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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红心纸

        马库斯从枕头上一个小洞里掏出几个卷起的小纸条、一枚被火车碾成了扁平亮片的一角硬币、商店买来的清脆作响的小红心纸片、涂成蟋蟀模样的锡铁响片,全都是露茜·查弗斯送给他的礼物。他早就暗自决定,不去想她已离开人世,而是去了远方,安然无恙,只是失去了联系。掏出这些东西时,几根鸭毛也打着旋儿飞了出来,他把它们塞回去,把外面的布料捏紧。一束金色阳光透过西面的窗户,斜斜照在他床上。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第一张字条,它以前缠绕在一根铅笔上,现在还保持着原状。上面写着:嗨,马库斯,我收到你的信了。署名:露茜。另一张字条上写着她放学后会做什么,署名处写着:爱。然后是第三张,也是他觉得最有爱意的一张,她说很喜欢他给她写的信。再就是那张情人节卡片。他仔细捋平那张亮晶晶的红纸,盯着它微微发光的表面,上面涂了层在阳光下会五彩斑斓的小亮片,他以前从未注意过。这是个新发现,他将纸片从一边倾斜到另一边,以看清整体效果。把它反过来,后面也写着那个字:爱。他挨个把每件物品都重温一遍——像往常那样,把锡铁响片按六下,搓了搓硬币,就把露茜留下的这些东西放回枕头里,用别针把洞口别好。最后把枕头拍得鼓鼓的,放回床头,离开房间。

        有时在夜里,若他以某个姿势翻身,会压到响片,把自己吵醒。他觉得那个声音总是十分响亮,但从未惊扰熟睡的兄弟们。每次他都要再花很长时间才能睡着,其实至多半个小时。他等待着睡意再次袭来,静静听着门口的狗轻微的呼吸声。有时,沙茨会在睡梦中呜咽,或是像被什么东西激发了兴趣般嗅一嗅。有时,兄弟们会叽里咕噜说梦话,甚至突然坐起来,和空气中并不存在的对方争吵一番或对其下达命令。有那么一次,弗朗兹就指着马库斯,用一种低沉的滑稽声调说:“你忘了修燃油表了。”就因为响片的声响会把他吵醒,他得以了解一些兄弟们毫不知情的秘密。他知道,有时父亲会在母亲身边待到半夜,还唱歌给她听。

        头一次注意到走廊尽头的光亮,听到低沉的细语时,他怕极了,不敢上前探个究竟。到了第二次,他发现沙茨在酣睡,甚至没有丝毫抽搐,于是分析认为周围若有窃贼或杀手,它早就冲他们的喉咙扑过去了,更何况,如果他要起床查看灯光和声响,它也一定会保护他。这回他感觉非去看看不可。沙茨果然像他预料的那样,在他经过它身边时站了起来,悄悄跟在他身后,爪子轻轻踏在绿色的油毡地板上。他穿着洗薄的条纹睡衣,有些发抖,蹑手蹑脚地慢慢前进。他不想被发现,也不想惹怒父亲,因为直到他走到母亲睡着的小储藏室门口时,才听出那是父亲的声音。

        马库斯大气都不敢出,示意沙茨在他身后坐下。他们躲在阴影里,恰好避开门口射出的一道宁静的光辉。他偷偷瞥进去,被屋里的情景惊呆了。眼前正是父亲,他握着母亲的一只脚,跪在她床边。她的脚瘦长而苍白,在电灯的冷光下白得耀眼。父亲将额头抵在脚面和脚踝之间的曲线处,后背在颤抖。等马库斯反应过来父亲是在哭泣后,大为震惊。他哭得很剧烈,却静悄悄的,既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这就更是恐怖。他从没见父亲哭过,一次都没有。最让他困惑的是,父亲肩膀的耸动像极了笑到抽搐时的动作。于是,马库斯心想,也许他是在笑吧,也许风趣的母亲刚给父亲讲了个笑话。但她的表情很安详,他听得到她的呼吸,是一种带有杂音的深沉叹息。他又看了会儿,突然父亲抬起头,朝他这边看过来,似乎正直视着他。马库斯吓得打了个激灵,一动都不敢动。但父亲只是茫然地望着昏暗的墙壁,没有看到他。

        父亲缓缓直起背,但依然跪着,用毯子轻柔地裹住母亲的脚。他这么做时,马库斯生怕会被他发现,很想偷偷溜走,却挪不开半步。母亲已经睁开眼,深情地望着父亲,冲他笑了。那是个无比灿烂的笑,充满安详和喜悦,是脸颊温柔地战栗,让马库斯永远难以忘怀。父亲坐在狭窄的小床边的椅子上,握住她的手。未等她开口,他就唱起她最爱的那首歌。马库斯知道这首歌,是唱河边洗衣少女的德语歌。他的声音温暖而纯净。马库斯闭上眼睛,父亲的歌声仿佛让他品尝到了柔滑的棕色焦糖。在歌声的掩护下,他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蹑手蹑脚爬上床,将手指从别针没有别严的缝隙中塞进枕头。就这样,伴随着父亲起伏的歌声,指尖触碰着红心卡片,他内心安宁,很快进入梦乡。

        戴尔芬漂白了血迹斑斑的围裙,搓洗了脏兮兮的袜子,还有他们的脏衬裤和单肩带工装裤。她拿出他们轻易不穿的品质上乘的套装,通风熨平,然后在菲德利斯厚厚的白衬衫上撒上淀粉浆,卷起来,放在冷藏柜里。每天早上,她都给他熨一件,就像伊娃以前那样。她还清洗了床单,上面浸透汗水,沾染着粪便和血迹,总少不了血迹,还有一堆毛巾和桌布。洗衣这个工作量本身就需要有人专职从事,戴尔芬无法想象伊娃以前是如何在洗衣物的同时,还兼顾那么多繁杂家务的。但这次大清洗算是某种告别礼物。一旦伊娃离开人世,戴尔芬也会离开这里。她早就想好了,没有伊娃,她不可能再接着干下去。不只是因为旁人会说闲话,不过他们已经开始说三道四了。还有其他原因,是她私底下对自己都无法开口的事。不行,她不能这么做。更何况,还有一个人正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想接管这里。对于小姑来说,接过手照顾哥哥和侄子正是展示她重视亲情的绝佳机会。

        在伊娃可以庆祝的最后一个生日那天,小姑也来了,恰好在吃蛋糕的时间露面。所有前来祝贺的人都赠送了各种派不上用场的礼物并举杯祝酒,欢快得有些过了头。一阵喧闹和混乱过后,大家全都冲着大大的蛋糕卷伸长了脖子,这时小姑像往常那样穿着一袭黑衣,突然现身,带着鼻音冷冰冰地对戴尔芬说:“这个蛋糕很好。你照顾伊娃,我哥哥额外付了你多少钱?”

        当时小姑没意识到,菲德利斯已经站在她身后。于是他听到了戴尔芬的回答。

        “一分钱都没有,你这头虚伪的母猪。”

        小姑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像被打了一记耳光。至于菲德利斯,她敢肯定,他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的微笑。戴尔芬还没告诉他,偷走伊娃吗啡的人就是小姑。和酒鬼打了多年交道,她收获的经验之一就是要把关键情报握在手里,在其可以换取几倍价值的回报之前,绝不松手。戴尔芬暗自心想,总有那么一天,一定会有那么一天,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要让小姑为伊娃曾经遭受的痛苦付出代价。

        屋后曾有条涓细的溪流,是穿过田野的春季径流,现在已干涸成一条坚硬的小径。男孩们会沿着它走进森林玩耍,把分配的家务干完后,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寻找箭头、坑坑洼洼的灰瓦片和小白贝壳,那些都是他们目及之处曾是一片浩瀚海洋的证据。马库斯是在学校得知这一点的。他有时会幻想一下那片海。脚下这片土地曾是海底,这一点让他深深着迷。有时他还会想象海洋从地面升起,一直升高,就像此刻四周的空气,将他淹没,水生动物在他周围漂浮和游动。马库斯和两个弟弟站住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沾满绒毛的苦薄荷硬糖,是小姑总拿给他们吃的。他们用嘴吸起表面的线头再吐出来,专心致志,直到糖果表面干净为止。它有一种阴郁的药草味,但很甜。吃到嘴里,他们的小脸都明亮起来。

        “这里以前是海底。”马库斯说着,把从地上捡的一枚又硬又脆的白色小贝壳给埃米尔看,只有他的小指甲那么大。他弟弟看了一眼,兴趣不大。

        “给我看看。”埃里克说,仔细看了看后还给马库斯。“她快死了吗?”他问。

        马库斯说:“我想是的。”

        那一周的每天早上,他们起床后,戴尔芬都随便给他们弄点吃的——隔夜面包或浓稠的燕麦粥,也想不起检查他们有没有做完家务,就放任他们出门四处玩耍。在两个并行存在的世界中,她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是会继续生存下去的世界,另一个则围着将死之人打转。一般来说,孩子们一整天都待在外面玩。吃过晚饭后,他们就到母亲床前,和她吻别,道声晚安。她面色苍白,脸颊凹陷,就像猎取首级的刽子手获得的干瘪的战利品;她的脸仿佛一夜之间布满皱纹和褶痕,嘴巴四周的皮肤也皱了起来;她的呼吸极其缓慢,好像停滞一样,双眼圆睁,但孩子们并不害怕,他们早已习惯了她的模样。马库斯发现,每次亲吻她时,自己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觉得她身上的味道很奇怪,像泥土,又像发了霉,不再是人的气息。他从母亲身边离开后,爬进被窝,躺在枕头上,耳朵里就会响起一种麻木的嗡嗡声,马上就能睡着。有些夜里,就算埃米尔爬上他的床,躺在他身边,都不会把他吵醒。第二天早上,他会感觉昏昏沉沉,头晕眼花,甚至无力将弟弟推下床。

        “我的脚又犯困了。”埃米尔打了个哈欠说。

        马库斯注意到,弟弟们也是如此。如果他们安静地坐太久,就会抱怨手脚刺痛。他看到他们都耷拉着眼皮,即便是现在,虽然还是大白天,是宝贵的玩耍时间,他们依然昏昏欲睡。马库斯伸出手,指向前面的树林。

        “我们去那儿吧!”他说。他想象着桦树和枫树下的落叶堆积成软绵绵的垫子,躺上去休息一会儿该有多惬意啊!他们每人又掏出一颗硬糖,一边往树林里走,一边用嘴吐着线头。在厚厚一堆噼啪作响、有尘土味道的落叶上坐下后,他们向后靠去,望着枝干上摇曳的绿叶,眼皮变得沉重。埃里克开始打鼾,像在轻轻呜咽,空气朦胧而闷热。蚂蚁爬上马库斯的手,被他轻轻弹掉了。变幻莫测的日光透过树林变成绿色,洒在他们身上,就像躺在水里。如果此刻他们正在海底呢?马库斯幻想头上高高的海面上刮起巨大的风暴和海浪,而他们躺在平静的海底,远离大风大浪,不受任何烦扰。

        埃米尔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身边,半睡半醒。马库斯感到弟弟慢慢朝他靠近了些。他立刻把他推开,然后又迁就他靠了过来。很快,他像个大人一样,无奈地叹了口气,任凭埃米尔紧紧抓住他衬衫的一角,吮吸着大拇指睡着了。马库斯又清醒着待了一会儿,甚至还像抚摸狗的脑袋那样,心不在焉地揉搓了下弟弟的头发。他很想念家里那只狗。但这段时间,沙茨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跟着他们东跑西颠,到田野和树林里玩耍。它现在更愿意离母亲近一些,总守在她的门外。它正守护着她,耐心等待着将她拖过黑夜,拖过黑暗,去往另一个世界。

        日子不再有先后,融为了一体,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伊娃的临终岁月就像土地和空气一样漫长。过去的一周,她粒米未进,只能喝几小口温水。她的头发在一顶鸭舌帽里耸立着,戴尔芬想用梳子给她梳下来,却是徒劳。她的胳膊肘和膝盖处的圆骨头凸显出来,浑身瘦骨嶙峋。虽然像喝水一样在吸取吗啡,但依然毫无起色。她的身体没有死去,也没有一丝活力。眼神仿佛已不属于尘世,像看透了一切,又像是什么都看不到。她让戴尔芬直视她的眼睛时,戴尔芬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渐渐消失,她们之间涌动着一股让人惊讶的奇异电流。这种凝视是一股力量,让人欣慰又让人恐慌。戴尔芬好像被猛地一下拽出自己的躯体,卷去了别处。她们四目相对,飞速穿越时空,心脏也随着跌宕起伏,兴奋而狂喜。

        伊娃最终离开的那天夜里,戴尔芬被碰撞声惊醒,立刻意识到时候到了。她从伊娃的床脚坐起来,把裹在身上的被子扔到一边。伊娃就像在仰泳一样,拼命地胡乱挥舞着双臂,拳头砰砰地砸在床头板上。戴尔芬握紧床柱,腿一软,睡眼惺忪地跌倒在床边。她有很多天没连续睡过两个小时以上了。当她试图去抓伊娃的胳膊时,都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还是在睡梦中。但伊娃正在床上做着跑步的动作,踢着皮包骨的双腿,双手在身体两侧前后摆动。她正穿着高跟鞋和弗朗兹赛跑,呼吸越发急促,喘息声粗重而刺耳,仿佛终点近在眼前。她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向并不存在的终点线冲刺。她脖子紧绷,面部扭曲,开始深呼吸,胸腔中传出一种类似于木棍滚动的咕噜声。最后双臂落在身体两侧,呼吸消失了,没有回来的迹象。

        “能听到我说话吗?”戴尔芬说,“你能听到吗?”

        伊娃睁开眼,轻轻吸了口气。她一言未发,直直地盯着戴尔芬。她的脸又重新焕发了美丽。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让戴尔芬打开台灯。

        戴尔芬开了灯,握住伊娃的拳头。她的头向前垂,眼睛在眩晕和沉重中合起,然后猛一抬头,醒了过来,从床边小架子上拿下一个琥珀色的圆瓶子,里面装着杏仁油。她往左手掌上倒了一点,睡眼惺忪地抹在伊娃的手上,开始按摩,直到她慢慢放松,松开拳头。

        “弗朗兹完全不知情,”伊娃突然喘着气说,“他的亲生父亲不是菲德利斯,叫约翰尼斯·格伦伯格,是犹太人,文质彬彬,高大英俊,在战场上牺牲了。”她的嘴唇颤抖着。最终,她歇了口气,继续说:“菲德利斯知道,但他从没提过。”

        戴尔芬又倒了些油,接着按揉伊娃小臂处松弛干燥的皮肤。这已经是伊娃第四次吃力地告诉她这件事了。照前几次来看,在透露过这个秘密后,她就会嘱咐戴尔芬,什么时候嫁给菲德利斯,又如何照顾孩子们。但这次,她却说了些别的,是之前从未提过的。她的话简明扼要。

        “我想让你,只能是你,来搬运我的遗体。还有,请给我妈妈写封信,告诉她你照顾了我。对她说:我爱你。”

        戴尔芬望着伊娃的眼睛,希望能像以前那样被她的眼神催眠,但这次有些东西坍塌了,她能感觉得到。她们的心神一起冲破一道隐形屏障,冲出一个磁场,突然周身轻盈,被卷入一股宁静的旋涡,眼花缭乱。后来,戴尔芬才想起来,她当时应该把菲德利斯和孩子们叫过去,但此刻完全没有想到。戴尔芬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伊娃的脸庞,一刻都没有,她知道伊娃很害怕;她也没有松开伊娃的手,她知道伊娃想让她握着,就像一个孩子即将踏入一个全新的陌生世界那样;她的胸腔又前后三次出现了鸣音,越来越响,戴尔芬也没有去挪动她的朋友;当伊娃的呼吸停止,她也没有去按压她的胸腔。伊娃依然望着戴尔芬的眼睛,直到她可能喘不上下一口气也没有移开。然后,戴尔芬看到,她眼睛里那道银线后的光熄灭了,就像门缝里透出的光那样消失了。

        “施特鲁布殡仪服务公司,有什么可以帮您?”

        本塔的声音听起来睡意未消,但戴尔芬明白,他们一直关注着伊娃的病情,在等待这个电话的到来。

        “我本来该联系克拉丽丝,但那样我会崩溃。”戴尔芬说。

        “她是你的朋友,起初你会觉得这样更难受。”本塔说,此刻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清醒和坚定,“但你会发现克拉丽丝能给你带来莫大的安慰。我们可以一起过去吗?”

        “可以。”戴尔芬说,然后坐在伊娃的厨房里,听着菲德利斯和孩子们在隔壁一起悲伤地呜咽,一个安慰着另一个,刚控制住情绪,又有一个会失控痛哭。戴尔芬需要听到他们的声音,此刻她十分孤独。但她不能和他们在一起,这个时候她并不适合走进那个房间。她已经用丁香花香皂给伊娃清洗了身体,在她双腿间夹了条毛巾,合上她的眼睛,抚平她的表情,使她看起来更加安详,然后才把菲德利斯叫了过去。她想到伊娃临终前的要求,也许她应该陪着一起将遗体送到施特鲁布家。但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控制,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而且莫名有些别扭,好像伊娃离开之后,她也不再属于这里。等待施特鲁布家的人出现的过程好像极为漫长。当他们的珍珠灰色灵车终于停在后门口,敲门声响起,戴尔芬立刻开了门,克拉丽丝走进来,拥抱住她,透露着真诚的善意。施特鲁布家的人毫不费力就扶她来到伊娃的房间,菲德利斯和孩子们正坐在伊娃身边。看到众人进来后,菲德利斯弯下身,将伊娃抱了起来。他看起来不知所措,抱着妻子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该去哪里。大家都一动不动,直到奥里利厄斯将手放在他的肩头。

        “把她放下吧,菲德利斯,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菲德利斯轻轻将伊娃放回床垫上。随着一声沙哑的号啕大哭,马库斯从人群中跑出来,倒在母亲身边。他俯下身去,像父亲之前那样,深情亲吻了母亲的脚踝。他轻柔地抱着她的脚,闭上双眼,将前额放在自己亲吻过的地方。弗朗兹跟了过去,有些难为情,想把马库斯拉开,但戴尔芬制止了他。就在她碰到弗朗兹的那一瞬,有种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一种悲伤的哭号,一种哀恸的叫喊,响彻整个房间。它似乎来自所有人,又似乎不来自任何人,又像是从房间的墙壁里发出的,戴尔芬不得而知。这个声音好像将所有人从一个咒语中解放了出来,他们纷纷离开伊娃,让她留在原地。

        罗伊·瓦茨卡破天荒地坚持了许久滴酒未沾,先是数天,然后是数周。他能取得这样的成果,是因为感受到了伊娃死亡的残酷。而且地窖里发生过的事开始纠缠他,让他终于尝到惶恐不安的滋味。在他不时精神错乱的那段时间,死去的灵魂也曾找上门来。查弗斯一家出现在他眼前,身上爬着甲虫,覆盖着嫩绿的墓地苔藓,浑身咔嚓作响。他们拼命把双手向前划动,把他拖进了地下温暖的虫洞里。自从发现他们的尸体,这一幕总是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伊娃死后,这种痛苦更是难以承受。他有生以来头一次萌生了戒酒的念头,与这些画面带来的恐惧相比,戒酒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

        他还破例没用自己萎缩的肌肉去为别家充当劳力,而是关照自家的房屋。一次北上归来后,西普里安大吃一惊。他没看到在河边畅快痛饮的罗伊,而是一个苍老、憔悴、沉默的罗伊,在安安静静地用明黄色的油漆粉刷墙壁。房子看起来明亮欢快,让人心生愉悦,门框和窗框原本的蓝色也刷复一新。他甚至还用砂纸打磨了地板,涂上了清漆,又仔细认真地填充了地窖,用黑漆刷了遍炉子。伊娃去世后,戴尔芬忙着照顾沃尔德沃格尔家的孩子们,忙得团团转,罗伊却从方方面面把她的生活照顾得很好,让她极为震惊。有时,他还会亲手给她做早餐。从和西普里安同住的房间一出来,她就看到早餐已经摆好,这样的家庭生活堪称奇迹。会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燕麦粥,一两块红糖嵌在融化的黄油里,还有奶油。有时有鸡蛋或烤面包片,是他用叉子叉着面包片稳稳地在煤气炉上烤出来的。戴尔芬通过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个煤气炉,西普里安订购了个小冰箱。在所有灾难和风波过后,这样的早餐似乎是一种惊喜的补偿。美食都摆放在光洁如新的餐桌上,布丁在母亲的小雕花玻璃碗中微微晃动,戴尔芬本以为那只小碗肯定早被典当或摔碎了。父亲的早餐让她有力量扛过了伊娃去世前后的天翻地覆。她反倒希望罗伊故态复萌,这样她就能辞去肉铺的工作,但他健康的状态却一直持续了下去。他恢复了曾在伊娃病榻前施展的魅力,唱着在河边的流浪汉聚集地学会的歌——《蓝尾苍蝇》《乔·希尔》《巨石糖果山》。没过多久,屋外空着的鸡笼里又有了鸡,是大个头的罗德岛红鸡。屋后门廊前的台阶又钉了回去,而不是散落在院子里。

        “故人的力量要比我们想象中强大。”夏末的一个夜里,戴尔芬坐在屋后钉好的台阶上,对西普里安说。

        西普里安摇了摇头,不知她这番话指的是伊娃,还是酒醉梦醒后的罗伊。不管说的是谁,西普里安对罗伊的变化也备感欣慰,甚至开始考虑是不是转行,放弃现在这个偷偷摸摸的行当,去从事些光明正大的职业。这会儿,罗伊正在养鸡场的围栏外设置捕捉黄鼠狼的陷阱。前一天,他刚在围栏顶端钉上了阻隔鸡鹰的细钢丝网。不过,为改善居住环境而努力的不止罗伊一个人。在过去半个月里,戴尔芬也把屋内打造成了一个窗明几净的宜居之所。她把墙壁都刷成蛋壳般的淡黄色,用马蹄胶、麻线和C型夹将旧家具重新修整好,买来几把新椅子,还接受了“一步半”送她的一盏带流苏灯罩的花哨台灯,那是她在伊娃死后,貌似在一种迷惑不解的状态下一时冲动给她的。在他们的卧室里,她将梳妆台重新上了油,买了个全新的床垫,但并不是为了充分利用它弹簧的弹力。本来她告诉自己,日子已经如此悲伤,生活舒适些就可以知足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如果西普里安能带着热切的欲望扑向她的怀抱,那么拥有的舒适还能多得多。但他们通常只是碰着彼此的手睡着,这样也还不错。他像搂着妹妹那样搂着她,两人经常畅谈到深夜。

        罗伊放下手里的活儿,不再捣鼓陷阱,朝他们走了过来。戴尔芬突发奇想,想做一道伊娃教给她的匈牙利风味炖菜,是一道用红辣椒汁炖肉的汤汁浓郁的菜肴,炖好后舀出来浇在鸡蛋面疙瘩上,表面再倒些酸奶油。正当她转身朝厨房走去时,当下这个画面给她带来一种稍纵即逝的愉悦。这就像伊娃留在世间的礼物——所有会持续下去的美好。爸爸行为端正,西普里安体贴周到,陪着老人下棋或打牌,好让他远离酒瓶。虽然她无比想念伊娃,但同时也如释重负,彻底告别了面对死亡的深刻恐惧和手忙脚乱、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和惴惴不安、长久以来的身心煎熬和悲伤,也不必再忍受在晾衣绳下喝酒的男人和小姑刻薄的嘲笑。现在她可以闻到枫树、松树的芬芳和河里的淤泥味,而不是母牛被解体后血腥的原始气息。她也很享受在这样一个凉爽日子的余晖中,去为家人烹饪美食,而新冰箱里有肉和黄油,苹果箱里有苹果,洋葱箱里有洋葱。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当她感受到当下这些美好时,心中还是涌起一股担忧和悲伤?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俯视地窖时的那个情景,尸体仿佛嚅动着嘴巴,一字一句在闪烁的绿光中朝她袭来。

        大概是因为,即便那时,她也早已清楚,一切尚未结束。她一定早已明白,苦难永远没个头,他们永远得不到清净。哪怕是现在,就在她心神不定地走向厨房时,就有个鼻青脸肿、浑身疼痛的孩子从家里的后门悄悄溜了出去。他决定跑去找她。她往面疙瘩里又加了些面粉,多打了个鸡蛋,往菜里多切了两个洋葱。还炖上了所有的肉。她就这样毫无缘由地多做了一个人的饭,好像她早就知道,等他认清乡间小径,穿过玉米地、道道沟渠和牧场,他一定会很累。他一定饿坏了,那个马库斯。

        第二天上午,戴尔芬一边听小姑抱怨着马库斯,一边仔细端详她的脸,从上面找出了和菲德利斯相像的每一处。菲德利斯的五官就像是按照水准仪和尺子精准排列的,而她脸部的轮廓则是草草勾勒的,每一个五官都偏离了标准位置——冰冷的蓝色眼球在头颅上相隔太远,鼻子更粗短,上嘴唇比下嘴唇薄很多,嘴巴很小,以至于戴尔芬很好奇它是如何做到滔滔不绝,又是如何一口吃下不止一粒豌豆的。她只有这样一寸寸查看这张正在叽叽喳喳埋怨的脸,才能将注意力从她的话上移开。如果这些话钻进我的耳朵,我一定对准她的下巴狠狠抡上一拳,她心想。于是她平静地望着这堆血肉和骨头的奇怪组合,然后耸了耸肩,说:“我没见到他。”

        “你撒谎!”小姑说,但还是没离开门前的小门廊。戴尔芬交叉着双手,站在门口。小姑沮丧地明白,她不会请她进去,吃一块喷香扑鼻的肉桂蛋糕。她眼睁睁地看着戴尔芬将沾在上衣上的面粉弹去,拼命往肚里咽着口水。也有可能是糖粉吧,小姑心想。她咬紧牙关,把饿意生生咽了回去。

        戴尔芬如愿以偿地没听进去她谩骂的琐碎细节,但她知道一定都是她为自己开罪的长篇大论,大概可以解释他为何遍体鳞伤。她肯定在处心积虑诋毁他的清白,因为她不厌其烦地反复提到,别看他外表瘦弱,实则顽劣不堪。她迫不得已才鞭打了他,教训了他,然后他不知为何就跑了。戴尔芬打了个哈欠,又重复了一遍:“没见过他。”

        “如果菲德利斯在的话……”小姑喃喃地说。但菲德利斯开着装满香肠的货车出门了,去给方圆数里内的多家杂货店送货。

        “那个孩子又不傻,”戴尔芬说,“他会找个藏身处躲一阵子的,至少等他爸爸回来才肯出来。不用担心他。”

        “哦,我担心的不是他,”小姑说,“但等他爸爸回到家,发现孩子不见了,他会怎么样呢?”

        “什么?”戴尔芬说,“难道你怕菲德利斯把牛鞭取下来,把你痛揍一顿吗?”

        小姑的身体猛地往后一仰,不确定该对戴尔芬这个玩笑做何反应,是暴跳如雷还是捧腹大笑。她不打算大笑,但像往常那样,从樱桃小嘴抿起的嘴角挤出一丝冷笑。牛鞭是菲德利斯自制的鞭子,是风干的牛的阴茎,就挂在店门后。伊娃曾告诉戴尔芬,菲德利斯很少用它教训孩子——打过两次弗朗兹,因为他动用了收银机里的钱;打过两个小的,因为他们把屋外厕所点着了火,但从没打过马库斯。牛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日常警示,这就够了。

        “我该走了,”小姑说,“要去把埃里克和埃米尔喂饱,这两个家伙吃起饭来就像两头小猪。”她穿着已经褪色的黑衣服,猛地转过了身。仿佛她的离去是对她的侮辱,而非祝福,戴尔芬心想。她心满意足地回到屋里,看着小姑的车颠簸着从小路尽头拐弯离开。

        “出来吧!”她冲卧室门说。

        马库斯溜了出来,跑到窗前。

        “她还会回来吗?”

        “我表示怀疑。”

        不知为何,他昨晚来找她时,穿的是他最像样的衣服,今天上午也只能这么穿。他在葬礼上也是这一身,是从商店买来的衬衫,胸前有口袋,凹口翻领,配了条棕色短裤,穿在身上发痒,他很讨厌穿它。脚上是没有破洞的上好羊毛袜和弗朗兹正式下放给他的系带皮鞋,依然很大,但锃亮耀眼。

        “我们得给你换条背带裤。”戴尔芬说,然后指示西普里安去镇上买条回来。

        “现在,”她指着厨房说,“给你弄点早餐吃。”她给他做的早餐和其他人一样,是一沓薄煎饼,点缀着家里最后几粒香甜的蓝黑色野生桤叶棠棣果,顶端是一点黄油,还洒了点枫糖浆,是西普里安上次北上时和一个齐佩瓦人交换来的。她小心翼翼把锡罐放回冰箱,然后倒了杯热咖啡,坐下来看着马库斯吃饭。她说话时,他嘴巴里塞得满满的,也就没打算听到他的回答。昨晚,他就那么出现了,一声不响地吃了饭,嘴巴里嚼着东西,耷拉着眼皮。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被他们抱上床睡觉时也没有拒绝。她没有忍心盘问他任何事。

        “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待在这儿就好,等你爸爸回来。”她对他说。他转了转眼球,拼命点了点头,如释重负。戴尔芬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会问你为什么离开家,不过你要想告诉我的话,尽可以说,告诉西普里安也行。不过不要告诉我爸爸罗伊,他是个大嘴巴。但我确实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他正在咀嚼的嘴巴瞬间停住了,想努力把食物咽下去,举着刀叉的手停在半空中,望着她。他苍白的脸上,雀斑更加清晰可见。他咬住嘴唇,有些迟疑,他的眼睛……仿佛容纳了全世界的悲伤,戴尔芬心想,最深切的悲伤也不过如此。有那么一瞬,就好像看到了伊娃的眼睛,像是伊娃出现在里面。然后他开了口,虽然声音很低,但很清晰。

        “你照顾了她。”

        他又开始吃起来,面色凝重,变得又红又烫。戴尔芬眨了眨眼,搅拌着杯里的咖啡。所以,他这么说的意思是戴尔芬也可以照顾他吗?还是他在用这种方式表示,既然戴尔芬爱着他们的母亲,她也会爱她的儿子并保护他们?她颇为满足地看着他吃。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像一星期没见过食物了。没过多久,戴尔芬就起身又给他煎了几个煎饼。

        于是,马库斯留了下来,帮罗伊在院子里割草,给树苗翻土,把一小块土地上的野生牵牛花拔掉,希望清理干净后可以改造成个小牧场。罗伊现在热切渴望有头奶牛。之后马库斯也开始和罗伊下棋,还很快学会了他玩“克里比奇”的技巧,一些念头开始从他脑袋瓜里冒了出来。起初,他担心毛丝鼠,想知道弗朗兹有没有按照妈妈以前嘱咐的那样,给它们换了水,或只是给它们添点旧料。然后他开始惦记双胞胎会把棍子伸进笼子里折磨它们,或追着它们到处跑,那样它们的皮毛就会受损。没过多久,他又摇摇头,担心小姑对混拌它们的食物一无所知。她对食物就是一窍不通。

        “那你吃什么?”戴尔芬故作轻松地问,尽量掩饰明知故问的欢快。

        “她会做饼干。”马库斯说。

        “噢,直接从袋子里做出来吗?”

        他眼睛一亮,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她是不是也会做奶酪?”

        “直接从蜡壳里做出来!”他欢快地喊道,“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扫卫生,”他突然严肃起来,“她总在清理房间,然后就大吼大叫,然后再继续收拾。我们很饿,吃了很多青苹果。”

        “那埃里克和埃米尔还有大便吗?”

        “噢,多得很呢!”

        “那她又有的洗了。”

        “我也给她加大了工作量。”

        戴尔芬只是点了点头,她很清楚他说的是怎么回事。马库斯坚持睡在地板上,身上只盖条毯子。每天早上,他总会早于他们起床。她起来后,就会看到他洗澡的那条毛巾已经在河里冲洗过,晾在绳子上,短裤也洗完后穿了回去,洗得干干净净,还湿乎乎的。在伊娃去世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所以戴尔芬明白是什么原因,也明白他为什么挨打。此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能像拧住小鸡脖子那样把小姑的脖子扭断,或一脚把她踢飞。但除了把马库斯藏在这里,她还能做些什么呢?更何况,若让治安官知道了,她还有可能面临指控。还是那句话,她能做些什么呢?

        “顺便说一句,”她说,“如果看到治安官开车过来,你就藏起来。如果你在屋外,最好先躲到树丛里,再溜到河边去。还有就是,如果能让你放心些,”她捋了下他额头上一绺金褐色垂发,这是她第二次触碰他,“我会去看望一下你养殖的‘皮草大衣’。”

        她这么说,是希望他不要忘了,它们最终还是要被杀掉。不过,他比她更清楚这一点。他听后面露喜色,雀跃起来。

        “以后会下六个崽,而且它们的食物确实得拌些骨粉进去。我估摸,等到今年秋天卖了,就能挣300多块钱。然后我们把幼崽放在有暖气的棚屋里过冬,等到明年就能挣两千块钱了!”

        “谁会买这些东西?”戴尔芬问。

        “有个商贩会买,是贩皮毛的。”

        “好吧,”戴尔芬心不在焉地开玩笑,“这下我也成专家了。”

        但她当然没有,等她赶到那里时,那些动物当然也没水喝,她只能用滴管喂水,让它们恢复活力。小姑则很奇怪她为什么这样多管闲事。

        “这是伊娃的兔子,”小姑说,“不是你的。”

        “它们不是兔子,”戴尔芬说,“是老鼠。弗朗兹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只能是一个地方,”小姑说,“和飞机在一起。”

        自从小姑开始负责他们的饮食,弗朗兹就决定待在新机场,和飞行员一起吃饭了。他一干完店里的活儿,就跑去那里,关注他身边的英雄们。他对飞机的热情有增无减,对林白痴迷到模仿他的装扮。他时刻关注他的动态,一提起林白跨越大西洋时驾驶的那架“圣路易斯精神号”就滔滔不绝——头部、机翼、尾部储气罐的放置、柳条编织的飞行员座椅、能让林白保持清醒的灵敏转向装置。现在他的剪贴簿有一本专属于林白,里面贴满关于他的剪报和图片。弗朗兹的狂热不只浮于表面,还会用于实践。若能让他动手装配飞机,他什么都愿意干。他就像摆弄牲畜围栏边那辆废弃的老式t型车那样,去捣鼓发动机。

        “你得让两个小子这样搅拌食物。”戴尔芬对小姑说,后者趾高气扬地回到屋里,把埃里克和埃米尔叫出来跟她学习。他们出现了,像两头小牛犊一样结实,穿着短裤和撕破的汗衫。在过去几个星期,他们上学前总是光着脚。戴尔芬理了理他们乱蓬蓬的头发,捋向两边,然后蹲下身,和他们一般高。

        “把这些动物养好,你们就可以挣钱。”她告诉他们。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

        “你们挣了钱打算干什么?”戴尔芬问。

        他们用顽皮而戏谑的眼神互相看了看,好像她偷偷跟他们说了什么滑稽好笑的事。

        “马库斯觉得一只可以卖100块钱,可能还会更多。你们的小兵人多少钱一个?”

        这个他们很清楚,毫厘不差。他们还知道战场上需要的每件装备的价格,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希望能买到每匹马和每台大炮。军衔不同的军官定价也不同,他们把这些都念叨给戴尔芬听。时至今日,他们的军队浴血奋战的战场还是二十世纪的,他们买的军官还是骑在鞍辔齐备、抬起前蹄仰天长啸的战马身上的英勇形象,而不是在泥地里匍匐前进。等戴尔芬终于让他们明白,毛丝鼠就等于钱,也就等于小兵人,或柠檬糖,或甘草奶油甜点,或镇中心伯迪药店里售卖的冰激凌,而且只要他们能保证不让小姑接管它们的清洁和喂养工作,他们就能和马库斯一起平分收益,他们才开始认真对待起来,脸上表情坚定,洋溢着心中有数后的斗志。

        半夜时分,戴尔芬听到外面的野狗又开始狂吠,便把西普里安晃醒。一群走失的流浪狗从镇上富人家的庭院里、穷人家的棚屋下和中产阶级在主街上的商铺中溜出来,在一起扎了堆。戴尔芬经常看到它们在肉铺后院远远的地方晃悠。伊娃曾指给她看它们的灰色身影,体型各异,有些是瘦高的大狗,有些像小灵狗那么小,还有群惹人嫌的恶霸狗,看不出任何品种和血统。它们四处游荡,以那只凶猛的种狗霍屯督为首,经常鬼鬼祟祟地蹲守在肉铺周围,以菲德利斯偶尔扔给它们的一团内脏为食,或去高茎草丛里寻觅被遗忘在那里又无人愿意费心清理的一堆乱糟糟的鸡头。它们在肉铺附近时,从未出过声,好像等待着天上掉下馅饼,谁也不愿泄露自己的行踪。

        一旦到了城外,等夜幕降临,它们便开始狂欢,追逐着月亮,做出狼的姿态,仰天长啸。它们叫起来像婴儿在咯咯地笑,很是惊悚,不像她听过的真正的狼嚎,融合了急切的欢乐和理智的思考。那时她和西普里安还在北方,当时身无分文,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外扎起帐篷,在演出就要开场前听到了狼的嗥叫。她还是把他晃醒了,这个声音让她感到孤独,还有点浪漫,让她想起他们的过去,想起他们唯一一次合二为一的美妙插曲。现在他清醒过来,他一贯如此,只要她有需要,不管是想吃东西还是想玩牌,他都随时待命,做好陪伴的准备。这也是西普里安身上最让人喜爱和愉悦之处。他从不会表现丝毫不耐烦,即便在刚睁开眼的几分钟里,也温柔体贴,但也并非事事温顺。此刻,听着外面狗的嗥叫,她很需要他,声音也显得沙哑刺耳:“和我做爱吧!”

        西普里安猛吸了口气。他担心这个时刻的到来已经很久了,很清楚终有一天,她会厌倦他像只屠夫的狗一样躺在她身边。这个说法是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指的是和女人同床共枕,却从不触碰她的妩媚,共享鱼水之欢。这就像屠夫的狗看到一块令人垂涎的肥嫩的腰腿肉,却不靠近半步,只是训练有素、无动于衷地守在一边。他明白这一刻早晚都会到来,于是暗自决定做一件有些违背良心的事——想象男人的模样,甚至列出几个能让他最快进入状态的人。此刻,他在脑海中聚集起珍藏在内心深处的人,召唤着他们,逐渐浮现让人血脉偾张的脖子、胸膛和所有能起效果的身体部位。虽然会碰到乳房这样的障碍,会听到她喘息的声音,还有其他违和之处,他还是继续想象着那个画面,移动着身体。他绝望地做着每个动作,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确保完成,草草就结束了。但接下来,他又竭尽全力去补偿她,努力保持清醒,不断移动着手和嘴,直到她在他身下弓起背,大声喊了出来,然后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戴尔芬,”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你饿不饿?”

        她没有作声。他确信,她一定是假装睡着了,但他却睡不着。方才的整个过程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他以此来称呼自己生命中最真实的欲望。但它确实是个困境,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局。毫无疑问,和男人同居毫无未来可言,更不可能安家。他从没听说曾发生过这种事,在大城市里除外,但他猜想他们和他不一样,和一般男人无法融洽相处。撇开这些不说,他还有戴尔芬。和男人在一起时,他从未跟他们像和戴尔芬这样畅谈过,也不会生活得那么愉快,或产生这种保护她的甜蜜冲动。然而在他的梦境中,他的双手在男人身上才会游刃有余,他会抚摸他们坚实的臂膀、他们的脸,天啊,还有他们的味道和声音。在他方才想象的那个深红色的世界里,还有太多让人回味无穷的地方。他禁不住又回顾一遍,为自己的无情和兴奋感到愧疚。他将戴尔芬翻过身来,放弃理智,纵情其中,让她颤抖,让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污言秽语,让她感受到他内心的创伤,让她默不作声,让他身体里有些懊恼她是个女人的那个声音销声匿迹。随后,她开始反击,占据了上风,经过一番悄无声息的扭动后,把他按住无法动弹,咬住他的嘴唇,西普里安这才毫无顾虑地躺了下去,快活地沉浸其中。

        野狗靠近房子,似乎就在窗外嗥叫着。他不再去想她的性别,不再去想男人和女人,只在短暂的时间里感受单纯而深沉的欲望。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触碰着她包裹着他的嘴巴,大脑一片空白。等她停下来,他摸着她的脸,拂过她的颧骨,擦了擦她的嘴巴,莫名地喃喃低语:“你这个可怜的小东西,你这个小可怜。”直到她开始嘲笑他。

        于是,就这样在半夜时分,他们起来煎家里最后一块猪排,争论着如何分成两份。这时马库斯穿着儿童内裤,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这下我们要把这块该死的东西分成三份了。”西普里安笑着说。刚才卧室里发生的一切让他有些眩晕,好像喝醉了一样,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她是怎么做到的,让他在一瞬间忘记她的性别?她原本可能是匹狼吧!此刻,小男孩有些难为情,直到西普里安说:“快坐吧,遮在桌子下面。”马库斯这才咧嘴一笑,坐了下来。

        戴尔芬光着脚,披着件中式睡袍,耀眼的红色在她身上流动,背后绣着一朵苹果花,在一根细长的枝茎上绽放。起初,她用一只手裹住前襟,后来还是别了起来,这样就能用两只手切土豆。

        “我们不妨直接吃吧!”她说着,又炒了些洋葱,然后开始烧水,打算泡些甘菊茶,“吃完后,我要喝点助眠茶,是草药茶。明天要去找工作,今天得睡好美容觉。”

        野狗都已离开。屋里的灯光一亮,它们的嗥叫就停止了。罗伊在鸡笼旁一个消暑小棚屋里给自己搭了张床,是块嵌在墙里的小硬板,还铺了个床垫,从屋里抱过去一套旧床罩和一个枕头,那个枕头是伊娃很久以前送给戴尔芬的,还建议她把屋里所有东西都烧掉。他收拾好后就一直睡在那里,自称是为了不打扰他们休息。他们也没有阻拦他。

        “听,”马库斯说,眼睛睁得很大,“外面有声音。”

        除了平底锅嘶嘶作响,他们也听到了一些动静——有节奏的低鸣,会突然掺杂着鼻息声和尖厉的呜咽。

        “那是罗伊在打鼾。”

        虽然老头儿独自一人待在小屋里,和他们隔着整个院子,却依然滴酒不沾。戴尔芬颠了颠平底锅。不过等冬天到了,天气变冷,他们该怎么办呢?她是听着这个声音长大的,早就对它免疫,就像住在铁轨旁的人习惯了火车鸣笛一样。但可怜的西普里安会一整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把锅里的棕色硬皮土豆翻了个面,脑子里冒出个想法,是长久以来第一次——她想象了一下未来和西普里安共同生活的情景。而她这样做,仅仅是因为今夜和他共度了春宵。咳,这也太蠢了!他一直紧闭双眼,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在脑海中看到的是怎样的画面?她又把土豆翻回来,用锅铲往每个盘子里都盛了一点。她把盘子端到他面前,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希望知道答案,但保护自己的念头已经冒了出来。毕竟,再过八个月甚至一年,今夜都不会重演。再说了,他北上这么多次,谁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

        戴尔芬正在屋后的土豆苗床上铺新秸秆,菲德利斯开着送货的卡车来了。她直起身,把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棕色卷发撩到脑后。虽然她觉得他们不会发生什么口角,但还是眯起眼睛。她早就料到他回来后,会来这里找马库斯,开学的日子就要到了。他朝她走过来,胳膊就像挂在身体两侧,毫不摆动,脸上表情平静。他穿着件皱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她从未见他这样穿过。大腿两侧的裤子上污渍斑斑,他一定是在那里蹭掉手上的血迹。菲德利斯一向穿得干干净净,当然这之前要归功于伊娃,后来是她。小姑洗衣服的速度自然比不上她,她朝他走去时,在心里为自己默默添上这条可以得意的资本。在相距大概三英尺的地方,他们站住了,相顾无言。戴尔芬的脑袋轻轻歪向一侧。太阳在她身后,照亮了他的脸,白晃晃的,变得模糊,像被抹去了所有五官。

        “你去哪儿了?”她问。

        “就像灯笼里的屁——四处乱窜,”他说,“我来找马库斯,他在哪儿?”

        “灯笼里的屁,哈!”戴尔芬说,“这可不是借口!”她心口一紧,脾气就上来了。她突然很想念伊娃,这种孤独的怀念和悲痛化成怒气发泄出来。“他当然在这儿了。你以为我会让你那个狠毒的妹妹把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吗?”

        菲德利斯看起来并不惊讶,但面色凝重起来。他低头看着脚上那双坚硬的钢头靴子,是在屠宰场里穿的。他用力皱着眉,引得戴尔芬也朝它看了过去,但确实没什么可看的,只有一块裂开的皮插在了土里。

        “我是来接他的。”菲德利斯低声说。戴尔芬还等待他再说些别的。“谢谢你”自然是可以的,她想。但他默不作声,让她很是恼火,便问了个唐突的问题。

        “你会用鞭子打他一顿吗?”

        “怎么会呢?”菲德利斯说着,抬起头,直视着戴尔芬。虽然眼前的阳光很刺眼,但她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目光的力量。就像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她猛然感到一阵陌生。那不是一种恐惧,只是一种直觉,觉得那一瞬风平浪静的背后还有汹涌波涛,是她远远无法领会的。他压抑着一股力量,里面有危险,也有承诺。在他身上,哪怕再微小的动作,背后都有千钧之力,他的面如止水让她想起一座稳如泰山的水坝。

        “进来歇会儿吧,我给你倒点冰茶喝。罗伊和马库斯在河边呢,不过我觉得天气那么热,不会有什么鱼上钩,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她在拖延时间,想迂回一下,不让他把马库斯带走。菲德利斯进了屋,之前戴尔芬一直关着窗户,将户外逐渐升温的热气挡在外面,所以屋里依然阴暗凉爽。她打开窗户,感觉潜伏在地窖里的腐烂气息又悄悄溜了进来,散发着绝望。屋外有六棵绿色的白蜡树,到傍晚会改善周围的空气,房间里会很凉快。屋里很干净,已经彻底清理完毕。她事先切了个柠檬,放进盛着清澈红茶的水壶里,还加了糖,搅拌后紧挨冰块放好。这会儿,她将茶倒进玻璃的啤酒杯,杯壁立刻蒙上一层水雾,渗出水珠。菲德利斯看着茶,表情有些难过。

        “家里没有啤酒。”戴尔芬说。

        菲德利斯咕咚咕咚喝下去,戴尔芬又给他斟满。然后他放下杯子,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仔细考虑了一下,心想,讨价还价的机会来了。“真是个好问题!”她说。

        菲德利斯向前探过身,耸起肩,像要说些什么,但说出口的只是:“小姑一个人应付不来。”

        戴尔芬意识到,对他来说,对亲妹妹哪怕有最轻微的批评,都是一种背叛,那些传统的德国家庭就是如此。小姑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写信,事无巨细地记录着他的一举一动,每次都是拿着一摞信件,寄往国外。大家都说,她想回到家乡——那个美丽的德国小镇路德维希鲁,但为了菲德利斯还是留了下来。她不忍心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这里,尤其是现在,还有孩子们需要照顾。但他忧愁的蹙眉和显而易见的不安还是让戴尔芬觉得心烦。

        “我觉得我可以考虑回去帮忙——但前提是,你得让她收拾东西,打包走人。”

        菲德利斯看起来好像挨了当头一棒。他肯定从未动过这个念头,这让戴尔芬忍俊不禁。

        “她不会做饭,对顾客态度很差,让你的客源在流失。你现在穿得也乱七八糟的,孩子们无人管束。只要她在那里,我是绝不会回去的。我敢跟你打赌!”

        菲德利斯冷静地点了点头,便闭口不言。戴尔芬看得出,这个话题他不会再深入探讨下去。这要放以前,也许她会惊叹,他这样一个大男人在自己的妹妹面前,竟然变成胆小鬼,但她现在对他的了解要加深了许多。

        “你看,”她假装态度有所松动,“我知道,这样一定让你很为难。我很喜欢孩子们,所以我会好好考虑。先让马库斯再跟我们过几个星期吧,他可以从这里去上学,西普里安能开车送他。小姑觉得他是个大麻烦,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个好帮手。”

        菲德利斯同意了。马库斯回来后,戴尔芬一直仔细观察他在父亲面前的反应,看他是否急不可耐地想回家。但马库斯看到院子里停着父亲的卡车后,立刻变得警觉起来,又在得知会继续跟着戴尔芬生活后,貌似松了口气。她端出一个柠檬蛋糕放在桌子上,屋里的紧张气氛很快就缓和下来。菲德利斯吃蛋糕时十分专注。他知道,这是伊娃的配方。当他把蛋糕的碎屑捏到一起时,内心的情绪也在剧烈波动,最后他颇具仪式感地把叉子缓缓放在桌上。戴尔芬可以感受到他的悲伤,像一股能量在涌动。菲德利斯离开时,看到儿子在炎热的天气里钓上来一条大鱼,赞许地点了点头,并接受了这个礼物。是的,他必须留下来,这一点毋庸置疑。在让他回去面对小姑前,她必须教他几招,而且她已经想好该怎么办。

        戴尔芬偶尔还会幻想一下能组织一场表演,一场盛大的戏剧演出,或在某个情节里加上平衡表演。不过这个想法只能在路上实现,因为这样一个小镇是凑不齐专业的演员阵容的。但戴尔芬再也不想离开,至少在罗伊还守规矩、马库斯还在身边时不会。失去伊娃也让她失去了一部分自己,而且她和克拉丽丝相处的时间更多了,这是她留在阿格斯的另一个理由。除此以外,还有个问题悬而未决,那就是她和西普里安对于案件的调查是否还有什么作用。治安官在破解查弗斯一家死亡的谜团上还没什么进展,至少她尚未听说。她对此很好奇,突然想到可以去治安官那里问一问。于是,一天下午,趁罗伊在树荫下打盹儿,西普里安又出了门,她步行去了镇上。

        等到了那边,她已经被不合时节的高温折磨得痛苦不堪。往年这个时候,天气都会骤然变冷,但今年没有。她腋下已被汗水浸湿,脖子又湿又黏,用发卡别住的几缕湿漉漉的头发也翘了起来。镇上宽阔敞亮的大街和羸弱的树木让人觉得阳光更加毒辣。不过,治安官阴暗的办公室让人舒服很多。天花板上有个吊扇在转,桌上还有个貌似官方配置的小巧的黑色台扇,也在嗡嗡转动。砖墙是隔热的,办公室里凉爽而宁静。她进去时,他正埋头处理文件,看到她进来,大概是因为可以分分心,看起来很高兴。

        “那么,”在两人互相抱怨一番天气的炎热之后,戴尔芬开口问,“查弗斯一家的事,你有什么新发现吗?我和罗伊都想知道。”她没有提西普里安,担心霍克治安官可能会问他经常开车去哪里,而她又不愿编造他是个毛刷销售员这样的说辞。但霍克似乎对西普里安的行踪完全不感兴趣,他说很想和她聊聊。他还说,最近刚好一直想问问他们演出服的事。

        “演出服?”

        “你和西普里安表演时,做那些平衡动作,都会穿什么样的衣服?你会穿什么衣服?”

        “就穿平时的衣服。西普里安觉得,我们的特别之处就是,外表越是寻常,就会显得我们的表演越非同寻常。再就是,起初我们也买不起华丽的衣服,不会有那些闪亮的金属片。”

        “也没有红珠子?”霍克说。

        戴尔芬这下明白了,立刻想到储藏室的地板:“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们也有嫌疑吗?”

        “呃,”霍克说,“你知道那些珠子,它们的存在还是很奇怪。你爸爸说,在他印象中,参加追思会的人都没穿点缀着亮片、珠子之类东西的花哨衣服。”

        “他都醉成那样了,就算有他也注意不到啊!”

        “有这个可能,”霍克治安官说,“所以我去咱们镇上剧团的道具组翻找了一下。你大概想不到我还记得吧!”他冲她晃动着一根手指,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她不想在一个治安官的脸上看到的狡黠,“我知道你和克拉丽丝很喜欢演女巫那场戏,我觉得你们俩都可以把麦克白夫人这个角色演得很精彩。”

        “我们只是练习过那个角色。”戴尔芬谨慎地说,不知道霍克的话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指控。她想缓和一下此刻的气氛,于是提议道:“要不然我们重新上演……”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戏剧的名字,怕给自己招来晦气:“这部苏格兰戏剧吧!”

        “很可惜,我受职业所限,没有空闲时间。而且不管怎样,你觉得镇上的居民会希望看到他们的治安官,比如说,和这个作品同名的杀人犯的形象出现吗?我会失信于他们的。”

        “大家不会这么想……而且你随时可以扮演班柯啊!”

        “不,不,不,对于很多人来说,艺术就是生活。而我是治安官,这是我一天24小时都必须扮演的角色。只要我还佩戴着警徽,以其他形象出现只会给人们带来困扰。”霍克治安官皱着眉头,用手紧紧捏住下巴,然后低声问道,“克拉丽丝最近怎么样?”

        “她很忙。”戴尔芬草草回答,以掩饰听到这个问题后突然感到的不安。

        “真的吗?”霍克用威胁的语气轻轻说,“很忙?还是在逃避她的命运?我觉得我可是她命中注定无法逃避的。”

        他狡诈的自信引爆了戴尔芬的脾气。“无法逃避!”她大喊,“你真是个神经病,她烦透你了。我不管你是不是治安官,你都不该再去骚扰她了。”

        “吃糖吗?”霍克从一摞文件底下拉出一只盘子。他剥开外面那层蜡纸,缓缓把糖放进嘴里。

        戴尔芬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她已经开始后悔冲他发了脾气,侮辱霍克可没什么好果子吃。路过药店时,她买了杯磷酸果汁,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好平复一下心情,然后径直向殡仪馆走去。

        施特鲁布家宅子的每个角落都彰显着独特的品位——墙壁刷成灰色,暗栗色镶边,就连窗户上的遮阳篷都用条纹帆布统一制成。门廊外有一圈弯弯曲曲的铸铁栏杆,柔美的绿色草坪完美得无可挑剔,夏日花园里的花朵是让人安宁的丁香花、淡紫色蜀葵、白色牵牛花和优雅的蓝色矢车菊,没有过于鲜艳浓烈的色彩。后门也漆成柔和的灰色,安装了现代化的电铃。戴尔芬按了一下,就听到里面响起一阵美妙的音乐。她紧张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跟踪。克拉丽丝来开门时,戴尔芬示意赶快让她进去。

        “是罗伊吗?”克拉丽丝用一种两人都心照不宣的焦虑语气问道,让戴尔芬焦躁起来。

        “不是!”她大喊。

        “对不起,”克拉丽丝说,“我想什么呢?进来,快进来。我太傻了。”她搂住戴尔芬,带她走进屋后一个舒适的小房间里。

        “我们现在就得谈谈,哪里比较方便?”戴尔芬问。

        “我可以带你去下面,”克拉丽丝说,“我正为普莱塞顿先生服务。”

        戴尔芬点了点头。地下室经过精心设计,冬暖夏凉,但永远保持着最适合工作的温度。克拉丽丝就是在那里,和叔叔、婶子专心致志为镇上每一位逝者进行最后的仪容整理。戴尔芬明白,能获准进到那里是一种殊荣。除了希奇大夫和治安官曾因一起涉嫌谋杀的案子进去过,其他人都禁止入内。虽然戴尔芬以前对屠宰间后的冷库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在走进施特鲁布家的尸体防腐室后,她才感到那个冷库多么让人厌烦。当然,她们在这里交谈的所有内容都不会传到第三者的耳朵里。于是,她跟在好朋友身后,沿着楼梯往下走去。克拉丽丝穿着件洁净的白大褂,正剥除手上的橡胶手套,噼啪作响。

        “我本来要和南达科他州一个小伙子约会,但他放了我鸽子。”克拉丽丝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看来,她的职业还和中学时一样,会让她潜在的恋爱对象打退堂鼓。那个男孩早已提前声明,若两人想要约会,她必须改行。她们像往常那样,先聊了会儿天,交流了一下各自的情感状况。克拉丽丝觉得,一个惧怕她职业的男人,绝不可能赢得她的尊重。

        “他叫我殡仪员,戴尔芬,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称呼!他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就算我邀请他们,肯定也没一个敢下来,就是一群胆小鬼。”她突然做出一副令人惊悚的表情,弓起背,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他们怕会被我做成干尸。”

        虽然在地下室这种环境里,克拉丽丝瞬间的表情转换有点吓人,但戴尔芬还是被逗笑了。屋里一个角落正播放唱片,是歌剧音乐,宛如身临现场一样动听。克拉丽丝放音乐不只是为了给自己听,她认为优美的旋律对正在处理的尸体上的骨肉也会起到镇定舒缓的作用,会使其更平稳而均匀地吸收注入的液体。她发誓确实如此,不过她今天服务的这位客户大概欣赏不了歌剧。克拉丽丝将他推回冷库之前,停住脚步,审视了一下他的脸。整个地下室灯光明亮,普莱塞顿先生却面色苍白,毫无生气,也许克拉丽丝还没找到适合他的染剂。她一直不断试验,想调配出适合每具遗体的万能动脉注射溶液。“他们之间天差地别。”克拉丽丝把他收起来时,冷静地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她皱了皱眉,喃喃地说,“尸检肺气肿。”

        “他给我带来很多困难,戴尔芬。他死于食物中毒,在法戈餐厅,”她的声音里微微夹杂着痛苦,“组织排气。”

        北边那面墙上安装着玻璃橱柜,最顶层整齐摆放着小桶的唇部和眼部黏合剂、绷带和胶水。还有一小盒没分发完的名片,本塔留着它们,蘸上石蜡,用来代替药棉,放在牙龈和嘴唇之间,作为持久的隔离,更加耐用。还有用来清洁牙齿的“宝纳米”牌去污剂、按摩膏、柠檬汁、醋和肥皂。一沓沓干净毛巾,手刷、梳子、指甲锉和清漆。下面更加宽敞的几层则存放着一瓶瓶一加仑的甲醇或木醇、乙醇、砷溶液、福尔马林,还有小瓶的丁香油、黄樟、冬青油、苯甲醛、橙花油、薰衣草油和迷迭香油。奥里利厄斯·施特鲁布当初学习防腐处理的证书原件镶嵌在精致的相框里,挂在墙上,是明尼阿波利斯市西部和斯波坎市东部地区获颁的第一张。虽然地下室里一直很凉爽,常温还是会给尸体带来巨大的损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克拉丽丝一直保持着愉快的笑容和优雅的美貌。这让戴尔芬突然想起一句马尔科姆的台词:“虽然小人全都貌似忠良,但忠良的人一定仍然不失其本色。”她赶快把这句话从脑子里赶走。

        角落里有两把漂亮舒适的椅子,甚至还有个小电炉和咖啡壶。

        “好吧,”克拉丽丝说,“我洗耳恭听。你说吧,到底什么事?”

        在大白天的下午突然上门造访,自然表示有些紧急状况,不是自己的就是别人的,戴尔芬立刻直奔主题。

        “你以前演《淑女与老虎》里的淑女时,穿的戏服是什么样的?”戴尔芬问。

        “是件很漂亮精致的小衣服,从上到下……”

        “有红色、粉色、桃红色的珠子,泛着珠光的那种。”

        “我在上面缝满了不计其数的珠子,记得吗?简直就是件艺术品。”

        克拉丽丝确实是个心灵手巧的裁缝。她可以用各种手法,将给客户缝合后的缝线完美隐藏好,有时甚至同时用两根针交叉缝合为十字状,把打的结隐藏起来。即便在没人会看到的衣服下面,她的手艺也完美得无可挑剔,而且她很看不上双线连锁缝和桥形缝合法。“那只是缝起来而已。”她会这样说。

        “那衣服在哪儿呢?”

        “我觉得在我衣柜里某个地方,”她淡定地说,“怎么了?”

        “快扔掉。”戴尔芬说。

        “扔掉我费了那么多心血做的东西?”克拉丽丝张大嘴巴,故作愤怒地说。

        “听我说,我觉察出霍克在琢磨什么了。你知道我家的地窖门之前被一层黏糊糊的恶心东西封住了吧,粘在里面的珠子就和你衣服上的一样。”

        克拉丽丝目瞪口呆,紧接着一种惊慌和痛苦的表情在她脸上弥漫开来。她用手捂住自己漂亮的脸颊,小巧的椭圆形指甲在指尖的用力按压下变成白色。“啊,天啊,戴尔芬!我跟你说过,那天晚上,霍克简直是把那条裙子从我身上扯掉的。”

        “我有预感,霍克热血沸腾的油头肥脑一定在策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霍克在引我上钩,”克拉丽丝说,“他简直……不可理喻。我没法跟他讲道理。他会利用这种巧合——裙子、可怜的露茜和多丽丝……他怎么能这样?那下面可有个小姑娘啊!”她沮丧的泪水夺眶而出,但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放下来,说:“不,不行,我绝不能向他认输。我不能违背专业精神,五点前必须完成普莱塞顿先生的工作,他可很棘手。”她突然垂下头,一脸疲倦的样子,皱着眉头望着戴尔芬,然后晃动了一下发卷:“嘿,你能不能帮好姐妹个忙,去我衣柜里拿走那条裙子?直接带回家,把那该死的裙子扔进火里烧掉吧!”

        在当下密谋的紧张氛围里,戴尔芬立刻答应了,神情恍惚地走上楼梯。等走出地下室,打开后门,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犯傻。若霍克治安官发现是她从衣柜里拿走裙子,或只要发现她和那条裙子有任何关联,就等于惹祸上身。更何况,她要把它作何处理?这些珠子也许会熔化,但看起来不会燃尽,彻底消失。她心事重重地快步上楼,来到那个经常和好友一起过夜的房间。她很珍惜那些夜晚,吃顿寻常的家庭晚餐,感受下温情自在的家庭生活,那都是她不曾拥有过的。怪不得施特鲁布家的人都那么热爱本行工作——虽然戴尔芬再清楚不过,死人经常会带来麻烦,但至少不会出其不意。奥里利厄斯·施特鲁布曾允许自己开过的唯一一个玩笑,也很有可能只是他筋疲力尽时犯下的错误,就是在提到一个被玉米收割机吞噬的男孩时,说他是个严峻的挑战。

        戴尔芬走进克拉丽丝的房间,放眼望去,一片孩子气的凌乱——毕竟她的好朋友需要有个可以放松自我、不拘小节的私人空间。该如何处理那条裙子,那条她凭借胸口不踏实的空洞感,就知道上面缀满的珠子和记忆中粘在地窖门上那些杏黄色、粉红色和红色珠子完全相同的裙子?戴尔芬纠结许久,最终还是用袋子拎着它,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到屋后偷偷摸摸地转悠了几圈。她决定,不能完全按照克拉丽丝的指示去做。若她把裙子带回家,那么这件物证——现实点,还是如此称呼为好,就在她手里。那样一来就百口莫辩。她也可以把它丢进户外的壁炉,看着珠子在灰烬中闪闪发光,但她还是从旁边的棚屋里拿出把铲子,假装干起园艺,差不多忙活了半小时。万一有人看到她,最好能看到她给鸢尾花床疏了疏苗,以为她想带几株这种多年生植物回家去种。与此同时,她挖了个很深的坑,迅速把裙子塞了进去,使劲晃了晃袋子,确保所有珠子都埋在了土里,又往袋子里放了几株鸢尾花苗和栽得很密的萱草,最后将铲子放回原处,走回了家。

        一回到家,戴尔芬就迅速在室外火炉里生起火,烧出一层完美的木炭。又往还有余火的木块中放了些土豆,在上方支起烤架,在余烬上用熏肉的油脂煎了些鱼。她又把冰箱里的豆子筛选一遍,是她提前放在里面腌制的,已经在卤汁里泡了一天,冰爽酸甜。在屋外清凉的夜里,蚊子都被烟熏走了,她和罗伊、马库斯一起坐下进餐。戴尔芬拿出镇上买的奶油和马库斯捡来的树莓,能享用那个奶油是件很奢侈的事。她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西普里安带回来的钱——他把挣来的大部分收入都交给她,这样他们就能吃得像国王一样丰盛,也得以把房子修缮完毕。但当晚餐进入尾声,他开着车出现时,她如释重负的内心依然感到一阵恼怒。虽然她尽量将他抛在脑后,但他出门在外时,她无时无刻不为他担忧。她很不愿承认,看到他平安归来,她有多么开心。她抓住他,拥抱他,摇晃他,所有动作都在一瞬间完成。

        “你不准走了。”她说。

        他吻了她的手,轻轻抬起含情脉脉的黑色眼睛望向她。他可以和她打情骂俏,还可以翻云覆雨,都让人毫不怀疑他的真诚——他是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才习得这些技巧,还是生来就有的天赋?

        煎的鱼肉剩了不少,她又用熏肉的油脂热了热青豆,从炭火边叉起一个烫手的烤土豆,在双手间不停抛接,最后放在他的盘子里,用叉子切开。土豆立即喷出一股热气,她用勺子舀了些熏肉滴落的油脂,浇在软糯的土豆上。他立即发出感激和满足的赞叹。

        “明天,”她告诉他,“我打算去找个电话接线员的工作。你觉得我的声音好听吗?”

        “你什么都好。”西普里安心满意足地感慨道。在渐暗的夜色中,伴着温暖的炉火,享用完这顿美餐,他觉得惬意极了。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很喜欢回来的感觉。屋外炉火噼啪作响,哀鸽发出柔和悠扬的低鸣。一只灰猫嘲鸫开始轮番上演自己的保留曲目,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曲调复杂的歌,仿佛画笔画过的几抹云彩零星地挂在绿色的天空中。现在滴酒不沾的罗伊只能拥有普通人的精力和生活习惯,没过多久,就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小屋睡觉去了。马库斯的精神也逐渐萎靡,最终身子一歪,沉沉睡去,西普里安把他抱进屋里。等他回来后,戴尔芬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对男人的感觉,”她说,“对小男孩也一样吗?”

        他透过火光,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戴尔芬,做出一副觉得荒唐可笑的表情:“当然不是!”

        “不要那么震惊,”戴尔芬说,“我得先问好。是你冷不丁让我开了眼界,我怎么可能明白呢?不管怎样,我有个想法需要你帮忙,是马库斯,你得教他怎么撒尿。”

        西普里安刚刚连续开了12小时的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幻听了。

        “我说真的,”戴尔芬说,“他不会。”

        “他当然会了!”西普里安说。

        “还不太会,”戴尔芬态度坚决,“你必须教他怎么控制自己,还有那些可以用小鸡鸡做的花样,比如在沙地上写名字。你还要教他怎样不拧龙头,就把水关上之类的这种事,否则我不能把他送回他姑姑那里。”

        西普里安这才明白她的用意,他也明白了这孩子总在地板上睡觉和每天起个大早是怎么回事。随着戴尔芬的目的更加明确,他慢慢点着头,望着她,对她又增添了几分敬意。有几个女人能想到这一点?全世界只有她一个,这也是他爱她的原因。这样做也许有用,于是他同意了。第二天一早,戴尔芬就准备好两大壶柠檬水,他俩每人一壶,然后就让他们带着柠檬水到鸡舍后面去。从那以后,每天早上都是如此。他们日复一日地勤学苦练,一个星期过后,马库斯早上起床时,床铺都是干燥的。但她觉得,需要教给他的生存技巧还有很多,这只是个开始。

        不过戴尔芬的教学计划已经来不及进行下一阶段——如何应对勃然大怒的小姑玛丽亚·特雷莎,她原本的想法是教马库斯假装癫痫发作,让他学习翻白眼和口吐唾沫泡泡,做出逼真而吓人的模样。这一招可以制住小姑。但还没等她开始上课,送肉的货车就又停在院子里。菲德利斯又像上次那样,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衫出现了。这次,他穿的裤子缩了水,缩得奇形怪状,连袜子都没穿,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疲倦的消沉——他默不作声,双眼下皮肤松弛,有些瘀青。他身体里的力量似乎有一部分已经抽离了他的身体,就是这种感觉,他看着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紧接着戴尔芬还意识到,他竟然消瘦了许多,骨骼开始显露,手腕和指关节处的球形骨头突出,双颊轻微凹陷。这次他站在门外,连进屋喝杯水都不愿意,显然有话要说。

        “求你了。”

        他不是个会说这句话的人,对任何人都不会,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她听到他声音里流露的痛苦,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戴尔芬立即怀疑,是否还会再听到一次,再从菲德利斯的嘴里听到一次,于是她任凭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他们之间,像一座小小的丰碑。

        “我已经让我妹妹走了。”

        戴尔芬拱起手背,握住脖子,注视着他,然后放下手,撑在屁股上。她的眼睛掠过鸡笼,掠过田野,望向远方。这真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菲德利斯在她和亲妹妹之间选择了她。她深深吸了口气,心里默默承认,这样一来,小姑跟她从此定将不共戴天。之前她只是嘴皮子上逞逞强,表现强硬和不友好罢了,这下小姑会把新怨旧仇一并清算。为了让戴尔芬回到他的生活,甩掉亲妹妹是他必须做出的牺牲。作为回击,小姑定会鼓动家人和他反目。戴尔芬不禁怀疑,也许他会觉得她欠了他一个人情,但他的眼神中只有疲倦。

        “她不会回来了?”戴尔芬确认了一下。

        菲德利斯轻轻点点头,蓝色的眸子疲倦无神,有些充血。

        “你看啊,菲德利斯,”她说着,有些犹豫,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想回去,“我不会比你妹妹好到哪里去。”

        菲德利斯一脸惊讶,看起来对这一点深表怀疑。戴尔芬转过身去,陷入沉思。她现在的世界有序而安宁,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有这样的感受。若去做电话接线员,她就可以接电话、报时间、报数字、每晚准时回家,生活中更多的是平静和规律,也许收入也会更多。但她又想到孩子们,想到伊娃如何教她处理事务,如何一边管理店铺一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伊娃把自己的小窍门、小捷径、处理细节的耐心、在走过的弯路和犯过的错误中吸取的所有生活经验和教训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她,把煞费苦心积累的毕生所学通通传授给了她,她接受了,因为她爱她——很简单,只是因为她爱伊娃。她清晰地记得,伊娃每一次嘱咐她要照顾好菲德利斯和孩子们的情景。临近人生尽头时,她甚至任性地自作主张,让戴尔芬取代她的位置。那时她一心交代戴尔芬记住他们的生活习惯和饮食上的小怪癖,也缓解了一些自身的痛苦。伊娃又是怎样交代了菲德利斯?他做过什么承诺?他又有什么想法?戴尔芬很想问一问,但未等开口,这些话就哽在了喉间。

        于是她只是说:“好吧,但我们要先说好。每天早上我八点到,我会在店里最忙的时间帮忙,负责做午饭和晚饭,每天晚上六点回来。”她开出了条件,用坚定而冷静的语气制定了规矩。她等待他点头同意,然后像个男人那样,伸出手去,和他握手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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