一问,羞愧难当道:“卑职无能,确实倚赖了潘启官。否则,西夷再闹下去,卑职的顶戴就要闹没了。”

        硕色原本是瞎诈,没料到真有这回事。在来的路上,硕色想破脑壳都没想到化解之策。那帮儒生真难对付,有老祖宗的礼教为底牌,对他们哄又不是,骂又骂不得。硕色心想,干脆把这道难题推给潘振承,解得好,是督抚的功劳;解不好,叫你替督抚担责任。硕色道:“李关台,把你遇到的麻烦说给潘启官听。别不好意思,更不可摆关台大人的谱,要抱着病人求医的态度,恭请潘启官为你出化解妙计。”

        李永标长吁短叹:“卑职给南海学宫的裴道光逼得走投无路。第一次见面,裴教谕要我背诵《女训》、《女诫》、《烈女经》、《女儿经》、《经说》。卑职会背的古诗文还真不算少,偏偏背不出此类妇道孝道的经文。他诟病卑职,说怪不得你会放纵夷妇淫乱华夏道德净土。裴道光摇头晃脑在我面前倒背如流,还逐字逐句解释。折腾到天黑,说三天后我还背不出,他就要让我斯文扫地。没料到他第二天又来,并且带了一大帮夫子,强烈要求海关驱逐夷妇。卑职没让他进关部,然而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初二,卑职真不知如何办才好?”

        杨应琚激动道:“这个儒学教谕最难缠了,他——”硕色在桌下踢杨应琚一脚,杨应琚假装茶水呛了喉咙,咳嗽几声转口道:“他填了一首新词,来抚署同我切磋,随便谈到十三行,问我大白天夷妇在大庭广众淫秽猥亵是怎回事。我说不可能,是茶铺那帮清谈客胡诌出来的。裴道光说我敷衍他,夷妇猥亵乃他亲眼所见,他卯辰之时乘舟路过十三行码头,都看到过几回了。”

        杨应琚又被硕色踢了一脚,杨应琚转过话头道:“我的境况比李关台稍好些,因是老相识,裴道光对我还算客气。”

        李永标苦笑道:“杨抚台与卑职同病相怜。卑职不明白,怎么总是他领头闹?”

        杨应琚道:“这你就有所不知,裴道光曾在广东观风整俗使焦祈年手下做过分巡使。崖州寡妇听到裴道光三个字就起鸡皮疙瘩。”

        观风整俗使不是常设官职。雍正五年,世宗皇帝针对南方各省连发官场贪墨、科场舞弊大案,先后向浙江、湖南、广东、福建等省派出观风整俗使。北方是华夏礼教发源地,朝廷未向北方派遣观风整俗使。南方行省的整俗最初以整士风为主,稍后波及到整饬民风。

        广东观风整俗使焦祈年为雍正元年进士,做过云南道监察御史、顺天府尹、右通政,来广东任职带了数名属员,再从广东官员中抽调了一批官员分巡各地观风整俗,这批官员大部分是学养渊厚、恪守孔孟之道的儒学教职。

        粤北乐昌县儒学训导裴道光分巡崖州观风整俗使。崖州在琼岛最南端,四季如夏,裴道光发现此地鲜见裹脚妇人。农妇天足赤跣尚可原谅,连富家妇人也光着白脚片踏着木屐,不知廉耻地在街面行走。裴道光派皂隶把数个身穿绫罗绸缎的赤足少妇抓到观风整俗使衙门训斥,令皂隶用柳条抽她们的脚。不料激起妇愤,全城的妇人涌到观风整俗使衙门,脱下木屐要打裴道光的脸。裴道光治不了赤足妇人,就治寡妇,寡妇偷汉被他抓住,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清代虽然褒扬守节寡妇,但寡妇改嫁不违法。裴道光不能法办改嫁寡妇,只能羞辱她们,每天都要押几个寡妇在观风整俗使衙门前罚站示众。

        面对着裴道光的折腾,崖州知州恨死了他。一夜,裴道光接到密报去捉寡妇偷汉的奸,捉奸捉双,裴道光只捉住睡床上的寡妇,正要问奸夫躲何处去了,知州带捕快闯入捉奸捉双,裴道光就是奸夫,寡妇声称裴大人欲强奸她。知州放了寡妇,把裴道光带到知州衙门软禁审问。这事不但惊动了广东观风整俗使焦祈年,还把按察使卷进来。最后不了了之,裴道光受了处分,贬为县学的普通教职。

        杨应琚道:“乾隆年,皇上没再向行省派遣观风整俗使。下官听广东学界的儒生议论整俗往事,像裴道光这种遭人唾骂的分巡使有好些个,他们深为后悔,悔在不尊重当地的民风民俗,而是引经据典,对照祖宗成法或参照中原风俗来强求当地的民人。”

        李永标问道:“杨抚台,听你方才介绍,整俗整来整去,都是整妇人。就像防夷训夷,对夷妇的限制就比夷商要苛刻得多。”

        “男尊妇卑,李关台号称内务府翰林,难道不知三从四德?”杨应琚正色问道。

        “喂喂,老杨你别搬孔夫子一套来唬人。你们汉人就是规矩多,这也不符礼教清规,那也不合祖宗成法。”硕色敲敲桌子,“说说眼前,老杨跟那帮酸儒素来交往密切,他们到底有多少人蓄意跟夷妇过不去?”

        杨应琚思忖片刻道:“只是少数,但他们据理在先,动不动就是祖宗成法,其他认为夷妇行西俗不足为怪的儒生,不敢跟他们争辩,也辩不过他们。所以只要有一两个人闹,都跟着起哄,夷妇禁的联名条陈没一个敢拒签。”

        “照这般说,连督抚也只有顺着他们?”硕色问道。

        “不顺着他们,只好躲他们,正如李关台所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二。”杨应琚愁肠百结,额头的皱褶如一道道沟壑,“十三行在南海县地界,南海儒生把整饬夷俗、驱逐夷妇视为义不容辞的责任。不过,以往那帮南海儒生还算克制,递递条陈也就算了。打从裴道光由始兴县学训导升任南海县学教谕,南海儒生在条陈中的口气大变,振振有词说以往治标不治本,驱逐夷妇方能达到标本兼治的奇效。”杨应琚接过侍女递来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忧心忡忡道:“眼下,南海学宫那帮教职,把严饬夷妇禁看得比他们授业育才还重要。”

        硕色愤然道:“本末倒置,抚台带学政去敲打他们!”

        杨应琚急忙拱手:“硕制宪饶了下官,下官现在听到裴道光三字头皮都发麻。”

        三位大人面面相觑,李永标猛敲桌子:“卑职倒有个主意,卑职和杨抚台都是汉人,他们动辄攻讦我们数典忘祖。硕制宪是旗人,什么这个规矩、那个礼俗都是汉人的老祖宗定下来的,与旗人无关。硕大人以旗人总督的身份训斥裴道光本末倒置、荒废授业,他若敢顶撞,摘他顶子。”

        硕色略微点头:“可以一试,就不知效果如何?喂,老杨,你熟悉那帮酸儒,能不能起到杀鸡给猴看的效果?”

        杨应琚摇了摇头,慢吞吞道:“恐怕不成。你说他们本末倒置,他们说整陋俗树古风是儒学职守。儒生是汉人一个非常特殊的阶层,权势不如官,钱财不如商,却受人尊敬。即使是旗人大官也不可怠慢他们。大概五六年前,总督策楞的戈什哈纵犬咬死硕儒唐崇的一只信鸽,广东儒生联名上疏痛斥策楞,皇上把策楞骂个狗血喷头,吓得策楞以后见到儒生就点头哈腰。”

        侍女开始上菜,潘振承指着中间一只大盘道:“这是潮州卤味拼盘,由鹅掌、鹅翼、鹅肉、豆腐、卤蛋组成,配以药膳秘方烩制,既保留了药香,又咸淡适中、香嫩可口。这道叫韩江扇贝丁,流经潮州的那条江叫韩江……”

        硕色插话道:“喂,潘启官,你别急着介绍广东名菜,李关台遇到裴道光这个丧门星,你作为他手下的行商,也该出出点子,为李关台化解化解呀。”

        李永标连忙道:“是是,启官呆旁边一声不吭,隔岸观火可不对啊!”李永标端起酒杯:“借花献佛,借启官的酒卑职敬启官,督抚大人为卑职的事这么上心,你不可袖手旁观。”

        潘振承谦虚道:“末商哪敢袖手旁观,末商愚笨,真的想不出化解的办法。”

        “本关还不知启官你,在官爷面前装傻卖拙,其实心如明灯。”李永标起身,恭恭敬敬同潘振承碰杯,一口将酒饮尽,板着脸笑道:“本关酒量有限,舍命陪君子,你不说出你肚里的弯弯道道,本关台饶不了你!”

        “你罚我也想不出化解之计,只是末商心中有一个疑团,还望列位大人帮释疑。”潘振承一杯酒分三口喝,急得李永标连催:“启官你别卖关子,快说呀。”

        潘振承放下酒杯,慢条斯理道:“方才杨抚台谈到裴道光,裴道光自己说他好几次卯辰时分乘舟路过十三行码头,看到夷妇放荡猥亵。他为何几次卯辰时分,也就是西洋七时左右,乘舟路过十三行码头?列位大人请看。”

        潘振承指着杨应琚面前的一只酒杯:“杨抚台这只酒杯在最西边,即是十三行以西的沙面。”潘振承接着指自己面前的酒杯:“中间这只酒杯好比是十三行码头。”潘振承再指李永标面前的酒杯:“李关台面前的酒杯在最东边,即油栏门码头,裴道光的府宅在油栏门新城。现在的疑问是,裴道光缘何清晨卯辰时乘船路过十三行码头?”

        “启官这个疑问提得太好了!”杨应琚拍拍自己的脑门,“当时裴道光训斥下官,下官怎没想到反问他缘何卯辰时乘船路过十三行码头,昨晚他究竟在哪过夜?”

        硕色兴奋得拍桌子:“不用说,他肯定在沙面花船度春宵,沙面是个妓女扎堆的地方。好哇,好得很!”

        李永标乐不可支道:“启官的疑问果然高明,没想到裴道光是个伪君子,假道学。”

        杨应琚道:“这不奇怪,像一代大儒朱熹,野史说他引诱两个绝色尼姑为宠妾。是真是假后人难辨,但历来确有不少满口仁义道德,肚里男盗女娼的缙绅。”

        硕色道:“明天本宪就去治一治这个假道学!”

        潘振承道:“列位大人先别急,是真是假,都得有真凭实据。列位大人请自饮,末商上乐舫探一探虚实。”

        翌日,裴道光带南海学宫的一帮儒生来到巡抚衙门,门口的皂隶说:“杨抚台正在二堂会见其他儒学的儒生,裴教谕请进去。”

        裴道光进了二堂,见广州府学、番禺县学,以及数所书院的教职全在。裴道光问:“列位硕儒皆是前来敦促督抚下达逐夷妇令的吧?”

        广州府学教授何汝霖道:“老朽不曾想到过逐夷妇,老朽等一班儒生奉杨抚台邀请来抚署聆训。”在唐英任海关监督时,何汝霖也曾上过夷妇禁的条陈,巡抚苏昌同他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不必以中土的礼俗强求夷人。”何汝霖接受了苏昌的观点,他对裴道光这些天的行为有所耳闻,心里颇不以为然。

        因为是会见儒生,硕色和杨应琚进来时未行升堂仪式,两人不声不吭,带着微笑便进来了,和众儒生互拜寒暄。硕色和杨应琚也没上暖阁坐公案,硕色轻咳一声,站着说道:“列位是广州的硕儒,下官打小习武,与孔夫子没有缘分。应琚贤弟比下官强些,荫贡出身,但比起列位科甲出身的硕儒,还差一大截。”

        硕色从身后的戈什哈手中接过一幅字:“这里有一幅墨宝,下官与应琚贤弟才疏学浅,鉴别不出字写得好坏,也猜不出这首诗的意思,还望列位硕儒不吝赐教。”

        硕色叫戈什哈展开未裱的字幅,儒生皆伸头过来看。裴道光缩在后面,一脸赤红,恨不得地下裂开一道缝钻进去。硕色道:“人太多,谁愿意来念?”

        “不才愿意!”番禺学宫训导黎雨林大声应道。黎雨林是琼岛崖州人,雍正八年,他在老家的夫人因为赤足,被分巡崖州观风整俗使裴道光的手下抽过竹条。黎雨林接过字幅,踮脚看一眼缩在后头的裴道光,摇头晃脑念道:心旌摇曳兴难禁,泉穴若唇浅复深。

        绿树挟风翻翠浪,红花淋雨透芳心。

        鸳鸯枕上眠玉腕,双峰似雪值万金。

        尔我谩言贪此乐,神仙到此也生淫。

        硕色和杨应琚走上暖阁,坐公案上,两人均阴着脸。硕色抓起响木猛地一拍:“裴道光,站前面来!”

        裴道光佝偻着腰,战战兢兢走到前面,双膝颓然跪下:“老朽糊涂,那天喝醉了酒,稀里糊涂就被小香玉鬼迷心窍,以后不可自禁。老朽该死,老朽愧不欲生……”裴道光痛哭流涕,搧自己的嘴巴。

        “亏你还任过分巡崖州观风整俗使,整夜泡在花船倚香枕玉,把你们读书人的脸面都丢尽了!”硕色猛喝一声:“来人,摘裴道光——”

        杨应琚急忙在公案下扯了扯硕色的衣襟,凑近硕色耳语。良久,硕色正起身子一脸肃穆:“杨抚台怜惜儒生,为你求情,这样,让杨抚台来处罚你。”

        杨应琚正色道:“裴道光身为儒学教谕,夜宿花船,吟唱淫诗,坏我士风,辱我官声,革去南海学宫教谕职,交提督学政安插到粤西北儒学任从九品教职。若有再犯,削职为民,流徙崖州服苦役。”

        在众场的儒生心知肚明,官员光顾青楼花船是公开的秘密,虽然律条禁止官员寻花问柳,然则法不制众,极少有人因此而受到责罚。县学教职违例,通常由知县或学政处罚。督抚直接插手惩罚裴道光,真正的缘由是他带领南海学宫儒生上督抚海关衙门闹事,违背上官的意愿干预夷务。那些曾经参与过闹事的儒生噤若寒蝉,惟恐被督抚揪住尾巴挨整。其他儒生以此为鉴,不再对夷务指手画脚,妄加评议。

        搬掉了暗弛夷妇禁的障碍,十三行太平多了。然而,平静的日子还不到半年,总督衙门易主。班大人甫到广州,十三行立即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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