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戴尔芬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可能无法孕育孩子,自看到父亲地窖中的那一幕后,这件事就更不可能了。好在她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样需要孩子,因为她抚养着伊娃的孩子,其中马库斯受到她母亲般的关怀尤为多。戴尔芬发现,自那次从土坡里死里逃生后,马库斯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挖地道、沉迷打仗游戏、坐小推车撞树、从雪橇上滚落的冒失男孩了。在地下的那几个小时让他的心变得沉静,让他的血变得冷酷。他变得热爱阅读,他积累了很多知识竞赛方面的知识,还给自己买了一台电唱机。他的房间总会时不时地传出喇叭的吱呀声、萨克斯风的呜咽声和流畅的音乐声。有的老师常常对马库斯赞不绝口,而有的老师会嫌马库斯太傲慢,嫌他常常信口开河,总是喜欢批评或质疑别人,给班里制造混乱。
在马库斯小的时候,有一次他把手套弄丢了,戴尔芬因此斥责了他,不过又给他织了一副新手套。为了把马库斯喂胖,戴尔芬想尽办法,虽然最后都是徒劳。马库斯大一些的时候,她会给他辅导功课,有时他在学校获奖了,他们也会一起庆祝。在他不得不戴眼镜的时候,戴尔芬会安慰他,但也要求他坚持佩戴,她暗暗希望戴上眼镜的他可以免于入伍。但马库斯还是设法参了军,戴尔芬觉得他一定是在视力测试时作弊了。
他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那天,她已有心理准备。
“马库斯,坐下和我说说话。”
他热切地在餐桌边坐了下来,神情中透着激动和自信,准备耐心听她说。戴尔芬知道他是不会听自己的话的,听了也不会相信,但她还是决意说出来,让他了解。
“马库斯,战场和电影不一样,电影里子弹只会打中肩膀,连死也是干脆利落的。但在真实的战场上,子弹会穿心而过,四肢会被炸飞,人会像纸片一样被撕碎。大部分时候,还会出现自己人误伤自己人的情况。马库斯,我求你了,看在伊娃和你父亲的分儿上,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也请看在我的分儿上,无论如何也别把自己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没有人会告诉年轻人战场上的真实情况,马库斯,战场上人会被炸成一团血肉模糊,但没有人会这样说。”
“血肉模糊!”马库斯既震惊又同情地看着她,“你从哪儿听来的?”
“看书读报,还有常识,”马库斯居高临下的态度让她既恼怒又绝望,“你觉得炸弹是用来做什么的?它会专挑德国人和日本人炸吗?落到我军这边的炸弹会区分敌友吗?会准确地于无形中炸死你吗?炸弹就是绞肉机。”
“妈,你冷静些。”马库斯说,好像眼前站着个疯子一样。
“把我们当一群傻子吗?”戴尔芬情绪激动地脱口而出。让她如此生气的甚至不是战争本身,而是这虚伪的现实,令人振奋的假象和弥天大谎。她抓起一本杂志,翻出一则牙膏广告,上面动员读者给远在前线的孩子们寄牙膏。“仿佛最糟的状况不过是没有牙膏用!还有这个!”一则口香糖的广告声称随家书寄一条口香糖可以减少孤独感,甚至还能提升军队的侦察力。
“这个国家的人就是这样的,”她喊道,“战争倒成了口香糖的卖点!”她放下杂志,就快哭出来了。
“我知道,妈。”马库斯把手搭在她肩上,小心地拍了拍。他放下了自以为是的腔调,轻声说道:“我会小心的,我不会被任何人打中的,更不会变得血肉模糊。我和弗朗兹不一样,这你也知道。他参军时就已经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飞行员了,而我呢……他们估计压根儿不会派我去海外战场的。”他语气温柔,试图安慰她,虽然戴尔芬感到很欣慰,但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渴望与刚刚说的恰恰相反。
她把脸埋在手掌中,马库斯继续尴尬地轻拍着她。她知道马库斯此时希望自己能身在别处,她感觉自己的心就这样碎了。“去吧,出去吧,这是你在家的最后一晚,”她最后说,边说边用围裙擦着眼泪,“去镇里热闹热闹吧。”
“没有人能一起热闹热闹了,”他说,“我去散散步,再买份报纸,然后看一会儿就睡了。”
房间的各个角落里仍然摆着双胞胎的玩具兵,有些在衣橱最上面一格,有些在窗台上。马库斯长大后也不怎么爱玩了,不过他没有把它们拿下来。散步回来后,马库斯失眠了,于是他打算利用这离家前的最后一晚来精进一下自己的战术,即便这样做有些傻,还有些伤感怀旧。马库斯扶正了小战马,推倒了中尉,重新组织了一次进攻,并加强了防守。在一次次的摆弄中,他越发沉浸在这个男孩游戏中。他用木块和小树包围了一队由各色人物组成的侦查队,这些木块和小树还是双胞胎多年前从木材场的废料中锯下来的,他们给木块涂上了粗糙的树木颜色。他摆弄的装甲车上安有橡胶轮胎和小铁旗。小兵人的头上戴着小头盔,是可以被炸飞的那种。马和骑兵显然不是一套的,骑兵很容易向后翻倒,然后相互撞在一起。出于好奇,马库斯把他们自制的机关枪放在了前面,先进行了一轮扫荡,然后派出了坦克。用骑兵去对抗装甲师,这样的安排无疑是具有浪漫色彩的疯狂行为,就像布拉斯科维茨带领第八集团军向东逼近罗兹时波兰人的反应一样,但马库斯小心翼翼地把一名殿后的长官摆在了骑兵的队列前面。
戴尔芬和他父亲刚结婚的时候,马库斯有次躲在办公室门后偷听到父亲在讲电话。通过菲德利斯和戴尔芬之间隐瞒得比较拙劣的对话,他得知弟弟们不会回来了。也就在那时,他决定不把玩具兵收起来了,他永远也不会把他们收起来。他要把玩具兵摆在那里,时刻准备着,就好像没有了弟弟们的悉心照料,这套他们曾经爱不释手的玩具会用它本身的魅力和不完美的现状把弟弟们吸引回来。于是马库斯为步兵团擦去了灰尘,又给它们重新排了一个紧凑的编队。自那以后,他一直让玩具兵保持着精精神神的状态。此时的他向后退了一步,皱了皱眉头,用一根手指将一些小兵人扫倒在地,倒地小兵手里的步枪直冲着天花板。这个举动突然吓了他一跳,他迷信地将小人们扶了起来。
第二天,马库斯坐上了去斯内林堡的车。戴尔芬烤饼干烤到午夜,烤完后她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读着从镇图书馆借回来的一摞通俗小说,她一边读一边吃着烤好的饼干,这些饼干本要寄给马库斯,结果她自己先吃掉一半。夜里两点,戴尔芬又烤了一份饼干,然后才终于睡着了。多年来她第一次梦见死于地窖的那一家人,也是第一次梦见露茜,只见她朝着自己走过来,嘴里喷出一团团白色的飞蛾。
一缕流光照进来,戴尔芬醒了,她决定采取些非常措施来保持清醒和减少焦虑。考验已经开始,她需要对自己严苛一些。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口中的儿子也已经长大离家,她不知道两个在德国的小儿子会经历些什么。她丈夫从她身上得到的是一种爱,但那终究不是爱情。曾经承载了他们所有感情的爱是那么沉重,好似铺在身下的床褥,而非盖在身上的羽绒。这份爱中充斥着日常琐事,每天都是买卖、屠宰和做针线活。他们一起睡得深而沉,可能两人都会打呼。他还是习惯亲手熨自己的衬衫。她买了瓶气味浓烈的法国香水,时不时地抱怨着他敏感的肠胃。他们的爱是包容和实际的,这在她看来颇为珍贵,因为这份爱没有像自己之前害怕的那样,给她带来过多的负担。
渐渐地,戴尔芬越发喜欢自己的工作:买菜、屠宰和整理账目,清点店里的物品可以满足细节控的她。另外,她还有了符合她身份的社会职责。令她迷惑不解的是,仅仅因为结了婚,开始按部就班地做事,专注于细节,不多管闲事,她就成为镇上最踏实最受敬重的女性之一。会有人向她征求意见,会有人借鉴她处理问题的方法。她处理小块肉的经验和她省钱的办法也受到众人推崇,她知道什么时候要花钱做广告和买工具,也知道什么时候要省钱或买战争债券。值得一提的是,她还有读书的习惯。人们跟风她的评价,看到书的封底内侧纸袋中的卡片上有她工整清晰的签名,就专门从图书馆借回来看。
可是最近她没有什么时间读书,其实是没时间做任何事。战争猝不及防地给店里的生意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一时间,他们的订单多到完不成,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顾客。连明尼阿波利斯的犹太教会都来找菲德利斯订货,向他定制犹太教食品。生意虽然日渐兴隆,但随之而来的是供给不足的问题,这让他们甚为苦恼。尽管菲德利斯拥有一辆人人艳羡的贴着C贴纸的送货车,但车里的油总不够用。咖啡也买不到了。黄油都被政府从乳制品厂征收了,所以戴尔芬卖的都是用少量黄色色素染过的人造黄油。批发商也只能给她供应些最次的罐头食品,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了,连鸡蛋也没有,因为鸡蛋被制成鸡蛋粉供应给士兵了,马库斯的信中提到他们早饭吃的主要就是鸡蛋粉。他每日就靠克拉克能量棒和手头的新鲜水果过活。他感到极度无聊,戴尔芬给他买了十几本“现代文库”的书,两本两本地寄给他,其中有多斯·帕索斯、福克纳,以及凯瑟的书。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但是自马库斯离开后,这种烦躁不安的感觉就一直折磨着她。
戴尔芬既要和供货商讨价还价,又要争取多的配给量,还要设计有幽默感的广告词,比如上次那张奶牛的海报,上面的广告语是“唯一不满意的顾客”。她常常在店里长时间地工作,希望把自己累到筋疲力尽。可是每天晚上她都会在四点准时醒来,然后开始胡思乱想。有时她发现身旁的菲德利斯也是醒着的,他又在想双胞胎了。“他们还太小。”她千遍万遍地对他说。等他呼吸变沉,再次进入梦乡,戴尔芬却开始辗转反侧。她尝试过写作,写日记,但这个尝试让她更烦躁,甚至令她厌烦。有段时间她做起了针线活,但很快便对各种针法样式失去了耐心。后来,她每晚睡觉前会出去散会儿步。
等菲德利斯喝完第一杯高杯酒,戴尔芬便为他准备了热腾腾的泡脚水,水里加了艾普索姆浴盐。菲德利斯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泡脚,准备睡觉,而戴尔芬会趁这时到镇上走一走。在这冰冷的黑夜里,一切是那么静谧安详,经过一幢幢灯火通明的房子时,戴尔芬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经练就了“一步半”那如难眠的苍鹭般的步伐。或许别人也会觉得她一样古怪,或许在这样的夜里,屋里的人听到她路过的声音,就会说:“老戴尔芬又过来了。”
经过父亲和伊娃的墓园时,她常常会走进去看看。即便是在夜里,这片立着一座座方形墓碑的墓园仍然是个舒适而平常的地方,丝毫没有因死亡而变得肃穆和狼藉。每一块墓地都是规规整整,万分精确的。霍克的墓碑是一块未加装饰的黑色花岗岩(这是他很久之前就选好的),不过是他可悲的好奇心罢了。罗伊的墓在她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杜松子酒味。伊娃最终决定要埋在阿格斯,而不是被运回德国。但这个决定曾让她感到痛苦,因为这意味着她将永远待在异国他乡,远离父母,无依无靠。戴尔芬在伊娃的墓碑后面种了一棵小松树,她给小树预留了充分的生长空间。树根向下延伸盘绕,到现在估计已经能环抱着她的朋友了,每每想到此,她就倍感欣慰。一天夜里,戴尔芬不顾地上的寒凉,裹着自己的大衣坐在了松树下。她听着松针随风拂动的沙沙声,想象着声音顺着长长的根系传到地下,这样伊娃也能听到这美妙的声音。
“如果没遇见你,”她对伊娃说,“我可能早就放下一切,重新开始了。但是现在,奇怪的是,你带走了我曾经的野心,给我留下了你的生活。我现在过着你的生活,我继续打点着一切。”
菲德利斯买了一大块墓地,将来他会长眠于伊娃身边。尽管戴尔芬说过自己要躺在他的另一侧,但现在想想她更情愿让伊娃躺在他们两人之间。伊娃的不远处是罗伊的墓地。戴尔芬想,至少罗伊能永远伴着我,还能给我讲那些粗俗的笑话。但在那微凉的黑夜里,她仍会感到无尽的孤独,只有童年有过情感缺失的人才能体会到这样的孤独。失去母亲让戴尔芬变得坚强,但也给她带来了很严重的心理创伤,让她毫无希望地不断追寻着,她为人现实,心中却常含一丝失意。即便自认为已接近中年,也常常会想念母亲。她用手轻抚着伊娃墓地上冰冷的草叶,突然腾起一股冲动,想要躺下来贴着地面听一听,就好像能听见强烈的心跳一样,就好像能伴着母亲的低声哼唱恍惚间变成婴孩一样。
戴尔芬走进温暖的厨房,看到丈夫正坐在椅子上一边泡脚一边看报纸。她常会准备热水让他泡脚,水温是他刚刚能承受的温度。这时泡脚盆里的水已经完全凉下来了。她端详着他——他蓄起了胡须,胡须已经完全花白了,只有头发还是她初见时的那样,呈红黑棕混杂色,其中夹杂着岁月带来的白发。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也变得有些黯淡稀薄,就算用了从供应商那儿买来的黑核桃营养洗发水也无济于事。好在她的容颜依旧,这是她从女顾客们那儿得知的。她们常常感叹于她那令人羡慕的容颜,但估计她们转过身就会带着优越感地可怜她,在她们看来,戴尔芬是因为怀不上孩子才显得青春靓丽,而以这样的方式保持青春可一点儿都不划算,因为她完全无法体会有孩子的乐趣。
戴尔芬搬了把小板凳,坐在了菲德利斯的面前,将他的脚放在腿上的毛巾上。菲德利斯的脚很白,也很重,重得像个瓷制水槽。屠夫看起来不堪一击,他的皮肤松软,背也驼了,脚趾看起来也很脆弱。戴尔芬拿着一个棕色的大瓶子,往手里倒了些桉树搽剂,接着不停地按摩她丈夫的脚,促进他的血液循环。接着她帮他修剪了脚指甲,又给他的脚抹了层粗糙的海盐,再次按摩了起来,帮他磨掉那些老茧。最后,她又往手里倒了些搽剂,更加用力地按摩起来。他放下报纸,随着她按摩的动作,放松地发出哼哼声。他略显窘迫地谢了她。这样的关怀总是让他感到有一丝尴尬,但又难以抗拒这种舒适的诱惑。战争留给他的陈年冻疮一直没有完全好,而近些日子绞痛和脚趾麻木带来的折磨也开始让他痛苦不堪。
等双脚被羊毛袜严严实实地包裹好后,菲德利斯又倒了一杯高杯酒,并给里面加了些朗姆。他正在试着适应这个口味,因为进口的威士忌越来越稀缺了。戴尔芬把泡脚水端到一旁,然后坐在他身边。她心想,我好久都没有对上帝祷告了。不过我仍然骗不了自己,我仍然认为上帝就是个醉鬼,自打创造了世界,就没怎么管过。我承认上帝从前是个天才,但他的确是最粗心大意的艺术家,随随便便将自己最杰出的画作、雕塑,以及栩栩如生的精致作品毁于一旦,任恶魔践踏。
“好好读读吧。”她把《法戈报》啪的一声放下,指着标题说道。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斯大林格勒战役。“什么神能任由如此可怖的战争发生?这算是哪门子上帝?”她问菲德利斯。
菲德利斯并没有接茬儿,他早已习惯看报纸时絮絮叨叨的她。每次看到北达科他的阵亡名单时,她都会发出痛苦的感叹。他从不介意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也不介意听她讲那些好笑或悲伤的事,亦不介意她无缘无故地冲他发火。但是对于上帝,他和她的想法是一致的,尽管如此,每天晚上他还是会为儿子们祈祷,就像当年自己在炮火中祈祷一样,虽然明知道这样做是徒劳,但也别无他法,只得求助上帝。他弯下了腰,吻了吻戴尔芬的额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他的手滑下来落在她的颈间。他把脸转向一侧,再次亲吻了她,动作非常缓慢,最后才慢慢移开。戴尔芬直直地盯着他,脸颊两侧尖尖的酒窝随着笑容的绽放而变得越发深刻。他们站起身,他们的狗郑重其事地跟在两人身后。他们检查了屋里和店里的门锁,并熄灭了灯。在店门口,菲德利斯牵起了她的手。这两双经历过一次次创伤和愈合的手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就像能完美拼在一起的旧陶器一样。他们就这样牵着手从走廊走向卧室,随手关上了门。
白狗被撇在门外,这只老狗拖着痛苦迟缓的步子沿走廊走去,默默地蹲守在店铺灰暗的一角,狗的眼睛半瞎,鼻子顶得老高,敏锐地观察着,确保店里一切正常。对一切感到满意的它转过身去,面朝着走廊,用爪子慢慢地敲着油毡地板。它来到卧室门口,微微顿了顿,它的耳朵大大尖尖的,里面沉积着污垢。两只耳朵向前竖起,似乎在专注地听着什么,随后才放松下来。它回过头看了两次,最后在自己最爱的一块阴凉地上躺了下来,它侧躺着,飞快地伸了伸自己的四肢。
埃米尔的战争非常短暂。他根本无须为了参军而谎报年龄,因为军队急需增援,他所在学校的整个班级都参军了,包括老师们和排长们。在预备营里,埃米尔和埃里克就受到了高度赞许,他们表现突出,被当成做军官的好苗子。他们本打算一起加入武装党卫队下的希特勒青年团,然后肩并肩战斗到最后,只不过战争一开始,埃米尔就踩到了埋在牧场上的地雷。他的新军装直到被炸碎的那一刻依旧一尘不染。一抹绿色从他眼前掠过,他不敢相信自己在空中颠倒了过来,正俯瞰着草地。埃米尔落回地面前就已经咽气了。兜里小姑的照片被鲜血浸透,口中的蜂蜜糖慢慢变得冰冷。蜂蜜糖是奶奶非要让他带上的,因为她记得埃米尔的父亲就是带着这些糖熬过了那次伟大的战役,她希望这些糖也能同样保护他的儿子。
埃里克继续前进着,但他已经丢了一半的魂,那一半随着他的双胞胎兄弟一起被炸飞了。他曾发誓要战斗至死,在表决心的时候他也从不支支吾吾。而当轰炸持续不断,空空如也的肚子背叛了他的内心。他靠在沙袋上的手臂冻僵了,手指毫无知觉,紧紧地握成拳,无法伸直。那些曾经神圣的誓言和他信奉的战友情也无法为他挡住这片血雨腥风,到处都是被炸飞的肠子、脑子和无法分辨的肉块。有一次,他亲眼看见了一个男孩化成血蒸汽的场景。被逮捕的时候他已经四天四夜没有睡觉了,即便当那个缴了他武器的美国大兵说:“这家伙还是个孩子,可能蛋上还没长毛呢!”他仍然本能地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让自己蹦出英语来,不过他会怎么回答他呢,他暗自思忖着,他会说这个大兵说得差不多是对的吗?
后来,他企图夺取美国大兵的步枪,结果却挨了一顿猛揍。他被打得立时在地上蜷成一团,美国大兵咒骂道:“我真受不了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兵,就是一群小响尾蛇。”
“他们真他妈的有毒,”另一个士兵附和着,“我们真应该把他们宰了,一劳永逸。我们到底要把他们带到哪儿?”
第一个士兵向后退了几步,举起M1步枪,就在他要开火的瞬间,埃里克吓得尖叫了起来:“上帝啊,先生,求求你别打死我。”
“他妈的搞什么?”
“我出生于北达科他,”埃里克呜咽道,“我爸爸还住在那儿。”
“我操,那你这个贱骨头在这儿干什么呢?”
“开战之前我被送到了这里。”
“那你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该死的纳粹还是他妈的美国人?”
这猛的一声吼把埃里克吓得魂飞魄散:“我不知道我他妈到底是什么,先生,但是我蛋上没毛!”
美国人一时狂笑不止,同样被留下来的两个学校同学迷惑不解地看着埃里克,他们好奇地想,他是具备着隐藏至今的智慧呢,还是在战争的压力下已经丧失了心智。
或许马库斯离家前的排兵布阵真的奏了效,他果然把埃里克带了回来。当然埃里克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和其他两百多名战俘乘坐着简装的美国火车一路向北,这时他确实想起了他的玩具,想起了童年生活的点点滴滴。由于是在晚上,他只能大致猜测他们正向北行驶,可能正向五大湖附近驶去,或许是威斯康星州或密歇根州一带。他已经不记得美国地图了,他试图忘记脑海中关于美国的一切,继上一次因求饶而受辱后,埃里克决定隐瞒完全听得懂英语这一事实。他们那群人中有狂热的纳粹分子,他们发誓要打击那些和敌人合作的战俘。所以埃里克继续默不作声,摆出一副神秘孤僻的样子。火车横跨美国的这一路,他一直装傻充愣,呆呆地盯着窗外看,其余的人也是这样。他们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成片成片被炸毁的城市、被摧毁的村庄、焦黑的庄稼、死寂的农场,德国的广播一直是这样对他们宣传的。然而,任凭他们极目远眺,映入眼帘的仍是一片欣欣向荣、热闹非凡的祥和景象。战俘们悲戚地感叹着,困惑着,接着,一些人感觉受到了背叛,另一些人为国家捏造的假象寻找着借口。这两件事埃里克都没有做,他思绪万千,心中充斥着欢喜的回忆和无边的绝望。
他们一路向北行驶,最终驶入了一大片松树林。这里的景色给那些来自德国西南部的战俘带来一种回家的感觉,他们指指点点地看着巨大、黑暗、密密麻麻的银杉树,眼前的树木不断变换着,但都直直地耸立在这蓝色的薄暮下。火车驶向树林深处,森林从身后靠拢过来。火车停在了一个小站,他们陆陆续续地下了车,他们的手被铁链拴在了一起,一行人在泥泞的道路上徒步了好几英里。正值初夏,黑蝇出动,一个人伸手赶虫子就会牵拉着其他人的铁链,于是整条铁链不停地当啷作响,但蚊虫肆虐,大家都忍不住用手拍打虫子。
“这到底要把他们送去哪儿?”看守他们的一个美国士兵问道。看守他们的一共有六名士兵。“解开他们的铁链。”
“不行。”一位长官说,言语中也有些不确定。德国战俘在美国虽不会逃跑,但他们会在这里找到表亲,或以前的老邻居。他们在农场劳作,薪水待遇也还不错。周围的人不能与他们交流、给他们拍照或给他们吃的,甚至压根儿不会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是其实很多人都知道。
战俘排成一队向前行进,他们的铁链相互牵扯着,一路发出当当啷啷的声音,然而谁都没有说什么。一行人最终来到了树林深处的一个围场。营地的四周固定着松树干,树干深深地扎在地下,上面钉着不同粗细的铁丝,围场两头的地上摆着刺铁丝圈。所幸有周围树木和蓝色天空的映衬,这一切才没有显得那么令人望而生畏。他们住的是简易的营房,尽管心中充满困惑,尽管回忆带来不少压力,埃里克依旧释然地走了进去,这让他一时哽咽。他们排着队领取蓝色工作服,工作服上印着P这两个字母。他们每人都领了外套、鞋子、四双袜子及内衣内裤,外加一件羊毛衫和一件雨衣。另外还给他们每人发了两条毯子、几把牙刷、一块肥皂和一小块毛巾。埃里克一一接过所有物品,心中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喜悦,这让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埃里克想,也许是这里的新鲜空气影响了自己,又或者是因为马上要做木工,这种不需要思考的工作正是他的身体所渴望的。他们每天干完活回到大木房都能立刻吃到饭,每天都有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食物等着,每个人都可以把饭盛在自己的铁盘里,这些食物吃起来有几分熟悉的味道。他们能吃到焗豆子,但里面没有糖浆的浓烈味道,芥末粉的辛辣口感和熏猪肉的油脂味,他长大以后就再没吃过这特别的配方,这让他突然想到了戴尔芬。尽管饿坏了,他却吃得很慢,吃完后又默默地用一片柔软的方形白面包片擦着盘底,心中感到既崇敬又羞愧。
他们平常吃不到什么肉,只有腌肥肉,但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堆奶油玉米和一大块烤土豆,还能给每人盘子里浇一小块猪油。每人还有一块两英寸的白色方形玉米面包,上面浇着卡罗牌玉米糖浆。每个接过食物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盘子,仿佛那些食物会消失一样。有些人偷偷地将土豆揣在兜里,还有人使劲儿闻着甜玉米面包,甚至有人在走到餐桌旁之前就狼吞虎咽地清空了整个盘子。餐厅里的所有人都默默不语,房间里只有铁勺刮盘子的声音和动物般湿答答的咀嚼声。他们之所以如此沉默不仅仅是因为饿坏了,更是因为食物的品质和数量,这些食物能奇迹般地运到这样偏僻的地方,并发给他们吃,而他们只是些低贱的战俘,就在这一刻,他们意识到德国已经输掉了战争。
他们用横切锯来锯大树,用瑞典锯来修剪树枝,用拖链来运输那些很重的树干。那些较远的树要用两头驴来运,两头驴的名字分别是马克斯和莫里茨。其中一位监管的士兵勉强会说些德语,他还负责审查战俘攒出来的小报,报纸是他们用手持打印机打印的。多年前大家都觉得沃尔德沃格尔家的男孩中没有一人遗传了他们父亲的嗓音,但埃里克进入青春期后,他的嗓音才发育好了。有一天,他随意哼唱了起来,结果被自己迸发出的浑厚歌声吓了一跳,随即闭上了嘴巴。而现在,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他开始用唱歌打发时间,很快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唱起来,他们把语言转换成歌曲,用晚间的唱歌活动来调剂无聊的生活。
这些歌曲影响着他们的情绪,并伴随着他们进入梦乡。夜晚的工棚里,男人们做梦时发出的哭喊声、咳嗽声、放屁声、鼾声、呼吸声还有不成曲调的呻吟声夹杂在一起,融入这无尽的黑夜。埃里克常常失眠,他每晚一边听着这些声音,一边听着屋外的动静。松树轻柔的沙沙声,猫头鹰亦远亦近的鸣叫声,显得既神秘又空洞。他想回到路德维希鲁村,他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敬爱的祖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家里的香肠,他过去常常半夜爬起来把香肠偷偷拿到床上和埃米尔一起吃。他还想到自己的哥哥,但心中没有激起半点儿涟漪。他让内心变得冷酷,不去想自己在这里的家人,若是暴露了身世或利用美国成长的经历去套近乎,可能会性命不保。有传言称有德国战俘被圣灵锯成碎末烧了,然后被撒在了附近的树林里,还有人说与美国人过分交好的战俘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但没有人真的知道或亲眼看到过,也没有人和知道真相的人聊过。一些年长的战俘以这种方式镇住了那些对德国不够忠诚的人。经过高强度的训练和多年的养成,埃里克俨然已经由内而外地变成了德国人,或者说他觉得德国人就是他这样的,他的童年经历被新的神圣信仰净化。他的心中只有信仰,只有誓死的忠诚和对懦弱的憎恶。他活着就只是为了践行那伟大且值得奉献一生的誓言。
玛兹琳从房屋的后门走了出去,倒掉了母亲的夜壶,再慢慢走进去,顺手将电镀桶放在了残破的楼梯上。未粉刷过的小房子有些塌陷,一丛丛的蓟和牛蒡在房屋四周郁郁葱葱地长着,不过也无伤大雅。杂草引来了很多叽叽喳喳的鸟儿——金喉莺、绿雀和褐麻雀。玛兹琳心想,就让房子塌了吧,又有谁在乎呢?她母亲当然不会介意,此时她正躺在床上虚弱地叫嚷着要喝水。玛兹琳没有理会她。摇摇晃晃的楼梯边上长着一丛紫丁香,这是许久前她亲手栽下的,原本是一小枝,现在已开出了一大片芳香的花。玛兹琳将花枝揽到面前,轻轻地呼吸着花香,这缕花香让她一时间追思无限。丁香花露顺着她的脖颈流了下来,阳光把草地照得暖烘烘的。玛兹琳不是特别会用榔头和钉子,但前天她把这两种工具翻了出来,现在她已经将被雪覆盖的木板固定好了,还使出浑身解数把冬季给房屋带来的破坏修得差不多了。她在这边用榔头叮叮当当地敲着,她母亲在那边不断地高声抗议,最后只得自己起来在厨房水龙头上接了杯水,可能还生了火给自己煮了些燕麦粥。
玛兹琳后来去了一所位于墨尔海德的教师培训学校,并取得了小学教学资格证。听到罗曼在战争中受了伤,领了勋章,她就回来了。看到母亲生病卧床不起,她选择留下来,阿格斯小学正好有个岗位需要她暂时顶替一下,她便接手了四年级的课程。现在已经过去六个月了,玛兹琳觉得母亲可能会一直卧床不起,直到房子塌了的那天。她仿佛可以看到有那么一天——老鼠啃食着破碎的墙壁,丁香一直长到母亲的床边,燕子和啄木鸟在她的头顶上方筑起了巢,它们不会像鸟一样鸣叫,而是学会了母亲的微弱叫声。“玛兹琳?玛兹琳?”那时连阳光都能透过破旧的墙板照进来。
她在房屋一旁找了一块突起的石块,用它垫稳了最低一级的台阶,然后便坐在了饱经风霜的木阶上。木板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一种味道,这让她想起了弟弟头发上咸咸的、布满灰尘的、带有夏日阳光味道的男孩气息。她揽过一把花深深地吸了口气。拜她懒惰的母亲所赐,丁香长得异常蓬勃,这是因为她母亲懒得走到屋外,总是将洗漱完的水直接从窗户倒出去。在春日暖阳的照射下,这股香气变得异常浓烈。玛兹琳碰了碰裙子的一边,只听到兜里的信纸发出簌簌的声响。
戴尔芬告诉我你回到了镇上,并且没有在外地漂泊时结婚,这样很好,因为我也没有结婚。我马上就要回家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要见我,因为我没有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我依然爱着你。
玛兹琳心想,我不能见他,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我不想再重蹈覆辙。然而,弗朗兹一定是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都写信告诉了戴尔芬,因为那天下午学校放学后,戴尔芬开着送肉的卡车来到学校门口。她下了车,朝操场走过来,而玛兹琳就站在那儿。她的裙子和头发随风而动,远远地笑看着做游戏的孩子们。
“他明天或后天就要回来了,”戴尔芬说,“我们接到了电话。”
玛兹琳丝毫没有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虽然自罗伊·瓦茨卡多年前的葬礼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谈及过弗朗兹。
“你看起来很漂亮。”戴尔芬略带点评意味地说,仿佛是替她的继子夸赞玛兹琳一样,她笑了起来,并挥手拂去自己审视的目光。评价自己孩子喜欢的女孩,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她过去就不怎么喜欢那个兹布鲁格家的女孩,这样看来,她不认识弗朗兹在休假时认识的那个女人真是件好事。当然,她一直都很喜欢玛兹琳,不过她总觉得自己需要帮玛兹琳摆脱她母亲这一麻烦情况。可就在那时,戴尔芬突然意识到,父亲在世的时候,自己也拿父亲没有办法,而且看起来玛兹琳似乎还应付得不错。她没有剪短头发,也没有像现在好多女孩那样烫头发。她仍然留着一头厚厚的齐肩直发,在校园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飘逸轻盈。小男孩们都很喜欢她这种老师。她和孩子们跑了一会儿,小脸泛起玫瑰花般的红色,她棕色的眼睛是那么漂亮有神,她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可怜巴巴的瘦小女孩了。戴尔芬心想,虽然罗曼恢复得很艰难,这让玛兹琳倍感焦虑,但让她筋疲力尽的应该还是她母亲。
那只懒惰的大鼻涕虫怎么样了?戴尔芬想这样问,不过她最后说:“我听说你母亲又卧床了。”
玛兹琳淡淡地点点头,面色平静,涉及母亲的名声,她还是比较敏感。她问弗朗兹是坐火车回来还是汽车回来,戴尔芬说火车,她还说如果自己是玛兹琳,她会在火车鸣笛离开后,就去专门找菲德利斯的车,弗朗兹开着的车。
戴尔芬用淡定的语气打趣道:“他听起来激动得仿佛要跳起来,然后直接跑回来。”
阳光洒在河岸边,炙烤着灰色斑驳的树干,树枝在涌动的春水上空飘荡着。空气很干燥,被雪压实的陈年杂草在地上留下一块块灰扑扑的干草垫,玛兹琳定了定神,裹了裹身上那件宽大的棕色齐膝羊毛旧大衣。弗朗兹穿着他父亲借来的衣服,外面披着一件多年前从德国寄来的厚重的圣诞大衣,他坐在她身旁的硬草地上。他离她很近,完全碰得到她的手,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不过她很快将手指埋在了衣袖的褶皱里,她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看向了对岸。
越过这股暖流,可以看到树上爬满了去年的野生脆黄瓜藤,枝枝蔓蔓从枝丫上似头发般垂下来。岸边到处都是植物破土后留下的裂痕,春天来了,冰雪消融,树木长出新的枝丫,融冰将土地掘开,也仍有小块的脏雪未融化。乌鸦作为最早归来的鸟,在树枝间穿梭,并发出沙哑的叫声。它们像黑点一样从彼此身边飞快掠过,画出交错的线条,它们的鸣叫声似乎表达着某种迫切的含义。
“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弗朗兹终于开口说道。
“好吧。”玛兹琳说。
“但是不代表我知道要从何说起。”他不自然地笑着说,他已经忘了她是一个如此安静沉稳的人了。见到他的时候,她看起来很沉重,这和他们分别时是一样的。她没有坐立不安,也没有摆弄头发、补涂口红或者试图寒暄,这让他感到很欣慰。不过他也有点想念这些其他女人会做的事,因为这些举动总能让他更容易轻描淡写地开启简单的对话。讲述自己的经历是一件令人为难的事,他的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从战场上归来后,他产生了巨大的陌生感和错位感,甚至产生了令人害怕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监视着人间的鬼魂一样。
“我一直都在想你。”他无助地说。
她点了点头,眼睛却依然遥望着朦胧的树丫和啼鸣的乌鸦:“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错怪了你。”他有些踌躇不决,觉得自己应该先承认过去犯的错误并道歉,万一这是她所期待的话呢。
“不,没必要说这些。”她把手从衣袖里伸出来,摆了摆手,又放了回去,“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完全理解,确实如此,他们已经长大,那段时光已经可以翻篇了,但他以为自己需要为她之前受的委屈致歉,他以为她会羞辱他一下。要是别的女人就一定会这样做,他觉得别的男人也会,但她对此没有兴趣,他现在才明白。她并不在意过去的事,这一点让他很佩服,也让他很困惑。既然没法用时光倒流的方法来弥补过错,那他们该何去何从呢?
“你虽然写了信,”她说,“但并没说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你被派到了很多地方,你经历了很多。”她转向他,眼神是如此清澈,他不自觉地看向她的眼睛。“你认为我不想知道那些事,但其实我想,”她接着说,“你不告诉我,我就没法知道,我要是不知道……”
她顿了顿,声音在湿润的春风中变得有些颤抖,她的脸上写满了信任和镇定,而不是同情,这让他一时透不过气。“……我们要从哪开始讲起?”他们已经切入了主题,弗兰兹惊慌不已,一时难以回应。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那些最糟的地方。”他最终对她说,他的嗓音很低沉,一度被冰河哗哗流过的声音所淹没。“我会去投放伞兵或滑翔机。我不再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了,也不会和重型轰炸机大队共赴战场了。我驾驶着一台C-47,是运输机,我负责转移伤员,空投补给——食物、衣物、药品之类的东西。”
她点点头,让沉默填补着他们之前的漫长停顿,期待他能接着说下去。
“我被重新派遣了,”弗朗兹说,“我……”他想找一个合适的词,但没有什么词合适:“大概是太疲惫了。”
玛兹琳默不作声,她知道这并不是原因。她的呼吸平静,心中却一阵绞痛。她的皮肤灼热,不禁想象着自己扑进他的怀中,这让她感到眩晕,只得闭上眼睛,将视线转向别处。她就知道不该答应见他的。他的出现冲破了她自设的防线,让她可怜巴巴地重新有了渴望、念想和希望。
过了一会儿,她才语气平缓地说:“我想听听你的经历。”她朝着河的下游,肉铺的方向指了指。“也只能从那里开始讲起,”她温柔地说,“我们俩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只是我的改变是因为一些小事、好事和能够应付的事,而你的改变是因为……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她凝视了他好一阵,她的眼神平静又温暖,弗朗兹转过头看向她。她张开手臂,微微地摇了摇他,动作轻柔却带有一丝愠怒。他大口喘着粗气,那些难以回忆的事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感到异常寒冷。颤抖的双手让他羞愧难当,于是他将手使劲压在双膝之间。他的嘴唇被自己咬成了树干般的灰褐色,与此同时,他努力控制着当下荒唐的冲动,那就是撕掉衣服,然后跳进尚未完全融化的不断上涨的河水里。玛兹琳看出来他正在克制自己强烈的逃跑冲动,于是就亲了他,希望能帮助他克服心中的恐惧,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我有次被击落了,”弗朗兹突然说,仿佛刚才的吻拨动了他的舌头,“那是第一次,第二次我的发动机罢工了。最糟的情形是亲眼看着朋友死去——我的朋友舒马赫被吹到离科西嘉很远的黑色礁石上,他降落在错误的地点。还有一次,我看到汤姆·西姆斯……他的降落伞被高射炮击中,但他不知道,直到降落伞打开,在他头顶解体。他无助地蹬了两下,似乎要在空中跃起,接着他放弃了。那一定是做梦般的感觉,我不知道。”
玛兹琳拉过他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衣袖里,让他取暖。他伸出另外一只手,顺着她的手臂,抓住她的衣袖,然后跪立在她面前,双手托着她的肘部,怔怔地望着她。“我希望那是做梦般的感觉。”她说。
他被这种悲痛之情包裹着,几乎要哭了出来,这让他很生气,喑哑的怒火伴着啜泣涌上来,但被他硬是咽了下去。他飞快地说着,不带有一丝感情。
“我能看到下面涌起的一簇簇火光,那是我第二次遇险,但也只能看到火光而听不到声音,我知道我被震聋了。我的腿不听使唤,我可能连解开安全带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不是……”弗朗兹一时语塞,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
“如果不是什么?”
弗朗兹的呼吸变得沉重,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境。即便面对的是玛兹琳,他也不敢讲出来。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让他浑身上下充满了绝对的安全感,那是伊娃的声音。他伸出手臂,触碰到面前的她,这并没有让他感到很意外。他收紧手臂,环抱着母亲的腰,他腾空而起,眼睛里浸满了鲜血,他什么也看不到,就这样抱着她。一边下坠,一边听她用低沉悦耳的声音数数,像他小时候那样用德语数着,先在他的手指上数,又在她的手指上数,直到他的伞包打开,地面一阵旋转,等待他们降落。
“命运使然。”他疲惫地说,瘫坐在一旁。
玛兹琳再次亲吻了他,小心地将他抱住,安抚他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把身上裹着的像毯子一样厚的大衣一层层地裹在他身上。他们倚在一块大树根上,树根破土而出,好像受伤的脚。
弗朗兹抱着玛兹琳,呼吸着熟悉的松针气味和做早饭留下的纯真气息。我永远也闻不够她的味道,他心想,永远也不会闻得够。他闻着她身上的教师气味,混杂着蜡笔、崭新硬纸和蓝色皂粉的气味,那正是阿格斯学校水槽边皂液器里的皂粉气味。她身上混合着牛奶盒、粉笔灰和郁金香的味道。她让他想起学校的安全守则,让他想起要保持双手清洁和要对邻居友善礼貌。弗朗兹感觉自己慢慢沉入了梦幻般的半梦半醒状态。他靠着她,身体放松下来,她继续抱着他,轻抚着他的头发,她抬起头静静地听着他沉重的呼吸,伴着河水贪婪的冲刷声,乌鸦凌厉苦涩的争执声,他们在春枝的摆动中旋转着。
在戴尔芬看来,弗朗兹和玛兹琳在一起的样子显然就是一对恋人该有的样子。大多数人可能不会留意——他们在父母面前害羞得都不敢拉手。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相知,他们仿佛是在房间里翩翩起舞的舞者,不管做什么,都相互倚靠在一起。他们相互倾慕,相互吸引,常常因笑得太快而上气不接下气,有时还会变得莫名的笨拙。弗朗兹离开后的第二天,玛兹琳来找戴尔芬。两个女人并排坐着,急迫地忙着手里的活,她们基本没有说话,晚上同样都会失眠。过了好几天,她们才终于敢提他的名字了。
马库斯写信说自己没通过视力测试,所以他很有可能要在候补军官学校做一些文职工作了,这个消息让戴尔芬如释重负。戴尔芬感到十分高兴,就好像老天终于让他们得偿所愿了,她终于可以睡好觉了。马库斯写信的频率是弗朗兹的十到二十倍,后来他还会聊到自己的工作,包括他写的其他信,那些幽灵写的幽灵信,写给幽灵的信以及关于幽灵的信。这些都是他要写的信。戴尔芬一直不知道马库斯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直到他回到家。
马库斯变成了一个朴实、贴心,且具有学者派头的年轻人。他依旧那么乐观开朗,还是极具模仿天赋。她原本以为他会变得非常不一样。他衣着整洁,胸袋里露出一盒香烟,打扮得十分精致。他穿着熨好的裤子和衬衫,却没有显得刻板拘谨,他瘦削的面庞上写着疲惫,他的眼睛和伊娃一样,虽饱含着深邃的忧郁,却闪着十足的幽默之光。他朝着自己的父亲走去,两人没有拥抱,而是坐下开始喝啤酒。他们不时地发出几个简短而基本无意义的音。两个人就这样尴尬地交谈着,戴尔芬的缺席让他们手足无措,于是她拿着啤酒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她问起马库斯写的那些信都是些什么信。
“那些都是牺牲士兵的信,妈妈,”他告诉她,“我因为擅长写吊唁信,所以指挥官就给了我一个名单,让我写信给他们的父母。当然了,我压根儿不认识这些人,不了解他们的生活,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后来我编故事的能力变得日渐纯熟,也可以这么说,但是我很讨厌这样。”
他灌了一大口冰啤酒,桌上的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马库斯猛地将酒瓶放下,说道:“我回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我不确定应不应该告诉你们,因为这听起来可能有点疯狂。不过是这样的……”马库斯挺直肩背,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目视着桌面,皱起了眉头,不确定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
“有一个人,”他最终说道,“我遇到一个人,他也来自中西部,伊利诺伊州的,于是我们就一起抽着烟聊起来了,他才从别处调过来。我们互相介绍了自己,当听到我的名字和姓的时候,他让我又说了一遍,然后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打了个响指说道,‘我就觉得你看起来很面熟……还有你的名字,也很耳熟。我以前在北部的一个战俘营里做看守,里面有一个小子长得和你很像,他的姓里也有个沃尔德什么的’ 。他叫什么他不知道,他是一名战俘。”
菲德利斯缓慢而精准地将手中的啤酒放下,他摆弄着桌上的杯子,然后抬起了头。他疑惑地盯着马库斯,马库斯抬起头回望着他,他咬着嘴唇,微微地点了点头。菲德利斯把脸埋在手里。没有人说话,大家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厨房里安静得有些不真实,只听到从院子另一头的野葡萄藤下传来的机器转动声和轰鸣声,那是冷藏柜发电机的声音。这时沙茨突然出现在门口,戴尔芬起身放它进来。他们就这样看着这只狗淡定地穿过房间,朝自己的地盘走去。马库斯又呷了一口啤酒,接着说:“这个人还提到了一点……我得告诉你,他说这个俘虏……从不开口说话,只会唱歌,这个叫沃尔德沃格尔的家伙会唱歌。”
菲德利斯的手指紧攥,他点着头,眼睛呆呆地盯着前方。
“我搞到了通行证。虽然费了些功夫,但我拿到了需要的文件,”马库斯拍了拍胸前的衣袋,他轻声说,“我明天就出发去那儿。”
“我和你一起去,”菲德利斯说,“我们能让他们放了他吗?他还是个孩子。”
“我知道,”马库斯说,“但我猜他们不会放他走的。说实话,我知道他们肯定不会放他的。但是我们能去看他,爸爸,这已经不错了,非常不错了。爸——你不知道我为此费了多大功夫,托了多少关系。”
两人再没有说话,而是同时起身准备打烊。他们一起忙活着,清洗设备、检查冰柜、清点抽屉里的现金,并把钱妥善保管起来。
戴尔芬由着他们收拾,自己留在了厨房,然后开始收拾盘碟,洗刷盆盆罐罐。和往常一样,她一遇到烦心事就开始烘焙。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准备烤些饼干,她找出各种配料,接着开始筛面粉,就做些姜饼好了。称量和搅拌能帮助她思考。即使那人不是埃米尔或埃里克,她也不愿见到那样一个备受折磨的人,如果那人是他们之一的话,她也不愿见到那种境遇下的他们。相见的时间那么短,心里却有无数个疑问。他会变成什么样,他又是怎么幸存下来的?他那么年轻是怎么参的军?他知不知道同胞兄弟的消息?她一边把饼干放进烤箱一边想,或许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第二天她目送着马库斯和菲德利斯驶出院子,看着他们消失在路上,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她是为了保护自己。或许她的职责是坐在丈夫的身旁,一路握住他的手,但是她做不到。因为所有那些原因,还因为她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问一个很小的问题,一个可怕的问题,一个隐秘的问题,一个她无法大声说出来的问题。到处都能听到那些消息,那些流传出来的谣言和骇人的事情,她想知道那些她在杂志和报纸中读到的事情是真是假,他们有没有杀害过……她想用的词是“无辜的人”或“平民”,但她心里想的是“犹太人”。
驶过平坦的北达科他大草原后,就进入了多沙的松林地和明尼苏达中部的波状草原,这段路需要开一整天。期间马库斯突然产生一种孩子般的冲动,他想让父亲在车里唱歌。他父亲抽着烟,他打开了侧面的窗户,让烟随着吹来的风飘散出去。马库斯想先唱起来,给父亲起个头,这样就不用亲口求父亲唱了,但是他的嗓音让自己有些难为情,他的嗓音单薄沙哑,不成曲调。他希望自己也能继承父亲的唱歌天赋,相反,他应该是继承了他母亲的奇思妙想,还有她的学习能力和异常敏感的天性。除此之外,多亏自己还学会了戴尔芬过人的口才和对烦心事视而不见的本事,要不然他可能还要费功夫去练习这些。他还从父亲的朋友们那儿学会了玩扑克,多亏有这项技能,他才能融入这场男人的游戏,否则他会被其他人欺负的。
车道很窄,一路上有很多路坑和被雨水冲毁的路段。他们二人缓慢地朝北驶去,然后再转向正东,一路驶入茂密的森林。那位战俘营的前任看守把地址路线画了下来,估计他画的时候也很犹豫。马库斯知道自己要找的地方是什么样的,这不是什么大秘密,战俘营就安扎在国家林地的边界上,地图上有标注出来。另外,还有一条较为明显的火车轨道,高速公路有很长一段都与之同路。
他们在下午晚些时候到了那个地方,在驶过一条简陋的伐木路后,他们停在了安有铁丝网和木桩的大门口。只有一个人在值班,他穿着皱皱巴巴的制服,显得十分随意。他拦住他们,接着从马库斯手里拿走了那些文件,又问了他们几个问题。听说战俘中可能有美国人,他既惊讶又好奇地点了点头。
“你们要等一下了,他们去烧残留的树枝了。”他告诉他们。
于是马库斯和菲德利斯就坐在车里等,他们把车门大开着,呼吸带着松树气息的新鲜空气,嘴里吃着马库斯在军人服务社买的巧克力棒,这种巧克力棒不是随便在哪儿都能买得到的,他们最后留了一个没吃。他们克制自己不要吸太多的烟,也不要重复说太多次的“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或“可能不是”。他们努力想把话说得清晰易懂,但由于没有戴尔芬在场,他们想表达的内容变得夹缠不清,最后他们只好静静地坐在那儿,任由思绪驰骋,不断地点燃和捻灭手中的烟。
这时一队人慢慢走来,他们努力让自己不要激动地跳起来,但实在情难自抑。这队人远远地朝他们走来,他们站在车的两侧,仔细地在人群中搜索着。他们一下就认出了埃里克,他依旧很强壮,有着如牛般结实的胸膛,面色红润,棕色的头发仍然闪着金色的光泽。他上身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旧制服外套,就是那件印有P的蓝色制服,下身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工装裤。他被他们的叫喊声吓了一跳,随即也认出了他们。他们看得出他认出了他们,因为他眼中不自觉地透出难以置信的光,他挪开自己的视线,试图掩盖心中的震惊。埃里克直直地盯着营地大门的方向,他们朝着他奔去,他却留给他们一张僵硬的侧脸,连他们被美国看守拦下,他都没有回头。埃里克经过时,他们试图和他说话,喊他,叫他的名字,迫切地问他问题。但是他紧绷着脸,眯起了冷酷的双眼,双手插在兜里,这让他们气到发抖。
和菲德利斯一样,埃里克有着自己的固执,这让本来忧心忡忡的菲德利斯瞬间变得怒不可遏,他的怒火一瞬间喷涌而出,冲着渐行渐远的儿子破口大骂了起来,这样的爆发在埃里克小时候是常事。他最后的那句最狠的诅咒曾经总能让围观者驻足,让男孩们默默地蜷缩成一团:“他妈的你这该死的畜生!”
有些战俘确实停下了脚步,有一两个被突如其来的熟悉感逗笑了,就好像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咒骂一样,但埃里克没有回头。他继续朝前走去,他的手紧握着,脸上嘲笑的神情令他的嘴角微微扭曲。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思绪:他才不会一时感情用事,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呢!何况他压根儿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人。他的父亲现在已经是个老人了,看起来不堪一击,又糊里糊涂的,跑到这里来找一个他以为是埃里克的人。那个曾经靠卖香肠一路卖到北达科他的男人,现在一副瘦骨嶙峋、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他变得不再英勇,甚至不再强壮。埃里克心想,他来这里不代表什么,他对于自己来说也不值一提。多么荒唐的威胁,他以为自己能威胁得了训练有素的士兵?不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他都比父亲要更机智威猛些,埃里克觉得菲德利斯·沃尔德沃格尔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如此机智威猛过。菲德利斯还以为他的怒吼会震慑到自己似的,小时候家门后钉子上挂着的牛鞭曾让他感到很害怕,想到这儿他差点笑出来。现在想想牛鞭似乎都变得很好笑,甚至很亲切。父亲的臂膀曾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父亲曾经用一个凌厉的眼神就能让他乖乖就范,父亲偶尔表现的温柔更是让他们无力招架。不会再这样了。埃里克大步向前,他们再次喊着埃米尔的名字时他也没有回头。他们还不知道埃米尔的事!埃里克愤怒至极,埃米尔死了,他就是被你们的地雷炸死的!去你妈的,他气得想大喊,是他们害死了他的同胞兄弟,是他们夺去了他身体的另一半,现在又想来干什么?但埃里克是经过训练的人,他不会将内心感受表现出来,他提醒自己,现在依旧是战争时期。和身边其他人不一样,埃里克并没有接受德国会战败的事实,丰富的食物、友善的周边居民以及会讲德语的美国看守都没能打动他。埃里克对政治的盲信取决于他无处安放的文化身份。他努力想成为一名德国人,即便被俘获也不能抹去他搬到路德维希鲁后所经历的一切。他现在的父亲是地图上的边界线,是对某首歌的感悟,是一小片树林,是一条街道;是像兄弟飞溅的鲜血一样绵延的浪漫情怀,是如同对菲德利斯的思念一样隽永的浪漫情怀,是如同战争之殇般持久的浪漫情怀,是支撑他挺过一道道监狱铁门的顽强意志。
菲德利斯沉默不语,马库斯将车倒到路上,掉了个头,顺着来时的方向驶去。他们朝南开去,一路穿过松树林,然后是一大片桦树、枫树以及层层叠叠的次生林。他们还穿过了一些小镇,每个小镇都有一条井然有序的主街,街上整齐地排列着教堂、邮局、杂货店、五金店和咖啡店。有那么一两次,马库斯想开口和父亲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勇气,只能继续陷在沉默的伤感中,直到车没油了。
他停在了一个看起来较为喧闹的小加油站,加油站旁紧邻着一家小酒馆。加油站的人出来帮他们加油,马库斯和他父亲却把目光投向了酒馆。酒馆的大门是略显沧桑的红色,周围安了切割粗糙的鹿角作装饰,酒馆里没有窗户。
“我们去喝一杯。”菲德利斯说。
马库斯停好车后,和父亲一起穿过那扇布满“獠牙”的古怪大门,走进了黑漆漆的小酒吧,坐在了木质小隔间里。在这宁静的傍晚,蜡烛形状的小壁灯投射出琥珀色的光。他们一人点了一杯价格不菲的威士忌。菲德利斯仰起头一饮而尽,随即将杯子向前一推,要求再来一杯。马库斯点了一份火腿三明治,示意酒保给他父亲也来一份,菲德利斯皱着眉头,喝了自己的第二杯威士忌,然后又点了一杯便宜的啤酒,这才开始慢慢喝。对于这次的探访经历,他们仍是闭口不谈。马库斯想,或许他们不会再提这件事了。酒吧里的黑暗笼罩着他们,反而让人感到安心。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听得到后厨传来的柔和舒缓的涮洗声。马库斯呆呆地看着父亲,然后挪开了视线。菲德利斯双手紧握着的杯子,在酒吧昏黄的灯光下,他显得异常苍白。马库斯注意到菲德利斯那双布满裂口、伤痕和红色老茧的手已经有点儿不受自己控制。他小心翼翼的,尽力不让自己显得笨手笨脚,竭力稳住放在桌上的手。有那么一下,他差点儿打翻了酒杯。还有一次,他心不在焉地去抓酒杯,结果抓空了——这让马库斯感到极为震惊,好在三明治及时到来,他暗自庆幸,终于有东西能占着他的嘴和手了。
这是一份完美的战前三明治。面包新鲜有分量,还是刚刚烤好的,美式乡村面包上涂满了厚厚一层货真价实的淡黄油。火腿被熏得刚刚好,是现切的,分量也很慷慨。旁边还配有一盘脆爽的莳萝味的腌黄瓜,每一块黄瓜都被切成了细细的绿色嫩芽状。他们满足地慢慢咀嚼着。菲德利斯说:“看见我们时,他一定以为自己疯了。”
“肯定是这样。”马库斯说。
“我们应该给他写信,让他先习惯习惯,”菲德利斯接着说,那些啤酒和威士忌渐渐抚平了他的情绪,让他变得乐观起来,“让他知道我们还会回来的。”
“我们还要回来?”
“他很固执,但我们要打破他的固执。”
此时的马库斯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笑了笑,“他认为自己可以装得很固执,那好,我们也可以装得很固执”。
菲德利斯又点了一杯啤酒,这次是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下边喝边聊,谈话间他把儿子当成了同谋。
“我们要绑架那个狗崽子。”
“对极了。”马库斯附和着。
他父亲将剩下的啤酒一口气都喝掉了,然后他站起来,准备去厕所撒尿。移步出去时,他需要扶着隔间的桌子来保持平衡。马库斯注意到父亲一路走过去的时候,都要伸手去扶桌子旁边的椅背,就这样走到吧台的另一头。他先是一个踉跄,随即站稳脚跟,接着慢慢地向前走去,差一点就掩盖了自己已经喝醉的事实。
“弗朗兹写了不止一页的内容,这就说明他疯狂地爱着你。”戴尔芬对玛兹琳说,玛兹琳刚好来店里陪她坐坐,“事实上,是六页整。”
“其实是七页。”玛兹琳略带羞涩地说。她大腿上方的肚子高高隆起,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她穿着一件滑稽的印花孕妇裙衫,上面还扎着一个洁白的蝴蝶结。她一直上课到前一周,因为有些人说她这样的状况不能让大家看到,会给学生造成不良影响。他们不敢在嚼舌根的时候添油加醋地说出真实想法。当玛兹琳把怀孕的事情告诉戴尔芬后,她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在法戈的一家珠宝店给玛兹琳买了一枚尺寸合适的戒指,戴尔芬把戒指交给玛兹琳的时候说:“这个能堵住他们的嘴。”随后弗朗兹也给玛兹琳寄来了一枚订婚钻戒,所以现在她一手戴一枚。她把两枚戒指都戴在手上,任由人们去暗自揣测,不过玛兹琳心想,在这样的战争时期谁又会在意这些,新生命的诞生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戴尔芬扬起了眉毛:“你把最后一页放到了兜里。”
玛兹琳把弗朗兹写的长信拿给戴尔芬,只不过抽出了最后一页,因为那一页写的全都是他们两人的私密内容。弗朗兹知道玛兹琳会和父母一起读自己的信,因为他没办法经常写信。那些信常常要花好几个月才能寄到,等到来信的玛兹琳会爱不释手地看很多遍。
“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玛兹琳说,“我能感觉得到,仔细读读他的信。”
戴尔芬全神贯注地读着最新的来信,玛兹琳坐在她身旁,她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她瘦小的身躯竟能扩展出如此惊人的容量,这种变化虽然新奇,却也令人疲乏。女人们给她讲了很多恐怖的怀孕经历,她很庆幸自己只是有些许不舒服——一般的恶心、乳房胀痛、失眠和背痛。和身体上的变化相比,捉摸不定的情绪变化对她来说才更难应对,一旦掉入纠结的情绪中,她就会泪如雨下。说来就来的眼泪让她感到很难为情,所以她迫切需要独处的时间,她发现在小镇外围散步能让她放松下来,她常常静静地站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下,观察着天象的瞬息万变。某天上午,一层层雷雨云黑压压地堆砌在地平线上,她可以看到远处的雨如水帘般倾泻而下,在西面的天空下腾起如烟般朦胧的水雾,但是镇上却没有下一滴雨。
玛兹琳摸了摸兜里的那张信纸。弗朗兹存在于她的每缕思绪中和她经历的每个情景中。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极端情绪,尽量保证每天只会屈服两次。只有在每天早晨和夜晚,她才会允许自己沉浸在锋利的回忆中,接着她会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不去妄自揣测他的生死。她会幻想自己和他做爱,回忆表白时说的每一个字,回忆他们荒唐的争执,回忆他们痛苦而感性的告别。如果在其他时候想起了他,她会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比如家务活上、她母亲身上或面前的教室上,或者像现在这样,找戴尔芬一起坐在阳光下聊天。戴尔芬读着信,玛兹琳缓慢地用手抚着宽大罩衫上的花朵图案。肚子里的孩子在她的触摸下微微动了动,并用小拳头敲着她的心。
过了一阵儿,戴尔芬把信叠起来放回了信封,起身去冷藏柜里拿了半夸脱牛奶,然后坐到了玛兹琳身边。她把牛奶罐放在了两人身边的桌子上,用手指了指。玛兹琳拧下盖子,咧开嘴朝戴尔芬笑了笑,接着像祝酒一样将杯子举了起来。
“你的呢?”她问,她指的当然是牛奶,但是她看到戴尔芬蜜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缕阴霾,她惊讶地注意到戴尔芬由痛苦到好转再到平静的情绪变化,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这样的变化本来很容易被忽略,所幸玛兹琳自己在那一刻也很投入,所幸她也密切关注着戴尔芬的情绪。她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黯然,那是种诚挚的坦白。
“我一直都很讨厌喝牛奶。”玛兹琳说。
戴尔芬只是点点头,看着她把牛奶喝了,照顾玛兹琳让她感到十分满足,但想到自己永远没有机会体会怀孕的痛苦,心里又是一阵凄凉。
弗朗兹被调到了第439运输大队,战士们身上的徽章上绣有老鹰、狼、狮子、闪电和断链等图案,弗朗兹所在部队使用的标志是愤怒的海狸。他在信里写道:
你肯定在想究竟是什么人想出的这些徽章图案——可能是像马库斯那样的人。我喜欢我的海狸,它看起来一副凶狠好斗的样子,肩胛上还长着一对运输翼。我们的飞行标志是海狸(它的右爪里抓着一枚导弹)。玛兹琳,我脑袋里总是一遍遍地想起很久之前的那次,你应该知道是哪一次。我真搞不明白自己。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这点你是知道的。这是你不能容忍的我的缺点。我猜你可以说这个男人现在变得更强悍了,最棒的一点是,他现在可以从高空中俯视大地了。这个世界是平静祥和的,不是充满苦难的。他已经完全屈服于自己的心。这是小男孩般纯真的爱,他最初认识你的时候还很小,那些让人沉醉的时刻总是会伴随着我的飞行。
现在我们即将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可以告诉他我们自学生时代就相爱了。
这里的战争已经结束,我们正在清理战场,所以不必担心,我们面临的最大的危险就是皮肤晒伤。
戴尔芬最早是从一名顾客那儿听来的,这名顾客是从上午的广播中听来的。那天晚上,他们拿到《法戈晚报》,报纸上的头条写着“原子弹袭击日本佬”。他们将报纸在餐桌上摊开,仔细阅读着所有头版报道。“恐怖导弹比巨型炸弹的威力大2000倍”“太阳能是爆炸的关键——丘吉尔称德国人仍有秘密武器”“梦想厨房成现实——结合洗衣机、洗碗机和土豆削皮机为一体的设备将于1946年面世”“四肢截肢者美国一等兵詹姆斯·威尔森使用人造假肢”“跳舞中途丈夫先杀妻再杀己”。戴尔芬读道:“杜鲁门于今日公布了这一伟大的科技成果,并对日本发出警告,他们正面临着‘从天而降的空前灾难’。”
菲德利斯坐在椅子中,身体向后倚靠着。“都读一下,”他说,“读一下上面所有的内容。”于是戴尔芬接着读:“杜鲁门先生称尽管炸弹的威力非常之巨大,但‘炸弹的实际尺寸其实及其微小,这是一枚原子弹,’他说,‘它运用的是宇宙中最基本的能量。’”
“这里还有,”戴尔芬说,“在这篇的旁边,听这段。家庭主妇的美梦成真——完美结合洗衣机、土豆剥皮机和洗碗机,附带黄油搅拌机和冰激凌冷冻机功能的机器——即将上市。”
“只是即将上市?”玛兹琳说。她正在按照准妈妈本能的晃动方式前后摇摆着,这一阵晃动让她感到有点眩晕:“你是说我们已经掌握了宇宙的能量,但还没能改良土豆剥皮机。”
“显然如此,”戴尔芬说,“听这段,他的朋友告诉警察,悲剧发生在迈克尔·沃伊齐克先生及太太家中昏暗的地下室,他们正在欢庆儿子埃德温回家,他是一名刚从英国回来的中士。其他客人称房子里传来两声枪声的时候,有三对夫妇正在跳舞。‘你被打到了吗,亲爱的?’有人听到泽斯苏科这么问。‘是的。’他妻子回答道。‘那我最好把事情办完。’他说着就朝自己的脑袋开了第三枪。”
“哦,老天爷,再读读有关导弹的报道。”菲德利斯说。
“一颗原子弹相当于1228磅tNt炸药,足以炸死法戈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戴尔芬读着报道。
“别读了。”玛兹琳说。
“战争结束了。”菲德利斯柔和地说,言语中喷涌而出的情感让在座的都吃了一惊。
戴尔芬放下报纸,三个人坐在那儿,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他们认真地听着周围的声音。冰柜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一只苍蝇撞击着门外的玻璃,水滴滴答答地滴在水槽中的滤网上,麻雀叽叽喳喳地在葡萄藤架上吵闹、忙活着。这些寻常的声音让戴尔芬的心情变得很好,这些声音仿佛都有寓意,包含着日常生活的密码,这是世界万物的书面象征。如果她能读懂它们之间的联系,如果她能发现更多,如果她能努力将这些联系串联起来,但她总是不安地处在恐惧和轻松之间。她觉得自己应该掩面而泣,她想要大声呐喊。她走出门,在井然有序的炎热花园里忙碌了很长时间,她将大把大把的豚草和苋草拔掉并堆起来,直到满脑子都充斥着根茎和草叶折断后散发出的新鲜酸性香气。她用手紧紧地抓住一丛旺盛的蒲公英的主根,手指似乎触到了一个突起,她觉得应该是一块骨头。骨头都还在这里,那些被狗藏起来的骨头,那些伊娃埋好的骨头,还有那些死在这儿的老鼠、蜗牛、鸟儿的骨头。所有小生物和大生物的死亡,所有生命之间环环相扣,相克相生。永恒的阿门,她一边想一边拔出挂着骨头的根。两者都是厚重的、污秽的、繁茂的、棕色的,她把拔起的根扔到了草堆上,然后继续干活儿,直到双手酸痛,脑海中响起疲惫的嗡鸣声。他们现在安全了,他们要回家了。
小时候,弗朗兹常常幻想自己会以英雄般壮烈的方式牺牲,如果必须要死的话,那就死在喷火式战斗机里。经过一场激烈的生死搏斗后,他被一架德国Fw-190击落,那是他最喜欢的敌方战机——那如闪电风暴般的深蓝色,日出般的苍白,鲜黄色的引擎罩,整架飞机都透着一种既致命又绚烂的气质。当然他同时也会击落德国Fw-190,因为他会在最后关头靠自我牺牲来实现复仇。在盘旋下坠的过程中,他们互相致敬。这种幼稚的壮烈幻想始终在他心里占着一个角落。在战场上,这种幻想一直陪伴着他,陪他度过每一日的无聊、恐惧和枯燥。要是知道最终打败自己的是一次糟糕的时机,是一次令人痛心的机械失误,是一条断了的线缆,他一定会吃惊不已。
弗朗兹正朝着供给储物箱走去,那是一种巨大的金属柜,这时一架飞机在他身后起飞,结果地面工作人员忘记解开沉重的钢索,于是绳索随着飞机的上升而腾起。周围的人有的弯下身子,有的四散而逃。如果弗朗兹走得再快些或再慢些,那么他就能躲开像牛鞭一样摆过来的绳索。在飞机升空的瞬间,绳索正好打在了弗朗兹头部的一侧,像手指一样恰好划过他的太阳穴。他的手正在开门,但身体的其他部分还没能走进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来得及吃惊,没来得及反应,他的眼睛仍然盯着斑驳的钢制门框。
玛兹琳一向反感医院的味道,纽约州的医院也是一样。一走进医院大厅,就闻到一股沉闷的烟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刺鼻的酒精味。看到护士走到她面前,玛兹琳抱着怀中扭动的孩子猛地起身,她吃力地调整着孩子的尿布包,结果将手提包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不过里面只有一管口红、一张火车票、一个整洁的钱包,还有一沓卡在梳子齿间的配给券。玛兹琳真不想在这个时候捡个没完。她试图让自己振作精神,但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轮着在抖,先是手,后是膝盖,接着是心。戴尔芬陪着她坐火车一路赶来,帮她照看孩子,但此刻站在弗朗兹病房的双层门前,她却朝边上站了站,决定待在走廊里。
“你应该先进去看他。”戴尔芬边说边接过玛兹琳怀里的孩子,她的胸口因紧张而疼痛,这让她难以呼吸。“我一会儿再进去。”
戴尔芬向前推了推玛兹琳,她跟在繁忙穿梭的白衣护士身后穿过那扇门,朝着弗朗兹走去。沿路躺着一排男人,有的人被帘子遮挡着,有的人显得漫不经心,有的人则紧盯着她,玛兹琳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她晕乎乎地喘着气,反而吸进去太多空气。里面的味道更糟糕,其中混杂着消毒剂和杀菌酒精要除去的一切所散发的气味:愈合中的伤口散发的腥臭恶心的气味,浓烈的尿骚味,绝望的汗臭味,无可奈何的凄凉醋味。但她知道这些都是得救了的人,这正是自己会在这里的原因,这些人都会活下来。这时护士检查了一下表格,停在了一张床前,她将围在床周的帘子拉开,示意玛兹琳走进这间临时的病房。
穿过弗朗兹床边的那层帘子时,她意识到自己将抛下过去、走向未来,她要抛下记忆和想象中的弗朗兹向前走去。在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他之前,在她亲眼看到他受伤的情况之前,他仍然是那个完美的男孩和年轻男子。有了那些痛苦的妥协,他们才算真正进入成人的爱情世界里。她心想,我办不到。不过她知道自己办不办得到都没有意义。床上躺着的男人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彻底失去意识了,她的目光从掖好的被单底部慢慢地沿着被单下的人形向上移动,直到她再也无法避开他的脸。
躺在床上熟睡的男人仍然是她的弗朗兹,她坐在那里,如梦如幻,越发感到难以承受。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叫醒他。弗朗兹的呼吸是那么慢、那么轻,基本看不出他胸膛的起伏。他头部受伤的那侧被包扎了起来,深色的淤青一直延伸到他的脖颈间。医生说,目前无法预测病情会如何发展,也不知道他能恢复多少。玛兹琳握住弗朗兹的手腕,一阵紧握,一阵放松,仿佛她能把力量注入他身体一样。她呆呆地坐在那儿很久很久。围着他们的空白帘子就是一扇密闭的屏障,将他们困住,这比死亡更痛苦、更复杂,他们的未来就这样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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