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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一个库班人,微微把身子俯在马鞍上,把毛皮帽子嵌到后脑上,沿着路旁飞驰着,迎着前进的人们喊道:

        “指挥员在哪里?”

        他满脸都是汗,汗湿的马肚子,重得好像马都带不动了。

        一片又大、又圆的光亮的白云,出现在木繁茂的山上的天空里,凝视着公路。

        “怕有雷雨吧。”

        先头部队在公路转弯的地方停住了。步兵的行列,都拥挤着停住了;辎重车碰着马车后部,擦着马头,也停住了,一直传到部队的末尾,都停住了。

        “怎么一回事?!休息还早着呢。”

        飞驰着的库班人的汗脸、匆匆抖擞着肚子的马,以及这意外的停止前进,引起了大家的惊慌和疑虑。前边老远的地方,隐隐约约起了一阵枪声——又沉寂了,这枪声使大家感到一种凶兆。枪声留在寂静里,不再消失了。

        留声机不响了。郭如鹤坐着马车,匆匆赶往先头部队。后来骑兵从那边驰过来,狠狠大骂着,挡住去路。

        “喂,向后去!……我们要开枪的!……你们真是寻死!……”

        “……告诉你们……那边马上就开火了,可是你们尽往前钻。没有命令,再往前挤,郭如鹤叫对你们开枪。”

        大家马上慌了。女人、老头、老太婆、姑娘、孩子,都哭喊起来。

        “我们到哪去呢?!……你们干吗赶我们,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同你们一块去。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可是说不服骑兵们:

        “郭如鹤命令叫你们同战士中间隔五俄里,不然你们要妨碍作战的。”

        “难道我们不是你们的人吗?我的伊凡也在那里。”

        “我的梅开泰也在那里。”

        “我的奥巴纳斯也在那里。”

        “你们走了,叫我们留下——把我们丢开不管了。”

        “你们是用屁股想的吗?告诉过你们:是为了你们打仗的。把道路一肃清,你们就跟我们走了。不然你们碍事,要开火了。”

        所能望到的马车,都互相拥挤着。步行的、负伤的,都挤成堆;女人的哭声震荡着。数十俄里长的公路,都被停着的辎重车塞满了。苍蝇活跃起来,黑压压地密集到马背上、肚子上、颈脖上,贴到孩子身上;马拼命摇着头,用蹄子在肚子底下踢。隔着树叶的空隙,可以看见蔚蓝的大海。可是大家只管望着被骑兵拦住的一段公路,骑兵那边,站着带枪的小伙子们,这都是自己的亲人。有时坐着,有时用干草末卷在宽草叶里当烟吸。

        都行动起来了,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动了,公路越来越显得宽了,在这段灰尘落下去显得宽起来的公路上,隐藏着危险和灾难。

        骑兵们是说不服的。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前边一段毫无人迹的公路,像死人一样,发着一片令人心伤的苍白色。眼睛肿了的女人们,用哑嗓子哭诉着。大海透过林木,发着蓝色,云从繁茂的山林那面望着大海。

        不晓得从哪儿送来一声有弹性的浑圆的炮声,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排炮响起来,炮声在山上、林间、山峡里轰轰隆隆乱滚着。机枪死气沉沉地漠然地扫射。

        大家都扬起马鞭,绝望地抽着马。马飞跑起来,可是骑兵破口大骂着,拼命用鞭子往马脸上、眼睛上、耳上乱抽。马鼻子喷着气、扭着头、张着血鼻孔、瞪着圆眼睛,在车杆里挣扎,高高地举起前蹄,乱踢着。别的马车上的人从后边跑来,拼命叫嚣着,几十把鞭子在抽打;孩子们像挨了刀子一样喊着,用树条狠狠往马腿上、肚子上抽着;女人拼命大叫,全力拉着缰绳,负伤的人用拐杖打着马肚子。

        发了疯的马,疯狂地冲开了,乱踏着,把什么都踢倒了,把骑兵冲散了,从那烂缰绳里冲出来,惊慌地用鼻子喷着气,伸着脖子,耸着耳朵,顺公路跑了。人跳上马车去了;负伤的抓住马车边上的木杆跑着,跌倒了,被拉着,掉下来,滚到路旁的沟渠里。

        车轮在旋卷的淡白色的灰球里隆隆响着,挂在车上的水桶,刺耳地叮当乱响,一片绝望的尖叫声。碧蓝的大海,穿过疏林密叶,闪闪发光。

        步兵队伍赶来的时候,大家才停下来,慢慢走。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前边有哥萨克。不过哥萨克无论从什么地方都来不了的——巍峨的群山,早已把他们隔住了。又听说那是些契尔克斯人,或者是准噶尔人,或者是格鲁吉亚人,或者是不知道名字的什么民族,他们的兵力很大。因此难民的马车,更紧地跟着部队——怎样也把他们隔不开,你难道能把他们都杀了吗?

        不管是哥萨克人也罢,还是格鲁吉亚人、契尔克斯人、准噶尔人也罢,总之,要活下去。于是留声机又在马鞍上唱起来:

        小伙子们都唱起来。顺着公路自由自在地走着。有的从公路爬到山上去,身上的最后的破衣服挂到树枝上、钩刺上,去找那酸得要命的小小的野苹果,皱着眉头、耍着鬼脸,把酸苹果往肚里咽。在橡树下边拾些橡子,嚼着,流着苦涩的唾沫。后来从森林里钻出来——赤裸的血淋淋的身子,皮肤都挂破了,用剩下的破布片,把见不得人的地方盖起来。

        女人们、姑娘们、孩子们,都钻到森林里去了。一片叫声、笑声、哭声——刺挂着他们、扎着他们,葛藤绊着他们,弄得进退两难:可是饥肠辘辘,所以都又钻进山里去了。

        有时山势开阔起来,山坡上种着一小块未熟的玉米,开始发着黄色——海岸下一定有小村庄。像蝗虫似的,人们一下子把那块地遮住了。战士们把玉米穗拗下来,后来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将生玉米粒剥下来,填到口里,好久地贪婪地嚼着。

        母亲们剥下玉米来,也好久地嚼着,可是不咽下去,把那嚼得好像稀粥一般的玉米,用温暖的舌头送到孩子们的小嘴里。

        前边枪声又响起来,机枪又扫射起来,可是谁也不去注意——都听惯了。静下来了。留声机放出鸟鸣一般的声音:

        我——已经——是——不相信……

        森林里呼应着、笑着,战士们的歌声从四面八方送来。难民的马车,同最后的步兵混到一起了,在那无边无际的尘雾里,毫不休息地一同顺着公路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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