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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定每个人都知道什么叫做“大学生的酒宴”。这是一种特殊的庆祝大宴会,在这宴会上一个地方的大学生,或者同乡会(Landsmannsc)里的大学生都聚在一块儿。差不多参加这个宴会的人都穿着旧时传下来的德国大学生的服装:轻骑兵的短上衣,长统靴和用特种颜色丝带做帽箍的小帽。这种大学生的宴会通常由一位高年级的同学主持。这快活的宴会一直继续到天亮:喝酒,唱歌(唱Lacr和Gaudeamus),抽烟,咒骂那班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俗人,有时候还请了乐队来。

        在Л城举行的正是这样的一个酒宴——它在一家临街的、挂着“太阳”招牌的小旅馆的花园里举行。旗帜飘扬在旅馆和花园上面,大学生们坐在修剪得很整齐的菩提树下那些桌子旁边,有一张桌子底下躺着一只大喇叭狗,旁边一个常春藤的凉亭里的乐师们起劲地一直在奏乐,时时喝啤酒来提他们的精神。在花园矮墙的外面街上围了一大群的人。Л城善良的市民不肯错过这种观看外来的客人的机会。我也混在这一群观众中间,看大学生的面容,看他们拥抱,注意年轻人这种天真的撒娇作态,注意他们的热情的眼光,听他们的叫喊,他们的无缘无故的笑声——世界上最好的笑声——所有这些年轻生命的快乐的沸腾,这种充满生气的往前直冲的劲儿,不论它冲向哪里,只要它是往前冲呀,——这种无忧无虑的放任感动了我,而且使我兴奋。“我要不要去参加呢?”我问我自己……

        “你还没有看够吗,阿霞?”我的背后,突然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着俄语。

        “让我们再待一会儿罢,”一个女人用同样的语言答道。

        我很快地回过头去……我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人,戴了一顶便帽,穿着一件松松的短上衣。他的手臂上挽着一个身材不很高的少女,她戴了一顶草帽,整个脸的上半部都让帽子遮住了。

        “你们是俄国人吗?”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来。

        年轻人带笑回答道:

        “是,我是俄国人。”

        “我绝没有料到……在这种偏僻地方,”我开始说。

        “我们也绝没有料到,”他打断了我的话,“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更好!让我来介绍我自己。我叫加京,这是我的……”他踌躇了一下,“我的妹妹。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

        我告诉他我的姓名,于是我们交谈起来了。我才知道加京跟我自己一样借着旅行消遣,大约在一个星期以前来到Л城,就在这儿住了下来。老实说,我不喜欢在国外跟俄国人结识。我远远地就能认出他们,从他们走路的样子,从他们衣服的剪裁,主要的还是从他们脸部的表情。他们的那种自满的、瞧不起人的、有时还是很傲慢的神气,突然间会变成了谨慎和害怕的表情……他们立刻警觉起来,眼睛不安地闪动着……“天老爷!我说了什么傻话吗?他们是在笑我吗?”这种匆促的眼光好像在说……这一会儿过去之后——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原先的庄严了,但偶尔又出现了一阵呆滞的惊惶失措。是的,我躲避俄国人,但是加京打第一眼起就让我喜欢了。世界上的确有这样一种幸福的面容,让人人都乐意望它,就像它在给你温暖,给你安慰似的。加京就有这样的脸,温和的、讨人喜欢的脸。大而温柔的眼睛,柔软的鬈曲的头发。他讲起话来有这种调子,即使你还没有看到他的脸,你只听见他的声调,也会感觉到他在微笑呢。

        那个被他叫做妹妹的少女,第一眼看起来非常漂亮。她那张略带褐色的圆脸上有着美丽的细小的鼻子,差不多带孩子气的脸颊和明亮的黑眼睛:这个脸型里有一种独特的、特殊的东西。她的身材优美,但似乎尚未发育完全。她一点儿也不像她的哥哥。

        “您愿不愿意到我们家里去?”加京问我道。“我想我们已经看够这些德国人了。真的,要是我们的年轻人的话,早就该打碎玻璃、摔坏椅子了,然而这些年轻人过于拘谨。你看怎么样,阿霞,我们可以回家吗?”

        少女同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住在城外,”加京接下去说,“在葡萄园那儿高地上一所单独的小宅子里。那边风景好极了,去看看吧。房东太太答应给我们准备一些酸奶。现在天快黑了,您最好在月光下渡莱茵河。”

        我们动身了。穿过低矮的城门(城的四周围着圆石砌成的古墙,连墙上的望楼都还没有完全崩塌),我们走入田野,顺着石墙走了大约一百步光景,就在一扇窄小的门前停下来。加京开了门,引我们从一条很陡的小路上山。路的两边的平台上种满了葡萄;太阳刚落下去,一抹淡淡的红光依旧照在绿色葡萄藤的高茎上,照在铺满了大小石板的干燥的地上,还照在一所有着倾斜的黑色横梁和四扇明窗的小宅子的白墙上。这所宅子就直立在我们正在攀登的山顶上。

        “这就是我们的住处!”我们刚走近那所宅子,加京就大声地说。“看,房东太太拿酸奶来了。Guten Abend, Madame……我们马上就坐下来吃晚饭;但是首先,”他接着又说,“先看看四周。您对这一片景致有什么说的?”

        风景的确美极了。绿色的两岸中间银白的莱茵河躺在我们的脚底下。有一个地方的河水在落日的金辉下闪耀着红光。你能看到聚集在岸边的小城的所有的街道和房屋,那边过去一点,展开一片广阔的田野和群山。下面的风景的确很美,但更美的还是在天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天空的明净和深邃,空气清朗透明。新鲜的、轻盈的空气静静地像波浪似地摇荡着,滚动着,似乎在高处它也感到更加自由了。

        “您选了一所很好的住宅,”我说。

        “是阿霞找到的,”加京回答道。“喂,阿霞,”他接着说,“你去安排一下。把东西全拿到这儿来,我们要在露天吃晚饭。这儿我们可以听到那边飘来的音乐。您注意到没有,”他转过来对我说下去,“华尔兹舞曲近处听起来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不过是粗俗无聊的声音;可是远远地听起来,它就好得不得了!它能够唤起您所有的浪漫的情绪。”

        阿霞(她的真名是安娜,然而加京叫她阿霞,所以你们也得让我这样叫她)这时候已经到宅子里去了,不久就跟房东太太一块儿回来。她们两个人抬着一个大茶盘,盘里盛着一罐牛奶,还有碟子,调羹,糖,草莓和面包。我们坐下来,开始晚餐。阿霞取掉帽子,她的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像男孩子那样梳着,浓浓的鬈披在颈项上和耳边。起初她对我非常害羞,但是加京跟她说:

        “阿霞,你怕什么呢?他又不会咬人!”

        她微微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她主动跟我谈起来。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好动的人。她从来也没有安静地坐过一阵;她一会儿站起来,跑进宅子里去,又跑出来,低声唱歌,一会儿她笑起来,而且笑得非常古怪:她好像并不是在笑她所听到的,只是为了跑进她脑子里面的种种思想笑着。她的大眼睛发亮地、大胆地直望着你,但有时她的眼睑微微地低垂,于是她的眼光立刻变成深沉而温柔的了。

        我们闲谈了两个多钟头。白天早已过去,而黄昏(起初完全像火一样,然后明亮而通红,再后变成暗淡而朦胧,)也渐渐地消失、溶化在黑夜里了。可是我们一直像我们周围的空气那样和平地、安静地谈下去。加京叫人拿了一瓶莱茵葡萄酒来,我们安闲地喝酒。音乐仍然飘到我们这儿来,音调似乎比先前更悦耳,更柔和了。城里亮起了灯光,河面上也有了灯光。阿霞忽然埋下了头,她的鬈发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不做声,叹息了一声。后来她跟我们说,她瞌睡了,就回到宅子里面去了。可是我看见她并不点燃蜡烛,却在关着的窗前站了好久。最后月亮升起来了,照在莱茵河上。这四周的一切有的发光,有的变暗,全变化了;连我们的刻花玻璃杯里的酒也放出神秘的光彩。风停了,好像它也收起翅膀静息了。散发浓香的夜间的暖气轻柔地从地面上升起来了。

        “该走了!”我大声说道,“不然,我可能找不到摆渡的船夫。”

        “是该走了,”加京也说了一遍。

        我们从小路下山。突然间有几个小石子跟在我们的身后滚了下来:原来是阿霞赶上来了。

        “你还没有睡?”她哥哥问道,可是她并不理他,她跑到我们前面去了。

        小旅馆花园里大学生们点的最后几盏灯的将灭的灯光,从山下照着树叶,给树叶添了一种欢乐的、奇幻的样子。我们在河边找到了阿霞,她正在跟摆渡的船夫谈话。我跳上了渡船,便跟我的两位新朋友告辞了。加京答应明天来看我;我握过他的手,也向阿霞伸出手去,她却只是望着我,摇摇头。船离开了岸,向急流的江心漂去。强健的老船夫把桨浸入黑暗的河水里,用力划着。

        “您走进月光里面,您把它打碎了,”阿霞在我身后喊着。

        我埋下眼睛,黑色的波浪在渡船的四周跳荡。

        “再见!”我又一次听到阿霞的声音。

        “明儿见,”加京也跟着她说。

        渡船靠拢岸。我跳出船来,隔岸望去。对岸看不见一个人了。月光像一道金桥似地伸到河对面。有一曲兰纳的华尔兹的老舞曲飘了过来,好像是送别。加京说得对,我感觉到我的心弦应和着那诱人的旋律在颤抖了。我慢慢地呼吸着夜晚的芬芳的空气,穿过黑暗的田野,走回家去;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子以后,仍然感到这种无对象、无目的的期望的带甜味的烦闷。我觉得我是幸福的……但为什么我是幸福的呢?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什么都不想……我是幸福的。

        我心里满溢着快活和轻松的感情,几乎要笑出声来,我睡在床上,早已闭上了眼睛,我忽然记起了整个夜晚我连一次也没有想到我那位残酷的美人。“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我自己,“我是不是又在恋爱了?”可是我就在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之后,立刻像孩子在他的摇篮里似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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