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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

        她像一个古董瓷娃娃,

        那样不堪碰触,裂纹由内而外遍布全身......

        「走吧!」爱达说。

        席拉背对爱达坐在床沿,矮柜上一盏灯照著她,把她半截身体放大成巨大黑影,打上爱达背後那面墙,连爱达的脸也被影子吃掉了。席拉略略一动,黑影倏地膨胀,入侵天花板,乍看像一只庞大的爬行的兽。

        「走了啦!」爱达又说。

        席拉没反应,汗水自她背上沁出、凝结、滑落。

        爱达习惯性地伸出食指刮席拉的汗。她用指甲在席拉背上画线,直的横的斜的交叉的。也画圆圈。一个圆圈,两个圆圈。大圆圈,小圆圈。然後她摊开手掌整个贴上去,一下子,手心也汗湿了。

        席拉背上有许多痣。夏天以前,爱达喜欢把这些痣一颗一颗连起来玩。偶尔,席拉也真的让她拿彩色笔在背上的无数点与点之间画来画去,有时描出一头象、一匹马、一株树,爱达最喜欢画的则是恐龙。各种恐龙,迅猛龙、翼首龙、三角龙、雷龙、暴龙、剑龙……那阵子她疯狂崇拜这些曾经霸据地球的大块头,向往那个连哺乳类都还没影儿的时代,侏罗纪白垩纪……多美丽的名字令她遐想,赤手空拳肉搏战,武器或者道德当然都还没出现,啊!那温暖纯洁而又生猛的年代!她简直可以忆起自己前世,在冰河期之前,她亲爱的恐龙手足们一个个彼此呼唤以避祸,最後只剩她,孤零零站在寸草不生的山头……。

        但相隔三亿年的遥远前世毕竟对现在没啥屁用,爱达很清醒。夏天以後她连恐龙都画腻了,因为冷气机故障的缘故。而且她失业。她不许席拉出钱修冷气,自己也没钱修。差不多就算阴谋了,爱达心里有数,她的夏日阴谋就是虐待她。没有冷气,席拉百分之百过不完这个夏天。

        她把中指和拇指拉开,测量席拉的背。面积三乘二。那厚度?爱达想,或者,深度?她抠她的痣,忽觉这些痣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无底洞。像她跟她之间那些永远填补不了的空隙,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是她不努力,她已经努力得够多够久了,到头来都是白费力气--那些洞已经穿透她和席拉,往四面八方延伸到异空间,速度快得连光都追不上。黑洞成泡泡,一个一个孤单的泡泡在没有光的异空间孤单浮游。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虔诚望著天空,想像那後面所隐藏的她力所未逮的什,然後向那些泡泡说再见吧。

        「你快来不及了。」爱达把手从席拉背上移开,往衣服上抹两下手心的汗,跳下床跨步一个前滚翻,贴著墙壁开始练倒立。今天要多撑几分钟,她可不想到了舞台上再出糗。

        席拉的脚丫经过她眼前,乒乒乓乓,她听见她在敲冷气。

        「喂!」娣娜吐气,提高嗓门:「快四点了耶……」席拉三点就该走了。

        那边还在敲,愈敲愈使劲,差不多要把那无辜的机器大卸八块。

        爱达开始撑不住了,两手发软,脸热,头皮疼,身体在逐渐往下滑。她使力把腰挺住,双脚往墙上蹬了几下,然後闭上眼睛默数。一、二、三、四……再撑一下……一下下就好……突然发觉气流有异,睁开眼睛,好大一张席拉的脸。席拉屈膝弯腰把头垂在两腿间,正好跟她面对面。有够诡异。同时看到席拉的脸跟脚,而後头的背景是倒过来的,颠倒的椅子桌子柜子,地在上,天花板在下。

        「你这冷气到底要不要修?」席拉额上的汗滴落,爱达耳内轰轰响,几乎就像听到大雨敲在铁皮屋顶的咚咚声。可怜的席拉真会流汗,爱达察觉自己有些心软了──不行!长痛不如短痛,十岁小孩都知道。

        爱达慢慢把脚放下,翻身直起腰,喘两口气先看表,居然还比上回少了两分钟。

        席拉也跟著直起腰,「已经签字了。」她忽然说。

        「什?」换爱达冒汗,冷汗。

        「我跟老杜签字了。」

        「什时候?」

        「你彩排那天。」

        爱达稳住情绪,没表情:「怎不先跟我讲?」

        「我说过『我』会处理。」

        爱达不讲话,迳去浴室洗脸。席拉从後头环抱她的腰,把脸贴在她背上蹭。

        「不热啊?」爱达的声音彷佛泡了水,淡的。然後她关了水龙头推开席拉,「我要尿尿。」

        席拉跟到马桶旁,蹲下来搔爱达膝盖,「我在汐止看了一栋房子……」

        爱达看表,「已经四点了,你真的来不及了。」边说边拉裤子,「一起走,我搭你的车。」

        才四点,路上已经开始塞──其实管它几点,台北市无路不塞──车子下民权大桥,席拉临时决定走废河道。基隆河截弯取直,政治人物玩的大手笔装置艺术,渠水成乾漠,风吹沙走,末世纪城市奇景之一。爱达看车外漫天尘土,不觉掩鼻,一回神才想到多此一举,车窗根本关得密不透气。

        前方乌云浮动,天陡地暗下来。席拉摘下墨镜,换档时顺手滑过爱达大腿。爱达正发呆,顿时吓一跳往旁边缩。

        席拉的手会咬人。

        长年布料针线堆里讨生活,接触剧场服装之後,又成天在各种材质及化学染剂里头搞实验,她的手指早已坑坑疤疤,连指纹都难辨认。

        席拉把手放回方向盘,「好像快下雨了。」

        「对啊。」爱达心不在焉。

        「唉!」席拉长叹一口气,她了,当然了,只是临上战场她才发现自己连一管枪都来不及配置,只能赤手空拳。一时之间,她彷佛听到远处有口哨声响起,悠扬清脆的杀气,「来送死吧!」神枪手爱达在百步之外冷笑……席拉背脊一凉,只觉脚下踩的不是离合器,而是马镫。马蹄达达,乌云低垂,废河道沙尘漫天,路旁树都没一棵,只零落几幢弃置的铁皮工寮面目可憎。真他妈有够荒凉有够贴切,多像西部片里决战的好场景。

        「你看!」突然爱达指著前面。

        席拉随爱达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挂著好大的招牌──「槟榔」,摊子前头两个年轻貌美的槟榔西施坐在高脚椅上。席拉把车慢下来。穿苹果绿的明眸皓齿,穿石榴红的性感撩人,一致低胸超短迷你洋装,屁股轻轻点在高脚椅上,双腿斜斜侧出半放半收,完全是服装杂志上拷贝来的模特儿架势。旁边一个小伙子低头切槟榔,边与苹果绿打情骂俏。

        席拉摇下车窗,朝槟榔西施们挥手吹口哨,「水喔!」大声对她们说。槟榔姊妹向她挥手,免费送她两个天使飞吻。

        「你很无聊耶。」爱达皱眉。

        席拉没还手。

        「你真的很无聊。」继续挑衅。

        「干嘛啊你?」席拉沈不住气了,「有必要这样吗?」

        爱达低下头半晌不讲话,等红灯的时候席拉转头看她──竟然──这女人──竟然在哭吗?打人还喊救命,这夸张?

        「嘿……」她拍她手背。

        爱达哇的一声,索性蒙脸大哭起来。

        「到底怎啦?」席拉才刚开口便懊恼,明知不该问,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去哭,爱达不擅长单口相声。

        「不要哭嘛!」她居然又说。这下可好,眼看就要输啦!

        果然爱达开始擤鼻涕,「前面路口,」边说边吸气:「我要下车。」

        席拉看表,天不时地不利,无可奈何。「晚上去找你?」

        「不行,」爱达摇头,「明天去高雄,我要早睡。」

        「那打电话?call你?」

        爱达迟疑,「call机掉了,而且我不一定回去睡。」

        席拉一股火气冲上来,顺手捞起行动电话往她身上砸:「拿去!我打这支电话给你!」

        爱达揉著手肘上刚砸出来的瘀青,泪眼汪汪冷面瞅她。

        结束了。席拉心一沉,回过神来急踩煞车,车头已经撞上路旁工寮的铁皮墙。原已倾危的小工寮急晃两下,逐渐往旁边斜,再斜,轰一声整个解体,部份木架铁皮歪塌在车前头引擎盖上。两人呆愣片刻,终於明白眼前这场灾难。

        席拉熄火,下车。

        「婚都离了你还要我怎样?」她隔著车子朝她吼,「这样逼人!嗄?」

        「我又没说要你离婚。」爱达抓起背包就走。席拉绕过车尾拦她,「你没说?」她大叫:「你敢说你没说?那是谁一天到晚掉眼泪说要住一起?说不要睡醒了看不到人?谁说要每天一起睡觉吃饭?你没说?这些你通通都没说?难不成我有妄想症,都是我在自编自导自演?」

        爱达跳脚,「这样吵很好看是不是?」

        「你也知道什叫好看?」席拉豁出去了,「当我是聋子瞎子还是白痴?剧团哪个人你没睡过?人家怎讲你知不知道?那才真的好看!我够忍耐了!」

        「你不必忍耐。」

        「我贱,可以吧?」

        爱达翻白眼,「拜托!」

        过往车辆挟著沙尘呼啸而过,天更暗了,乌云团团聚拢堆起一层又一层,向地面逼近。忽然风吹来,一阵热一阵冷,云堆里爆出电光,雷声轰隆一劈,大雨兜头兜脸打下来。

        雨似乱棒来自四面八方,打得席拉无处躲。她蹲下来,解开湿搭搭的头巾。

        爱达推她,「赶快去接你儿子吧,五点了。」

        席拉不动。

        「喂,」爱达一点都不喜欢淋雨,急著演完最後一幕戏似的使劲拉她手肘:「起来啦!」

        「别管我。」

        「那你自己看著办吧!」爱达变脸了,不过没有观众故不必太著墨,眼前席拉圆圆秃秃的脑袋彷佛超大型麦克风,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你要离婚,我没意见,你要抛夫弃子,不当贤妻良母要搞Lesbian,我也没意见,你搞什我通通都没意见,拜托不要再说是为了谁,谁都担当不起!」

        当初下决心之前,席拉先去理了个大光头。

        理了光头去接小孩,终究怕吓到孩子,遂扎上头巾。车子开到半途愈想愈不痛快,又把头巾解下来。孩子见到她,居然并没吓到,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妈妈你头发呢?这样丑死了!」

        再来是丈夫老杜,「嘿,」也来摸她头:「不错嘛,挺sexy。」她忘了干广告的老杜专门搞怪,几年前就理过光头。

        工作室也没人吓到,打版的小崔还赞叹:「酷喔!」她父亲没吓到,即使吓到也无法表达,老人家中风,语言能力倒退七十年。她母亲见怪不怪,本来就差不多要出家的人,早已去执断妄,若非为了照顾老伴,去年大概便剃渡了。

        光头席拉身边无一人有意见,只陌生人对她侧目──但那短暂的一瞥无关的一瞥丝毫不具意义。

        她发现自己的可笑。剃光头又怎样呢?就算把脑袋割了也一样,稍微有点脑袋的人都知道这完全不关脑袋的事,所有纠缠著的,并未随发丝的切断而切断,有断发的勇气不代表有做其他事情的勇气。

        光头席拉并未因此而变成另外一个崭新的人,龟裂却由此开始。那可怕的裂缝啊!从体内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开始,她像一个骨董瓷娃娃那样不堪碰触,裂纹由内而外遍布全身。断发那一刻,发丝坠地时,她甚至听见体内的龟裂之声,裂缝持续扩大,从头到脚。剃好头她小心翼翼站起来,生怕不慎碰到什便碎成粉尘。她连头都不敢摸,顶上凉空空,脑袋彷佛已经离开她独自飞行去了。她避开镜子,怕看到一个没有头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已经裂成两半,一半瞧不起另外一半──一半还是席拉,一半已复制成爱达。

        与其说她爱爱达,不如说她想成为她。她让爱达介入她生命成为她的父、她的母、她的孩子、她的情人,她根本就崇拜她。她模仿她行走坐卧吃饭穿衣花钱的方式,模仿她讲话的方式、擤鼻涕的方式、坐马桶的方式──遇见爱达,她才知道大便时可以不关门并且跟另外一个人聊天,才知道怎样把餐厅的银匙偷回家,怎样说三字经。如果假以时日,她甚至相信自己也能学会怎把老人推倒路边、把小孩扔进井里。爱达令她叹为观止令她嫉妒令她著迷。才短短几个月,她便迅速说服自己满怀热情勇往直前,等著爱达发给她一张结业证书。即使先天血统不正,她也要凭後天的努力成为爱达那样的人。爱达说过,她完全有潜力。

        直到开始痛恨自己的五岁小儿──因为爱达痛恨──她才终於害怕起来。她无法与儿子独处,她感到羞愧,继而愤怒;儿子看她的眼神彷佛洞悉一切,那无邪的、残忍的、理直气壮的眼神啊!她简直怀疑最後不是她手刃骨肉就是有人弑母。

        该结业了,只差最後的测验。

        她要拿师父当对手。「我跟老杜签字了。」多亏她教会她撒谎。

        「什时候?」

        「你彩排那天……」鬼扯!当晚她跟老杜他们那票老饕在中桥大啖生鱼片,这辈子头一回见识到河豚刺身,她不会忘记。

        「怎不先跟我讲?」

        「我说过『我』会处理。」有点心虚。

        爱达去洗脸,她跟过去抱她,把脸贴在她背後蹭。初试身手难免紧张,她在心里祈求:「帮助我,爱达吾师……」

        爱达关了水龙头推开她,「我要尿尿。」

        她蹲下来搔她膝盖,「我在汐止看了一栋房子……」犹继续砌著她们的糖果屋,可惜它毋宁更像囚笼,而且还是两个分开来的囚笼,她们恐怕连关都无法关在一起了。爱达的字字句句像榔头敲下,裂缝更深更长。

        「你要离婚,我没意见,你要抛夫弃子,不当贤妻良母要搞Lesbian,我也没意见,你搞什我通通都没意见,拜托不要再说是为了谁,谁都担当不起!」

        席拉多感谢爱达童叟无欺,是啊,谁都担当不起,打从一开始爱达不就警告过她吗?「我不会罩你,我从来都是单打独斗。」

        真是青出於蓝而胜於蓝,从爱达那里学会的每一样本事,她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发扬光大,连自己都难以置信。这容易?编造谎言的兴奋掩盖了悲伤,她迷乱其中几乎像嗑了药。大雨是乱箭穿身,整个人已碎裂成骨屑肉片仍不知疼痛。面目全非,已经面目全非了。原以为爱达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她是真的下了决心的,只要爱达站在她这边,她真的会回去跟老杜离婚。届时师徒两人海角天涯,闯荡江湖,偕手打造她们(还是她?)的美丽新世界……。

        然而师父不要她了,得自立门户了。

        目送爱达坐上计程车,她就这样一直蹲在路边。

        大雨下了整夜,那晚经过废河道的人都看见一个光头女人蹲在那里,身後一辆红色喜美,车头陷在崩塌的铁皮工寮底下。光头女人觑著眼似凝视前方,来往车灯扫过,有人甚至瞥见她头上有一圈红色的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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