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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府的阿尔贝 保安队员泰尔

        这些篇章本应承接日记,但是我更愿意把它们分开排列,与战争的喧嚣保持一段距离。

        泰蕾兹就是我。折磨告密者的人是我。想和保安队员泰尔做爱的人,也是我。我将透过以下文字,把这个严刑逼供的她呈献给你们。请用心阅读吧:这些是神圣的篇章。

        

首府的阿尔贝



        自从第一辆吉普车驶过,自从歌剧院广场上的德军司令部被占领,已经过去两天了。现在是星期天。

        下午五点钟,在黎塞留小组的驻扎地,一名侍者从这栋大楼邻近的小酒馆跑来:“我们酒馆里来了个帮德国警方做事的家伙。他住在努瓦西。我也住在努瓦西。我们那边的人都知道他的事儿。你们还能抓住他,不过动作要快。”

        D派出了三名同志。消息传开了。

        多年以来,我们不断听到有关告密者的传闻。起初,我们以为这种人无处不在。今天这个人可能是第一个我们确确实实见到的告密者。不管怎样,我们有时间去证实,去看看告密者究竟长什么样。我们的好奇心很强。比起法国解放以来这一个星期的种种传奇见闻,我们对于在德国占领时期茫然经历的事情怀有更大的好奇。

        人们挤满了大厅、酒吧和门口。两天以来,他们不再战斗了,大家在小组里都无事可做。除了睡觉、吃饭,因为武器、汽车或姑娘彼此发生口角。有些人一大早开着车跑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寻机战斗,直至深夜才回来。

        他到了,被那三个同志押解着。

        人们把他带进了“酒吧”。我们就是这样称呼这块类似衣帽间的地方,起义期间人们就在柜台后面分发食物。他在酒吧中间站了一个小时。D检查他的证件。其他人都看着他,靠近他,死死盯着他。不停骂他:“混蛋。贱货。流氓。”

        他五十岁,有点斜视,戴着一副眼镜。他的领子笔挺,系着一条领带。他长得又肥又矮,胡子拉碴。他的头发是灰色的。他总是在微笑,就好像这是一场玩笑。

        他兜里有一张身份证,一张老女人的照片,那是他的妻子,还有他自己的照片,还有八百法郎现金,一本通讯录,里面大部分地址都不完整,零散地记着些姓名和电话。D注意到一条奇怪的信息频繁出现,随着进一步翻阅,这条信息的含义也逐渐明朗起来。他把小本子拿给泰蕾兹看。刚开始,每隔几处便出现一条完整的信息:“首府的阿尔贝”。后来变成独立出现的词:“阿尔贝”或“首府”。通讯录的最后,每一页都只有几个字母:CAP或者AL。

        “‘首府的阿尔贝’是什么意思?”D问道。

        告密者看看D。他好像在寻找着。他有一副老实人的模样,似乎由衷地为自己找不到而懊恼,但他却很想找到,而且在真心诚意地寻找。

        “什么的阿尔贝?”告密者问道。

        “首府的阿尔贝。”

        “首府的阿尔贝?”

        “对,首府的阿尔贝。”D说。

        D把小本子搁到柜台上,空手走近告密者。D盯着他,显得很平静。泰蕾兹拿起通讯录,快速向后翻。八月十一号,最后一次出现AL。现在是二十七号。她放下本子,这回轮到她盯着告密者了。同志们都默不作声。D面对着告密者。

        “你想不起来了吗?”D问道。

        他又向告密者凑近了些。

        告密者后退了。他的眼神变得局促不安。

        “啊,对了!”告密者说,“我可真笨!是那个阿尔贝,首府的侍者。‘首府’是火车东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我住在努瓦西勒塞克,所以可不是嘛,我有时下了火车会去首府咖啡馆喝上一杯……”

        D又回到柜台旁。他派了一个人去找邻近小酒馆的那个侍者。派去的人回来了。侍者已经回家。整个酒馆的人都听说了。但是他没有讲任何细节。

        “阿尔贝长什么样?”D问告密者。

        “他是一个金发小个男孩。很和善。”告密者面带微笑,态度随和。

        D转身走到站在酒吧门口的同志们跟前。

        “去开那辆标致302,立即出发。”D吩咐道。

        告密者看着D,他不再笑了。起初他显得有些发呆,随即恢复了镇定。

        “不,先生,您搞错了……您真的弄错了,先生……”

        他的背后响起一片骚动:“流氓。混蛋。你就笑吧。流氓。看你还能瞎扯什么。贱货。”

        D继续搜查。一包空了一半的高卢牌香烟,一小截铅笔,一支崭新的自动铅笔。一把钥匙。

        三个男人走了。传来302轿车启动的马达声。

        “您真的搞错了,先生……”

        D继续搜查。告密者在冒汗。他好像只愿意和D说话,大概是因为D看起来彬彬有礼,他从不骂人,总能准确地、用词考究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看得出来,他有意想站到D的一边,努力以自己的方式把他和其他同志区别开来。他隐隐约约地在D的身上寻找着一种默契,想尽可能笼络这个被他引为同类的兄弟。

        “你们抓错人了。我没开玩笑,先生,相信我,我不想开玩笑。”

        他兜里什么都没有了。搜出的所有物品都放在了柜台上。

        “把他带到财务室隔壁的那间屋子去吧。”D说。

        两名同志走到告密者身旁。告密者用眼神向D苦苦哀求:“先生,我向您保证,我求求您……”

        D重新坐下,再一次拿起记事本翻看起来。

        “来,你过来,”一名同志道,“别在那儿装蒜了……”

        告密者和那两个同志一起离开了。不知谁在酒吧深处吹起了口哨,是一支活泼欢快的小曲。大部分人都走出了酒吧,聚在门口等着那辆标致车。D独自一人和泰蕾兹留在酒吧里。

        远处不时传来冲锋枪扫射的声音。大家习惯性地定位:声音来自国家图书馆那边,在意大利人大道的拐角处。同志们说起那些告密者,谈论着等待他们的命运。听到汽车的声响清晰地传过来的时候,他们便停止说话,走出酒吧。不,不是那辆标致302。又有谁吹起口哨来,还是同样的曲调,那支活泼欢快的小曲。

        从意大利人大道那边传来一阵低沉的喧闹,马达声、喝彩声、歌声、男男女女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两天两夜以来,处处是欢乐的海洋。

        “重要的是,”泰蕾兹对D说,“要搞清楚这个家伙到底是不是告密者。我们会在首府的阿尔贝身上耽误不少时间,‘樟脑丸’很快就到了,我们会被他们耍弄。他们什么也不会让他坦白的,还会把他给放了。或许他们会说,此人可能有利用价值。”

        D说要有耐心。

        泰蕾兹说不能再有耐心了,已经等了很久了。

        D说绝不能急躁,现在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有耐心。

        D说从首府咖啡馆的阿尔贝开始,我们就可以将线索一环扣一环地串成一个链条。他说这个告密者无足轻重,是个可怜的家伙,只不过按人头领取工钱。我们的目标是那些办公室里的头目,他们签署了对成百上千犹太人和抵抗分子的处决令,却享有每月五千法郎的薪金。在D看来,这些头目才是我们要抓的人。

        泰蕾兹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看了看表。

        一周前的某个夜晚,小组的另一个领导罗歇回到食堂,宣布他们逮捕了七名德国俘虏,并讲述了他们是怎么处置这些俘虏的。他说他们让这些俘虏睡在新鲜的稻草上,还给他们发了点啤酒。泰蕾兹边骂罗歇边起身离开饭桌。她声称她倒是希望他们把这些德国人杀死。罗歇笑了。所有人都笑了。大家都赞同罗歇的观点:不应该虐待德国俘虏,他们被抓的时候都在战斗。泰蕾兹走出了食堂。所有人都在笑,从此人们有意与她保持一定距离。除了D。

        这是她那晚以来第一次和D独处。D破例什么都没做。他在等那辆标致车。他紧盯着酒吧入口的那扇门,等待着首府咖啡馆的阿尔贝。泰蕾兹坐在他对面。

        “你认为我那天晚上做错了吗?”泰蕾兹问。

        “哪天晚上?”

        “讨论德国俘虏那次。”

        “你当然有错。其他人也有错,他们不应该怨你。”

        D把他的那包烟递给泰蕾兹。

        “拿着……”

        他们点燃了香烟。

        “你愿意审讯他吗?”D问。

        “你说了算。我无所谓。”泰蕾兹回答。

        “那好。”D说。

        汽车回来了。三个同志下了车,只有他们三个。D走出酒吧。

        “怎么样?”

        “还说呢,十五天前就溜了,说是去度假了……”

        “他妈的!”

        D走进二层的食堂。泰蕾兹紧随其后。大伙儿吃完了晚饭。泰蕾兹没有吃,D也没有。

        “得处理一下那个家伙了。”D说。

        大伙儿都不动了,望着泰蕾兹和D。将由泰蕾兹审讯告密者,这是意料之中的。没什么可说的。

        泰蕾兹站在D身后,脸色有些苍白。她神情凶狠,形单影只。法国解放以来,这种境况就更加明显了。自从她来到中心以后,人们从来没有看到她亲近过谁。起义行动如火如荼时,她曾不遗余力地为组织卖命,勤勉有余但温柔不足。她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孤零零的。她在等待一个可能已经被枪决了的男人。她的孤僻在今晚看来尤为明显。

        有十位同志站了起来,走向D和泰蕾兹。他们每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要求处置告密者,甚至包括那天晚上笑得最凶的几个。D从他们中间选了两个人,他们蹲过蒙吕克监狱,还在那里挨过揍。没什么可说的。没有人反对,但是也没有人肯再坐下。他们等待着。

        “我先吃点东西,”D说,“我马上就和你们会合。听明白了吧,泰蕾兹?最重要的是问出首府阿尔贝的地址,或者他最常见面的那些人的地址。我们得将整个团伙一网打尽。”

        泰蕾兹和那两个蒙吕克来的人——阿尔贝和吕西安——走出了食堂。其他人都机械地跟在后面,没有人下得了决心再坐下。整座楼只有一部分区域靠着打印室里的发动机供电。打印室太远了,而且可能已经被占用。需要到楼下的酒吧里去找一盏防风灯。泰蕾兹和蒙吕克来的两个人一起下了楼。其他人凑成一群也跟了下去,一直和他们三个拉开点儿距离。拿到防风灯以后,他们顺着侧梯径直朝一条空走廊上的会计室走去。到了。蒙吕克的一名同志用D交给他的钥匙开了门。泰蕾兹第一个走了进去。蒙吕克的两个人跟在她后面进去并关上了门。其他人留在走廊里。暂时还没有人想回去。

        告密者坐在一把椅子上,旁边摆着一张桌子。听到门锁扭动时,他的头大概是埋在手臂里的。现在他又直起身子。他侧过脸想要看清进屋的人。防风灯发出的灯光刺得他眼花,他眨了眨眼睛。吕西安把灯放在了桌子中间,灯头对准他,对准这个人。

        房间几乎是空的,只放了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泰蕾兹拿起第二把椅子坐到了桌子的另一端,灯的后面。告密者全身笼罩在光亮中。另外两个同志守在他的身后,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

        “脱衣服,要快点,别在你这张皮上跟我们耽误时间。”阿尔贝说。

        阿尔贝还太年轻,他只会摆出一副有点冷酷的样子。

        告密者站起身,好像一个刚刚睡醒的人。他脱掉了上衣。他有一张铅灰色的脸,深度近视,虽然戴着眼镜,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的举止非常缓慢。泰蕾兹觉得她的同志说错了。正相反,他们现在有的是时间。

        告密者把上衣放到椅子上。两个同志始终一边一个监视着他。他们一言不发,告密者也不说话,泰蕾兹也一样。紧闭的门后,人们在窃窃私语。告密者缓缓地把上衣放到椅子上,动作很仔细。他慢腾腾地服从着。他别无选择。

        泰蕾兹在寻思是否有必要让他脱衣服。既然他已经在那儿了,事情也就没有那么紧急了。此刻,她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没有仇恨也没有焦虑。什么都没有。她只是觉得很漫长。就在这个男人脱衣服的时候,时间已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走掉。离开这里的念头向她袭来,可是她并没有离开。现在,事情已经无法避免。要回溯很远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由她,泰蕾兹,来审问这个告密者。D把这个男人交给了她,她接过来,拿在手中。这男人是个稀罕物,但她现在不想要这个稀奇物了。她想睡觉。她心里想:“我睡了。”告密者此时脱下裤子,还是那样仔细地把它放到衣服上面。他的灰衬裤皱皱巴巴的。“应该在什么地方做点什么事情。”泰蕾兹想。现在,我在这里,在一间黑屋子里,与阿尔贝和吕西安这两个蒙吕克来的人关在一起,与这个揭发犹太人和抵抗分子的告密者关在一起。我感觉正在电影院里。她在那里。有一次,她来到了塞纳河畔,那是一个夏日午后,两点钟,有个男人吻了她,并对她说他爱她。她当时在那里,她现在还记得。一切都有个名分:那一天,她决定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现在,这个名分是什么?它将会是什么?不久以后她就要去列奥米尔街,到报社去做她的工作。人们以为这是些不同寻常的事。其实,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像其他事一样,它会发生在你身上。然后,事情就发生了。它也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泰蕾兹在看着,手臂支撑在桌上。告密者脱掉了他的皮鞋。同志们也在看着。年纪较大的是吕西安,他二十五岁,是勒瓦卢瓦地区的一名汽车修理工。在中心他不太招人喜欢。虽然他很能打,可一旦回顾起事情的经过,他又能恢复平静。他很饶舌。另一个同志是阿尔贝,他是一家印刷厂的零工,十八岁了,来自儿童救济院,打起来时他总是最勇猛的一个。他会偷走所有他找到的武器,有一次还把D的手枪也顺走了。他个子矮小。这个男孩儿吃得很差,开始工作的时候又太小,那时他才十四岁,是一九四〇年。D并不因为阿尔贝偷走了他的手枪而怨恨他,他说这很正常,应该把武器留给那些真正喜欢它们的人。泰蕾兹看着阿尔贝。说起来,这是一个很怪的男孩,阿尔贝。对德国人,他是最狠的一个。他从不把对德国人做过的事和盘托出。上个星期有一天,他在皇宫广场用一瓶汽油点燃了一辆德国坦克。汽油瓶在一个德国人的脑壳上爆炸,把他活活烧死了。告密者的袜子有破洞,露出了一只指甲发黑的大脚趾。从他的袜子可以看出,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走了很长的路。这些天里,他走在路上肯定吓破了胆,然后不得已他又回到了小酒馆,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酒馆。然后我们的人就赶来了。他被“拿下”了。

        两个小伙子让他一直脱到袜子,他们自己大概在蒙吕克监狱的时候也遭遇过同样的待遇。这有点蠢,泰蕾兹想,这两个伙伴都有点蠢。这是两个蠢货,但他们在蒙吕克监狱没有开口,什么也没说。D是通过其他同志知道的,所以今晚他指派了这两个人。泰蕾兹和这些同志已经共同生活了十天,不止,是十天十夜,她给他们分发酒、香烟和汽油瓶。有时候他们在困顿中谈天,聊聊战斗、开坦克的德国人、各自的家庭和同伴。他们回不来的时候,就有人在等他们,彻夜未眠。上周一就有人在等候阿尔贝,等了整整一夜。

        告密者脱掉了他的袜子,他一直在脱这些粘在脚上的袜子,脱了很久。

        “再快点儿。”阿尔贝终于开口了。

        直到这时,泰蕾兹才注意到阿尔贝有些尖细干涩的嗓音。她思忖着为什么那天晚上她等了他那么久。有战斗的时候,所有人都以同样的方式彼此等待。大家避免有所偏袒。现在,一切要重新开始了。要重新开始,人们将各有偏爱。

        现在他开始摘掉领带。没错,是领带。世界上只有一种摘领带的方法。把脖子伸到一边,拉扯领带的一端又不弄散打好的结。告密者像其他人一样摘掉了领带。

        告密者有一条领带。三个月前他还系着这条领带。一个小时之前,领带还在,香烟还在。下午约五点钟的时候他还喝开胃酒。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别的。泰蕾兹注视着这个告密者。罕见的是,今晚这些差别却如此明显,她感到一阵眩晕。这个人当时走进了柳林街,他上了楼梯,敲开某一扇门,然后说他得到了那个人的体貌特征:高个,棕发,二十六岁,地址,时间。人们交给他一个信封。他说谢谢先生,然后他去了首府咖啡馆喝一杯开胃酒。

        泰蕾兹说:“跟你说了,快点脱。”

        告密者抬起头。迟疑了片刻,用一种显得幼稚的细小声音说道:

        “我已经尽可能地快了,请相信我……但是为什么……”

        他欲言又止。他走进柳林街的时候可是从不拖沓,从不。他的衣领里面很脏。他在那里从来没有犹豫过,从来没有。或许他在那里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他的白领衬衫很脏。一个告密者。两个男孩扒掉了他的内裤,他踉跄了一下,像一个厚重包裹一样在房间的角落跌倒,发出一声闷响。

        自从他们在对待德国俘虏的问题上发生争执以后,罗歇几乎不再和她讲话。还有其他人。不只是罗歇一个人。

        远处传来最后一批楼顶射手的枪声。结束了。战争离开了巴黎。在大门口、街道上、客满的旅店房间里,人们欢呼雀跃。到处都有像她一样的女孩子,和诺曼底登陆的士兵们走在一起。对天南地北的很多人来说,无所事事的悲伤终于结束了。但是对她,这还不算结束。无论是战后的欢乐还是淡淡的忧伤都不属于她。对她来说,她的任务就是待在这里,和告密者以及蒙吕克的两个人独处一室,和他们一起关在这个封闭的房间。

        现在他赤身裸体。她平生第一次并非因为爱情面对着一个赤裸的男人。他靠着椅子站立,眼皮低垂。他在等待。他们会同意这个做法的,先是这两个人,这两个同伴,然后剩下的人也会同意,肯定会,他们已经等了很久,可还没有任何收获,他们会一直等下去。他们已经不知道行事自由为何物,因为他们一直在等待。

        现在他的衣物都放到了椅子上。他在发抖,不住地打战。他害怕,害怕我们,害怕我们这些害怕过的人。对那些经历过恐惧的人,他感到恐惧。

        现在他赤身裸体。

        “还有眼镜!”阿尔贝说。

        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到那堆衣服上。在桌沿一侧看得到他那衰老干瘪的睾丸。他在防风灯的灯光下显得肥胖红润。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气味,没洗干净的肉体的气味。两个小伙子在等待。

        “一个战俘值三百法郎,对吗?”

        告密者发出了第一声呻吟。

        “那么,一个犹太人值多少钱?”

        “我说过的,你们搞错了……”

        “我们想要知道的是,”泰蕾兹说,“首先你得告诉我们首府咖啡馆的阿尔贝在哪儿,然后你和他干了什么,又和他见了谁。”

        告密者假装在哭,没有眼泪。

        “我和你们说过的,我对他的了解就这些。”

        房间的门开了。其他所有人都默默地走了进来。女人站在前面,男人在后面。看起来这个场面让泰蕾兹有些尴尬。她被别人当场抓住,正在打量一个裸体的老男人。但是她不能命令他们出去,没有任何理由,更何况那些人反倒愿意取代她的位置。她站在防风灯的后面。人们看到她乌黑的短发,只露出一半的白皙的前额。她重新坐下。

        “来吧,”泰蕾兹说,“应该让他先告诉我们怎样找到那个首府的阿尔贝。”

        她的声音不那么确定,微微有些发颤。

        不知从四只胳膊中的哪一只落下了第一拳。发出怪异的回响。第二下。告密者试图躲闪。他大声喊叫:“啊!啊!你们把我弄疼了。”后面有人笑着说:“看清楚了,这可不是无意的……”

        在防风灯的灯光下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着他。两个小伙子打得非常凶猛。他们捶打他的胸口。一拳又一拳,缓慢而有力。在他们捶打的时候后面的人一直保持沉默。两个男孩停下拳头,重新望着泰蕾兹。

        “现在你明白了吧?……这只是一个开始。”吕西安说。

        他搓揉着胸口,轻轻地呻吟着。

        “接下来,你得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样进入盖世太保的。”

        她的话简短而有力。现在,刑讯开始了,正在稳步进行,小伙子们下手很重。事情是严肃的、确确实实的:我们正在拷打一个男人。对此可以不认同,但是不可以嘲笑,不可以怀疑,也不可以为此感到难堪。

        “怎么样?”

        “嗯……像所有人一样。”告密者说。

        在他身后一直神情紧张的那群人松弛下来:“啊……”

        他唉声叹气:“唉……你们不知道……”他沉默了。他用双手的掌心搓揉着胸口。他说:“就像所有人一样。”

        他说:“就像所有人一样。”他以为他们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并没有说他没进过盖世太保。他的背后,房间深处的人群在交头接耳:“他进去了。他说他进去了。”进入盖世太保。柳林街。他的胸口上逐渐显现出大块大块紫红色的瘀痕。

        “你说就像所有人一样?所有人都进去了,进盖世太保?”

        背后传来:“混蛋,混蛋,混蛋。”不绝于耳。他害怕了。他重新站起来,试图看看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那里有很多人,他无法聚焦到任何人身上。他兴许也以为自己在电影院里。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镇静。

        “进去时需要出示身份证,然后把它存放在楼下,等下楼离开的时候再把证件取走……”

        背后的耳语声再次响起:“混蛋,流氓,贱货。”

        “我到那里是去做黑市交易,我觉得我做得不赖,我一直是一名爱国人士,跟你们一样。我卖给他们一些破烂货。可现在……或许我做错了,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哭腔,像是幼稚的童声。鲜血开始流淌。他胸口的皮肤已经爆裂开。他好像没太在意。他很害怕。

        就在他提到黑市交易的时候,房间深处响起了新一轮喧哗:“流氓,猪头,混蛋。”罗歇走了进来。他加入了后面的人群。泰蕾兹听出了他的声音。他也在骂:“流氓。”

        “继续。”泰蕾兹说。

        他们捶打的时候并非毫无章法。也许他们确实不懂得怎样审问,但是他们很清楚如何挥舞拳头。他们打得很聪明。当感觉到这个人能说出些什么时,他们便放慢节奏。而一旦发觉他恢复了点力气,便开始新一轮的拷打。

        “你进入盖世太保时出示的那张身份证,它是什么颜色?”

        两个小伙子笑了。后面的人群也笑了。甚至连那些不清楚证件颜色的人都觉得这是个很巧妙的问题。他们出手很重。他的一只眼睛被打破了,鲜血顺着脸往下滴。他哭了。带血的鼻涕从鼻子里流出。他不停地呻吟着:“啊,啊,唔,唔。”他不再回答了。他胸口的皮肤一直开裂到肋骨附近。他不停地用手搓揉着,抹得身上血迹斑斑。他那双深度近视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呆滞的目光,他盯着防风灯,却又视线模糊。一切都来得太快。事已至此:他是死是活,都不再取决于泰蕾兹。这根本不重要了。他变成了一个和其他人毫无共同之处的人。每一分钟,这种差别都在扩大,都在落实。

        “我们在问你身份证的颜色。”

        阿尔贝凑近他的鼻子。一个声音在说:“差不多够了吧……”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阴影里传出。

        两个小伙子停了下来。他们转身寻找那个女人。泰蕾兹也转过身。

        “够了?”吕西安说。

        “对这样一个告密者?”阿尔贝问。

        “这并不是一个理由。”那个女人说,她的声音不大坚定。

        新一轮的拷打又开始了。

        “再说最后一次,”泰蕾兹说,“我们问你,你在柳林街出示的身份证是什么颜色的。”

        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又来了……我要走了。”又是一个女人。

        “我也是……”

        另一个女人。泰蕾兹转过身说:“如果有人感到不耐烦,没必要非得留在这里。”

        大家听到女人们在含糊地抗议着,但是她们没走。

        “够了!”

        这回是个站在后面的男人。

        女人们不再嘀咕了。屋子里的人一直都只能看到泰蕾兹雪白的前额,有时候,当她俯下身时,能看到她的眼睛。

        现在情况有所变化。同志们的阵营分裂了。某些具有决定意义的事情正在发生。新问题出现了。支持某些人,就要反对另一些人。支持拷打的人跟得更紧了。反对者却变成了局外人。来不及认真区分:女人们和告密者站在一边,而告密者又向所有反对者靠拢。敌人和局外人的数目在增加,而拷打的欲望也更加膨胀。

        “快说,什么颜色!”

        两个小伙子又挥起拳头来。他们在旧的伤口上捶打。告密者尖叫着。当他们连续猛打时,他的呻吟哽塞了,变成了一种污秽的、好似胃液翻腾的汩汩声。听着这种噪声,他们只想打得更狠,以便用拳头把它熄灭。他试着躲开雨点般的拳头,但是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只好忍受所有的痛苦。

        “嗯……和所有的身份证一样……”

        “继续。”

        他们打得越来越凶。没关系。他们永不知疲倦。他们打得越来越顺手,也越来越镇静。他们越打,他流的血越多,继续打下去的理由也就越明显,越真实,越正当。在乱拳的暴雨中升起了一些幻象。泰蕾兹成了个透明的人,她为这些幻象而迷醉。一个人顺着墙倒下了。另一个也倒下了。还有一个。无数个人倒下去了。五百法郎可以让他给自己买很多小玩意儿。他甚至不一定是反共分子、附敌分子,他甚至不一定排斥犹太人。不,他仅仅是在毫不知情、毫无痛苦的情况下“告了密”,他或许仅仅是为了替自己支付一些个人的小奢侈,为了补贴月底的开销,没有什么真正的必要。他只是撒谎成性。他应该知道,知道那些他不愿意说出来的事,而且只知道这些。如果他承认了,如果他不再替自己辩白了,那么他与其他人的差别就不会那么彻底了。但是他还在拼命地坚持。

        “继续。”

        他们继续打,就像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但是人类身上的这种严刑拷打的潜能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们竟可以适应它,并且把它当成一项工作、一种义务。

        “我恳求你们!我恳求你们!我不是一个坏蛋!”告密者叫喊道。

        他怕死。怕得还不够。他一直不说实话。他想活下来。即使是跳蚤都要死咬住生命不放。泰蕾兹站了起来。她很焦虑,她害怕永远没有尽头。我们能把他怎样呢?我们还能想出什么新花样?这个顺着墙倒下的男人仍旧什么都没说,多么不同寻常的沉默,在他顺墙而下的那一刻,他的生命缩减成令人束手无策的沉默。这种沉默,这个告密者,在这里,贴墙倒下,应该让他说话。我的天,永远不会有尽头。有那么多人在看笑话,女人们刚刚离开,起义的时候那些躲起来的贪生怕死之徒现在说起了风凉话:“你们的起义、你们的除奸行动让我们觉得好笑。”继续打。如果我们在此刻不能成为正义的化身,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不会有正义。一出喜剧。几个法官。铺着护墙板的大厅。没有正义。他们在一节节囚车车厢里高唱着《国际歌》,穿过大街小巷,资产者们在他们的窗户后面注视着这一切,他们说:“都是些恐怖分子。”应该继续打。碾碎他。让谎言灰飞烟灭。这个卑鄙无耻的沉默。光线淹没了他。要从这个坏蛋的喉咙里掏出真相。真相,正义。做什么用呢?把他杀了吗?这有什么用?这不是为了他。这与他无关。只是为了了解真相。打他的头,直到他从体内喷射出真相,喷射出他的廉耻、他的恐惧,喷射出那个昨天还让他如此强大、不可一世、不可触碰的秘密。

        每一拳都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他们正在拷打所有的坏蛋,所有离开的女人,和所有躲在百叶窗后面对此感到不耐烦的人。告密者叫喊着“唔,唔”,并发出连绵不绝的呻吟。在这个男人背后,阴影笼罩的地方,只要乱拳落下,人们便沉默不语。只有当他们听到这个男人的抗议时,才会发出阵阵辱骂,这些人都咬紧牙关,攥紧拳头。他们口中只有辱骂,没有完整的句子。当告密者的声音证明他还在坚持的时候,房间里就会响起同样的辱骂。因为告密者的能量中还残存着这个用来撒谎的声音。他还在撒谎,那他就还有力气。他还没有到连撒谎的力气都使不出的地步。泰蕾兹看着落下的拳头,她听到击打在胸腔上的锣音,她第一次感到人体中还有无法捅破的厚度。重重叠叠的真相是那样深厚,难以企及。她记起她曾在对一对夫妇无休止的审讯中隐约地发现了这一点,但那时的感受尚未如此强烈。现在这工作让人感到筋疲力尽。这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工作需要深耕细挖。一下又一下。应该坚持,再坚持。不久真相将破土而出,像一颗微小坚硬的种子破土而出。这工作在这块孤独的胸膛上耽搁了太久。他们现在打到了胃部。告密者嚎叫着,用两只手托住他的胃,蜷缩成一团。阿尔贝打得越来越起劲,一拳击中了他的命根。他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下体高声尖叫着。他的面部鲜血淋漓。这已经不是一个像其他人一样的男人了。他是个告密者。他不再费心去想人们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来审问他。即使是那些给他付钱的人也不是他的朋友。但是现在我们已经不再能将他和任何活物相提并论了。即使是死,他也不像一个死人。他会让大厅堵塞。或许这是在浪费时间。该做个了断了。没有必要把他杀死,也没有必要让他活着。他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他完全没用了。正是因为没有必要杀死他我们才可以继续拷打他。

        “够了。”

        泰蕾兹站起身来走向告密者,她的声音在乱拳沉闷的锣音之后显得有些纤弱。该做个了断了。躲在深处的男人们听凭她处置这个告密者。他们信任她,没有给她任何建议。“坏蛋,流氓。”辱骂之声仿佛兄弟间亲密的絮语使她浑身充满热量。房间深处一片寂静。两个同志专注地望着泰蕾兹。人们在等待。

        “最后一次,”泰蕾兹说,“我们想知道你证件的颜色,这是最后一次。”

        告密者望着她。她离他非常近。他并不高。她的个子和他差不多。她消瘦、年轻。她说:“最后一次。”他立刻不再呻吟。

        “你们想让我说什么?”

        她是个小个子女人。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很平静,她感到一股平静的愠怒命令她镇定地呐喊出那些像基本元素一样有强大必然性的字字句句。她就是正义,而正义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消失了一百五十年了。

        “我们想让你说出能让你进入盖世太保的那张身份证的颜色。”

        他又开始抽泣起来。从他的体内升起一股奇怪的味道,令人作呕又有点发甜,是没洗干净的油腻皮肤混杂着血液的味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跟你们说我是无辜的……”

        谩骂又开始了:“流氓,贱货,混蛋。”泰蕾兹又坐了下来。有片刻停顿,但谩骂声没有停止。泰蕾兹沉默着。房间深处第一次有人说到:“把他干掉就行了,做个了结吧。”

        告密者抬起头。房间里一片沉默。告密者害怕了。他也不说话了。他张着嘴巴,看着众人,然后从喉咙里吐出一声细长的孩童般的呻吟。

        “如果我起码知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告密者希望用一种纯粹哀求的口吻说话,可声音里却还是透着几分狡黠。

        两个男孩满头大汗。他们用血迹斑斑的拳头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他们看着泰蕾兹。

        “还不够。”泰蕾兹说道。

        两个男孩转向告密者,伸出拳头。泰蕾兹站起来,她叫道:

        “不要再停下来。他会说的。”

        拳如雪崩。结束了。房间深处再次变得寂静。泰蕾兹叫喊道:“你的证件也许是红色的?”

        鲜血不住地流淌。他用尽全身力气嚎叫着。

        “是红的吗?说出来,是红色的吗?”

        他睁开了一只眼睛。他不再嚎叫。他很快就会知道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红色的?”

        两个男孩把他从墙角里拉出来,他不住地想躲到那里去。他们把他拉了出来,又把他像皮球一样扔回去。

        “红色的?”

        他没有回答。好像他正在努力思索答案。

        “加油伙计们,再用点儿力,红的,快点,是红的吗?”

        他们一拳打到鼻子上,血柱喷涌而出。告密者高叫着:“不……”

        男孩们笑了。泰蕾兹也笑了。

        “黄色的?和我们的一样,黄色的吗?”

        现在他试图躲避到墙角里。每一次两个男孩都把他拖出来,他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黄色的吗?”

        泰蕾兹站直了。

        “不……不是……黄色的……”

        人们继续拷打。他呼吸困难。他又开始嚎叫。他的嚎叫声因为阵阵猛烈的拳击而变得时断时续。现在审问的节奏和拳头的节奏变得一致了,令人眩晕,但节奏一致。他不再说话了。看起来他不再想任何事了。他充血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盏防风灯。

        “如果它不是黄色的,那是……什么颜色?”

        他总是沉默不语。但是他听到了,他看着泰蕾兹。他停止嚎叫。他的两只手扶住腹部,他把身体折叠起来。他不再逃避了。

        “快点,”泰蕾兹说,“什么颜色的?快说……”

        他又开始叫喊。他的叫声更低、更沉闷了。就快要结束了,但人们不知道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或许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但是无论如何,已经接近尾声。

        “它是,它是,快点……”

        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子。

        他们把他像一只皮球那样抛来抛去,用拳头打他,用脚踢他。他们大汗淋漓。

        “够了。”

        泰蕾兹走到告密者面前,蜷缩着身体。告密者看到她。他后退了几步。又是一片寂静。他甚至不再感到痛苦。仅仅是极度的恐惧。

        “如果你说出来,我们就饶了你,如果你不说,我们就把你干掉,马上。继续打。”

        告密者或许已经不再清楚我们到底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但是他就要说出来了。我们有这样的预感。需要提醒他这是关于什么的。他努力抬起头,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挣扎着呼吸。他就要说出来了。这是肯定的。就要成功了。不。是这些拳头妨碍了他说话。但是如果这些拳头停下来,他就永远都不会说了。所有人在这即将分娩的时刻都屏息静气,不只是泰蕾兹一个人。现在,无论如何要结束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泰蕾兹尖叫道。

        “我来告诉你,让我来告诉你你证件的颜色。”

        她要帮助他。是的,她有预感,需要她来帮助他,他自己一个人做不到。她重复道:“我来告诉你它的颜色。”

        告密者开始嚎叫。他的呜咽声像汽笛般持续地飘浮。他们不再给他时间说话。呜咽声破碎了:“绿色的……”告密者嚎叫着说。

        寂静。小伙子们停了下来。告密者注视着防风灯。他不再呻吟了,好像完全迷失了。他倒在地上,他还可以说话。他或许在想应该怎样说话。他的背后是一片寂静。泰蕾兹坐下了。结束了。

        “是的,”泰蕾兹说,“它是绿色的。”

        她仿佛在确认某一件已经知道了几个世纪的事情。结束了。

        D来到泰蕾兹身边。他递给她一支烟。她吸了一口。告密者一直躲在角落里,僵硬呆滞。

        “穿上衣服吧。”泰蕾兹说。

        但是他什么都没做。两个小伙子也吸了一支烟。D把一支烟递给告密者。他没有看见。

        “德国秘密警察局特工人员的证件是绿色的。”泰蕾兹说。

        房间深处的同志们开始挪动。一些人离开了。

        “还有首府的阿尔贝。”深处有人在说。

        泰蕾兹看了看D。是啊,还有首府咖啡馆的阿尔贝。

        “再说吧,明天再说。”D说。

        他好像对此不再关心了。他抓住泰蕾兹的手,扶她站起来。他们走出房间。阿尔贝和吕西安负责给告密者穿衣服。

        酒吧里充斥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明亮光芒。是电灯。所有的女人都在那里,一共有五个女人和两个与她们一同离开的男人。

        “他供认了。”泰蕾兹对他们说。

        没有人回应。泰蕾兹理解。他们无所谓他是否供认。泰蕾兹坐了下来,她看着他们。很奇怪。他们已经在那儿半个小时了。刚才在这间酒吧里,他们在做什么?在等什么?他们出来是为了躲避到灯光下。

        “他供认了。”泰蕾兹重复道。

        五个女人没有一个看她。一个女人站起身来,还是没有看她:“你想让我们有什么反应?”她心不在焉地说,“那么恶心。”

        站在泰蕾兹身边的D走向那个女人:“你让她清静会儿可以吗?”

        罗歇和D拥抱了泰蕾兹。女人们不说话了。她们离开了。那两个和她们一起的男人也吹着口哨离开了。

        “你去睡觉吧。”D说。

        “好。”

        泰蕾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她感到D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酒很苦。她放下了杯子。

        “让他走吧,”泰蕾兹说,“他还可以走路。”

        罗歇拿不准是否应该让他离开。

        “让他从眼前消失。”泰蕾兹说。

        “这样一个猎物,他们可不会愿意放了他。”罗歇说。

        “我会向他们解释。”D说。

        泰蕾兹哭了起来。

        

保安队员泰尔



        早上,D说:“该把泰尔带到博班那里去。”

        泰蕾兹没有问为什么。D负责很多事情:逮捕、战俘、同志们的粮食供给、场所的分配、车辆和汽油的征调、审讯。黎塞留中心人满为患。会计室里有十一个保安队员,包括泰尔。大厅里有三十名附敌分子。楼下是一帮法国纳粹党人、一个德国人、一个柳林街的警察、一个负责家务的女佣和她的作家女主人、一个俄罗斯上校、几个记者、一个诗人、一个女诉讼代理等等。可能是为了清理一下人满为患的会计室,D才想把泰尔转移到绍塞昂丹街,那里是“埃尔南德斯—博班”小组的所在地。

        于是泰蕾兹开车带着D和泰尔来到绍塞昂丹街上的博班小组驻地。现在是下午三点。刚到楼门口,他们就像往常一样听到西班牙人的吵嚷。院子里堆满了自行车和一些征调来的、或者从德国人那里缴获的汽车。今天,这里又新添了一辆灰色的小卡车。

        埃尔南德斯—博班小组驻扎在一栋大楼的底层,这栋楼对着两个院子,第一个院子通过大楼的走廊与街道相连,另一个非常小,与周围的院子由一条铁栅栏隔开。这一大一小两个院子通过一条贯通底层的走廊相接。一进第一个院子,便能听到西班牙人在空寂宽敞的底层大声喧哗。

        博班站在走廊的入口。他是一个高大的家伙,长着粗壮的腿,结实的胳膊,小巧的脑袋,巨人的肩膀。他有一张英俊的脸和一双孩童般的温柔的蓝眼睛。D走到博班身边朝他打招呼。博班神色诡异。他没有和D问好。他一会儿看看入口,一会儿又望向走廊的另一端。现在走廊尽头出了点儿事。

        西班牙人喊得越来越起劲。博班看起来很不自在。

        D、泰尔和泰蕾兹在走廊的入口停下,站到博班身边。发生了某件不同寻常的事。走廊尽头洒满阳光的小院里有一群男人,大概十五个,他们一边指手画脚,一边用西班牙语高声交谈。D、泰尔和泰蕾兹不再往里走了,他们等在原地观察着,博班也一样。这群男人忽地散开了,三三两两地凑着,这样就能看到他们刚才聚成一团围着什么东西。那个物体出现了。白色的。白色的,平放在地上。人们沿着走廊站在它的两侧。他们中有两个人抢上前,把那个白色物体从地上稍稍托起,抬走了。

        D、泰蕾兹和泰尔撂下博班,朝着走廊尽头走了几步。尸体从他们面前经过。走廊里非常安静,西班牙人都默不作声。两只麂皮鞋露在床单外面,鞋子几乎是崭新的,一双蓝袜子上整齐地系着两根鞋带。这个物体软软的,随着搬运者一起一伏的脚步颠簸,好像面糊一样。因为两只手放在肚子上,所以腹部比脚部更加凸起。床单下拱起一颗头颅的轮廓和隆起的鼻尖。

        D朝着那群聚集在走廊尽头的西班牙人走去。泰蕾兹和泰尔紧随其后。D抓住一个西班牙人的胳膊,问那死人是谁。

        “一个混蛋。”

        他跑去和院子里的那群西班牙人汇合了。

        D、泰蕾兹和泰尔快速朝通向大院子的走廊入口走去,跟在所有西班牙人后面。搬运者把尸体放在楼梯的台阶上。刚才停在院子里的那辆灰色小卡车正在倒车。两扇车门敞开着,两个男人将尸体塞了进去。两只穿着麂皮鞋的脚伸在外面,还能看到海蓝色长裤的裤脚。两个男人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小卡车立即启动,驶过走廊,消失在大街上。

        西班牙人立刻又哄吵起来。他们涌进走廊返回房间。D、泰尔和泰蕾兹跟着这群西班牙人。博班加入了他们。D又问了一次那人是谁。还是相同的回答:“一个混蛋。”

        西班牙人的房间非常大,墙上贴着防护板。这几乎是间空屋子。没有一把椅子。没有一幅画。只有一些武器堆放在房间的四个角落,由一个男人看守。屋里有一座精美的白色大理石壁炉,上方架了一面两米高的镜子。壁炉上一件物品都没有。西班牙人睡觉、吃饭都在这间屋子里。除了这些武器,他们的东西就都装在兜里了。房间就这样光秃秃的,挤满了两个多星期没换衣服的男人,他们轻盈灵活,战斗把他们磨炼得十分精干。

        D在寻找博班。泰蕾兹和泰尔跟着他走进了西班牙人的隔壁,这间既是戈捷的办公室,同时也是法国人的房间。除了戈捷的办公桌椅,里面同样没有任何家具。博班正站在那里和戈捷争执。二十多个贴着墙根坐着的男人听着他们说话。这帮人时不时嚷嚷起来,喊声淹没了博班和戈捷的声音。他们大喊大叫是因为没有酒,并且只能吃金枪鱼三明治。发起起义的第一天,D和博班在某个德军指挥所发现了一千个金枪鱼罐头。从此黎塞留中心的八十个人和昂丹中心的六十个人就只吃金枪鱼了。十七天了,这些男人受够了金枪鱼。博班痛骂戈捷。戈捷说他带回来了一大轮格鲁耶尔干酪,是在勒瓦卢瓦一辆废弃的德国卡车里发现的。他说这轮干酪昨天还在卡车里。而卡车昨天还在院子里。可是现在,只剩卡车了。干酪不翼而飞。男人们又开始喧哗起来。他们认为戈捷在指责他们偷了干酪。博班满脸厌恶地走开了。D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拦住他,问那人是谁。

        “一个盖世太保。来自首战中心。埃尔南德斯小组把他击毙的。”

        “在哪儿?怎么干的?”

        “他们朝他的后脑勺开了三枪。就在这儿,院子里。”

        博班走开了。D和泰蕾兹走向院子。在离大门一米远的地方有一块微微凹陷的石头,石头上的血凝固了,在阳光下红得发亮。石头旁边长着一棵树。正对院子的窗户大多都紧闭着,窗前看不到一个人影。院子里空无一人。

        “石头上为什么会有血迹?”泰蕾兹问道。

        D没有回答。D和泰蕾兹站在门口凝望着那摊血迹。这是他们处决的第一个人。这是第一次。

        博班经过。不等D开口他便说道:

        “他那时哭了。”

        他又走了。他大概是去找偷干酪的人了。这回戈捷来了。他也在寻找什么。他在找博班。

        “你当时在场吗?”D问道。

        “不在。博班在哪儿?”

        没人知道。皮埃罗来了,管D要了一支烟。D给了他一支烟,自己也拿了一支,点燃。皮埃罗是个年轻人,大概十八岁。

        “你在看这个吗?”皮埃罗问。

        “你当时在场吗?”D问。

        “还说呢!”皮埃罗说,“如果我当时在的话……那人哭哭啼啼地说自己真不是人,他说如果人们能饶了他,他甘愿做牛做马,他还说知道自己错了……完全知道。”

        皮埃罗还说西班牙人彼此之间争执不休。他们不停地吵吵到底该由谁来开枪。最后是埃尔南德斯和另外两个人一起用一把八毫米口径的手枪击中了他的后脑勺。

        皮埃罗又走了。D和泰蕾兹回到了西班牙人的房间。一群人在屋子中央激烈地争论着。有些人对这种辩论毫无兴趣,他们沿着墙根蹲在地上,拆卸并擦拭着自己的步枪。

        泰尔背靠着壁炉。没错,是泰尔。保安队员泰尔。泰尔面色苍白,但又不是刚才博班脸上的那种苍白,两者有差别。泰尔的鼻子被手指掐过,开始发青,他的嘴唇像粉笔一样白,眼睛里灰蒙蒙的。是啊,我们把泰尔忘了。大概有十或十五分钟,我们把他遗忘了。泰尔眼睁睁地看着担架经过,并且透过朝向内院的大门看到了石头上的血迹。没有人会想到泰尔看见了这些。西班牙人当然不会,甚至连泰蕾兹和D都没有想到。

        现在人们终于发现了泰尔,他背靠着壁炉,形单影只。D走了过来。泰尔一看到D走过来(他应该从一开始就盼着D走过来),脸就绷得紧紧的,毫不夸张地说是面部扭曲地朝向D,但是他并没有离开壁炉。D凑到泰尔跟前,泰尔想同他讲话,他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想给家人写两句话。”泰尔说。

        D和泰蕾兹面面相觑。他们刚才忽视了泰尔。而现在他们知道泰尔已经目睹了担架经过,并且从大门口望见了血迹。D盯着泰尔,不住地盯着他看。然后D给了泰尔一个微笑。

        “不,”D说,“我们把你带到这儿不是为了处决你。”

        泰尔抬起眼睛看着D。泰尔的这个眼神,这个把眼睛望向D的动作,是鼓足勇气做出的,他努力抬起眼皮去看D……

        “啊!”泰尔说,“因为我很想知道。”

        “不,”D说,“放心吧……”

        泰尔的眼皮和头沉沉地耷拉下来。泰尔不再说话了。他一动不动,总是用手肘撑着,背靠壁炉,身体微微倾斜。D也背靠着壁炉,站在泰尔身边。D总是盯着泰尔看。泰蕾兹也是。一批又一批的人从他们身旁经过。泰尔一直低着头。大家此时还在为干酪的事互相争执。戈捷对博班紧追不舍。博班烦透了戈捷。他挨个跑到西班牙人面前问谁看到了那轮干酪。一轮干酪?根本没有人看到。戈捷紧跟着博班,仿佛抓住什么把柄似的在他背后冷笑。人群中不时迸发出一阵狂笑,而起因总是那轮干酪。

        男人们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十分细致地擦拭着他们的步枪。一些人在吃饭,法国人吃金枪鱼三明治,西班牙人吃金枪鱼三明治配西红柿。西班牙人的兜里总是装着些西红柿,他们从早到晚嘴里都在嚼。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并且怎样找到这些西红柿的。

        D拿起一包烟。他把一支烟递到泰尔面前。泰尔的手迅速动了一下。他接过那支烟。“谢谢。”泰尔说。D又递给泰蕾兹一支。他自己也拿了一支,然后把火举到泰尔面前。看到火光泰尔又抬起眼睛望着D。D笑了。泰尔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而后又低下头背靠着壁炉。他拼命抽着那支烟,深深地吸起来。

        博班召集了所有人,跟他们讲起干酪神秘失踪的事情。博班解释说,没有理由啊,一轮三十公斤重的干酪不会自己跑掉。人们边听边笑,又开始议论纷纷。还是没有人看到过干酪,根本没有。博班满头大汗,他又嚷又叫,不厌其烦。他宣布了当晚分组住宿的安排。话音刚落,一个西班牙人走上来对他说了些什么。博班立刻想起了什么,他问下面的人谁拿走了轻机枪,这支枪昨天还在他的办公桌上,还有两支冲锋枪今天早上也不见了,一支属于组织,另一支属于小FAI党员,就是刚才走上来和他说话的人。小FAI表示赞同,十分气愤的样子。人们既没看到冲锋枪,也没有看到轻机枪。小FAI从一个小组走到另一个小组,总是抛出同样的问题:“你看到冲锋枪了吗?”边说边摊开两只空空的手掌,没有人看到。

        泰尔仍旧在吸烟。D和泰蕾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他。

        泰尔二十三岁,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没有穿外衣,人们可以看到他前臂的肌肉,修长而细嫩。他的腰很纤细,优雅地收在一根皮带里。他面色不再苍白。但是他依然用力地吸着烟,他在吮吸那支烟。他已经九天没有刮胡子了。他的蓝衬衫是丝质的,鞋子是麂皮的,皮带是用米灰色的美洲野猪皮做的。若不是这样的丝质衬衫、麂皮鞋和皮带,人们很可能把他当成中心的一员。但是泰尔拥有一段肮脏的过去。没有办法,他摆脱不了。这个骇人听闻的过去长在泰尔年轻的生命里,他大概会因此而死去。

        D和泰蕾兹看着他。他在吸烟,双目低垂。他夹着香烟的手颤抖着,另一只手扶着壁炉。泰尔时而抬起眼睛,他看见了D,露出抱赧的微笑。

        房间里的所有角落,男人们都在擦拭着他们的步枪,议论着不翼而飞的冲锋枪、干酪,还有那个盖世太保。

        D继续专注地观察保安队员泰尔。二十三岁。他已经失去了他的人生。他成为了拉封的朋友,拉封因为他的装甲车、装甲墙和装甲办公桌而使泰尔着迷不已。泰尔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他的脑子里从来没有任何思想,只有欲望,他的身体是为寻欢作乐、打架斗殴而生的。一周前D和罗歇审问了泰尔。泰蕾兹目睹了审讯经过。那些目睹了泰尔审讯经过的人现在就好像老朋友一样了解他。

        泰尔曾经是博尼—拉封帮的朋友。

        “为什么你要参加保安队?”我们这样问过泰尔。

        “因为要想得到一把枪,没有别的途径……”

        “为什么要一把枪?”

        “有枪很帅。”

        人们纠缠了他一个小时,为了问出他拿他的枪做了些什么,用它杀死了多少抵抗分子。

        “我是我们帮里末流中的末流,我可没资格杀抵抗分子。”

        他说他有一次和电影艺人们到索洛涅森林去打猎。他曾经一度是拉封的秘书。他并没有说如果他可以杀抵抗分子他也不会那样去做。

        泰尔混进了巴黎十五区法国内地军的一个小组,可是却被发现了,内地军把他推给了黎塞留小组,因为他们自己那里已经没地方看押他了。我们还问他:

        “你到法国内地军里来做什么?”

        “我想战斗……”

        “用什么武器?”

        “用我自己的枪。”

        “你觉得这是唯一的躲藏办法,是吗?”

        “不,我只是为了战斗,我对德国人并无恶念,不,我只想战斗。”

        人们找到泰尔的时候从他的兜里发现了一个法国内地军袖章。人们问他拿这件袖章干了什么。他笑着说这件袖章是他捡到的:“不,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像我这么个家伙,怎么能佩戴袖章呢……”

        博班经过,他还在苦苦寻觅着轻机枪和干酪。

        “你什么时候能腾出点儿时间?”D问。

        “来吧。”博班说。

        他们走远了,边走边讨论着。只剩下泰蕾兹和泰尔站在壁炉旁边。她觉得博班和D应该是在谈论泰尔的事,而泰尔却丝毫没有觉察。实际上,泰尔已经开始走神了。他的目光追随着那群正在擦拭武器的西班牙人,虽然偶尔也看看D和博班,但是他尤其关注那些西班牙人。因为这就是泰尔。为了开小轿车,为了在兜里装把手枪,他不在乎丢掉性命。他与拉封和博尼纵情狂欢。当拉封在犹太区搜查的时候,他驾驶着拉封的装甲车在街上狂飙。一天,在打猎的途中,他在树丛后面开了枪,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打死了人。可是大家全都知道。泰尔立刻供认不讳。

        对于泰尔来说,世上的事情都很简单。泰尔心想:“我有一把抢,我是拉封帮的人,我在树丛里开了枪,我将要被处决。”做恶事的人应该被处决。辩解毫无用处,泰尔这样想。他屈从于正义和社会的金科玉律。他相信法官们的洞见,相信司法,相信恶有恶报。而在这一切到来之前,看着别人拆卸武器,听着咔嗒咔嗒的声响,也很好玩。泰尔活得就像一株植物,一个孩童。

        泰蕾兹和D对泰尔有某种偏爱。这是难免的。人们难免对一些人偏爱有加,对另一些人却感到厌恶。在黎塞留中心有一个来自上流社会的人,他犯的罪过比泰尔轻得多,他知道自己会平安无事的。可是泰尔不,他确信自己会被枪毙。这个上流社会的男人要求人们把他和他的“圈内人”安置在一起,因为他“有权受到尊重”。于是D便把他安置在大厅的公共隔离间里,让他和一位摔跤冠军及一名贴身女佣待在一起。

        一年之内,泰尔在一家德国采购署赚了六百万。

        “这活儿让你进账多少?”

        “一九四三年六百万,今年两百万。”

        泰尔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泰尔的确没有任何诡计,也没有丝毫傲气。他最想要的是香烟。还想要一个女人。在他被捕一周接受审讯的时候,泰尔一再盯着泰蕾兹看。泰尔有一副浪子的容貌,他一定非常渴望女人。他的情妇在楼下大厅,但是不可能让她上来,这是明令禁止的。会计室里已经有十一个人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样,香烟也不行,禁止给囚犯香烟。

        D回到泰尔和泰蕾兹身边。

        “我们走吧。”

        泰尔走在前面。D凑到泰蕾兹耳边,小声说:“博班这里没地方了。得给寻南街中心打电话。”

        出门的时候,D向埃尔南德斯做了一个友好的挥别,泰蕾兹也是。埃尔南德斯体型庞大,是一名共产党员,正是他和组里的另外两个人一起处决了那个警察。他们这个小组有十七个人,在战斗方面,所有的法国人都把他们尊为前辈。在D和泰蕾兹看来,由埃尔南德斯负责处决那名警察无疑坚定了他们对埃尔南德斯的信任。这项任务交给他的小组来完成是顺理成章的。死了的警察是法国人,但是那些法国人没有什么异议,他们或许不那么确定必须处决这名警察,可埃尔南德斯,他对此很确定。埃尔南德斯正在吃西红柿,他露出大男孩般的笑容。理发师是他的职业,而西班牙共和党人的身份才是他的立命之本。要是能推动西班牙革命的爆发,他会抱着同样的坚定,同样果断地将一颗子弹射入自己的脑壳。当西班牙人不战斗的时候,他们便擦拭缴获的枪支。他们很熟悉那些寻枪的角落,经常整夜待在外面,睡眠极少,他们无休止地议论着未来在西班牙领土上的战斗。他们一致认为出发的日子就要来临。“该轮到佛朗哥了,”埃尔南德斯经常这样说。他们难以入眠,巴黎的解放让西班牙人浮想联翩。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的是回收武器和重组军队。社会党人在重组军队问题上提出了让共产党人和FAI党人难以接受的条件。FAI党想在西班牙边境以自己的方式集结队伍。而社会党人则希望在巴黎组织一支远征军。整整一天,大家都在讨论向西班牙进发。所有的人都放弃了他们的职业整装待发。

        遇到埃尔南德斯以后,泰蕾兹认为,如果要在今后的日子处决泰尔,最好能由他、埃尔南德斯来执行。她本人更希望由埃尔南德斯来执行。她冲他笑了。只有埃尔南德斯拿捏得准到底出于多么严重的原因才必须杀死他。她不知道D和博班在保安队员泰尔的问题上说了哪些细节。这些无疑都是组织上的事。泰尔就要离开这个中心了,或许他就要被处决了。

        泰尔很乐意离开昂丹中心。他迈着灵活轻盈的步子走在D和泰蕾兹前面。他知道他会回到黎塞留中心的那间会计室,但是他暂时不去想这些。从昂丹中心到黎塞留中心,一想到能乘着小车兜风,他就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这就是泰尔,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到了街上,在汽车旁边,泰尔突然离开了D和泰蕾兹,他绕到汽车的另一边,做了个很大的动作,非常绅士地微笑着为泰蕾兹打开车门。当然,他非常高兴离开昂丹中心,但是喜悦不止于此。他还非常喜欢泰蕾兹和D。泰蕾兹驾车,而他自己以前也开过各种各样的汽车,他便感到和泰蕾兹有了一种情同手足的亲密。泰尔不是个普通的囚犯。因为在审讯他的时候发生了件奇妙的事情:泰尔被D的正直深深打动了,在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全盘供认中,他肯定渴望讨好D。这就是泰尔,简单得仿佛一株植物。

        泰尔坐到开车的泰蕾兹身边。D坐在汽车后排的长椅上。他的右手握着一只小口径的老式手枪,这是D剩下的唯一一件武器了,他的轻机枪和八毫米口径的手枪在黎塞留中心被偷走了。D手上的这把枪被卡住了,坏了很久。D在他办公桌抽屉里原先放置八毫米手枪的地方找到了这把枪。无从知晓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泰蕾兹也知道这把瞄准泰尔的手枪已经不听使唤了。当然,泰尔还蒙在鼓里。即使他注意到这把手枪小到滑稽可笑的地步,可是由于D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他也根本不会怀疑这把手枪是坏的。对泰尔来说,D佩戴的武器只能像他的灵魂一样完美。

        泰尔安静地坐在泰蕾兹身旁。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街上没有警察。警方曾与巴黎人民发生冲突,自从巴黎解放以来他们还没有复职。三天了,街上看不到警察的踪影。挤满法国内地军的汽车向着所有方向乱闯,甚至不顾禁止通行的标示,它们的车轮飞速旋转,并且还擅用人行道超车。处处弥漫着一股叛逆的狂热,人们为无拘无束而沉醉。

        狂飙的汽车,惊人的车流,一支支枪管伸出车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泰尔为眼前的这一切所倾倒。

        “良机不可错过啊!”D突然说道,“街上还没有警察,这景象真是百年不遇……”

        泰尔转过身来,D的手中正举着一把瞄准他的枪。他笑了。

        “确实如此。”

        这就是泰尔,他很高兴街上没有警察。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警察。他和D相处得轻松愉快,正因为D不是警察。泰尔不思考,他不去想没有警察就意味着新时代的开始,而他不会活到那个时代了。他不再往下想了。

        泰尔专注于离合器的踩踏、加速,专注于汽车如何在大街小巷阳光灿烂的漩涡中穿梭。泰尔喜欢操纵汽车、枪支、金钱和女人。他喜欢会跑的东西,喜欢能咔嗒作响的东西,还喜欢花费精力的东西。对他来说,开车本身就是一件顶吸引人的事情。更何况他和另外十个保安队员在会计室里挤了整整十一天,出门兜兜风对他可是不小的变化。天气确实晴朗宜人,许许多多的汽车满载着和泰尔年龄相仿的年轻小伙和姑娘,在街上飞速奔驰,车门上的每一个方向都竖起了正在瞄准的冲锋枪和卡宾枪,这景象将夏天点缀得更加炽烈,更加迷人。这一派恣意奔放、无拘无束的凯旋狂欢景象也隐隐感染着泰尔,他为自己置身于这些车流中、无论以什么名义亲历这一变动而感到幸福。

        这大概是泰尔有生之年最后一次乘车兜风了。

        在每一处转弯,泰尔都一丝不苟、专心致志地把手臂伸出窗外,让汽车走得更加通畅。这辆汽车将径直把他带回他在黎塞留中心的囚室,而他再一次从这间囚室里出来时,大概就只能坐囚车了。

        从楼房的屋顶上不时传出机关枪的鸣响,枪声回荡,阳光明媚,绿树葱茏。如果枪声离得太近,行人们便躲到门廊底下,他们冲着开车驶过的法国内地军们微笑。

        在某一时刻,泰蕾兹转向D,冲他的那支坏掉的手枪眨了眨眼睛。D和泰蕾兹相视一笑。只有泰尔是严肃的。他一丝不苟,一到转弯处便伸出手臂。

        当泰蕾兹和阿尔贝把泰尔送到他的囚室时,泰尔问泰蕾兹是否可以在配额之外再给他点儿面包,他还想要一副扑克牌来打发时间。泰尔瞒着阿尔贝,向泰蕾兹小声地请求。

        D来到厨房,朝里面的法国内地军大声嚷嚷,骂他们抢骗了囚犯的食物,而泰蕾兹则跑去找扑克牌和面包。

        临近傍晚,泰蕾兹陪着阿尔贝来到会计室,给泰尔送扑克牌和面包。泰尔正坐在桌子上,给其他囚犯讲自己如何在巴黎城兜风。泰蕾兹将扑克牌和面包交给了他。

        晚上,人们发现泰尔坐在桌子旁边,身边有三个保安队员,他们正在打牌。

        其他人并不是真心想玩牌,他们无精打采地陪着泰尔。泰尔硬逼着他们玩。泰尔对打扑克怀有一种神圣的渴望,那是一种同仍将活下去的人没有任何差别的渴望。他盘腿坐在桌子上,强迫其他人摸牌、出牌。然后他出牌。他几乎一个人在玩。他把一张张扑克牌抛向桌面,赢了牌就非常开心。啪,我出黑桃A。我吃你的牌。我赢了。

        泰尔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小块面包。这是泰蕾兹给泰尔拿来的三块面包中仅剩的一点了。泰尔把面包分给了大家。他们狼吞虎咽地把它消灭了。

        甚至连阿尔贝都对泰尔格外偏爱。阿尔贝对其他所有人都凶巴巴的。有一天泰尔在楼下的大厅里,D看到他正在与阿尔贝畅谈。阿尔贝坐在一把皮制的扶手椅中。泰尔坐在他的脚边。

        “来,给我讲一讲……女人的事儿?你有过多少女人?”

        泰尔想了想。

        “在多长时间里呢?”泰尔问。

        “就是去年,去年有多少?”

        “三百九十五个。”

        然后泰尔和阿尔贝都笑得直不起腰,D也一样,他刚刚经过这里,三个人一起放声大笑。

        泰尔是不可救药的。就算他明天会死,他今天也不会放过任何享受人生的机会。他确信自己行为卑劣,因为D就是这么对他说的,相信D没有错。泰尔没有自傲,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点点孩子气。

        我们不知道泰尔后来怎么样了,不知道他是被枪毙了还是活了下来。如果泰尔活了下来,他大概要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在那里,赚钱很容易,思想很简单;在那里,对首长的绝对信仰是金科玉律,为此犯罪也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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