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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数千年来的大害

        “佟二哥说完要走,经众镖师苦口挽留,大嫂也在一旁劝说,方将那贼绑起同回。到了店中一谈,才知秃贼乃昔年妖僧三花头陀门下小花僧法宗,师徒二人淫凶万恶,到处横行。后来凶僧为天寒老人所杀,贼徒恰巧离开,因得漏网。本已匿迹销声,久无音信,近年方和三凶两怪勾结一起。方才来抢镖车,本定三更下手,也是法宗骄狂太甚,既想把这两起镖车全数抢去,连客人带镖师斩尽杀绝,又想早点得手,赶贼巢生擒大嫂,报仇泄恨,丢我们的人。这类狗贼最无义气,凶僧来得最后,到了镇上才听隐伏招商店的贼党说起,天已人夜,想起以前杀师之仇便由大嫂身上引起,那一次所杀恶贼甚多,不止妖僧一个,共死了二十多个名头高大的恶贼,还有几个淫贱女贼,均与妖僧师徒有好。凶僧怀恨多年,一听大嫂单人独骑,自恃近年苦练丧门钉,本领越高,便追下来。还未出镇,遇见三凶两怪同了几个贼党,说起前情,合成一路,又往回赶。

        “凶僧话大骄狂,行事任性,两怪首先不愤,当时虽都答应,心却忌恨,只未当面发作,这一提前,两起商客镖师本都不免,总算贼党恶贯满盈,黄昏前来了几位我辈中人,都是昆仑门下后起之秀,路过此地,往大嫂所去店中投宿。听店伙谈起前事,本就激动义愤,内中一人恰与镖头冯武灵是朋友,先没想到群贼发难这快,吃完夜饭才往访看,还未走到便遇见一个老趟子手,认得内中一人是镖头好友,本领极高,连忙拉向一旁,告以大嫂走后不久先来了一和尚,形迹可疑。后经仔细查探,才知客店中便伏有贼党,形势十分危急,求其相助,并请假装过客投宿,先不见面露出形迹。这班人比我们还要年轻,看在朋友情分,全都答应。刚搬往招商店,住在隔院,群贼也自赶到,打算里应外合,当时发难。凶僧性暴恃强,自居首领,刚在外面发话,要众人献镖纳命,来人突然出面,动起手来。贼党虽因上来大意骄敌,伤了几个同党,凶僧和三凶两怪却是厉害,双方打了一个难解难分。内一镖师和一副手还被凶僧丧门钉打成重伤,不是抢救得快,业已送命。

        “群贼伤了几个同党,越发暴跳,非要把人杀光不走。正在发威,佟二哥忽由房上飞落。凶僧正用丧门钉抽空朝人乱打,不料房上飞落一人,将暗器全数打飞,刚一对面,便认出他的来历,知道还有一个癞痢、一个哑巴同在一起。这师弟兄三人照例形影不离,另两个也必赶来,以前尝过他们苦头,癞痢和尚和那哑巴更是古怪刁钻,机警手辣,这棘门三侠得过乃师和丐侠王鹿子的真传,周身刀箭不伤,手和钢抓也似,捞上一把休想活命。自知不敌,大惊先逃。三凶两怪比他更坏,见他一向目中无人,正发狂言,对方只多出一个帮手,连手也未交便先吓退,断定剑侠中人,否则不会如此,一声暗号,仗着轻功极高,相继纵起,逃出镇口。遥闻对面马嘶,凶僧也被迫上,忽生毒计,令其替死,一面暗打手势,分头逃窜,一面故意激将,说对面来的便是你杀师仇人沈鸿之妻樊茵,此女实在可恶,好在天雨阴黑,道路崎岖,乐得借着地形掩避,四散分开,各用暗器连人带马一齐打死。凶僧不知是计,又恨极大哥夫妇,立时答应。没想到五贼只是虚声诱敌,自顾自业已逃远,只他一人相隔最近。马虽被他打伤,去掉两三寸长一条皮肉,凶僧却被佟二哥擒来,拷问明白经过,当时处死。作为强盗明火打抢,被众镖师打杀几个,余均逃走,没有追上,由商客花了点钱,地方官照例装聋作哑。当地离城又远,常出盗案,好在事主是大商帮,多年往来,居民住客均可作证,就此糊涂了事。

        “次日大嫂回到娘家,问知大哥未去,苦竹沟那伙坐地分赃的盗党恶霸所有庄园均被昨夜一场大火全数烧光,当地只此一处独庄,远近居民常受欺凌,畏之如虎,只当全家被火烧死,无人过问。大嫂回时,只见十几个老实土人在掘火坑,死尸一个不见,料被二侠杀光,再把死尸投入火内,田产分与附近土人,噗呷也被遣散。匆匆回到家中,发现大哥留书,方始消气。对于三凶两怪却是恨到极点。等了一个多月,大哥北京事完赶回,问明前事,自是大怒,夫妻二人立往寻贼。为防五贼狡猾,容易漏网,并向各地同门好友通知,到处搜寻,一连两年,才在开封左近相遇,可惜无人相助,只他夫妻二人动手,结果仍被逃走,五贼连伤也未受。又隔半年,我和二弟同往访看,恰巧撞上,五贼上次合斗他夫妻,并未占到上风,三凶中的神刀手朱子方还几乎被大嫂用锁心轮打伤。大凶恶狗星张洪泰又被大哥一判官笔几乎连腿筋挑断,仍不知道进退,一味记仇,约了几个有力贼党,欺他夫妻在家开荒,无人相助,欲用迷香前往暗算。不料湖边沙洲上那些农人在他夫妻领头之下成了一家,方圆两百多顷水田,好几千人成了一体,村规又好,平日守望相助,外来坏人休想钻得进去,诡计还未使上,人已全数惊动。来贼见土人太多,围住盘问,因上来答话前后不符,土人生疑,当时露出敌意。人是越来越多,如其动武,恐将对头惊动,事更无望,还须吃亏,本想敷衍退去;无奈对方先以客礼相待,后来看出歹人已不客气,口风越紧,连想脱身都办不到。

        “来贼见势不佳,正要翻脸动武,我二人也正赶到。因听大哥大嫂说过,内有两怪面上又有记号,一个刀瘫,一个鸳鸯眼,极容易认,再看出来人分作两起人材,身边都带有兵刃,身法武功均非寻常,越料敌人上门。二弟淘气,因为去过几次,村人全都相识,假意解劝,令众让开,一面发话引逗,暗中嘲笑,想把来贼稳住,好使全数落网。也是我们均未见过五贼,只看出内有两贼最是强横,领头发话,并有动武之意,心疑为首的贼,没想到五贼奸狡非常,照例支使别的笨贼上前发威,他们闪在一旁观看风色。说不几句,贼党听出口风不对,两怪首先惊觉,发出暗号,正要动手,主人也得信赶来。来贼虽有十个,我们只得四人,一则作贼心虚,又见那上千土人一听说是强盗来此寻仇生事,全都愤极。内有一些壮汉农闲时均经大哥指点,学过武艺,纷纷拿了刀枪棍棒,没有的便拿钉耙锄头当兵器,同声喝杀。我们惟恐误伤,故意发令分头堵截,暂时不令动手。他们最听大哥的话,立时依言行事,没有走的便用石块乱打。来贼多高本领也禁不住人多,想要回手,又被我们三柄锁心轮挡往,转眼打倒了两个,越发心慌意乱,又是两怪先逃,三凶紧随在后。五贼一逃,下余三贼见五贼一言不发,丢下他们被请来的帮手当先逃走,急怒交加。正在边逃边骂,被众土人迎头拦住一打,相继又死了两个,只有一贼带伤入水逃走。五贼也有两名负伤,仗着精通水性,当地近在湖边,竟被赴水逃去,仍是一个也未除掉。

        “因料五贼仇恨越深,早晚还要上门生事,大家商计,决意除此一害,哪知由此起想尽方法到处打听,始终不曾得到一点信息。一晃三数年,我们已把他忘记,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大师兄平日形迹隐秘,姓名年貌常时更改,五贼也许不知铁笛子会是我们大师兄,更没想到我和二弟在此,沈大哥得信也必要前来。凑巧大嫂上月往游华山,也许便道来此,和大哥约好,同寻大师兄下落都不一定。去往张家的贼党必是三凶之一,还有两凶理应同来,并没有见。另一少年多半不是贼党,如我料得不差,不是大哥,也是我们朋友。他两夫妻近年本领越高,形迹也越隐秘。等饭吃完,我和二弟前往寻他一寻就知道了。”说时,酒已吃完,饭刚送上。

        铁笛子笑道:“你们和三凶两怪这些过节我只知道一点,还不详细,真想不到这五个狗贼会如此胆大。你夫妻就不遇见此事,也必要走一趟,去留听便,但我有事必须一行,一个不巧便要明朝才回。旺子这娃儿胆子大大,去只管去,你们却要照我所说,将他带走才好呢。”姜飞见他说完起立,似有行意,笑说:“我知大师兄以酒为粮,不是想把旺子交我二人,二姊说这一大套,早不等听完就忙着走了。这娃儿连受惊恐苦痛,一夜未睡,我们去完回来再带他走,让他养点心神多好。”

        铁笛子把怪眼一翻,笑道:“你两口子想图轻松,把他丢下却是不行。休看这娃儿胆大无知,不听师长教训,怎么好说,老是心心念念打算跟着淘气,早晚非吃上一点苦头,不会知道轻重利害。一则年纪大小,外面的事还不懂得,二则他盼望太切,知我行踪无定,恐又滑脱,寻找不到,心大依恋,想跟着长点见识,看个热闹,也是情有可原。刚拜师不久,还不知道我的心情和师门规矩,不能一概而论。我轻不收徒,既然答应收他,他那出身为人和恒心毅力、远大的志气又无一样不对我的心思,暂时无暇管教,只能原谅他的短处,一切都要照顾。先想苏、李二贼业已订约,黑老来此窥探虚实又吃亏而去,料定贼党多不要脸,尚不至于乘我们大人不在家,欺他一个毫无本领的小娃。此时形势却有好些可虑,便你两口子也不比我向来孤身一人,一家一当全都带在身上,各人随身都有一点东西,如嫌累赘,放在他的屋内,人去之后贼党难免乘虚而入。老汉见有来贼自然不肯坐视,只和早晨一样,一发当年老脾气,当时便是乱子。如将旺子带走,你们那些零星东西都可交他背上。他年纪小,不遇敌人,为师长出点力气也不相干。遇见对头,你二人空身应敌轻便得多,他也决不致受害。这么一来,他可长点见识,你二人有他代背包裹,只不穿那雨衣,便不会被敌人看破。就有贼党来此,人都走光,老汉父子随便如何说法均可应付,不是好么?”

        万芳笑答:“大师兄的意思我全明白,你向来不收徒弟,收了徒弟这样爱法却是少有。此时雨住,天有晴意,那雨衣实太显目,贼党只要以前遇过,一望而知,本不应再穿身上。可是旺子在这里是个熟脸,谁都认得。昨日先和狗子结仇,后又得罪了三个恶贼,这样同我们一路,岂不成了招牌?还有我二人的包裹虽然不大,并在一起也不算小,包中除换洗衣服、几件兵器之外,为想沿途接济苦朋友,内里还有好几百两银子,分量颇重,江湖人眼里一望而知。我们兵器折叠灵巧,不易看出,更使对方误会,以为内里藏有大量金银。他一个村童,何来许多财物,没有事也必惹出事来。就说我二人的钩连枪和判官笔可以分藏身上,银子也可分带一些,那一对锁心轮先不好带,照他原有形貌如何能行?依我之见,索性连他容貌一齐改变,包裹也分成三份,只将衣服交他,免他一人吃力。反正这两件兵器日内必定传他一件,不过锁心轮恩师亲传,不便送人,你如造得出同样的兵器,我连此轮也一齐传授如何?”

        铁笛子笑说:“四妹,你当我钟爱此子,故意绕弯,代他求教么?依我三人交情,用不着说,我的徒弟便是你的徒弟,何必用什手段?就恐你们客气,尽可明言,用不着这一套。定要你们带他一路,当然有点用意,只为急于起身,无暇多说,并非如你所料。旺子有了昨今两日的事,走到路上自然触目,但是无妨,一则你们装束已变,面目全非,有人询问,尽可作为你们采药相识,由此路过,见他孤苦可怜,又恐受害,收作徒弟,将他带走,有什相干?真要有什瞎了狗眼的强盗看中他包中金银,也是自找无趣,怕他作什?何况这娃儿又鬼又淘气,总算心眼还好,只经我两三年的管教,足可成一人才,你方才所虑,我料他自会想法。今夜不回,便须明后日,我走之后,你将他喊来,最好仍照预计,连万山一起先往玉泉崖准备好了食宿之处再作商计。能带他一路更好,真要不愿,有了地方就可安顿,不过常时必须和他见面便了。”姜、万二人刚点头答应,铁笛子说完前言已匆匆走去,隐闻隔墙王媳笑语之声,也未留意。

        万芳先顾说话,尚未用饭,姜飞恐怕饭凉,方想叫她另换一碗,忽见里房走出一个貌相奇丑、和旺子差不多高的村童,手中托着一个木盘,中盛两碗刚出锅的热饭和一壶新泡好的热茶端了过来,放在桌上,恭恭敬敬侍立一旁。万芳见那村童嘴眼歪斜,面色花绿绿的十分难看,穿着一身新夹袄裤,脚底一双布的鞋袜也是刚刚上身,没有丝毫水泥污秽,只当老汉孙儿。方想,土人村童都穿草鞋藤鞋,大雨之后满地水泥,如何上下全新?如是老汉令其拜见,怎又没有称呼喊人,送上茶饭之后神态虽极恭敬,一言不发,是何原故?正觉幼童丑得奇怪,心中好笑,猛一抬头,瞥见先两猎人业已吃完走去,老汉父子同望自己这面,面有笑容,王媳也由里屋走出,似忍不住好笑神气,心方一动,有些醒悟,未及开口,姜飞手指村童也刚笑说得一个“你”字,村童已先恭身说道:“二位师叔,并非旺子无礼,实在是一时无知,做错了事。改不过来,不是怕师父生气早出来了,请二位师叔不要见怪,饶我初次吧。”

        二人听出旺子口音,一问经过,原来旺子平日常听老汉全家说起师父行踪飘忽,不可捉摸,好容易拜了师父,又见到两位本领极高的师叔,心虽喜极,仍不放心,老恐师父忽然走去,又恐把他丢在一旁不管,恨不能寸步不离才对心思。无奈师命难违,勉强睡了个把时辰,兴奋过度,梦中惊醒。一看天色尚早,想起师长之言,不敢过去,便在对屋隔窗探看。因师父要他午后才起,正越等越心焦,偶一回顾,瞥见桌上酒杯中三位师长所用易容药水还剩有好些,不曾收起。先前留心察看,知道用法和药的多少,打算试它一试,照样用笔蘸药,如法描画,画成之后,没有镜子,无从照看。乘师长谈笑之际,光着个脚由后窗溜出,再由树林中纵往王家后屋,翻窗而进。王媳见他那样丑怪,几乎吓了一跳,问明之后,笑不可抑。旺子童心好奇,一照镜子,先颇惊奇得意,及听王媳警告,说此举不合,何况易容丸乃你师父珍药,未奉师命如何妄用,洗又洗不掉,才着了慌。后来王媳和他仔细商量,觉着丑媳妇难免不见公婆,反正无法隐瞒,索性换好衣服,想好一套说词,出外请罪,也许无碍。

        刚把衣履换好,走到门口,一听师父说他胆大淘气,又自害怕,不敢出去。似这样迟疑了一阵,见师父就要走,二位师叔吃完末一碗饭,也要起身,听口气还要去往小屋喊他,王媳又在一旁催促,方始端饭走出。见姜、万二人竟不认得他,又是高兴又是顾虑。恐二人怪他胆大淘气,立在一旁偷看眼色,正想心事。忽见老汉父子翁媳望他发笑,对方似已有些明白,心想再不禀告便成有心戏弄,忙即开口求饶。不料姜、万二人俱都童心未退,反觉这类易容之术并非容易,旺子只看了一会居然学会用法,虽然还有一些缺点,能够这样已是难得,笑说:“此药搽上,至少要过一个对时,还要用你师父的解药方能化去复原。如想继续不变,只不用热水洗脸,便可连经多日。你这神气颇好,不过小孩子家画得太丑,使人看了好笑,反易注目,眼皮吊得也颇难受。我们回到小屋代你再描两下,穿上这身衣服,便遇贼党也认不出。布鞋恐防水湿,换一双草鞋吧。”旺子喜诺,又问:“师父知道可要生气?”万芳笑道:“你师父如问,就说你姜师叔的主意便了。”旺子忙答:“这个不好,师父知道,不过怪我淘气,加点责罚,如何可以骗他?”万芳微嗔道:“你这也怕,那也怕,怎么好呢?”

        姜飞见他发僵,笑说:“时已不早,我们还要去寻沈大哥的下落,这小孩果然不差,不要逗了。”随告旺子:“你那师父耳目灵敏,心细如发,你由后窗绕往王家易容改装,必已知道,所以走时那等口气。你这样刁钻古怪,却不肯欺瞒师长,正是你的好处。有我二人代说好话,想必不致见怪。本来应去玉泉崖,看好地方再去寻人,但是到处水泥甚深,往返也有不少的路,你沈师叔这时不见到来,树下少年是否是他还拿不定。如是外来剧贼,固应探他来意;要是沈师叔,他明知你师父在此,王老汉他也见过两面,怎会不来,内中必有用意。恐他人地生疏,必还不知我夫妻在此,也应先见一面。到了路上你只装傻,不问少开口为是。这几起恶贼凶人恐已合流,我们人少,再要一发山水,两头兼顾,事情还麻烦呢。”万芳随问旺子吃饭没有,万山夫妻见外面无人走过,已凑了过来,从旁笑答:“旺子先在里屋业已吃过。玉泉崖已听大爷说过地方,路虽难走,好在不是崖顶,只要知道地方便可寻到。二位叔父和旺子先走,小侄夫妇假装斫柴,觅取药草,将应用东西送去,就便安置可好?”

        姜、万二人想了想,令其去时留意;便同起身。先往旺子屋内准备停当,把包裹中的衣物银两连同兵器分别带在身上。万芳笑对旺子道:“你师父想是知你练了大半年,扎有一点根基,昨夜见你由石牢中逃出时颇有功力,知我师传十八手锁心轮可以速成,这件兵器本身便有许多妙用,看他走时心意,似想我们把你带到玉泉崖传授几手,有此特制兵器,只要稍微有点力气的人便可用以防身。本应照他所说教上半日,把手法学会再走,一则你姜师叔急于寻人,大雨之后到处积水污泥,也实讨厌。事情不忙在这一半日光阴,今朝见你镖打黑老,手法甚准,不过镖有暗记,寻常打猎尚可,对敌不宜应用,以防惹事,连累主人。包中暗器甚多,内有十二支手箭、数十粒钢丸,你可拿去,手箭当镖用,无须传授;钢丸用手指弹出,也易学会,现就传你手法。照你那么机警灵巧,你师父说你身法也颇轻快,同走一路并不累赘,如遇敌人不动手最好,万一非打不可,你不要和他硬拼,只拿这两件暗器打他,一面纵跳闪避。如其一对一,多半不会吃亏。这根三折钩连枪原有好些用处,你急切间自不能学会,遇敌时将它抖直,专当枪用,暂时借以仗胆吧。”二人边说边取钢丸、钩连枪分别指教,教的人固极尽心,旺子也真聪明,加以平日用功甚勤,常受王老汉指教,好些手法多半学会,当时一点就透。

        姜、万二人见他这样灵慧,越发高兴。本定打好衣包就走,传了半个多时辰,竟忘起身,后来还是王媳送信,说山口外张家庄前广场上有人动手,苏、李二贼和黑老均未在场,双方均不知什么道路。先是一个少年独敌多人,那鸳鸯眼也在其内。少年这面后又来了一个帮手,打伤了两个,跟着连老带少先后又来了七八个,看去像是鸳鸯眼一面,不知何故,照面说不几句便各分开。那两少年自往新集村镇上走去,鸳鸯眼这面约有十余人,因内中两个是由张家相继赶出,如在往日,有人在张家门前打架,简直大逆不道,再要有他们的人在内,对方更非吃大亏不可,可是张家许多恶奴打手都在门前旁观,无一上前,也未开口发话。附近土人谁也不敢近前。因双方交手没有多少时候,铁大爷并未在内,我们得信时人已散光。最奇是只有两个老贼仍回张家,余人均未同去,各自扶了受伤的人一同走去,乃是去往新集的一条小路。爹爹恐那两少年是自己人,命她来此送信,请二位叔父走吧。姜、万二人闻言,忙带肚子匆匆起身,见外面已有土人来往,便照王媳所说由王家房后树林中绕出,到了山口石崖之上,乘人未见,一同纵落,往外赶去。这长幼三人都是采药行贩打扮,王媳惟恐不像,又代旺子寻了一柄药锄、一个药篮挑在肩上,布衣破旧,旺子虽是一身新衣,也是粗布,脚底一双草鞋,形貌又都变过,路上行人谁也不曾看出。

        三人暗中留心,见张家广场上空荡荡的,低洼之处多有积水,当中倒断了一株半抱来粗的杨树,像是刀剑斩断。沿途土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均在议论前事。张家门前立着几个恶奴,另有十几个土人打扫水泥落叶。天色还是那么阴沉,当地连山口一面共有五条路径相通,张庄地势居中,但被两条溪流隔断,往来的人极少由他庄前经过,便有也是去往西面村庄贪走近路的过客。土人十九沿溪而行。相隔门前十好几丈,除那些打扫的土人外,从无一人随意走近。溪边这面大片田地甚是肥沃。天已申酉之交,人都忙着煮饭,洗晒衣服,各处土崖窑洞内已有炊烟冒起,许多一丝不挂的村童有的牧牛,帮助大人做事,收拾东西,年幼一点的便在泥水里打滚,无一个不是面黄肌瘦,污秽不堪。好几十家土人分别挤在极小一片土坡之上,都是残破矮小的土墙茅屋。破房前后稍有一点空地都种满了庄稼,下余大半都住土窑之内。溪对岸却整整齐齐,立着一丛房舍,后面还有大片园林。遥望过去,园中花木锦绣也似。枫叶已红,桂花初放,时有桂花香味随风传来,雨后园林越发显得新鲜清丽,那掩映在花树丛中的楼台亭阁,少说也有二三十处。同时并立的几所有钱人家光景也差不多,估计这几家富豪所居房舍园林占地少说也有好几百亩,四外空着的地方更多。

        庄前还有空出大片广场,只种着一圈杨柳,地上的草剪得和碧毡也似,虽是秋天,一眼望过去还是那么绿油油的,不是经过一日夜的大雨有了积水,数百亩膏腴之地决看不出一点高低。其实天色不算真晴,太阳未出,雨落不落尚看不准。因那广场专供狗子张兴保偶然高兴骑马试剑之用,狗子嗜好太多,虽养了几十匹快马,吃得又肥又壮,骑术不高,武艺更是外行,寻常一两个月难得用上一次,恶奴们却把它当成一桩大事。为了狗子喜恶无常,说要就要,明知不用也要备齐。当地三家富翁都是内亲,聚族而居。张家财势最大,广场也是他家所有,照例不等天晴日出,雨稍一停,必要召集佃户土人将广场上的水泥杂草打扫干净。有时刚打扫好又下大雨,只得候雨稍住从头再来,所以一到雨天土人最是苦恼,自己家中败屋破墙,满地泥污,老少衣物全都湿透,看去已是心烦,不及收拾,还要踏着水泥去代田主人打扫不相干的空地,稍微老天作对,一直忙上两三次不得休息那是常事。

        姜、万二人见那些土人放着家中一片狼藉污泥,男女幼童都成了泥人,丝毫不管,却代人家收拾这些无用的空地,分明迫于无奈,心大不平。暗忖这类富人如论表面,他那田地不是祖上所留,便是自家半生心力的积蓄。老的平日深居简出,向不多事,偶然还发善心,施点茶水棺材医药之类,并非恶人。小的强横霸道乃近两年的事,因其不大出来,被他打骂的人也极有限。土人生来穷苦的命,不是这几家有大量田地出租,连饭都没得吃。租佃出于双方自愿,轮流替他做工,也是惯例。他这不劳而获,尽情享受,乃是理所当然,并非抢劫而来,如何和他作对,省得那样罪大恶极;却不知这类由于从古以来的流弊所及,自然发生、逐年加增的无形罪恶,比那有形的盗贼杀人还要弱国病民厉害得多。因为这类拥有广大田产的田主人,一面倚仗他的财势淫威,侵占吞并,闹得穷者越穷,富者越富。人世上的财产都被少数入侵吞了去,闹得广大人民都成穷苦。

        他们有财有势,官私勾结,任性妄为,做了大好大恶之事,可以相互遮盖原谅,在财可通神之下,没有办不到的事情,而这不知多少千万的黎民百姓日子越过越苦,越发不能自拔,敌又敌他不过,无论何事都是穷人该杀,富贵中人有理,任其宰割。于是强壮一点的便流为盗贼,闹得刀兵四起,人民越发苦难,受那正反两面的压榨掠夺,朝不保夕。善良老实一点的见自己终岁勤劳,难得温饱,稍多一点收割,便被田主人强夺了去,说他田好,出产得多,明年还要加租。自己白出血汗,以后添上一层盘剥,还使田主以此为例,叫别的同类农人照样加租,一个缴不上,便吃许多苦头,甚至家败人亡、卖儿卖女都在意中。照此情势,自然谁也不愿多卖苦力,来种下自己的祸根。既没有改进农作的心思,又没有反抗暴力的勇气,就这样墨守成规相沿下来。

        农民这面历时千百年依然是乐岁终生苦,凶年不免于死亡,至多所受苦难太深,实在活不过去,一夫号召,众人揭竿而起,同举义旗,反抗暴政。经过一场大变乱,好容易乱平事息,以为可得安乐,无奈这类最关紧要的恶制度没有根本改革。人都自私,为首起义的人再为帝王将相、车马宫室、子女玉帛种种享受所诱惑,照样还是老调,只换了一批人,亿万人民并未得到真正益处,甚而苦难更深都不一定,于是每隔数十年必有一场变乱,每隔百年,到二三百年必换一次朝代。人民就这样世世代代痛苦下去。

        其实天才智慧之士不是没有,但极少数,而这少数人的成功都是由于饱经忧患,深知民隐,能和大众合成一体,所行所为也都照着这无数大众人的心意才得成就。他本身先是个人,既不是神,也不是怪,生在众人之中,自不能离开众人而孤立,天才智慧只是他替众人领头发挥的工具而已。下余亿万人民也各有各的智能,为了这些少数人的压榨限制无从发挥,勤劳所得不是被人侵占了去,便是永远做人奴隶。除了逼得无法,起义造反,拼个你死我活而外,别无想法。休说田地出产不会增多,连百工技艺也必停滞不进,除却为图善价专供少数富贵中人玩好的奇技淫巧而外,关系民生食用之物自不会有多发明。可是地土有限,荒远之地无人开垦,苦人想开没有农具资力,便开出来也被贪官土豪夺去,只好任其荒废,大家都挤在原有这片现成土地上生活。人不能不生育,人是越生越多,可供衣食的土地本就越来越不够用,又被这班少数人用种种暴力和一些自命有理的说法盘剥强夺了去,人再自认命苦,听其自然,当然没有出头之日。退一步说,就算这少数人心地多好,他那制度和自然发生的行为已是这亿万人的大害,一面国家衰弱,人民苦痛,一面却在恒舞酣歌,酒色荒淫,园林车马,尽情享受,使许许多多世代苦难、历千百年不能翻身的人民受他有形无形的危害,即此一端千万要不得。

        何况他们还要穷奢极欲,倚势横行,像张家这样,为了一个未成年的狗子偶然一时高兴,便荒废上大片土地,随时劳役许多苦难土人,放了家中田舍儿女不能照管,专一为他收拾水泥,打扫马场,别的罪恶不问而知。再听旺子说他买青放利,以及多进少出各种巧立名目的盘剥,土人常时为了青黄不接,饮鸩止渴,借他一点造孽钱,一个还不清,便掉在泥塘里面越陷越深,休想拔出腿来。年景不好固是要受重重剥削,有苦难伸;年景丰收,又要受到谷贱伤农之害,眼望着大量农产值不了多少钱,换不到平日必须的衣物,等到粮食被富家用贱价收光,过了季节,存粮吃完,照样还要借债度日。除非人口较少,全家男女都能耕种,一年忙到头,也只落个无债一身轻,吃碗苦饭了事。但这类深知利害、不轻举债的农人生活既苦,田主也并不甚欢迎。非但照例交租、甘受压榨之外,还要为对方多出劳役,三节两寿多送一点礼物,才能勉强敷衍下去,否则便不免于把田收去。

        表面上有借有还,出于自愿,没有这些富人接济,当时先过不去,欠债还钱理所当然。实则农民所受这些苦痛哪一样不是制度不良所造成?在对方财势运用之下,自然而然就要走上穷困死亡的道路,而不自知张家本身就是贪官污吏和纨绔恶霸,小的不过倚仗财势和钱买来的功名,任性挥霍,荒淫为恶。因其年轻,刚出面不久,受害的人只是表面,还不甚多,老的更因做了多年官吏,由贪污积蓄了大量宦囊,再继承祖上遗留的大量田产,和这种根深蒂固、势所必然的万恶制度,加上许多心腹爪牙,终日想尽心思吃人肥己,借着显宦豪绅的招牌,不时花点小钱,用施茶、施药、施衣、施棺等善举假装善人,一面纵容手下欺压土人,无所不为。估计老贼由做官起直到退隐,做乡绅富翁,他这大半生所迫害的人真不知有多少,所居高房大屋、园林楼台哪一样不是许多民脂民膏和这些被害人的血汗结成。

        万芳性情较刚,越想越有气,后再听旺子说张氏父子房中妾婢全是附近穷苦人家的女子,多因欠了他家重债,迫不得已,将亲生女儿折价送上门去,和霸占而来,就这样,姿色稍差的还不肯收,非逼得人家败人亡不止。内有三个少女家在天水附近,离此尚远,并不欠他的债,只为张家在天水买有一片山地,种了几千株果树,出产风景都好,听了下人小话,心疑管山的恶奴作弊,冷不防父子二人借游山为名,前往明查暗访。不料所用恶奴互相勾结,结党营私,各有照应。管山的是一老恶奴,得到信息,知道常年作弊太多,主人来势太急,不及遮掩,实在无法,想了一条美人计,仗着势迫利诱,连夜将那三个少女强接到家,作为义女,到时故意使其现身,果被张氏父子看中,前事不究,只令设法。恶奴一面用花言巧语,连吓带骗将三女逼送上路,对那三家父母先许上些好处,稍微违抗,便倚主人势力绑吊毒打,索性连那极有限的身价银子也都吞没,只有一家识得利害,又与恶奴有点交往,落个人去身安。下余两家,一个先上恶奴的当,认为对方年老,爱他女儿,想收义女,并无他意。平日又曾交往,不知口甜心苦,只说接去住上两天就回,没想到从此生离,不能再见。等到说出详情,稍微哭喊要人,便被打个半死,还几乎吃了官司。另一家只有一母,不敢反抗,活活气死。

        这三个女子逼到张家,两个年轻的做了丫头,一个到家就被狗子收房,强纳为妾,乱子也就出在这上面。当地后山原伏有一伙刀客,以前虽常在外打抢,一向不在所居五百里内杀人劫财,为首两人甚是豪爽,与人交易公卖公买,从不欺凌弱小,土人多半认得。因不为害本乡,有时还肯帮人的忙,出手又松,谁也不肯叫破,彼此相安已有数年。官府明知山中藏有刀客,惟恐激变,只求其不在本县生事,自来装不知道,因此势力越长越大。穷人都往相投,人也越多。这伙刀客向来打抢均在远处,不是值得下手,一举成功,从不轻发。早就听说张家富名,因拿不准对方虚实,又听说主人做过大官,家中养有不少武师打手,所居虽近山野,但邻近好几处往来要道人烟稠密,许多顾虑,几次要命人往探,都因好些难题而止。自从三女被张家强抢霸占风声传出,被为首刀客得知,业已气愤,那被恶奴毒打的一家夫妻二人均在中年,只此一女,被人抢去,遭了毒打,恶奴还要向官府告他一女两卖,亏欠不还,眼看就吃官司,心中悲愤,立志报仇,竟连所种的几亩山田弃掉,带伤逃往山里,向刀客们哭诉。

        为首二人一名豹尾鞭花蝉,一名野马张三,先想本乡本土不应作案,尚在迟疑,无奈手下众刀客同情苦主,全都激怒,非要主持公道不可。又见这两夫妇哭诉经过和所受鞭伤实在残酷,便对他说:“我们久居此山,不能改变旧观,不过恶奴实在该杀。好在你已无家可归,可先将伤养好,带着几个弟兄,半夜赶往前山,将恶奴全家杀死,不要动他财物,作为是你夫妻报仇,免得坏了我们旧日山规。事后我们打听好了张家虚实,就势大举,抢上一票,将你女儿救回便了。”过不几天便命人将那恶奴全家杀死。正要探明对方虚实前往下手,不料张家听说管山的恶奴全家被人仇杀,一面报官,命人接替,为防万一,又派了两个得力武师前往查访,到不几天便探明经过详情,深知这伙刀客人多势盛,忙回送信。经此一来,连当地官府也被吓住,哪里还敢追究。张锦元老奸巨猾,身家念重,惟恐追紧结怨,发难更早,天水左近的山又多,刀客都藏在深山里面,仗着地利天险,便大动官兵也无法搜剿,暗中虽在聘请有名武师,专作保家之想,对于恶奴之死竟自丢开。官府见苦主不再追究,越发松懈,仗着偏僻小县,离省又远,就此把一场惨杀全家的人命大案敷衍过去。

        张家因听武师回报刀客厉害,却是从此提心吊胆,本在到处约请能手,最好用上点钱,由所请的人出面,将这伙刀客除去。成功之后便与当地官府勾结,作为地方不靖,所练义勇乡团,帮助官军,官私合力扫平一处乱民,使官府升官发财,自己以在籍官绅深明大义,为朝廷出力,消灭隐患,就不东山再起,也可得点奖赏封赠,算是一举两得。如其事败无成,不过糟蹋一点聘礼,死伤的是外人,也与他家无干。这一年多虽也辗转请过几个有名武师,一听要和这伙刀客为敌,都说山深路险,地理上先吃了许多亏,不如以逸待劳要强得多。只管夸口说刀客来两个必死一双,并在两条来路上设下几处耳目,窥探动静,谁也不肯犯险前往。有两个胆大气粗,新来不好意思,想要贪功的,虽想一试,对方人多,别的武师打手不肯附和,只得罢了。

        事隔经年,因那为首刀客一向谨慎,探出对方有了防备,均想等待时机,不肯妄发。这伙武师见刀客始终未来,都说大话,认为自家威名远震,不敢来犯,张兴保再一吹他文武双全,区区刀客不值一提,他便不敢来,我早晚也必带人寻他。老的到底有点经历,正在半信半疑,昨夜忽然来贼,只李文玉一贼动手,便将所有武师打手制住,全家忘魂丧胆,以为大祸临身,不料老贼苏五与他杭州任上相识,有过交情,只受了一场虚惊,便化敌为友。老的诡计多端,觉着此真天赐良机,正好以毒攻毒,于是卑词厚礼,把莎、李二贼奉如天神,后来美人计成功,越发得意。苏、李二贼和黑老那样凶险狡猾,竟上了老狗的圈套,非但所索金银分文不要,并因对方激将,打算就着寻人之便,给这些刀客一个厉害。可见张氏父子表面从未亲手杀人,实比手持刀枪的强盗还要凶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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