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正在胡乱地摸身上所有的口袋,一看就知道是想找烟抽。听到我的称呼,她顿住,迷茫地朝我看了一眼,继而露出小得意的浅笑。
“哎呦操,认识我?”
语气助词太多了点吧,德性。
我忙着把气儿喘匀,嘴巴里干得连一丁点口水都分泌不出来,只能不断摇头来表示我并没有久仰过丫的大名。老何并不在意,一边继续摸烟,一边自言自语:“老何……挺酷啊,对啊,让他们都叫老何!”
“混社会,越复杂的名字越暴露你的嫩;简简单单,就叫老何,天然去雕饰,一听就知道你是历尽沧桑,不容小觑,明白吗?”我哑着嗓子慢慢说。
“……不容小啥?”她眨巴眨巴眼睛问我。
这段话还他妈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呢!
我记得是她三十岁生日,我们在高老头店里给她庆祝,老何喝得有点高,和我讲她曾经叱咤英朗中学周边令所有初中生闻风丧胆的铁血生涯,那时人送外号“何铁手”,后来莫名就改成了老何。
当时我就觉得老何的文化水平能说出不容小觑这四个字,十分可疑,现在终于证实了。
她果然不识觑。
但此刻我无疑打动了21岁的老何。她主动走进旁边的小卖部,给我买了一瓶矿泉水,顺便还想买包烟,翻遍全身的口袋,发现钱不够。
老何把水递过来,让我润嗓子。
“你具体讲讲,你咋听说我的威名的?”
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认识三十五岁了还没嫁人的何总。但我知道,回答一个难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抛出一个新难题。我一脸惊讶地问:“你不认识我?那你刚才在网吧干嘛救我?”
老何回答得很随意:“我也不知道,可能就……觉得你刚开始混道上,能帮一把是一把,顺手。”
岛城青少年流氓团体真是处处闪烁着关爱后辈的人性之光。
“那你带刀进网吧是想干嘛?抢钱啊?寻仇?怎么不多码点人,就你自己一个,根本不行啊。”她接着问道。
她果然把自己的第一个问题完全忘到脑后了。
“哦,”我很诚实地说,“刀是我从水果摊顺的,本来想自杀来着,后来觉得太疼了,就暂缓一下。”
老何“哈哈哈哈”笑得满街行人对我们侧目而视。我透过小卖部的气窗镜面,看到半张脸都在淌血的王平平,心中有股极为荒谬的平静。
“那你还想死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连死都敢,不如我带你去干一票大的?”她兴奋起来了,接过我手中的水,拧开,不避嫌地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递还给我:“拿水冲冲你的脸。算了我帮你冲。诶,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
老何莽撞地把水往我头上浇,不小心冲进鼻子里,呛得我眼睛泛酸。低下头揉了很久,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我平静下来,抬头看她。
“你就叫我小王吧。”我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我对这个2003年的世界厌倦到想要割腕的当口,遇到了一直以来帮我摆平一切的老何,虽然嫩了点,但刚刚看到她的一瞬间,我甚至想过要扑到她怀里跟她倾诉问她怎么办然后抱着她痛哭跟着她回家的。
万万没想到。
十四年前的老何,是一个会因为“小王八”谐音而蹲在地上笑了五分钟的弱智。
她笑够了站起来,看着我:“不行,不能叫你小王,小王像卖保险的。你叫啥,王啥?”
年轻的老何,杀马特装束,生机勃勃,一脸想要交个朋友的坦诚,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
我深吸一口气,也笑着看她:
“我叫张小漫。”
至少在她面前,我可以要回属于我自己的名字吧。
老何赤诚邀请我去认识她的兄弟们,但我实在不想因为翘课失踪而被找家长,王平平她爸很壮,脾气暴躁,我都放弃自杀了,绝对不能被他杀。
“好了到这里我就认路了,拐个弯我就到了,你把你手机号给我,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一中?诶你学习挺好的呀,”老何兴致勃勃张望了一下,“你没有手机吗?小灵通都没有?”
我随口编了一个理由:“跟家里闹矛盾,被没收了,等我拿回来就有了。”
老何的神情有些可惜。看得出来她很欣赏我,想发展我进他们的帮派,但我居然是一个会被家长没收手机的好学生,简直太遗憾了。
“行吧。”
我们异口同声。
我闲着没事儿很喜欢学老何说话。每当她无可奈何的时候都会停顿一下,说,行吧。
老何又愣住了,惋惜的神情迅速被“果然还是很投脾气啊”的惊喜所取代。
真是个单纯的流氓啊。
她在我背后招手,很热情地喊,有时间出来玩啊张小漫!
我一个没忍住,哭了,咸的泪水渗进脸颊被树枝划出的微小伤口里,传来细细密密的疼。
我再次顺利地从大门走进学校。一中午什么都没吃,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王平平的身体真的非常容易饿,我从昨天就已经体会到了,怪不得她妈给她准备的铝饭盒比别人的都大两圈。
走进教室,我直奔自己晾在桌上的饭盒,忍着腥气吃光了所有的带鱼和米饭。用铁勺子刮饭盒底,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看着一粒米都不剩的饭盒,突然觉得有点悲哀。
一个眼镜男(好像就是昨天嘲笑我之后被我教训的那个)从前门进来经过我的桌边,看到了干干净净的饭盒,啧啧啧了好几声,没等我反应过来就一阵风地跑到教室后排去了。
他心里想的应该是死胖子吧。
我从书包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合上饭盒盖,默默将它收起来。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天,也是我成为王平平的第二天。昨天眼镜男嘲讽我是死胖子,我完全没什么感觉,反正他骂的是王平平——然而刚刚,那几声啧啧,突然让我有了怒意。
我开始觉得他侮辱的是“我”了吗?
这种认知让我心里很慌。我从书桌里翻出昨天胡乱列出来的计划——对王平平自身质素与家庭条件的剖析,“守护张小漫平安活过三十岁”需要做的准备一二三四……
乱糟糟的纸上,不出意外看到了一排“减肥减肥减肥减肥减肥减肥必须要减肥”。
我把手搭在自己的胃部,五指分开,抚摸着这块柔软而凸出的肥肉。无论我愿不愿意承认,它是我的一部分。
既然没种割腕,就先活着吧,不去思考那么多没用的事情了,先迈出积极的第一步——起身去洗手间吐掉一半的午饭。
米饭的淀粉含量太高了,宁肯多吃肉也不能吃这么多饭。
我冲进女厕所,把食指伸进嘴巴里抠喉咙。小叶以前给我推荐过一本小说,里面的女主角有暴食症,为了避免肥胖,每次吃完就抠喉咙催吐,吐到后来眼睛周围的毛细血管爆裂,一只眼睛变得血红血红的。
这办法虽然不健康,但我也只能试一试了,以后记得少吃点就好。
我呕了半天,发出很多非常恐怖的哦哦声的嚎叫,终于催吐成功,稀里哗啦吐进蹲便里,连忙踩了一下冲水键。
在洗手池漱口的时候,我又听到了哭声。
非常耳熟的哭声。
我往靠里侧的蹲位找了找,不出意外地发现了背身朝内像个女鬼一样的邢桂芝小姐。
“你又拉裤子里了吗?”我轻声问。
邢桂芝一怒之下转头,看到是我,神情和缓下来,摇了摇头,眼睛红得很像爆了血管。
“江河,”她带着浓重的哭腔说道,“江河知道昨天拉裤子的是我了。”
怪不得今天早上闹着要换座位。
“哦,怪不得他闹着要换座位……诶,先讲明白,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我举起双手投降,“不是我,真不是我。”
她低头接着哭。以我和邢桂芝的似海深仇,实在没有安慰她的理由,我摸了摸鼻子,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打算给她留一点私人空间。
“是张小漫。”
邢桂芝低低地说。我不由得停步。
邢桂芝抬起头,红着眼睛瞪我:“我昨天就跟你说过,她不是好人,她肯定会陷害我的!张小漫这个人一直都这样,她心术不正!她……”
“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把你头摁马桶里?”
我声音不高,依然把邢桂芝惊得瑟缩了一下。
如果她认定张小漫告密,我就无法坐视不理了。本来我们美丽的姑娘就容易被同性记恨,邢桂芝自己神经兮兮也就算了,她这么可怜巴巴地一诉苦,班里的其他女同学不得恨死张小漫?多么义正言辞的一面大旗啊,一定会有许多人躲在正义旗帜下面发泄他们对张小漫的妒忌与不满。
我收敛了一下戾气,尽可能温和地问她:“你为什么认定是她?”
“因为,呃,因为,呃。”邢桂芝被我刚才吓得气短,又哭得激烈,一说话就剧烈打嗝,根本无法沟通,急得脸都涨红了。
我背后忽然轻飘飘地传来一句:
“因为张小漫就是个婊子。”
谁啊!靠!你才是婊子呢!你凭什么骂她,你知道她有多努力吗?!
我愤怒地转身,管说话的人是谁,直接一拳打在脸上——然后我看到了对方脖子上的烧伤。
拳头堪堪停在半空。
女生冷冷地看着我,很轻蔑地一笑:“吓着你了?”
我认识她。她叫梁圣美。
我是个记性非常不好的人。但如果你问我,这辈子有没有特别悔恨的一件事,我会回答梁圣美的名字。
梁圣美看我呆住了,语气讥诮地问,吓着你了?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她穿透了王平平的皮囊,认出了我的灵魂,就是为了把这句复仇的话还给我。
实话说,如果我是梁圣美,杀了张小漫她都没资格喊冤。
算了,她叫我婊子就叫吧,她开心就好,我又不会少块肉。
梁圣美抱着胳膊,她身高足足有一米七五,身材比模特都好,我是张小漫的时候就比她矮半头,何况王平平只有一米六,看她的时候真的需要仰头。
“你跟一个跟屁虫狗腿子哭有什么用,”梁圣美不再理会我,转向邢桂芝,“跟我走!”
邢桂芝还在打着哭嗝,迷蒙的泪眼看向梁圣美,梁圣美二话不说,拉起邢桂芝就走。
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心中不安,连忙跟上去。
梁圣美穿着V领t恤,昂首挺胸,坦然地露出伤痕,像模特走t台一样穿梭于走廊之中,一点都不瑟缩遮掩,和我对她初中时候的记忆完全不一样。
王平平个子矮,膝盖还有一点点内扣,追全速前进的梁圣美很困难,差点绊倒。经过楼梯间的时候滕真和一群哥们下楼,看到我们三个人,一脸好奇。
果然不出所料。梁圣美拉着邢桂芝直接杀到了教室,站在门口喊话:“张小漫,出来。”
班里的同学都惊讶极了,班长,哦不团支书,站起来解释:“同学,张小漫不在。”
我松了一口气,想起江河说要请她吃饭,跟她咨询怎么能摆脱邢桂芝——糟糕,这岂不是更解释不清了?
我早就说过江河是他妈个搅屎棍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江河疑惑的大嗓门在我们身后响起:“都堵门口干嘛,让让,让让!”
张小漫和江河姗姗来迟,张小漫落后四五步,好像一路故意和江河划清界限一样。
我相信她也不是很希望和这个傻狍子传绯闻。
梁圣美看向邢桂芝:“这就是江河?”
邢桂芝又瑟缩起来,颤巍巍的不说话,表情已经承认了一切。
梁圣美阴沉着脸,单刀直入:“我问你,是谁跟你说的?”
“说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估计梁圣美也是不好讲邢桂芝昨天的糗事,只能这样形容,“我就问你,你换座位,是谁挑唆你的。”
“我就不想跟她坐一桌,怎么了?你哪个班的,你谁啊,关你屁事!”
江河的嗓门很大,我注意到我们班和隔壁班的很多人都站到了走廊里面,还有一些人聚在门口,竖着耳朵听壁脚。
“张小漫你有良心就自己赶紧承认,是不是你背后嚼舌头?”
我发现梁圣美也挺外强中干的,这么问话谁会承认啊?问了半天全场一头雾水,我白担心一场。
“你敢说你不知情?”梁圣美依依不饶。
张小漫摇头:“知情什么?我都没听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说完她就看到了我,神色一僵,避开了我的眼神,低下头去。我有些不解,突然想起来,昨天在足球场边,张小漫和我说过她阻拦了好事者回班看情况,那时候她默认自己知道邢桂芝出事了。
可能是怕我反水吧,毕竟在她看来,我俩也不熟,何况我现在气势汹汹地站在梁圣美附近,她会不会以为我们才是一伙的?
白痴,这世界上最护着你的人恐怕就是我了,你妈都没这么爱你。
“关张小漫什么事,”江河跳脚,“是我自己不想跟她坐一桌的,她屎都能拉裤子里,谁知道会不会有下次!”
潮水般的议论声席卷了走廊。
邢桂芝脸红得滴血,哇地一声哭出来,蹲在地上捂住了脸。梁圣美的表情一僵。
江河再接再厉:“张小漫还给她说好话呢,你们倒打一耙,老针对她干什么?”
完了,完了完了全完了。
我心里一凉。
梁圣美不愧是考试总得第一名的,迅速抓到了江河话里的苗头。
“所以果然张小漫都知道?说的什么好话?让我猜猜?虽然跟你告密说昨天是邢桂芝,虽然背后嚼舌根,虽然诬陷抹黑别人,但是却劝你别跟邢桂芝计较,劝你对女同学好一点,对不对?张小漫你最会这一套了,不要脸。”
我气得发疯,正要冲过去撕梁圣美,刚开口就被江河的嗓门盖过去了。
“你放屁!张小漫才没诬陷她呢,就他妈是邢桂芝!你别以为老子不打女人!”
江河你这个傻逼!
一句话彻底给张小漫定罪了。
周围的同学议论纷纷,有的惊讶有的兴奋,昨天拉裤子的是邢桂芝和张小漫阴险告密的双重惊喜一起爆炸,估计够他们讨论到下周末的。
我担忧地望向风暴中心的张小漫,她嘴唇有些发白,但还算淡定。
我理解她为什么不辩解。梁圣美和江河的嗓门都比她大得多,当众大吼也不是她的风格。更重要的是,诛心之言根本无从自证。
张小漫的淡定在她的视线定在某个方向后,突然崩塌了。她的脸变得惨白,紧紧地抿起嘴巴。
我顺着她的视线找过去,在人群中看到了一脸好奇的滕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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