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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卡勒姆恢复了状态,终于吃了东西。他们又把一块牛排送到了他的房间,都切成了小块,这样他就不用索要刀子了。在吃了点食物之后,他感觉好一点了,有一阵子他认为自己已经把幻觉打败了。

        但没有。现在,卡勒姆盯着房间的尽头,那些一直监视着他的警卫们待的地方。这一次,站在那里的并不是看守他的那些人。

        这一次,那是阿吉拉尔。

        卡勒姆紧张而戒备,汗流浃背,但刺客并没有攻击。他只是长久地注视着卡勒姆,随后踏入了他的房间。

        穿过玻璃。

        有一会儿,卡勒姆感到正注视着自己的脸。但这一张更坚毅,上面刻印着疤痕和刺青。这是个幻觉。这不是真的。在阿尼姆斯中所发生的不是真的,对于我来说不是。这只是渗透效应。

        他惊讶于这个影像竟然如此平静。也许他的头脑正在推敲这事,正准备要让这名刺客对他说话。但是,就像之前那样,刺客猛扑了上来。

        这一次,卡勒姆做好了准备。他抬起了左臂,当阿吉拉尔试图猛地刺向他的喉咙时挥手挡开了,而他的右手在刺客第二次尝试时重重地打了过去。阿吉拉尔虚晃了一下,随后旋身踢出,他的脚只差一点点就要踢中卡勒姆的腹部了。

        卡勒姆对斗殴并不陌生。他被卷入挥拳干架的次数堪比天上星星的数量,自从……自从那一天算起。但现在,自渗透效应出现在他身上、扭曲现实、扼紧他的咽喉,卡勒姆第一次能够控制自己的动作了。在此之前,刺客的影像都只是单方面地恐吓他:低语着控诉、用刀刺向他、割开他的喉咙。他的大脑被毫无理性的恐惧所淹没。但这一次,一切都非常不同。

        他知道先前,当阿吉拉尔尝试杀死自己时,他是如何行动的。那时他成功了。这一次并不是一次袭击——至少,不像是其他的那些袭击。隐隐地,卡勒姆意识到这是……练习。训练。

        躲开一脚。挡住一击。挥出他自己的攻击。他简单、轻易地就进入了状况。他认识这种战斗。在这种战斗中,他能够把握自己。

        他陡然转身,踢出——而那里什么也没有。卡勒姆停下来,气喘吁吁,环顾房间。阿吉拉尔消失了吗?随后他感到后颈处有一种刺痒,于是转过身去。

        他不再是独自一人了。其他人现在也来到了屋中。他们也是他的敌人,但不像先前出现在他面前的愤怒的刺客们,他们穿戴的不是兜帽,而是纯白的制服。这不是幻觉。他们是来将他带回阿尼姆斯中的,而他可不会束手就擒。

        两名看护向他接近。肾上腺素涌上卡勒姆的身体。他不能回去。不能再来一次了。就算是幻觉也好过被那具手臂抓起、塞入一个死人的记忆之中。卡勒姆冲向前,抓住第一名看护,将他的脸砸到了墙壁里。他回转身,用头猛撞第二个人,随后挡住第一个人挥来的一拳,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翻过肩膀摔了出去,背部着地。

        现在有三名警卫冲了过来,手里拿着警棍,而不是袖剑。卡勒姆先制服了自己左边的那个。他用手抓住那人的肘关节,把这个穿黑衣的人扳倒在地。然后,卡勒姆立即转向下一个人,重重一拳打在对方的下巴上,让她向后倒下。

        第四名警卫踏入房中,和中间那个人一起设法抓住了卡勒姆的胳膊,试图制住他。他毫不退让,在他们的手上借力抬起双腿,暴烈地一脚踢中那个新来的人的腹部。

        但先前吃了他一拳的那名警卫已经回过神来。当她的棍子敲在他的脸上时,她露出了阴冷愉悦的微笑。这几乎、但还没有完全让他失去意识。尽管怒火高涨,他的身体却已经屈从了下来。他在他们的手中沉了下去,当他们将他拖出房间时,他的世界变模糊了。

        他们在门前停下了。卡勒姆眨着眼睛,脑袋一阵阵抽痛。他尽力打起精神抵御疼痛,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警卫制服的高大男人,毫无表情的眼睛半阖着。

        “该你上了,硬小子。”那个男人说。

        不。他不能这么做。卡勒姆猛地抓住自己最大的恐惧,将其作为武器。

        “我疯了。”他透过从口中涌出的血说。

        他们无视他,开始将他一路拽过走廊。想到将再次进入阿吉拉尔·德·奈尔哈的身体和精神,恐惧从他心中满溢出来。而同时,一个来自遥远过去某一天的影像闪现在他的脑海中:一架古老、破旧的收音机,播放着佩西·克莱恩的歌《疯狂》。

        卡勒姆开始唱出——或者更确切来说,尖叫出,这首歌。

        他唱着,调子疯狂地跑了很远,绝望地拖延着那不可阻挡之事的来临。

        这只是个简简单单的扑克游戏,而这绝不只是个扑克游戏。

        轮到内森发牌,他看似平静地递出纸牌。往常,警卫们都会躲在视线之外,站在那双向玻璃墙之后。在早先卡勒姆出现时,其中一些走了出来。现在,这个地方挤满了警卫。

        埃米尔抬起头,随后低头看着自己的牌:“他们要再次把他送进去了。”他说。没有人说什么。他们都知道。

        穆萨拿起他的牌,看也没有看,双眼注视着看护们:“他们在逼迫他。他还没准备好再次回去,特别是经过像我们所看见的那种崩溃之后。先驱甚至都不能保持安稳到吃完他点的那块上好多汁的牛排。那个人甚至都还不知道他自己是谁,更别提他站在哪一边了。”

        “那么,”内森说,将他的牌扇形打开,“我们就该在他背叛我们之前阻止他。”

        其他人都比他要冷静。内森在溺爱中长大,惯于出手干架,准备好要打翻任何一个多瞅了他一眼的人。他已经慢慢学到要更好地自我控制了,但还没学全。穆萨因为先前内森对卡勒姆所说的话而狠训了他,但这孩子并不感到抱歉。内森的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说这个穆萨喜欢称之为先驱的人是个威胁。而有时候,最好还是错误却安全,总好过正确却死了。

        每一晚,内森都浑身是汗地醒来,完完全全地吓坏了。在理智上,他明白发生的是什么。瑞金博士称它为渗透效应,并表示,由于内森比这中心里大多数的病人都要年轻,这种效应在他身上的显现可能会更加剧烈。

        “一个五十岁的人,作为他本人生存的长度是你的两倍,”她用她那平静、和善的嗓音这样告诉他,“他拥有更多自己的记忆。因此,当界限开始模糊时,他拥有更多可以利用的资源,来提醒他什么是自己真正的身份。”

        随后她微笑了,那种甜美的微笑总是会让内森开始怀疑自己也许错了,也许她并不完全是站在圣殿骑士那一边的。就算她是吧,也许圣殿骑士也没那么坏。

        当然,这并不真的是他。这是那该死的叛徒邓肯·沃波尔,正在插手不该他管的事。

        英国第一任首相罗伯特·沃波尔的二代表亲,邓肯·沃波尔,生于1679年,死于1715年。想到这个人的任何一部分还活在他身上就令内森感到作呕。邓肯·沃波尔是个变节者,就像巴蒂斯特一样。但至少那个巫毒教毒师有愤怒的理由。他生来是个奴隶,后来又感到被兄弟会所背叛了。

        相比之下,邓肯一直都过得顺风顺水。他一直走着海军军官这条道路,但却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不懂得听从命令的狂妄混球。不满于海军的他被刺客组织的理念所吸引。它吸引了他心中那良善的一面。但即便身处一个“万事皆允”的兄弟会,这个被宠坏的沃波尔最终也开始不满意起来。他再度挑战兄弟会的长辈成员,在不满的地方出言挑拨,尽管其中大多数不满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邓肯被分配了一个位于西印度的任务。在那里期间,邓肯记住了所有他能得手的关于当地刺客组织的事。而之后,当获得了足够多对圣殿骑士来说有所价值的信息后,沃波尔就联系了他们。圣殿骑士完全知道要奉承他什么……以及支付他什么。

        内森一直在学校进进出出,因为他总是挑事干架。作为一个堪称典型的伦敦东区人,他混迹在一个帮派里,做了一阵子毒品交易。帮派头领派他去本地学校附近兜售毒品,因为他看起来可爱又无害。无害,直到他开始大发脾气。他赤手空拳地把一名成员几乎揍成一滩扶不起来的泥。

        “这种事你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对,内森?”现在埃米尔说道。过去,这会被当作一种侮辱。过去,内森会把这当作是挑衅。现在,他知道这是表达对某种——某人——的了解,某个内森与其共生度过每一天的人。

        也共度过每一夜。

        内森努力让自己克制住不要发抖。

        他不想变得像邓肯一样。他想要变得比他好。他想要变得更像穆萨,或者,在他感觉特别充满希望时,他想要变得像林或埃米尔。就他所知,这两个人没有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内森知道自己的先祖是个多么让人厌恶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他总是对任何新来者如此疑神疑鬼。有罪直到被证明无辜,人们都知道他总这么说,说白了,我们都有罪。

        内森相信穆萨的判断。穆萨似乎对自己的两套记忆极为协调,胜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甚至胜过头脑冷静的埃米尔。他为了骗过警卫们而表现得像个小丑,但实际上,他才是清醒的那一个。

        “我确实懂这种事。”内森平静地回答。他的视线瞟向一个警卫。他们正向鹰一样地注视着我们。“穆萨是对的。他们不该这么快就把他放回阿尼姆斯中去。如果他们逼得那么紧,那一定是因为他知道某些非常重要的事。而他很可能会决定要站在错误的那一边。”

        如果事情一如穆萨所怀疑的那样——这新来的人可能是能带他们所有人逃出这里的人、也可能会让他们全部被杀,那他们承担不起假定他无辜可能造成的后果。

        穆萨对上了他的视线。两名曾投靠过圣殿骑士的刺客,彼此都非常理解对方。穆萨重新看向自己的牌,发出一声咕哝。

        “哎,你们可是看看这个。”他说这,将四张牌摊在桌上。两个黑一和两个黑八。“死人之手。”

        四张牌。四名伊甸苹果的守护者。

        “那第五张牌呢?”内森问。

        “第五张牌是打入脑袋里的一颗子弹。”穆萨说。

        他们的意见全都一致。

        在卡勒姆到达之前,他断续嚎叫的歌词先一步传到了索菲亚的耳中。她必须强迫自己不要因为同情而退缩。将他重新送进去还太早了——实在太早了。

        她曾在过去实验对象的声音中听到过这种绝望和恐惧的音调。有时,在索菲亚听到这种音调后不久,那个人的自我本质会彻底消失……而那个人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该死的。

        “将时间调至第六。”索菲亚对阿历克斯说道。

        卡勒姆的声音尖锐而绝望,继续尖啸着令人毛骨悚然、不合时宜的歌词。

        索菲亚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如果他的状况恶化……”她深吸了一口气,“把他带出来。”

        阿历克斯转向她,高挑的眉毛皱了起来。“但是你的父亲——”他开始说道。索菲亚打断了他。

        “我不在乎我父亲怎么说,”她嗫嚅着,明确地感到他们所说的这个人正从他的办公室窗户注视着每一件事。她大步走到场上,看向那只正紧紧抓着卡勒姆腰际、将他举到她头顶上的手臂。

        卡勒姆现在几乎是在呜咽了。他的脸扭曲成一种微笑,仿佛他和佩西·克莱恩一起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看起来一团糟。他因为在房间中的那场“压制”而流血不止。他的双眼圆睁,满身汗水,胸口因换气过度剧烈起伏。索菲亚自己的胸中因同情而疼痛起来。都该诅咒她的父亲。这根本不应该发生。

        曾经,在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曾一连好几个小时坐在儿时的家门外,耐性好得如同小山丘,小小的手中捧着葵花籽,等松鼠和花栗鼠来接受她的礼物。她坐得身体都僵硬了,一只脚麻了。这都不要紧。

        当一只小小的、双眼明亮的小动物从一棵树那边探出鼻头来时,一切就都值得了。那只花栗鼠忽跑忽停,拐弯抹角地接近了过来,随时准备逃走。它刚刚把它细小的、带爪的前肢放在她的拇指上,抬头用大大的眼睛盯着她,心跳快得她几乎可以透过白色胸脯上的绒毛看见心脏在跃动。就在此时她的父亲出现了,大吼着要那只花栗鼠走开。它倏地变成一道模糊的褐色影子,消失了。下一天、再下一天,尽管她父亲下令不准,她仍坐在外面。等待着。

        它再也没有回来过。

        比起花栗鼠,卡勒姆更像是一匹狼,但是他,也是同样小心翼翼地。而他也同样刚刚开始信任她,她如此相信着。但她的父亲没有简简单单将他赶开,反而下达命令,要痛打到卡勒姆服从,要把他拖进来,塞进这个他几乎不理解、并显然恐惧万分的机器之中。

        这是残忍的,这是错的,而在一种苦涩的讽刺感中,她知道,最终,这将会阻碍他们的进展,也许甚至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全都是因为她父亲如此渴望即刻就获得成果。

        索菲亚只有一个机会来保护卡勒姆不受伤害,就在此地、就在此刻,而她必须把握这个机会。

        “卡勒姆,”她说,她的声音有力而强硬,“听我说。”

        他只是唱得……喊叫得……更加响亮,试图盖过她的声音。在经受他被迫承受的折磨之前,试图建立起某种——任何一种——屏障,来保护他曾身为的那个人。讽刺的是、危险的是,只有完全接受将要发生的事,他的心智才能够得到安全。他不能试图将它拒之门外,不能试图淹没它,不能试图用尖叫来盖过那个记忆。

        “听我说!”她大叫,“你必须集中精神!你必须专注于那些记忆。”他听见她说的话了吗?索菲亚看不出。她坚决地继续:“你必须跟从阿吉拉尔。”

        这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卡勒姆低下头,眨着眼睛,试图集中视线,仍旧疯狂地唱着。但那并不是疯狂——那是在狂暴的挣扎,以抓住清醒的神志。

        索菲亚专注地研究过这个男人。就像她毫不隐瞒地告诉他的一样,她确实知道关于他的一切。而这个吊在她上空的男人,喘息着、为了不被毁灭而挣扎着,使她如此强烈地想起那个旧宝丽来相片里的小男孩,强烈到痛苦。

        这是莎士比亚的台词吗?她烦乱地想到,“为了善良我必须残忍。”

        她必须反复将这点灌输进他的脑海。他要么会听从、照她所说的做,要么就会变得像之前的很多人一样,一具身体带着一个破碎的头脑,永远地被困在过去与现在之间。

        索菲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不会让它发生在卡勒姆身上。

        她重复那道命令:“卡勒姆……你必须跟从阿吉拉尔。”

        这是全世界他最不愿意做的事,她能看出这一点。但她也能看出他听见了她的话。

        随后——他进入了祖先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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